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川。”
听到有人呼叫,在早上的课外辅导时间看着选课表的真蓝抬起头来,看到五嵨慎一站在他面前。
五嵨笑着坐到他对面,把绿色的尼龙包包放到桌面上。
“早。”
“早,决定选修科目了吗?”
“我还在考虑,你呢?”
“刚刚交出去了。每年的四月都这么麻烦。”
五嵨懒懒地打了个大呵欠。
蓝色的休闲上衣和牛仔裤,穿在他高大的身材上很搭调。听说他没有什么闲钱,所以衣服全都是跟在老家的双胞胎弟弟借来的。
五嵨自己修剪的头发,像小学生一样蓬松杂乱。其实他长得相当端整,可是似乎对自己的外表不怎么在意。然而,这种自然不做作的举止,却更强调出他的率直和开朗。
真蓝看着五嵨的红眼睛问道:
“昨天熬夜了?”
“嗯,啊……没烟了。喝杯咖啡吧!小川你呢?”
“那……帮我买一杯热咖啡。”
五嵨接过零钱,走向放在角落的自动贩卖机。
在学潮时代曾经筑起防护墙、施放过催泪弹的东讲堂大厅,现在成了一个休息场所。
微脏的水泥墙上贴着各种海报,多半都是社团的招生广告,其它还有戏剧社定期发表会通知和手写的“节约用水!”、“反对动物实验!”、呼吁拒绝核废料等宣传。
这所国立大学是县内最不好考进来的学校,但是学生逃课的人数也是全县排名第一。这里的学生拥有各式各样的自由。
努力读书的自由;打工到天亮的自由;自由玩乐的自由;无所事事在家闲晃的自由。
——这个春天开始就升上大二的真蓝仍然内向,但是多少比以前开放、会交朋友了。
因为,他再也找不到像相田或早板一样照顾他的人。
一开始只要发现有人想接近,真蓝就落跑,到夏天之前,他一直是独来独往的,但是在一年级下学期开始的课堂上,他认识了偶然坐在他旁边的五嵨。
他一心想当漫画家,不断地将作品寄到杂志社投稿。
刚开始上课的时候,五嵨常常瞒着教授画漫画。
真蓝原本感到非常不悦,尽可能不去看他,可是后来被他专注的神情吸引住,不由得看了看他的草稿纸,发现上面尽是一些不合逻辑的笑话。
从此两人就越聊越多。
五嵨一个人住在大学附近的公寓里,但是生活相当凄惨。三餐常是四百圆左右的面或者拌蛋的饭,要不就是白米或烤沙丁鱼。如果吃腻了,就买一袋四十圆的豆芽,用蕃茄酱、盐、咖哩粉来调味。他说这三种味道混在一起美味无比。
至于小菜则只有柴鱼片。有时候会煮没有加入任何材料的咖哩,但他会掺水以增加量,因此煮出来的顶多只是辣辣的水而已。想大吃一顿时就用以前流行的“布丁+酱油=海胆”的克难方式。
然而五嵨却显得很幸福。比起父母亲不赞同他画漫画的高中时代,现在他可以不用顾忌四周人的眼光尽情绘画,他觉得这已经是无上的幸福了。
真蓝曾经到五嵨的公寓拜访过一次。他的藏书之多,让真蓝不禁为他担心榻榻米可能会被压穿。
只要是漫画,不分古今东西、少年漫画或少女漫画,真是应有尽有。此外,还有小说、报导文学、精选集、艰涩的文艺杂志、轻松的流行杂志等。
“我缩衣节食,不过咖啡、烟和漫画却是省不得的。”
五嵨一边把刚泡好的热咖啡递过来一边说道。
“嗯,这种生活也不错。”
“你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
这个问题倒难住了真蓝。
老实说,他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嗜好,对未来也没有规划。
如果要勉强说来,料理算是吧?但那是因为料理会带给他块感,而不是喜欢料理本身。
“没什么特别的……”
“是吗……?画漫画倒很有趣。我就想画这种漫画。”
那一天真蓝看了很多五嵨推荐的漫画,造成了他相当程度的文化冲击。
——真蓝很怀念当时的情景。这时五嵨两手端着纸杯回来了。
“你加女乃精吧?不加糖。”
“谢谢。”
五嵨又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瘫趴在桌上。
真蓝很清楚一夜未眠后隔天的慵懒感觉,所以他只是默默地看着五嵨那沾了墨水的指头。
他的手指很漂亮,但是真蓝从来没有想过为他做料理,因为在这方面,五嵨并不能挑起真蓝的。
五嵨突然抬起头,想起什么似地问道:
“对了,今天的迎新晚会你去吗?”
