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蓝知道必须回教室去了,他不停地洗着手,可是也不能老是待在这里。再过五分钟,那些用过餐的学生们就会相继上洗手间了。
真蓝死了心,关掉水龙头,用手帕擦着手。
他打算到后院去打发时间,一离开厕所就看到相田走在前面的走廊上。
“小川。”
相田好象原本就等在那儿似的,看到真蓝便停下脚步笑了笑。他手上已经没有纸袋,不知道他丢到哪里去了。
相田快速走过来,把一个茶色的东西推给真蓝。
“给你,我今天买了四个。”
是咖哩面包。
“谢……谢谢。”
相田对眨着大眼睛的真蓝点点头,然后下楼去了。大概是要到球场上去踢足球吧?
真蓝换上鞋子走出校舍,躲到没人的后院的树荫下吃起面包。
咖哩面包很好吃,真蓝以为是用什么特别的方法做的,然而再怎么看都是普通的咖哩面包。这种大量生产,在全国各地的超市都买得到的面包,他也吃过好几次了。
“真好吃……真的好好吃。”
真蓝对停在他膝盖上的红娘子说话。小小的红娘子动了动,噗的一声飞跑了。
当天回到家后,真蓝洗着便当盒时突然想到。
那时候相田不用扫把和畚箕,反而用手把饭菜装进纸袋里。——他大概是担心用肮脏的扫把连同脏东西一起扫掉会伤到真蓝吧?
如果把饭菜装回便当盒带回家自行处理的话,恐怕又会想起当时的情况。
装进纸袋,带到教室外面去丢是相田的体贴作法,也是最好的办法。
(……)
真蓝觉得整个身体浮了起来。好象有人揪着自己的脖子往上提一样,只有心脏悬在半空中,那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体内窜过一股热流,指尖麻痹了,现实远去了。
这一瞬间,模糊的向往心情变成了爱恋。这是他的初恋。
真蓝并没有自觉。
之后真蓝开始比以前更注意相田。虽然没有勇气跟他讲话,但是视线总是追着他跑。
根本和矢岛仍然像小学生一样淘气。根本似乎特别喜欢真蓝,可是他是那种“越喜欢越想欺负人”的典型,老是做一些让真蓝讨厌的事情。
“啊哈哈!这是什么?”
隔周学校规定每个人要交出两条抹布,收集抹布时,根本拿起真蓝手上的抹布笑了。
真蓝又全身缩成一团。他一向不善于裁缝,每当学期开始,他就到便利商店买两条装的昂贵抹布,但是这一次他却忘了,只好自己急就章缝出来。
“用黑线缝白毛巾?你妈妈真是有够呛的,或者这是刺绣?”
这时在一旁的相田突然一把抓住根本。他们两人大概是从幼儿园就认识了,当场就上演一场摔角。这种偶然的情况发生了几次,真蓝终于发现,相田总是不着痕迹地在照应自己。
只要真蓝有麻烦,他总会适时地冒出来,以不伤到任何人的体贴伸出援手。
就算他是基于班级委员的责任感而这么做的,真蓝也很高兴。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今年的梅雨下好久,进入七月,天空依然一片陰霾。
——某个一早就一直下雨,非常闷热的星期五。
在充满湿气的教室里,女孩子们在午休时间仍然聚在一起,男孩子则一边走一边吃便当。整个景象就像动物园一样。真蓝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吃自己做的便当。
跟平常不一样的是,最难缠的平尾和柳原坐在真蓝旁边的位子上,一边翻阅杂志一边谈笑风生。
“好棒,没有修耶!”
“我昨天用这个……”
这两个人在校风朴实的公立中学特别引人注目。
他们的体格像高中生,虽然不是游泳社的人,皮肤却比相田还黑,头发留得比女孩子还长。平尾染着一头茶色头发,留了一些胡子,而柳原则在鼻子和嘴唇上穿了金属环,还用链子串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国中三年级的学生,经常逃课,不时有打扮跟他们类似的女高中生在校门口等他们。
导师大概也放弃他们了吧?只希望他们能尽早毕业。和这两个人比较之下,真蓝还比较喜欢虽然粗暴,但像小孩子一样天真的矢岛和根本。
因为下雨的关系,教室在白天就点了灯,不自然的光线,让真蓝有种不祥的预感。
赶快吃完躲到厕所去吧!真蓝一边想一边拼命地动着嘴巴,突然一个粗涩的声音响起。
“真蓝!”
是平尾。
他往全身僵硬的真蓝面前一坐,将杂志往真蓝的便当上一摊。
上面刊着一个横躺在床上的果女。
“看你一脸女人相,看到这种图片你也会跟大家一样吗?”
“……”
“你的性别真的没有弄错吗?”
平尾露出猥亵的笑容,窥探着真蓝。真蓝知道坐在一旁的柳原也在偷笑。
真蓝不由得低下了头。他没看过那种书,也压根儿不想看。
两个人在他面前缓缓地翻着杂志,享受着真蓝的反应。
真蓝不由得闭起眼睛,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
“平尾,老师叫你。”
“啊?”
