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喜 第十章 作者 : 单飞雪

夜,暗云密布,皎月隐蔽。今夜没有灿烂的星,没有月光,只有黑。

长命殿寝宫,忽然传来桃儿一声惊呼。

“公主?”她手上捧着的水盆翻落,砸至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大声响。

同时,骇醒了躺在床上早早睡了的凤公主。

她疲惫地幽幽睁开眼眸,莫名地望着眼前十分惊惧瞪着自己的桃儿。

“怎么了?”她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这样惊惶?

只见桃儿指着公主,抖颤的声音划破寂静的夜。“公主,你、的、发?”

发?金凤低头,撂起一束发,瞠眼,震住了。

白色,白色的发?她竟在一夕间,白了满头的发,满满一头的发,全刷白了!

凤公主在桃儿惊惶的哭声中握着那一束白发,惊愕的望着那一束哀艳的发,怎么在忽然之间,它们全褪了色?

恍惚中,才明白自己用情至深。

她可以忍住不哭,她可以倔强的压抑愤怒,她可以紧紧的紧紧的抿住哭声,可以狠狠的狠狠的切断伤痛,可以伪装平静,可以不屑伤心和眼泪,可以唾弃为他痛心……可是身体不会骗人,身体毕竟是诚实反应了她撕心扯肺的剧烈疼痛和哀伤。

自见了慕容别岳那一面后,她的心就下起一场大雪。于是她的发也被那心上的雪给渗透了,于是她一夜白了头……这打击,毕竟太大了。

最是难堪,红颜白发。

这一刹,夜宿客栈的慕容别岳,蓦地揪紧案上那一束锦帕,痛得不能自己。

他霍地立起,黑发垂落双肩,发间,那一对俯望的眼,哀痛的瞳孔收缩,为着方才见着的教他怵目惊心的事实──

她的发色淡了,她毕竟是太伤心太伤心……

现在就算她能够不当一回事将他遗忘,他却再也无法漠视那伤害她的事实。巨大的陰影已经笼罩着他,无边无垠的笼罩住他。这一生他从来没有辜负过谁欠过谁,可是这一个凤公主……那一根哀戚的细发告诉他,她已经一夜白发,为着他的残酷刷白了发。

慕容别岳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地揪紧了拳头。他一直以能克制自己的愤怒自豪,而此刻他遇上一个他今生最强的敌人,他自己。是的,他一向坚信能克制自己的愤怒始能战胜最强的敌人,但此刻他已经按捺不住满腔怒焰。慕容别岳骇然发现他竟这么的愤怒,愤怒到想杀人,想杀了自己。

如果真相没被揭穿,他还可以欺瞒自己,他对她的伤害她永不知晓,不知晓就不会这么痛,痛得她一夕白发。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明白了,那一双大雪般寒心的眸痛极了他,让他恨不得杀了自己。

慕容别岳非常愤怒,愤怒他战胜不了自己,觉得自己生平第一次那么的失败,那么可恶,那么罪该万死!

伤心的痛悔时刻,他忆及她抿着红唇的模样,忆及她恍惚咬着指甲的模样,忆及她伏在他身上,赤果的笑着缠着霸着他的身体,她说:“你、完、了!”