真蓝摇摇头。
“你呢?”
“可以免费吃喝当然要去啰!”
“免费?”
“我会在中途闪人,等吃饱了肚子就悄悄走人。哪,你也去嘛!门禁时间是八点吧?只要跟我一起落跑就成了。”
“可是……”
“我会装出想吐的样子,你就假装要照顾我。”
结果,在五嵨半强迫的状态下,真蓝当天傍晚来到指定的餐厅。
地点跟去年的迎新晚会一样。是一家全国连锁的大型居酒屋。
小雨纷飞中,两人晚到了一会儿,坐在最里面包厢中的男人女人正闹成一团。有一半是熟面孔,另一半是新生。
五嵨随便自我介绍之后,就开始大吃大喝起来,好象要弥补平日的营养不足一样。
真蓝那一天没什么食欲,拿着装了啤酒的玻璃杯靠墙坐着。
过不了多久,四周已经打成一片了。有人不断拼酒,有人玩着真蓝不懂的游戏,有几个男学生赤果着上半身唱歌……。
真蓝不知如何处理手上的啤酒,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到坐在他右手边的两个女孩子在对谈,看起来都是新生。
“我说芳美……,上次我去冲绳时,有人问我“要买山猫吗?”。”
“不会吧?那不是保育动物吗?”
“是啊,芳美喜欢猫吗?我用七十万圆买了下来,对方给了我一张血统证明书,后来仔细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家猫”。”
左边两个男孩子则凑在一起粗着气聊天。好象是真蓝的同年和新生。
“外国女人和日本女人,你喜欢哪一种?”
“那学长呢?”
“还用说吗?我当然是选外国女人啰!”
……再不回去又要被爸爸骂了。
真蓝伸长脖子看看四周,看到五嵨坐在角落正跟某个人谈话。
大概是新生吧?由于视线被周围的人挡住看不清楚,但是依稀可见是个非常漂亮,但看起来相当固执的青年。他睁着双眼皮的大眼睛看着五嵨。
先回去吧?可是,他得等五嵨说想吐时,才顺势带他离开……
正当真蓝不知所措时,刚刚聊着猫的那两个女孩子倏地欺过来问道:
“你是二年级吧?叫什么名字?”
“啊……敝姓小川。”
真蓝不知不觉用敬语回答。两人一听“啊——”地对望着。
“真是超级可爱……”
“有女朋友吗?”
两个女孩子借酒装疯,刻意露出自己的侞沟,对真蓝频送秋波。
“啊,那个……”
“……学长,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忽然眼前一暗,有人挡住了光线,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真蓝惊讶地抬起头来。
一个穿着黑衬衫的高大青年,手支在墙上俯视着真蓝。
精悍的脸庞、欲言又止似地微张着的唇。漆黑的浏海底下的双眸,射出敏锐的光芒。
从松开钮扣的袖子底下露出来的手臂,既结实又美丽,瞬间锁住了真蓝的视线。
健壮的身躯散发出雄性的味道,真蓝顿时僵住了。他害怕面对有强烈男人味的人。
真蓝强忍住心头的悸动,将视线移往走廊,回答道:
“大概……下楼梯往左转吧?”
“我好象喝醉了,连路都走不好,麻烦你带路好吗?”
“橘,你真是没用啊!”
女孩子们哈哈大笑。
——他叫橘?
真蓝在心中反刍着,同时站了起来走到走廊上。
橘默默地跟在后面。说喝醉了,可是步伐倒挺稳的,而且脸上也没有一丝丝红润的酒气。
“那边就是厕所了。”
“对不起,请你在这里等一下。”
橘说着就消失在厕所里。
真蓝感到莫名奇妙,为什么要留住他?
他看起来也不像会怕一个人上厕所的人哪!
