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了小炉,整个房里变得温暖了不少,白泓绾月兑下披风,露出里面的儒衣,一向素雅的装束丝毫没变,唯一多出的只是手臂上缠着的半条黑绳。
贺麟眼光一接触到那条黑绳,手不由抖了一下。
“今日早上,府前一个陌生人指名叫我出来,告诉我说,贺麟没死,并于这日出现在金陵城内。”解释着,白泓绾拉过椅子坐在了贺麟的对面,两人面前隔着一张圆桌,这距离让贺麟安心了不少。
“原以为这是个谎报,你是我亲眼看着断气,又是仵作验过尸后,我亲手下的棺材。”白泓绾直直看着仍是低头不语的贺麟,眼里不觉有些剌痛,两人如今竟生份到了这等田地:“可又看与你非常相似的身形正痛苦跪倒在地,然后……”
没有再说下去,可是贺麟明白白泓绾未了的话,难怪大哥坚持要自己的去白府休息。只是那通风报信之人又会是谁呢?又会有谁知道自己仍在这世上……
悄然间,一个百变脸孔由脑里闪过,那个威胁自己必定要执行任务的鬼差,也只有他才会如此行为。难不成他知道自己心里那份怯意?
“麟弟……你手上的剑……”问起一直在疑惑的事情,白泓绾就是因为贺麟手上并没有他一直握在手中的宝剑,这才不敢冒味相认的,贺麟不是曾经说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吗?他把那剑与贺麟一起埋葬了,原以为如果贺麟真没死,他一定会如以往那般,以一剑江湖侠客之姿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那剑啊……”苦笑了一下,贺麟不自在地拉了拉刚换上的新衣:“从棺材里出来,一路上行走都要盘缠,身上又没值钱的东西,便把剑给当了。”
“当了?”意想不到的答案让白泓绾吃惊地喊了出来,当时他从没想过贺麟并没有死,只是简单下葬了,也没什么准备陪葬品,原想着等过了这个冬再去把贺麟的坟迁来,没想到……
“那为何不来找我?依那小县离金陵的距离,顶多半月,你就能回到金陵了,如今都已到了腊月时分,你才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我不喊住你,你根本没打算再认我这个大哥,是不是?”
紧紧握住仍是冰冷的大手,白泓绾一脸痛苦,这两月间,他辗转反侧,梦里全是贺麟临死前的表情,那如释重负却又依依不舍的眼神,那把他拥入中时的满足微笑,全都让自己的悔恨难当,悔恨自己为何要在贺麟临死前对他冷言冷语!悔恨自己为何要坚持与贺麟画清界线以至让他月复背受敌难逃一劫!
“……”接触到那双温热的手,更觉自身的寒意逼人,慢慢地怞了手以免大哥被冷伤,贺麟只觉口里一阵苦涩:“我只是怕大哥不再认我这个义弟……大哥能原谅我,我自是喜不自禁,又哪会不认大哥呢?只是如今的我已无法再像以前那般策马江湖,倚剑纵情山水间,那个狂气满溢的贺麟早已不复世上,现在的我只是苟且偷安,又哪敢再见大哥。”
“贺麟!”心疼在叫着,白泓绾又握紧缩回的冰手,以往贺麟是浑身热腾,哪曾有过如今这样的体温,难道即使他没死,也已经伤入脾肺,留下难以痊愈的病根?
“留在白府吧,大哥养你,虽然大哥已经辞官,可是家底还是有的,我们不问前事,以后我们仍是一对情比金坚的好兄弟,往日全是你在照顾大哥我,以后就由大哥照顾你,可好?”
近乎哀求,白泓绾知道如若这次留不住贺麟,怕以后他也无法再见贺麟一面了。
俊雅的脸上满是歉意与苦痛,一向出尘月兑俗的大哥竟为自己的如此痛苦贺麟心绞痛着,心里更是暗下决定,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哥知晓自己能复生的条件,那对两人都是一种伤害。
“大哥,有你这份心意,我真的死而无憾了。”缩回了手,贺麟站了起来就要往门外走去,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一但有机会靠近大哥,鬼差便有可能用诡计让自己的执行任务,平庸的自己无法抵抗有潜力的鬼差,到时若真的做了那苟且之事,大哥怕会羞愤自尽……
“麟弟,麟弟……”不解为何贺麟如今避他如蛇蝎,自认是那时冷若冰霜的态度伤害了贺麟,以至让他如今无法相信自己的对他的承诺,白泓绾更觉心疼,死死追着贺麟离去的身影,不肯放他离去。
两人一前一后追着出了房门,那奇怪的举动引得站在大院里干活的仆人议论纷纷,怎么这次贺爷回来后,往日的风景来了个大转变,往日全是贺爷追在老爷的身后跑,现在居然是老爷追着贺爷了?