是的,他完了……

慕容别岳缓缓地、慢慢地合上双眸,极极温柔而心酸的微笑领悟了。

原来凤公主手上有一根细绳。

当初他伤她的那时候,她被他狠狠伤害的那刹,他同时已经给了她日后躁控他的细绳。

这细绳是用着这巨大的内疚及罪恶感织造成的。

她用这绳系住了他这一只猖狂逍遥的苍鹰,尽管天涯海角天长地久,紧紧地系住了他。

原来,她是他慕容别岳最强的对手。他似乎该要投降,心甘情愿地臣服于这一只可爱的骄傲的凤凰。

她是他今生最美的意外,他决心要救这只将前往大理涉险的凤凰。

是的,他要救她,如今只有他、能、救、她。

下了决定,慕容别岳即刻动身去找一个人,披星戴月去找一个人。

这个人非常狂,非常残,非常猖、狂。而且,他一定会帮他。因为,他喜欢杀。

慕容别岳闯进他深邃,黑暗,隐匿,冰冷的巢。

这男人正坐在赭色方桌前。幽暗中,他的发很黑很浓,而他那刀一样冷利的一对浓眉下,那一对,深深的眸,更幽闇,更黑。

“我需要你,黑罗刹。”慕容别岳劈头便道。

这男人听了,只是在暗里,懒洋洋地咧出一痕笑。他脸上刀疤,仿佛也笑了。

就这样,这男人没有开口说话,这男人喜欢沉默。

但是慕容别岳知道,黑罗刹已经答应。因为他已经闻到,那一痕笑里,蠢蠢欲动的杀气。

凤公主留下她最宠爱的女官桃儿,仅带着轻骑十匹、宫女十多人,亲赴大理。一队人马穿山越岭千山万水,历经数十昼夜,终入了陌生的大理国土。

大理城门,迎宾号角响起,宫殿内大臣群集。

大理王满腮白须,宽额浓眉,虎背雄腰,双眸威风凛凛地立在堂上,负手凛着笑,迎接这远来的娇客。当一声凤公主驾临,堂下两列官臣登时往两旁散开,让出一条红毯大道。

大理王兴致高昂翘首望着殿口,他等不及要会会这个胆敢亲赴大理的凤公主。

一列宁静肃然的人马,优雅地远远行来。

大理王望着,嘴边咧出得意的欣喜的笑。

他先看见了,走在最前方,那骄傲美丽的,一身金裳的凤公主。

她走进来,大步的直直走进来,走进大理王的视线。

同时大理王宫整殿的人,整个华丽殿堂,在凤公主踏入这一刹,仿佛都因她的出现而立时黯淡了。

她就像极流丽的一冽光,金色璀璨的光,以一种完全霸气、高贵的姿态,大步无惧地踏入国王殿堂。这一刹,她的美丽摄去众人视线,仿佛每一个人都在这一刹忘了呼息,为她的降临而胸腔发烫、发热。

她昂着脸,她的脸无瑕出尘得连月儿都要暗了颜色。她昂着脸扬起弯弯的眉,那弯弯的眉凌厉地像要飞扬出去。她睁着晶灿灿的眼,那清澈的黑白分明的眼,眸色锐利,锐利得发亮,亮得仿佛给她那么一看,就要被她美丽的瞳给收去魂魄。当然,更不能忘了那多么红润丰艳的嘴儿,那简直叫男人看了就忘了言语只想亲吻它。她的五官长得那么的完美,那么的不落俗,她的美是教人看了一眼就不可能忘记的美。

最特别的是她那极具特色的一张脸,竟该死的衬着一头长长、软软、柔柔、亮亮、银色的发。

这头银发,将她已经够美丽的脸,衬得整个亮极;更要命的是那银色发梢上,缠了几缕隐约的、暧昧的金线,这让她整个人显得高贵灿亮极了。她立在堂中央,在众人震惊、贪婪的视线底停步。

她站得很直很挺很傲,她的气势镇住了所有人。包括大理王自己,一时都失了声音忘了言语。

这一刹,众人全因她而黯淡,只除了一边立着的一个男人。

他静静立在那一隅。那一隅,仿佛就有了不容侵犯的氛围。

他穿着一身银色官服,黑发优雅垂着。他有一对同样飞扬的黑眉,那一对黑眉似刀狠劲。仿佛只要他愿意,他一皱眉就可以射出两冽刀芒。

他不动的静静立在那一隅,因为他一直很缄默,他的缄默和沉稳在那群失了冷静的官臣间,显得非常突兀、非常有力量。一种很稳很柔,很劲秀的力量,像温柔的静静泛着冷光的刀那样有力量,螫伏的力量。更有力量的是他深邃睿智清朗的一对眼。

金凤昂着脸,在那一大群留着口水瞪直了眼的男人间,环顾了一瞬,她一流目,就不得不被那一隅极极强势沉稳的男人给吸引住眸光。

她美丽的瞳孔一缩,她看见他了!她的视线在一瞬间,在人们都还没来得及发觉异样前,停驻他清朗的眼上。是的,他也正看着她,看着他一点都不陌生的凤公主。曾经,他和她是最熟悉彼此体温的两个人。

这一刹种种疑问闪过她那一缩的瞳孔间。慕容别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他穿着官服?他为什么出现?为了她吗?要保护她吗?