“对不起。”
橘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来。
他们排开其它的客人回到包厢。里面仍然乱哄哄的。
真蓝的杯子没带出来,所以他想回到原来的地方,没想到橘突然一把住他的手。
真蓝吓得缩起身体,他不习惯别人突然的接触。
橘大概发现自己用力过度,满脸歉然地松开了手。
“我们在这边谈一谈好吗?”
“……”
“只要一下子。”
两人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
真蓝满脑子疑问,感觉就像喝醉了一样。
……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莫非想恐吓?念大学了还要恐吓?而且又在迎新晚会上……更离谱的是新生……
橘不了解真蓝在想什么,时而抓抓鼻子,时而望着自己的手。
那长得令人惊讶的双腿,在榻榻米上又伸又缩的,真蓝光是斜眼看着他的动作,就忍不住想象他在牛仔裤底下活动的肌肉。
基本上,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散发出野兽般气息的人。
真蓝苦闷地寻找着五嵨的身影。他得赶在九点父亲回家以前,把晚餐准备好才行。
可是坐在远处的五嵨仍然没有注意到时间,还是跟那个青年滔滔不绝地讲着话。
此时,橘突然问道:
“小川学长,你叫什么名字?”
“真、真蓝。”
“真蓝?”
“真实的真,蓝色的蓝。”
“唔,真是好名字。”
“橘,你呢?”
“啊?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刚刚那两个女孩子……”
“啊,是吗?”
橘红了脸。
没想到他些微的表情变化竟然这么可爱,真蓝多少松了一口气。
“我叫大辅,橘大辅。”
真蓝听着听着,突然定定地看着橘交握在上月复的手。
那是一双温柔的、表情丰富的手。
和整体轮廓不相符的纤细手指又长又直,比真蓝以前看过的手都要让他欣喜。真蓝感觉到身体里面,窜过一股甜甜的麻痹感。
同时脑海中浮起今天晚上做的料理菜色。
“对不起。”
橘突然说道,一边抓着浏海,低垂的脖子一片通红。
“抱歉。”
真蓝以为自己的被看穿了,忍不住道歉。
“咦?小川学长为什么要道歉?”
“对、对不起。”
“哪里,我才不对。”
正当两人手忙脚乱地彼此道歉时,坐在斜前方喝酒的二年级生国光,若无其事地叫道:
“咦,橘?你怎么会在这里?”
橘不悦地看着他。
“学长……也念这所大学吗?”
“这正是我要问的耶,还以为你一定上W大的。”
“什么啊?”
其它的二年级生也插进来了。
环着橘肩膀的国光开始口齿不清地饶舌着。
“我们高中有W大的特别升学推甄。每一个学年只有一个成绩特别好的人,可以获得推甄进W大。”
“真不简单,不愧是青陵。”
“这家伙是足球社的学弟,还有一个人叫什么的……木崎?”
当国光提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原本面无表情的橘,眼底闪过一丝异样。
那是类似愤怒又似专情的复杂色彩。
看到他的表情,真蓝心想那个叫木崎的,该是个女学生吧?
国光好象醉得差不多了,仍然拉开嗓门大叫。
“对,就叫木崎。他跟那个家伙一直在争第一名。我一直认为橘一定会赢的,我毕业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嗯?跟学长说清楚。”
“我身体不好。”
“只是这样?不是因为这个吗?”
国光像个老头子一样伸出小指头,四周人赶快缓颊。
“别再问了,哪,再喝吧!”
这时,主办的四年级学长站起来拍着手。
“要续摊的人过来!”
“哦!”
“小川,回家了!”
五嵨铁青着脸跑过来。
真蓝赶忙站起来,追在五嵨后面,趁众人忙乱之际先逃了。
在一阵混乱中,真蓝跟橘分手了,让他感到有些遗憾。那对锐利的眼睛、美丽的手,迟迟无法从他脑海中消失。
这是他跟橘的邂逅。
***
“唔,有人这样散财的啊?”
第二天五嵨一整天都显得很沮丧。
昨天晚上因为他们没能适时逃离,最后竟然落到必须付饮食费的下场。
这种迎新会大多只是喝酒,很少会去动料理的,五嵨一个人已经把三千五百圆吃回本了,可是他似乎无法原谅衷己。
“我这种人该怎么说呢……不过也好,至少认识了铃木。”
“铃木?啊,就是昨天跟你说话的那个人?”
