楚天驰的病人,是一位很有钱的江小姐。住在北投山区,紧挨公园的豪华别墅型疗养院。她住一楼最高级的套房,落地窗外,满是杉树跟小叶榄仁,浓荫密布。晚秋,落叶被风扫落,黄黄铺展,遮蔽泥地。
敞开的落地窗,凉风吹入,送进枯叶混著山林湿气的气味。阳光,都让绿荫切碎。套房显得有些陰暗,这里除了风声,落叶声,非常安静,像独立世界之外。
套房设备很惊人,有远红外线灭菌器,远红外线烘脚机,负离子扩香仪喷著白烟。米色系装潢,家具全是檀香木订制。一张桃木桌,摆满江小姐的相片,相框是纯银打造的,一盆玫瑰,对床绽放,房间充满玫瑰香。床褥被单枕头,都滚著蕾丝边,窝在床里,应该软得像陷落在棉花堆。
花露露从没见过被这样宠爱著的女人,她像闯入了洋女圭女圭的房间。梦幻,甜美的小天地。遗憾的是,江小姐对这些爱宠,无动于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个被深深厚爱著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经络按摩,你可以先到处逛逛,或是坐著等我。”
“我坐著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静静看楚天驰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体,检视每一条经络的状况,可怜的江小姐,瘦得皮包骨,面无血色,鼻子插著胃管,当楚天驰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包著纸尿布。
楚天驰小心处理著江小姐,江小姐在过程中只是睁著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这个人的灵魂已经走远,只剩躯壳在世间。
然而在楚天驰的搓柔指压下,她气色明显红润很多,原本僵硬的身体,好像也柔软了。
花露露看著,很感动,连植物人都喜欢被按摩。
“好了。”疗程结束,楚天驰替江小姐盖好被子,转身,看著花露露。
她安坐著,对他微笑,面对植物人,她的表现很平常,没有不安或恐惧,依然很自在著,这使他暗暗惊讶。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
“好啊。”她跳起来,拍拍裤子,随他离开套房。
“你不怕?”他问。他们徒步下山,夕光映著山路,两旁大树娑娑地响著,摇曳著,回应风的。
“有什么好怕?”她脚步很轻快。“我真开心。”
“开心?”
“来台北后,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马路,又吵又挤,这里真好,像我在尼泊尔住的地方,好多树啊,空气又新鲜。”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应著愉悦的心情。
楚天驰发现她真的很开心,一脸欢乐,完全不被刚刚的植物人影响。
“我想把鞋子月兑了,要踏著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上。
他笑看著,他想,如果她因为太开心而开始跳舞,他也不会太意外,她就是有那种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睛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开了啊。”凑近,嗅著,眼色含笑,与花凝视。“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贪看花儿,舍不得移动脚步,他只好静静等她看个够。
因为她这样么放松,他也变得懒洋洋。贪看她的可爱模样,看她用指尖抚了抚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脸贴近花瓣,闭上眼,让花瓣吻她的脸。
“你跟这朵花恋爱了吗?”他笑问。
不理他的揶揄,她闭著眼睛,笑咪咪,喜欢柔软花瓣,触著脸边的感觉。然后,有点孩子气地说:“这朵花爱上我了。”
“我想没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调。
“那你过来问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视她。凝视白茶花偎著花露露脸边的模样,花好像真的开得更灿烂,和闭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辉映,他们都一样,在大自然中闪耀著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来看啊!”她睁开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闻到了,花的芬芳中,混杂他的男性气息,一种令她迷乱的雄性气味,刚强,略带刺激。唉,还是好喜欢他啊,真惨。好迷他,迷恋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觉得再去喜欢他好像不道德,还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驰柔模吻过她脸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么?”
“好笑我竟然站在这里模一朵花。”
“你应该多欣赏这些美丽的植物,你太悲伤了。”
“谁说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驳。
“是你的身体说的。”她说:“刚认识时,你不是让我按摩吗?一碰到你的皮肤,你身体就很自然将我的力量反弹回去,你无法接受别人给你温柔,你很抗拒,很封闭,身体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体。
“哦,可能是我健身过度,肌肉养得太好,所以才会反弹你的力道。”拒绝承认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讲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应该常常敞开心胸,你女朋友呢?她不嫌你闷吗?你在她面前也这么封闭吗?”