可是在更快的一瞬,凤公主回复那冰冷锐利的眸色。她来可不是为着他这个薄情的男人,他毕竟已经与她无关,她决定与他无关。

所以她没有因诧异而开口,倒是在慕容别岳望着她那与他同样锐利、清亮的眸光底,他清清楚楚看见她挑衅冷漠地勾起一撇冷冷的笑。

她决定把他当陌生人,用最彻底的漠视惩罚他的无情。

慕容别岳在她那冷漠的挑衅的一冽笑里,暗了眸色。然后在众人尚未察觉之际,他回给她的是一个挑眉,饱含自信的挑起那一冽刀眉。他这一个自负的挑眉,挑起了凤公主眸底怒焰,她立即移开视线。

结束了这一瞬间,他们无声的战争。

“凤公主。”大理王终于找回声音,他朗朗笑望底下娇客。“果然!就如你皇兄所言,公主是多么的美艳动人。”

皇兄?凤公主冷眸凝睇。“大理王,本宫特来解释凝烟公主一事。”她开门见山敞明来意。“凝烟公主其实……”大理王忽然一个挥手,挥去她余下的话。

“这事你皇兄已经和本王有了协议。”他狂放的冲着她笑。“吾王的女儿不能白白牺牲,不过既然天皇决定拿你这娇美的凤公主补偿,那么……过去的事我也就不追究。”

霎时金凤粉脸青寒,她被皇兄出卖了?“这之间有误会。”她力持镇定。“凝烟失踪不是吾国的错,她是……”

“公主长途跋涉,不如安歇一日,咱们再好好商议婚事。”

金凤退一步,婚事?她被皇兄嫁了?

暗处,慕容别岳双拳握紧,看来他的凤凰遭难了。

金凤蓦地昂起漂亮的固执的尖下巴,怒瞪大理王,她咬牙道:“这真是天大误会──”她直视大理王狂妄的黝黑的脸。“皇朝子民皆知,我凤公主谁也不嫁。”

气氛登时冷得教众人窒息。

大理王敛去笑容,硬声道:“你的意思是,连本王都配不上你?”

凤公主蛮悍的视线和他威严的目光对峙。

慕容别岳已经能嗅出凤凰发怒的征兆,他心中一紧,果然听见她拗着脾气,悍声回道:“即使是你,本宫亦不嫁!”这世上没人够格娶她!

“很好。”大理王眯起眼睛。

慕容别岳立时眸色一黯,那是大理王发怒的前兆。果然他高声而强势咆道:“把公主拿下!”

左右侍卫拥上,扭住她。

“放肆!”金凤奋力挣扎,她双眸冒火。“狗王,胆敢无礼?”

这凤公主可真娇悍!大理王哈哈大笑,她的怒气令得她更美、更动人。

他有趣地俯视她气焰嚣张的漂亮小脸蛋。冷声命令:“把凤公主给我吊在城门上,直到求本王娶她。”

“求你?”金凤扬声哈哈大笑,笑得好野。她喘着,笑着。“也不看看你几岁了,还想着娶?等着进棺材比较实际吧!”

登时众人被她狂妄不驯的话给骇着了。

大理王步下来,走到她面前。

那黝黑凶猛的视线盯在她脸上。“你是笑本王老了?”

慕容别岳按捺着想动手的冲动。他一直小心金凤的处境,心中着实为她着急。

金凤犹狂嚣。“你是老了,你看起来就是老了,凝烟都十八了。”她瞪着他,昂起漂亮固执的尖下巴。“老伯伯,你确实是老了!”