“嗯。”
结束一天的课走向校门途中,五嵨难得地长舌。
“那个孩子不错吧?我们以前念同一所高中,只要提起小我们一届的铃木晓生,没有人不知道的。不过那家伙的问题倒挺多的。听说他让同班的女孩子怀孕就不管了,也有人说他把学长搞得七晕八素就走人了。”
“嗯,是他先抛弃对方的吗?”
“可是,我不认为他是那种人,昨天谈过话之后,发现他果然是个老实人又可爱的家伙。虽然不常笑,可一笑起来好迷人。一直以为他直升附属大学,没想到竟然跟我读同一所大学,还好我选择了这里。”
真蓝被五嵨的热情震住了,这时背后有人呼叫。
“五嵨学长。”
回头一看,正是他们在谈论的晓生,更不可思议的是他身边竟然站着橘。
在明亮的光线下,晓生确实有一股强烈的特殊味道。外形好得无可挑剔,而且无形中散发出某种光芒。
真蓝莫名地想着,像五嵨这种喜欢画画的人,一定很喜欢这种类型的吧?
“这是昨天跟你借的伞。”
晓生说着递过来一把透明伞。
原来如此。昨天晚上五嵨说把伞放在店里,真蓝还撑伞送他到车站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五嵨急慌慌地挥着手。
“不用了,那种廉价伞就奉送了。”
“啊,奉送?”
真蓝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奉送”这种字眼会从五嵨口中说出来。
晓生把伞递给五嵨后转身就要走人,五嵨见状赶紧叫住他。
“等一下!”
“什么事?”
“那个……你今天有空吗?”
“待会儿吗?是有空啊!”
“昨天你说想看的那部电影……今天开始上映了,要不要去看?”
“啊,电影?”
真蓝忍不住又跟着覆诵了一遍,说完又急忙低下头去。
他实在不敢相信,一向扬言看电影太浪费钱而只看租来的录像带的五嵨,会去戏院?
“好啊!……那再见啰!”
“嗯。”
他对橘轻轻举起手,就跟五嵨走了。
留下来的真蓝和橘,自然而然地一起朝着车站走去。
橘皱着眉头,表情很难看,看起来似乎不太高兴。真蓝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从侧面看来,他确实是帅得乱七八糟,帅得叫人一看就几乎要停止呼吸。黑色V字领的上衣充满了野性美,让他敏锐的骨架线条更形凸显。
像个学长!像个学长!
真蓝这样提醒自己,若无其事地先开口道:
“你跟铃木认识啊?”
“啊?”
橘彷佛没听懂地反问道。
“我是说你跟铃木……”
“哦……我们才刚认识。”
“刚认识?”
“第四堂课时我们刚好坐在一起,自然就一起走出来了。”
——是这样吗?
真蓝放下一颗心,偷偷地叹了一口气。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刚好跟橘的视线对上。橘似乎在偷瞧真蓝。
“小川学长从家里通车吗?”
“嗯。”
“住哪里?”
“宇田川市。你呢?”
“我住礼平,那我们是反方向……”
真蓝松了一口气。到了车站就可以跟橘分道扬镳。
或许是安心感使然吧?他显得比较轻松了。
“听说你高中跟国光是同校?”
“小川学长呢?”
“青叶学院。”
“啊,那个学校的制服很好看。小川学长穿过啊……好象挺好的……”
“啊?”
“啊,没什么。”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橘毫无头绪地问道:
“小川学长一直都住在宇多川?”
“是的。”
“青叶学院是男校吧?”
“嗯。”
“血型呢?”
“我?A型。”
“兴趣?”
“……为什么问这些?”
“没什么,只是想知道,想跟你说话而已。”
不知不觉当中到了车站。
亮出定期车票走到车站内,橘就马上说道:
“我说……”
“我们的月台不一样,再见了。”
真蓝发现橘的语气跟先前不太一样,赶紧低着头结束对话,快速地爬上楼梯。
飞快地跳进即将关上的车门,当电车驶离车站时,真蓝好象解除了警报似地,整个肩膀垮了下来。
他觉得自己不该那样结束谈话,可是他也没有勇气继续听橘讲下去。
尽管不很清楚橘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