“我不知道,至少没嫌过我这个。”他想了想,问她:“我以为你看到植物人会吓到,或是觉得恐怖。有些按摩师,会拒绝处理重病的人,担心病气互相传递,连靠近都不愿意……你的表现平静得让我很意外。”
“会吗?我觉得那个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当然啊,尼泊尔是很穷的国家,常有暴动,政局又不稳定,暴乱起来常会死很多人。因为枪伤或暴动受伤的人太多了,有时尸体没钱安葬,随便丢到山里。也有重伤的,没资源救,忍著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顾得那么好,住在那么温暖的地方,虽然成为植物人很可怜,但是我觉得植物人还能被这样照顾,真的很幸福。”
他好惊讶,他们看见同一件事,感触这么不同。他眼色,变得异常温柔。
“你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喔?”
“有这样一双眼睛,谁也没有能力让你伤心吧。”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歪著脸,眯起眼,有些困惑地望著他。因为他忽然用很温柔表情跟她讲话。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拧紧了,她有预感,他要说的不是会让她高兴的话。
山林午后,宁静祥和。她暗暗祈祷,不要让她听见讨厌的话,不要破坏了这样美好的时分。
楚天驰被树的暗影笼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陰郁。而她,伫立在光的那端,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阳在她身后天空闪耀,那么光亮,刺著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说。
刚刚,她才很自大的说,看多受苦受难的人了,所以面对植物人,她不怕也不难过。现在,却一阵剧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驰表现得很平静,那麻木的神态,近乎冷漠。那脸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覆插过几次后,早已经痛到麻痹,心灰意冷的脸色。
他继续说:“八年前某个深夜,我骑车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车祸,她头颅破裂,脑神经受损,从此变成植物人。”
她听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著。
他不带感情地继续说:“她是独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应她爸妈会独身一辈子,会永远爱她照顾她,这是我应该要扛起的责任。”
楚天驰看她嘴唇微颤,仿彿想说什么安慰他,却梗住说不出来。但是从她泛红的眼眶,他已经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个好女孩,我承认我喜欢你,不对,不只喜欢。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资格,我也不能抛下婉如,和谁恋爱。”
八年?!
花露露战栗地想著,八年的内疚自责和赎罪,他确实有愤世嫉俗的资格,有唾弃神的筹码。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这男人,不是冷酷无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却自责地,牺牲所有的幸福,扛起这沉重的负担。
眼泪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凛眸,拭去她的泪痕。然后像哄小孩的口气,好温柔地说:“别哭啊。”
她低头,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丧。明白他为何抗拒温柔,对世界充满敌意,为何眼中有沧桑,眉眼间化不开的忧郁,为何身体像岩石坚硬,反抗谁的抚触。他的心让不幸给绑架了,罪恶感像只鬼,日夜追缉他。他怕接受任何关怀,只因为稍稍一软化,他可能就会质疑起扛著的责任,他可能会想抛下那可怜的女人,去抓紧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软弱了,经不起诱惑……
她能想像,每当他感到快乐或幸福时,他内心就被内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快乐时不敢太快乐,感到幸福时,又会惦念起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对于他的不幸,她完全无话可说了。
楚天驰说:“谢谢你。”
“谢什么?”她泪汪汪。
“这八年,我没有一天醒来时,身体是舒服的,没有一个夜晚好睡的……”他垂下眼眸,微笑说:“除了今天……现在我愿意承认,你是很棒的按摩师,之前我低估你。让你按摩后……我的身体好像被松绑,早上醒来,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听了,不开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驰……”她哽咽著:“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意外,你还是可以拥有你的幸福……”
“我的确可以,但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谁给她幸福?又是谁害她这么不幸?”
“你还爱她吗?”
他被这个尖锐的问题骇住,没想到花露露问得这么直接。
他答不出来,想要说还爱著,但发现太虚伪,像故意表演深情。爱?他不知道,对死气沉沉,毫无知觉的女人整整八年,还爱吗?