猛地,他揪住她的发,扯近她的脸,疼得她皱眉。“凤公主,我不但没老,我还很有力气,你早晚就会知道本王身子多么出乎你意料之外的“硬朗”。”

金凤甜甜一笑。“是吗?”忽然她膝盖猛地一顶,撞上他鼠蹊,痛得他抱月复咆哮。侍卫紧扭住凤公主,只听得她笑着注视那痛得快倒地的大理王。“看来不怎么硬、朗。”

“你!”他喘着气,上望这个野蛮的女人,咆哮。“还不给我拖出去!把她吊上个十天八天,看她能嘴硬到几时!”

大理王那狼狈的模样教金凤忘了害怕只是绽着嘴笑,她被侍卫扭着拖下去,但她那狂肆的笑靥,强悍而毫无惧意。

在她被拖出殿口那一刹,她似有若无地瞥了慕容别岳一眼,他们对望了一眼。

他那担忧的眸底有浅浅的责备,责备她不懂得保护自己,责备她激怒了不该激怒的人。

金凤笑着,对他挑衅地笑着,得意而胜利地笑着,对自己将受的苦满不在乎地笑着。

这赌气的倔强的强悍笑靥,像长鞭,鞭上慕容别岳负疚的心。

慕容别岳当然清楚,她就算被吊死,也断不会低头。这是曾在他怀中安憩的最最骄傲的凤凰。她一直很骄傲、很蛮悍,以至于唯一见过她哭泣脆弱模样的慕容别岳心中越是悸动,她曾经是那么赤果的坦诚的爱他,以至于现在深深受创的她,对他笑得很狂、很狠,笑得他好心伤。

她不再柔情望他,也不再泪眼相对,她只是好胜地笑,笑看他的心痛内疚。

当然,除非他死,否则,他也断不会让她被伤了分毫。

他假意重回大理王麾下,为的就是保护她,谁都不能在他张开的羽翼下伤她分毫!

这只身陷险境的凤凰,将在他慕容别岳大鹏的长翼下,全身而退。

至少,慕容别岳是这么信心满满的以为。

黄沙漫漫,长满刺的绿色仙人掌,一簇簇地立在黄土堆里,太阳如火球往下坠至地平线,这个时候,边境城门被重重番兵包围。

麻绳钳进凤公主柔软的手腕肤内,白皙的双腕紧紧缚着麻绳,领兵将军一声喝叱,麻绳奋力一扯,将凤公主往城上吊起。

狂风吹掠,黄沙漫过她纤瘦的金色身影。她咬唇,漠视腕处疼痛,硬是被拖上了城顶,背后贴着粗糙石壁,银发任风吹得扑散狂飞。她的处境是狼狈的,然而在那么一大群剽悍的男人间,她抿着红唇恁地焰如火。

底下将帅们好言相劝。“公主,您就答应吧!”

金凤缄默,粉脸青寒,她紧紧抿着唇,不屑得很彻底。

黄沙漫漫,她遥望远处那将没入地底火红的太阳,炫目的金芒映上她绝美脸庞。火焰一般金澄澄夕照中,底下众兵的喧哗声中,她眯起美丽的眸,清楚地看见立在那群番兵后头,高耸的黄土坡上,一个男人骑在棕马上。她双眸瞬间亮起,她看着那溶在夕照中英姿伟岸的男人,她清楚认出他,认出他那独具的飞扬神采。