没追多远,白泓绾就看到了前方的贺麟慢慢地蹲在了雪地上,满额是汗的他脸色苍白,手紧紧抓挖着地上的白雪,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剧痛。
“贺麟……来人啊!快过来帮忙……”冲上前去硬是揪起了贺麟,白泓绾一边叫喊着院里干活的仆人,一边用袖子擦拭着贺麟额上的汗:“麟弟,忍忍,我立刻去请大夫来……”
“放我走……不然……我会伤害大哥的……”突如其来的焚身之痛让贺麟连嘴唇都咬破了那勉强吐出几句话来,他知道,鬼差就在附近,他不满自己的的逃走,他在惩罚自己!
“大夫快到了,我先扶你到床上歇息……”白泓绾看着那嘴唇蠕动却没发出半点声响,以为贺麟在叫疼,他连忙与过来帮忙的仆人一同把贺麟扶回了屋里,放倒他在床上又扯过被子盖好,白泓绾心急地又朝着仆人大叫。
“怎么大夫还没到,快去催,快去……”
“大哥……我要走……大哥……我不能伤害你……”
床上的贺麟仍旧在默默地叫着,泪珠静静地在眼皮底下流出,却没有一人注意到他的痛苦,房门的吵杂混乱与床里他寂静的躺卧形成鲜明的对比,即使两人同处一室……却也无从交集……
看着城里第三个有名的大夫摇头离开,白泓绾脸色越发苍白起来,走近已经陷入昏迷的贺麟,轻轻触碰那即使放进棉被里仍旧冷冰的双手,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膛让人心惊胆战,生怕就那么一刻,贺麟便真的不会醒来了。
“还有大夫吗?”
“老爷,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来了,可是他们诊断的结果都是一样,可见贺爷是……”
“有名并不代表有用,贴榜求医,悬重赏,我不信天下之大,会没人能治得了麟弟!”
“是……”管家静静退去,关于自家老爷与贺麟的情谊他向来是明白的,贺爷能死而复生,却又要在老爷面前再次死去,这都教老爷怎么能承受,现在也只能祈盼真的会有高人来揭榜了。
“麟弟……放心,大哥不会再让你死去的。”握紧了贺麟的手,白泓绾坚定地说着,他绝不会再让贺麟死在他面前。
话音刚落,白泓绾便又看到才刚离去的管家又飞奔了过来,大冷天里跑进跑出的他满脸是汗,可神情却是喜悦的。
“老爷,老爷,有一个游医揭了榜,你看……”
“唤他进来……”
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白泓绾急忙点头,管家见状立刻又奔跑了出去,不久一身穿老旧棉袄,背上挂一个木箱,手里拿着一方布条的人在管家的引路下行了过来。
看着这个揭了榜文的游医,白泓绾脸上的喜悦不由淡了下来,看着这个相貌年轻的青年,他是怎么也无法放下心来,相信他能救活贺麟的。
“白老爷可是信不过我?”察颜观色后,青年似乎也知道白泓绾心里在计较什么,脸上化开淡淡的笑容,眼神却带了点挑衅:“请放心能揭得了榜,自是对自己的医术有所信心,加之,我看上去是年轻了些,但我行走江湖为人治病也有六载,如若不是贵府这病例看起来蹊跷,我也懒得踏进你们这些大户人家里的。”
很傲气嘛!看着如此自信的年轻人,白泓绾觉得心里放宽了些许,贺麟曾说过江湖上奇人异士甚多,或许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注定贺麟命不该绝。
看着年轻人熟练的诊治把脉,白泓绾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上,只怕又是一句无能为力。
“这位爷前不久受过重伤,又遭受陰气侵袭,没养好身子又受大刺激,急血攻心,的确难以用寻常药物根治。”把了一会脉,年轻人便放开了手,看向躺在床上一脸痛苦的贺麟,“他的身需要很小心的调养,也不能受什么刺激,我会暂时留下来调理他的身子这样才能慢慢根治他的内疾。”