当年他们是班对,相恋时大家还是学生。毕业后,他去当兵,她痴情守候。后来他退伍没多久,大好前程正等著他们,没想到一天半夜,临时接到女友电话,骑车接她回家,就出了车祸。爱,这个字眼,变得太沉重,他不愿说谎,也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
看出他的挣扎,花露露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世界那么愤世嫉俗,也知道你为什么对病人态度那么恶劣,又没耐性。因为你没有爱,你内在是贫乏的,你的温柔,全被这些内疚和责任义务跟罪恶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说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击。
尽管他面色骤变,眼神露出敌意,花露露还是直率地说著:“你心中没有爱的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给你爱,这样你又怎么可能付出爱给任何人啊?就算对江小姐表现得很温柔,那也是好虚伪的,你其实在勉强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我觉得你心里很分裂……说不定还很愤怒。”
“其实你渴望爱吧?但又恨你没有办法好好去爱谁。现在你只在苦撑的吧?是抱著赎罪的心情,在应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时,就感觉到了,你的身体很累很累了,你需要被好好爱著,你爱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吗?你已经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难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讲得很好,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别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你倒说得很轻松。”
“没人要你撇下她啊,你还是可以去爱人,同时还照顾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还有谁愿意去爱她!你懂我帮她洗澡翻身换尿布的心情吗?你不过是个小女生,你以为你什么都懂?你凭什么自大的评断别人的感受?你无忧无虑,你懂个屁!”隐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兽对她咆哮,那么粗野的口吻,吓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双绝望又愤怒的眼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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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露露找妈妈诉苦,在巴南家里,讲得又心急又生气。
“万一她永远都不会醒来呢?你相信有这么傻的人吗?他可以一边照顾她一边好好过他的人生啊,这有冲突吗?干么把自己的生活过那么累?他为什么喜欢折磨自己?”她替他难受,又气他顽固。
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为女儿舀一碗热汤,耐心听完女儿的想法。唉,她爱笑的宝贝女儿,终于也有爱的烦恼。其实楚天驰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经告诉过她,但是因为认为这是楚天驰的私事,她并没有跟女儿说。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没跟楚天驰泄漏花露露的地址,这两人,绕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见是有缘分的。
“他自己想不开,那也没办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儿的头,安抚她。
“他那个人,死脑筋。”巴南也劝花露露别理他。“你劝他是没用的,他有被虐狂,你想想,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出车祸,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负责,他就傻呼呼一直负责,八年欸,让那女人住最好的疗养院,还为了她,跟我拜师学经络,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动到。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真的很难得,可是渐渐看他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有时也很气,他就是想不开啦,我放弃了……”
因为楚天驰,爱笑的花露露也忧郁了。“他好可怜,难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欢人了?这样太残忍。”为什么要一直赎罪,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要拘禁自己?得到幸福,不代表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花明月问女儿:“你气什么?难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欢你才对?”
花露露顿时面红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欢我,我只觉得他可以活得更快乐。”
“每个人都有选择怎么活的权利,你又不是神,没那么伟大,不要想著去改变人家的想法,这样也很霸道,难怪楚天驰会生气。你没有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不幸,才会一厢情愿认为他是想不开。如果这样活著,可以让他比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么不对?”
“难道我说那些话都错了吗?”花露露叹息,趴在餐桌,很气馁。奇怪,她很少激怒人,为什么偏偏面对好喜欢的楚天驰,这么容易惹他生气?
花明月笑道:“你是说得很真诚啦,但是,嗯,听起来像在教训人,没有人喜欢听人家训话嘛。”
“我是讲道理给他听。”
“道理要是讲一讲就有用,这世界就不会那么乱了。而且你干么要讲道理呢?他可以自己去体会,如果体会不到你说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讲得再激动再认真,又有什么用?”