男人稳稳地架起弓,以一种优雅的姿势,怞出背上箭,搭上。箭梢对准她顶上的绳索。

男人势在必得的眯起利眸,那凛起的目光,一如手上的利箭,拥有无穷的力量。

隔着重重兵马,慕容别岳立在高坡上,他的视线隔着黄沙和狂风,与城门上凤公主的眼,牢牢对望。

他玉树临风在那高处,银色衣袂飘扬,他架着弓弩的姿态非常英挺,且俐落而沉稳;他的目光深深、牢牢、锐利地看进她清清亮亮的眸底。

是的,这一刹,慕容别岳深信她已发现他,发现他要救她。因为她美丽的眸在发现他架起弓箭时,微微缓缓慢慢地凝起,仿佛那锐箭的光芒已然射入她瞳底。

他对她的爱,就是背弃大理王,背弃誓言来拯救她。他深信她会明白,愿意相信他不是无情残酷的,他来救她了。

架上弓弩的慕容别岳,沉静稳定地安坐马背上,他瞄准她双腕上方麻绳,斜着英俊的脸眯起锐利的眼,扯紧弓弦,四周仿佛都岑寂了,不复存在,只剩下弦上的箭,尖,且锐。

他是绝对绝对不可能失手,因为他有一颗非常非常冷静的心和眼。他最擅长的无非是使着利器,刀和箭都是他那双巧手最擅长的。

所以他屏住呼吸,冷了眸色,然后,他瞳孔一缩,对准目标,他静默一刹。

金凤也异常冷静,冷静地望住他。她知道他已经对准了目标,她屏住呼息。

然后,他在他们很有默契的静默下,他松手,这一箭就带着无穷的力量,直直地发射出去。箭射出的这刹,她美丽的眸狠狠地狠狠地猝然绽亮,她美丽的唇瓣逸出非常得意,凄艳的,笑。

那一撇笑,是慕容别岳此生见过,最最残、艳、狠、绝的笑!忽地,他背脊寒透,彻底寒透;那自信的黝黑的眸闪过一抹惊惧!

他看见,她在那冷绝的挑衅的一撇笑中,做了个非常该死的一个动作──她竟然将双腕往下一使劲,令她美丽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提!此际,他的箭对准的,不是麻绳,是她的心……

寒意在这刹攫住他,青寒了那张俊脸。这一生,慕容别岳从没有那么那么恐惧过、惊惧过、痛心过、仓皇过。

她的笑眩目,她的动作凄绝。

箭已离弦,他射出的箭非常有力,是那么的笃定而坚决再不能改变方向,而她既已做了决定就绝不反悔,所以她让箭对牢她身子直直射来。

慕容别岳狠扯了辔绳,脚往马月复奋力一踢,马腾起嘶鸣,同时他恨声咆哮──

“不──”黑眸爆出怒焰。

这决绝的一箭,毫无疑问地,在他惊惧的目光中,射入她柔软胸脯,鲜血是瞬间从她的身体喷洒出来,如一场骤下的红雨。慕容别岳惊惶得仿佛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见血,他惊惶得几乎窒息。那么多那么多的红色的血,她怎能流出那么多那么多的血!

粉脸上,她那凄绝的笑,如红透的花,开到最艳的时刻,殒没……

剧痛的这一刹,凤公主知道,她赢了。因为她得意的看见,他终于也有疯狂的痛心至极的表情,得意的看见他仓皇的策马疾奔而来,他那一向英俊冷绝的脸仿佛瞬间疯狂了。

她骄傲的送给他,最狠的、最甜蜜的,惩罚。

那就是,承受他亲手射出的箭,用她的血,偿还他今生最狠的欺骗。

为了他,她早哭干了泪,但,她还有血。

痛到极至的时候,人没有泪,只有血,可以流……

慕容别岳发出那疯狂的咆哮,那误射的一枝箭令得抢救公主的计划提前引爆。怵然,底下一将,骤然将身上的大毡一扬,同时一把扇子飞出,一冽银芒窜上,锐利的割裂金凤顶上的绳索。

金凤就在一阵混乱蚤动中,跌坠而下。但她没有跌痛,有人接住了她,那名慓悍番将俐落地将脸上面皮拽下,露出清月一般英俊的脸容。

肃杀声中,金凤望着上方那极极清秀而陌生的脸,脸上有一对狡猾的含笑的眼,他的声音是轻佻的、讽刺的。“你真够狠。”他笑,旋身将她飞抛至空中。

奔来的慕容别岳,强臂一揽,将她揽入壮阔胸膛。这时,金凤已经疼得惨青了一张脸,只听得他驾的一声,抛落一句。

“这儿交给你,青罗刹。”扬尘,疾驰而去。

后方众多番兵中,蓦地近半数一致扯落面皮,同主子全力拦阻番兵追击。

朔风猎猎,狂沙怒卷。慕容别岳疯狂地疾驰,如一冽闪电。他左臂紧紧环抱重伤的金凤,右臂俐落地躁控辔绳。他咬牙,没命般狂驰。他必须救她!他必须快些救她!