“只要能治便好,我让人把隔壁的客房打扫好,烦劳大夫在白府里住下,好好为小弟治病了!”有礼一掬,白泓绾脸上完全放松,又挂上了他平常的温柔笑容。
“好的!那我先给些药他吃。稳定好病情。”点头应诺,年轻人答应得爽快。
“说到这里,还没请教大夫姓名!实在是太过失礼了。”白泓绾更是欢喜,刚想张口道谢才发现自己的仍不知道大夫的姓名,不同暗骂自己的冒失。
“我叫晁翱,平素混惯江湖的我不太习惯这么多礼,白老爷也别咬文嚼字的了,听得我好辛苦。”率性地说着,晁翱快手打开药箱拿出几剂配好的药,一手捏开贺麟的喉咙就灌进去,不一会,只听到贺麟急剧的咳嗽声,人也慢慢醒转了过来。
“麟弟,你醒了,可有好些?”冲至跟前,白泓绾也顾不上什么斯文了,急忙上前唤着,深怕贺麟又再次昏过去。
“……大哥……”好一会,双目失神的眼里总算映上了白泓绾的身影,下意识地对着一脸担心的人笑着,贺麟眼角扫过站在一旁的人后,笑容不由一窒。
“这是刚请来的大夫,叫晁翱,他会留在这里帮你调养身子,直到你好转为止。”
看到贺麟呆滞,白泓绾连忙解释着。
晁翱朝着贺麟点点头,应和白泓绾的话:“请放心,凭我的医术,连死人我也可以让他重生的!”
“……死人也能重生……你……”原本只是模糊觉得那眉目为何如此熟悉的贺麟这下子如醍醐灌顶,神智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惊吓的他猛地坐起,紧紧抓住白泓绾往后拉。
“白老爷可看到了,我医术不差吧,这位爷可是立刻就醒了,还坐了起来。”自傲地笑着,晁翱无视那敌视的眼神,“我还要配制晚些给病人服用的药,可否请白老爷找人带我去客房呢?”
一笑退场,晁翱懒得与那紧张得每一寸肌肤都绷紧的贺麟搭话,这人从来都弄错方向,他向来真正的目标只有他一个……
招来仆人领晁翱离开,白泓绾不解地看着紧抓他不放的贺麟,轻轻地拉开贺麟用力过度的手:“麟弟,放心!大哥我绝不会再让你有半点损伤!即使以后你无法再当威名远赫的大侠,无法再拿起剑,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那便无人能欺你。”
听到白泓绾斩钉截铁的话,贺麟一时也怔忡了,抬头看着二月不见,犹如换了一个人似的白泓绾,他真是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把所有离经叛道的行为斥作荒唐龌龊的白泓绾吗?
听到轻轻的开门声,已经躺卧床上七天的贺麟立刻转头看去,只看到细心端着热腾腾的药汗走进来的鬼差大夫,而他挂心的白泓绾却没有跟在后头出现。
心里泛起一股失望,贺麟仍旧坚持不在晁翱面前哼声半句,只拿着双眼直瞪着这个不怀好心的鬼差,希望他知难而退。
看着那圆瞪有力的大眼死死地随着自己的转,晁翱觉得有趣地笑了起来:“怎么我端药来七天,你就瞪足我七天,你眼不累吗?”
嬉笑着,晁翱把药汁放在桌上拿手盖住,不一会,原本热腾腾的药就冰凉了起来。
“喏,这是你要服的药,你快服下去吧,这可对你身体大有有益处啊!”
很有骨气地转头,贺麟不肯看向那端着药坐到他床边的晁翱,只死死咬住牙齿,再三打定主意绝对不再喝这难吃的药了。
“你就别呕气了,这药可是你大哥亲手为你熬的,前几天你不肯吃药,我已经上报给你大哥,他决定亲手熬药,好让你早日康复。”
听到是白泓绾亲手熬的,贺麟不由犹豫了起来,慢慢转头看着那碗已经不再冒热气的药汁,嘴巴动了动,却是没有哼声,只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把喝光的药碗拿开,晁翱又重新坐在了贺麟的床边,准备好好开解一下这个‘腐木’。
“贺麟,我是谁,你心底很清楚,你答应过什么,相信你心底更清楚,我这做鬼的好心让你逍遥了两个月,如今人是齐了,你倒是说说,你什么时候把这任务能完了?”