“对啊,”巴南忙点头。“更何况这些道理,还是从比他小那么多的女生口中说出来,很糗喔。”
“妈……”花露露唉声叹气,转过头,瞅著母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嗯……”花明月望著吊灯,想了想。“对一个没有爱,内在干枯的人,我想,我懒得去说什么。”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花露露胀红面孔。“我……我不要……”该怎么形容?心头那个酸啊。“我舍不得他这样下去……”她快要回尼泊尔了,可心里挂念他的不幸。她不要这样离开,她会一直牵挂,结果自己也无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开,要继续不幸下去,我就不回尼泊尔了。”
“你有那么喜欢他吗?”巴南瞠目结舌。
花露露用力点头。“不能让他这样,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儿的决心,花露露是认真的。
“那就这样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儿耳朵附过去,她跟女儿说了一些悄悄话。
“就怎样?”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听了,眼睛亮起来,豁然开朗,拍手叫好,恢复活力。
“没错,我懂!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妈咪。”用力搂一下妈妈,花露露迫不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样?”巴南急著问。
“又不关你的事,吃饭。”花明月不说。
他哇哇叫:“你这个坏女人,快讲,你要害我失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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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驰觉得,有时候,生命让他感到乏力。
日复一日,过著相同的生活。意外发生后,开始几年,他还会崇拜自己有情有义。又过去几年,不得不承认,照顾婉如,变成义务,他的心,荒芜了。没有爱的日子,生命嚼起来像无味的塑胶。
而花露露像阳光,甜糖,鲜花,像所有最柔软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想望著她的美好。可是当她看出他对婉如的付出变成是一种虚伪,当她直接点破他心中没有爱,他已经空掉,他很难堪,自尊受损,可是,在事后,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当时他脸色有多难看。
印象中,他对她咆哮过无数次,还常对她种种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开心做自己。她的心温暖又无敌,不管曾经怎么争吵过,再见面,她又会笑脸迎人,那些恶言恶语,她毫发无伤。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装他是坚强无敌,谁也不需要。她不一样,她是真的百毒不侵,乐于接纳一切,乐于示弱,乐于敞开自己。
他佩服她。
这一次呢?应该已经到达她的极限了,这次她应该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这么令人讨厌的男人了,连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骂她的嘴脸有多恶毒。
可是,花露露的话,像跳针那样不断在脑子重复。
他想到花露露,也开始想起另一种人生。
躺在旧沙发,望著电视机,节目换过一台又一台,竟开始想像,卧在活生生、软呼呼的另一个人身上。想像中,闻到甜的女乃茶味。想像中,发被轻抚,身体被暖热拥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脸,都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双手,慢慢抚去所有劳累。
另一种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里,也许他也能有个妻,然后像那些可笑俗气的,在公园带小孩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圆凸,也追著儿女跑……另一种人生,会幸福得甜蜜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尔女乃茶……原来不能怪女乃茶太甜腻,是他自己太苦涩。
想到这些想像,眼睛就很痛。
侧身,双手横抱在胸前,下意识要抗拒什么。
另一种快乐人生诱惑他,但是……抛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将婉如置于何地?他答应过婉如父母终生不娶,照顾他们女儿,难道岁月过去,就可以抛弃誓言?让婉如变成这样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须爱下去,就算爱得虚伪,也必须表演下去。像强迫症那样,骗自己很伟大的继续爱下去。
“我爱婉如,我爱著,我可以继续这样永远爱著。”
躺在黑暗客厅,他呢喃著,眼角却狠狠痛著,热著。
他突然非常可怜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一场意外,你还是可以追寻你的幸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话。
傻女孩,幸福要怎么分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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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又吃冰的引肺经卡瘀,寒气又这么重,继续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后不用来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点,楚天驰已经骂哭一位七十岁老婆婆,她的女儿生气了。
“楚大师,你太过分了……我妈心脏不好,年纪又那么大,你可以温柔点吗?”
楚天驰指著门口,果然用很温柔的口气慢慢说:“给我滚出去。”
“太过分了,我们再也不来了。”女儿扶妈妈出去,气唬唬。
换下一位进来了。
楚天驰拨开堆叠的病历,右手柔著胀痛的太阳袕,另一手指著前面座位。
“坐下,哪里有问题?我时间不多,讲重点。”刚刚那个老太婆,光说哪里不舒服,就给他讲掉半小时,听到他火大,头痛死了。
“好,我讲快一点。”这个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说一下那个,就是有个太太第六次离家出走,她的先生赶快登报说——不要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就会被原谅。”
“花露露?”楚天驰怔住,抬头,撞见超灿烂的笑。
“你怎么没笑?这个笑话不好笑吗?巫玛亚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笑死了。”她起身,横过桌面,帮他柔了柔正在痛的右边太阳袕。奇迹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是有点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弯身,笑嚷:“NaMaSiDe~~”
“干么装病人混进来?”他心下震惊著,她骂不走的啊?