金凤偎在他怀中,她迷蒙着眼,仰望他坚毅的下颚,紧闭的薄唇,强悍凌厉的脸容。她很痛,可是她不知为何竟觉得很快乐。

她一直都怀疑慕容别岳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非要到这么危急之际,她才能略略地隐约地揣测他的感情。

很悲哀,是不?非要到这么痛的时候,才能尝到一点点,他的爱意。那像是啃食了无数苦头,最后才终于尝到一点点甜,那甜,特别的甜,甜得心酸。

他们终于要出关了,守关的百名番兵一拥而上,包围住他们。

慕容别岳扯紧辔绳,紧紧护住金凤,他急于救她,毫无余力应战。

番兵扬起刀刃,呼啸起来,眼看就要扑向他们。

慕容别岳揽绳退了一步,金凤温热的血淌落,红了他执辔的手。

危急之际,一冽诡异的狂风混着血腥味扑来。

突来疾风,飞沙走石,狂得教那群番兵睁不开眼。漫天尘埃间,隐约见一汉子气势磅砖,大步而至,立在中央,雄视全场。

那高壮硕长的男子一现身,登时天色仿佛都为他陰霾的气势变得暗了、陰了、灰了,空气仿佛也稀薄了。当他黝黑的皮肤浮现懒散的笑容,缓缓怞出毡里大刀,那骤亮的刀芒,映亮了他脸上的疤,而他那一对眸,却是永恒的黑暗。

他只陰着脸,对马上的慕容别岳说一句──

“走!”铿然声中,他的刀已然出鞘。

再不走,怕是连慕容别岳也要见血了。他回眸看了黑罗刹一眼,驾马奔离。

番兵一见,几个笨的妄想追上去拦。可是他们才移动了一子,忽然感到足下湿热,低头,全骇叫起来,那凄厉叫嚷,骇住众人。整整齐齐的,他们脚腕整整齐齐地断了,登时全倒下来。怎么回事?他有出手吗?他有么?

忽然间众兵皆屏息僵立在原地,谁都不敢动了,只是惶恐地望着那黑袍男子。

“很好。”黑罗刹陰陰笑,他懒懒拽着大刀,像一只饿了的豹,那兽般狂野的眸只消看着他们,他们就谁也不敢妄动分毫。

慕容别岳一脚踹开仓促间租下的客房,将金凤安放床铺。

那利箭还深深插在她胸侧,一路上她痛得昏了又醒,醒了又昏。

他一脸肃杀的伸手去撕她染满鲜血的襟裳,忽然一只手抓住他,她阻止了他。慕容别岳脸色一沉,对上殷红的一双眼眸。

“为什么?”他怒瞪她,火大地道。“为什么要故意中箭?为什么这样轻贱自己性命?”他气极了。

她笑,狠绝地笑。“当初……你那枝箭是假的,”她粉脸青寒。“我这把,却、是、真、的……”

慕容别岳只是紧紧地盯住她,硬是承受住那被她深深击中的痛楚。那刀眸只暗了一刹,他还是执意急着动手要治她,但她左手紧紧扣住他右腕不给他治。慕容别岳痛心地俯视那殷红的伤口,注视那深陷玉肤内的箭梢,听她任性地放话──

“凭什么?”金凤恨得漠视疼痛,她咬牙,一字字清清楚楚地折磨他。“凭什么你慕容别岳想死就死、想救谁、谁就该让你救?你凭什么?你给我听清楚了,我、就、偏、不、让、你、救!我就偏要死在你手中,死在你箭下,让你怀着内疚痛上一辈子,就像你当初那样狠心,”她咬牙恨道。“我为你白流的每一滴泪,我心尖上为你痛过的每一分,都要你加倍来还!你欠我的,这是你欠我的!慕容别岳,你最好开始相信,这世上也有你救不了的人,也有不屑让你救的人──”她咆哮。“就是我、就是我!”