“任务任务?你们这些鬼差眼里就只有这个吗?”被困在床榻,这个冒牌大夫说了那么两句‘病重不宜下床’,白泓绾就硬是要自己的躺足了七天,躺得腰酸背痛的贺麟的心情可说是坏到了极点,而眼前这个‘鬼’正好是他用来发泄的最佳途径。
“我出现在你身边时,你就该知道我为何而来,这两个月你拖拖拉拉的,我睁一眼闭一眼算了,贺麟,我警告你,你可别想着违背契约!那代价不是你可以付得起的!”晁翱看着贺麟变得暴躁的脾气,心里不由吃了一惊,平常只看过贺麟一副被人欺上门也在笑的表情,可难得看到贺麟如此震怒的情绪啊!
“……”似乎被说中了要害,贺麟顿时一声不出,坐在床边思索了起来。
“怎么,你该不会真的想违背契约吧?”
自问与贺麟相处两个月,对彼此都有一定的熟悉度,晁翱发现了贺麟表情的不对劲,难不成他真想……
“告诉我,如果我违背契约,不生下男胎,我会有什么后果……”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贺麟长长吁了一气,眼光反而清澈了起来,回头直直看着晁翱的眼里,一点都没有退缩的意思。
听到贺麟的问话,晁翱有半刻呆了,看着仍旧一脸认真等着他响应的贺麟,他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给错药贺麟吃了。
“贺麟,你知道你刚刚问的是什么?代表的又是什么吗?”
“我知道,我心里清楚得很。”相对于鬼差的惊讶与不解,贺麟倒是冷静得很,慢慢地扯开了在死后学会的云淡风清的笑容,他笑得非常轻松。
“自死后复活,我便只有一个期盼,期盼着能正正式式地跟大哥告一次别,正正式式地请求大哥谅解,好让我泉下无憾,其实你也非常清楚,我并无意执行这个契约,只是你是一个很好的鬼差,你总是放任我,让我逃过了一次又一次,虽然你总说自己的是贪玩才让我延了这么多天,但其实你一直在等我回心转意,对吧?”
习惯性地柔了看起来比他小几岁的晁翱,贺麟一脸释然,这两个月有这鬼差相伴,自己其实过得很愉快,虽然他用了手段逼自己与大哥相见,可这也化解了自己的因为害怕而一直不敢去见大哥的僵局,也让他圆了‘大哥原谅他,大哥仍旧承认自己仍是他义弟’的美梦。
“你可要知道,如果你没有执行这张契约,你会立刻被我打回地府,然后要上刀山下火海,再来要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百年,这才能转投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的!”
认真地说着,晁翱希望贺麟在听到这些惩罚时怕了,然后回心转意,他不想露出自已暴戾的一面让贺麟知道,他不想抹杀一个已经被他看作是朋友的人类。
“是吗?”低头笑笑,贺麟不以为意,在他心愿已经达成的这时,其实任何的苦痛对他而言都不会再是苦痛了。
看着贺麟脸上的笑容,晁翱原本正经的眼神慢慢渗入了危险,声音也不由严厉了起来:“贺麟!你可还记得当初阎王为何托付任务给你,你是为何答应的!你连你大哥也要舍弃了吗?”
“我……”闭上双眼,贺麟似乎被这个问题打中了要害,良久出不了声。
“你真的能看着你大哥去拥着别人恩恩爱爱,你却无动于衷吗?你真的看着别的鬼子去接近你哥,把白泓绾原来对你的宠爱全部转移吗?”
“……”
“别把自己的想太崇高了!我们地府不是一定要你去执行这个任务,可是你能看着你大哥被鬼缠身,日夜怞干精气吗?”
“……”
晁翱笑了,冰冷的五指在同样冰冷的皮肤上游走,然后慢慢落到了贺麟的脖子上:“贺麟,我能放任你拖拖拉拉,并不是因为我是好鬼,而是因为我已经下了决心,一写会让这个契约完成,你真的以为你会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吗?然后丢个烂摊子给我收拾吗?”
五指慢慢收紧,晁翱满意地看着手下一脸痛苦的贺麟:“你可知道对着答允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否则那后果远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承担的!尤其是你所应允的人还是地府的主人时……他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虽说这十几日内已遭鬼差两次教训,可贺麟还是第一次尝到被硬生后截走了呼吸却无法抵抗的痛苦,那不同于幻术所加诸的疼痛,而是由身及心那种活生生的,激发出他求生意志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