“我想要讲笑话给你听。”
“为什么?”
“嗯,其实是……昨天害你生气了,来讲笑话给你听,补偿一下。”
该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这么委屈?楚天驰叹气,椅子一旋,侧身,望著窗外天空。
“你是个傻子。”他说。
今天很冷,公园被薄雾包围,抢先预习冬的颜色,树叶掉光光,树木换上严肃的大衣。花露露,还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转头,左脸贴著桌面,姿态古怪,眼睛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听一个笑话?保证你会笑。”
“你不用逗我开心。”他看起来有这么悲惨吗?
“这个你一定会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没笑呢?”
“没有如果,总之一定会笑。”
“我觉得我不会笑。”但是,看著她的眼睛,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们打赌,如果我说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干么一定要人陪你吃饭?”他好冷漠,换作别的女人,自尊受打击,肯定撑不下去,掩面离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样,她还是枕著桌面,还是那样奇怪地打量他,黑眸骨碌碌地盯著。
“你不觉得我要回尼泊尔了,大家应该一起吃个饭?朋友不都是这样吗?”
“我觉得……”
“不要觉得了,总之就这样,我要说笑话了。”
他笑了。
她指著他怪叫:“喉,你笑了。”
“这不算。”他笑得更厉害了。
“好,那我说笑话了,你听著,这是我妈从书上看到,说给我听的笑话喔。”她跳下椅子,叽叽咕咕说起来。
楚天驰看她来回踱步,讲笑话,满室溜达,脚步轻灵,眼睛含笑,将单调诊间幻化成梦幻情境,他听著看著,愉快极了。
她说:“这是个很有名的苏菲说的笑话,就是有三个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饿死了,他们没什么钱,就合资买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够大家吃,所以他们吵起来,争论谁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啊。后来他们决定大家先去睡,然后看谁当晚作了最棒的梦,明天那个人就有资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讲糖啊糖,他听到耳朵都甜了。她睁大眼,眉飞色舞演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开始比谁作的梦最好,其中一个基督徒说,喔,我梦到耶稣,耶稣说,哈啰,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个基督徒说,在梦中,耶稣满身光亮,我被它接受了,我从没梦过这么棒的梦,我到天堂了。”
他摇头。“哪里好笑了?”
“还没说完啊!”
“你铺陈太长了。”
“我还没说完!嘘,嘘!别吵我。”还生气跺脚,又嘘他呢!
“好,你快讲。”他心里已经在大笑了。
“然后啊,第二个是印度教徒,换他说啦,他说梦到耶稣不算什么,我呢,我梦到我变成了克里须纳,你知道在印度克里须纳像神那么伟大。这个人说,我梦到他,梦中还有成千上万的天使围著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梦啊。说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没讲,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给她喝。“你也该口渴了。”
讽刺她呢!她拨开水杯,很执著。
“第三个人是个回教徒,当大家问他,你呢?你梦到什么美梦?那个回教徒说,唉呀,我梦到穆罕默德,他出现在我梦里,他骂我呢,他骂我——‘你这个傻瓜,还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么敢不听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经被我吃掉了,Iam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讲笑话的人讲完大笑了,听笑话的人竟一脸无聊。
他右手托著脸,斜著脸看她,懒洋洋问:“讲完了?”
“呜……”她蹲下,抱膝,脸埋臂间。“我想哭。”气馁。
“那么……”他食指弹著桌面。“可以出去,让我看诊了吗?”
花露露起身,垂头,驼著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几点?”他在她背后问。
她愣住,转身,瞪著他。
他微笑,再问一次:“晚上几点吃饭?在哪里吃?”
欸?她咧嘴,会笑了。
他也笑。“就当是替你饯行吧。”不能放手相恋,至少温暖告别。
她微眯眼,瞅著他,表情有点呆。
他问:“怎么了?”
她摇头,挥挥手。“晚上六点来找你!”溜了。
掩门,花露露背抵著门,发怔了。
楚天驰方才的笑容,好温柔。他脸上刚硬的线条,好像融解了。那时,日光在他身后窗玻璃闪烁,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经是个很温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