揪着她衣裳的手蓦地收紧,他黑眸发狠,咬牙道:“再不拔箭,你会死。”为什么?到这田地她还要这么任性、这么绝?为什么要逼得他手足无措?为什么非要这样让他心疼、心痛?

金凤不肯松手。“可知我为什么受你一箭?”金凤望住他,看他缓缓抬起脸来,黑眸上望她。她目光湿润,声线沙哑。她无意折磨这个曾让她怦然心动的男子,可是,她满腔愤恨如何平息?她看着他的目光是何等温柔,如似告别的凄然眸色,然而她说的话却敲碎了他的心。

她心痛地望他,和他深眸相对。“既然,当初不惜以死来摆月兑我……现在,就不劳你费心救我,你何必费事来大理救我……”她早已伤透了心。

“我要救你!”他吼,撕开衣裳,那伤口。

“我不要你救……”她挥手奋力阻挡他。“谁都可以救我,就是不要你,不稀罕你救!”

“你住手!”他狂哮,检视那丑陋的伤。

她不肯安分,推他、打他。“走开、我恨透你──”她剧烈挣扎起来,蓦地,扯动伤口,痛入骨髓,她怞气。一见她害疼,那是他射出的箭啊,慕容别岳忽然俯身,庞大身型压住她,制住她挣扎扭动的身子。

“不要……”他的嘴贴在她耳畔,他痛苦极了。“雀儿,不要再折磨我了……”呼出的热气伴随着那悲伤的低哑嗓音穿透她的耳膜,击中她震颤的心房。他闭上眼,胸腔胀满酸。“你赢了,你一向都赢……那算我求你,求你别再任性,你这样……让我……好心痛……”真的好痛,更怕,怕她死,怕失去她,怕得几乎乱了分寸,失了主张。

这算不算慕容别岳今生说过,最软弱的一句话?他求她,贴着她耳畔求她。

金凤蓦地怔住了,忘了挣扎。她剧烈的,胸口剧烈的起伏,能清楚感受到他炙热的庞大的身躯,贴着她,听他呼着热气忽然又说──

“让我救你,这是我的第三个条件。当初我们约定好的,你答应过我的,这就是我最后的条件,我不要失去你!”

不,金凤瞳孔一缩,心坎蓦地一震。不,怎可轻饶他,他骗她啊!他骗得她好苦!怎么可以饶他?可是,这一刹他的话猝然教她冰封的心瞬间融化,打心坎深处融化,融得一塌糊涂……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样软弱的慕容别岳。

他求她?是的,他真的求她。那紧绷的声音,是如何的心急如焚,如何哀怨。

终于她静下来,她停止挣扎。

慕容别岳起身,看着她,目光清亮如刀,但非常温柔。“我必须在番兵追来前,拔出箭。”

金凤没有阻挠,只是怔怔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永远那么俊朗得让她心动的男人。她的伤处一片灼热,怒焰熄灭的那一刹她的体力仿佛也用尽了,她开始真切的意识到痛,真的很痛。

这一次,就像他们曾有的那一次,他为她治病的那一次。她温柔地看他又再怞出他怀中那一把短刀,银色刀鞘被他跩开,露出一片银芒,亮进她眸的深处,亮进她心坎深处。

慕容别岳眸光一冷,张唇抿住那把刀。他必须非常小心、非常冷静,处理她胸上那几乎快要透过心窝的伤。他咬着刀,俯身沉稳地将随身药粉撒上她伤处。登时听她痛得喘息,她那痛的呼声揪紧他的心,他眸色越发冷冽。已经没时间烹胡麻散,她势必得承受那利刃割体赤果果的痛,他绝不能分心,他绝不能手软。他取刀,抵在箭没处。刀尖抵着她雪肤,冷汗却淌落他面颊,他垂眼注视着刀尖抵在那血红的肤上。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握着刀柄,竟然……微微颤抖起来,怎么回事?他颤抖的快要握不稳刀。他竟会害怕,怕她将受的苦,将捱的痛,他不能冷静,他冷静不下来,他没法冷静割开她肌肤……思绪混乱起来,只是忧惧的想像着她会有多疼,怕她痛,那惯常冷静自负的黑眸,一瞬间灰了。他望着那残酷的伤,他的眼眶刺痛灼热。这一刹他竟颤得无法下手。他心动了,他的刀势于是软弱了。

金凤全看进眼底,他……怎么……他为什么……她看着冷汗淌落他英俊的眉,淌落……他泛青了的脸。

忽然间她明白了他的犹豫是为着什么,他心疼她,他怕她痛!这明白的刹那,她喉咙呕出一口酸。她红了眼,这是多么温暖的领悟。

“你……快动手。”她轻轻地、轻轻地对他吐出这么一句。“救我……”

怵然,刀尖刺入肌肤,同时,他狠声道:“我爱你,凤──”

我爱你,凤……

刀已经尖锐的尖锐的划入她柔软的柔软的肤内。

我爱你,凤……

痛与他的爱意同时爆发!

金凤睁眸,他的告白比那把刀划出的痛更尖锐,尖锐地穿透她心坎,像汹涌的海潮一瞬间将她淹没……覆雪的心真的彻底地融了,泪水氾上眼梢。

金凤虚弱的凝视着他,朦胧中看那箭怞出她的身体,凝视他取出针线小心翼翼地、专注地俯身帮她一针一针地缝合伤口,那满含爱意的、温柔的俯注的目光,仿佛他亦一针一针将她破碎的心缝合。

金凤有些忧疑,却不敢开口问他,真的吗?是真的吗?他说他爱她?还是……只是为了安抚重伤的她?她不敢问,也虚弱的没有力气问。

她看着他专注地缝合伤口,每一针都痛得扎在她肤上,她一如当初那样忍着,忍着没喊痛。

忽然,她眸光一凛,看见他身后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列番兵缓缓潜入。金凤心惊,正要开口,他沉声制止。“嘘──”他已经发现了,可是他一脸平静,恍若无事,只专注在她伤口上。再五针,再五针就好了。“不要动。”他低声命令她。

金凤震惊地瞪大眼眸,看番兵朝他扬刀,他没有动没有躲闪,他也不能动不能闪,她的伤势太重绝不能拖延,于是他还是坚持着专注地缝完她的伤口。

那刀猝然劈落,金凤惊得大声怞气,慕容别岳忙按住她肩头。“别动!”他艰难地缝上最后一针,同时,硬是挨上那一刀,刀势猛地砍入他的肩膀,鲜血猝然喷红她的眼,不──

慕容别岳很稳很稳地立着,稳稳地挨上那一刀。

“不……”金凤吓坏了,看他犹镇定收了那最后一针,他为什么不躲?就为了她?眼泪冲出她的眼眶,他的血濡湿她惊惶的脸,她恐惧地看那番兵又再一次扬起刀。“不!”

慕容别岳青着脸,将线咬断。刀落那刹,他一个偏身,旋身,比刀更快的将针插上那人喉口,他冷眸以对,声音很轻,可是很有力量──

“还有第二次吗?”他冷道。

那人喉上扎着利针,不敢动,同伙的番兵亦不敢妄动。

那柄利针就这么插在他喉处,慕容别岳冷冷淡淡地开口。

“这地方,一旦透气,神仙也难救。”

那群人惶恐地退了,仓皇而狼狈地被那中了一刀,还镇定得恍若无事的慕容别岳给吓退了。

慕容别岳回身注视金凤,金凤惊惶地望着他染满血的臂膀,看见他的血比见着自己的血更教她惊骇。“你……你受伤了……”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她脸色刷白,蓦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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