“老师很生气哦!你到底做了什么?”
“那家伙难得生气的呀!是那件事吗?或者是另外那件……”
平尾阖上杂志,觉得好玩似地站起来。瞬间,真蓝看到封面的女体上沾着肉丸子。真蓝觉得很不舒服,用力甩了甩头。说话的人果然是相田。他一边嚼着可乐饼面包一边看着真蓝。
他的视线停在放在桌上的便当盒上,若无其事地说道:
“你很会做料理嘛!”
——真蓝不禁红了脸,在嘴里轻声地说只是晚餐的剩菜。
委员长相田似乎知道真蓝没有妈妈,他可能因此而同情他,不过就算同情也无所谓,只要他体贴的一句话就足令真蓝高兴了。
“最近你老是吃面包?”
看到相田手上的面包,真蓝忍不住说道,随即猛然一惊。
自己管这么多是不是太奇怪了?可是相田并不在意,一边嚼着面包一边回答。
“我爸妈很喜欢旅行,这两个星期又不在家了。”
相田说着露出开朗的笑容。他一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另一只手灵巧地抓住可乐饼面包。
他的手指好修长。在相田迷人的形象中,最吸引真蓝的就是他那双大手。
在课外辅导时间里,那双手拿着粉笔写议题。上课时,他的手肘支在桌面上,手掌抚着脸颊。上游泳课时,看到那双大幅摆动的手和太阳化为一体闪着光芒时,真蓝就会产生一种近似热切的期望的心思。
……如果不再多说什么,他就要走了。真蓝垂着眼睛,努力找话说。
“什么时候……回来?”
“啊?哦,你说我妈啊?下个星期,所以我明天还是得吃这个。社团活动时都觉得好饿。”
话还没说完,相田就把面包吃完了。他在长裤上擦了擦手,贪婪地看着真蓝的便当。
“想吃吗?”
真蓝问道,相田的脸上顿时绽放出光辉。
他一把抓起原本就看中的饺子,一口气丢进嘴里。
“好好吃,Thank*you!”
相田天真地笑了,然后转身离开。
那一瞬间,真蓝产生一个念头。下午的课他根本无心听。
(真想帮他做个便当。)
——他知道这是无法实现的梦想。就算做了,自己也没有交给他的勇气。
不过,只要在他家人还没有回来的明天一天,告诉他自己做了太多菜,把便当交给他的话,他应该会很高兴吧?
一有了这个念头之后,真蓝就再也无法打消心意。做便当不是问题,至于要不要拿给他就再说了。
真蓝当天在放学途中就跑进书店,仔细地看着放在架子上的一本又一本的食谱。然后在越来越大的雨势中,到几家超市去买了新鲜的肉和蔬菜,还买了调味料。
“好好吃,Thank*you!”
他忘不了相田说这话时喜孜孜的表情。一向混在主妇当中匆忙结束的购物,也变得比较有趣了。经过一番选择之后,真蓝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解开自动门密码,走进通往电梯的入口。
这是父母结婚时购买的站前高级公寓。
母亲离家出走之后,真蓝仍然跟父亲一起住在这里的十楼。
回到屋里,真蓝火速换下制服,将刚买回来的材料摊在餐桌上。
相田说饺子很好吃,至少他好象不排斥中华料理,基本上就做中国菜好了。
“Never*Never*Never……”
真蓝无意识地开始哼着矢岛他们唱的歌,一边看着食谱。
食谱图片中看起来最可口的是回锅肉。这道菜不常听,不过他决定姑且以这道菜做为主菜。另外再配上火腿生姜炒饭、芦笋培根卷、炒蛋,空隙的部分就用小蕃茄填补起来。
(能不能做成功呢?他喜不喜欢呢?)
早上时间不够,今天晚上就先做好回锅肉。
真蓝高兴地围起围裙,一只手上拿着食谱开始动手。
他将青椒对切成半,再斜切,葱也斜切好,高丽菜切成一口大小,胡萝卜则切成薄片。
他从架子后面找出没有用过的中华料理锅,洗干净之后将煮过的猪肉炒热,然后再用今天买回来的调味料、豆瓣酱调味。
放进葱之后,正想加进蒜,突然停下手。
“放学后他有社团活动,放太多会让他惹人厌,可是不放蒜就不好吃了……”
考虑了一下,真蓝只放进一半的量。
以前他对自己做的料理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拼命记住父亲喜欢的味道,以免惹父亲生气。
真蓝一边煮饭一边想相田。这是他最快乐的时间,生活好象平空添加了许多色彩,打出娘胎之后,他没有这么快乐过。
他同时准备着爸爸的晚餐,跟相田的菜色是完全不同的。
“九点整新闻。”
一直开着的电视报时了。
当真蓝因为事情进行得不如意而哭丧着脸跟锅子和材料拼命时,玄关传来开锁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是每天一定会在同样时间回家的父亲。
真蓝将为相田准备的料理藏进冰箱和架子上,将两人份的晚餐摆到桌上,这时一个穿着西装,显得神经质的男人穿过房间。
“您回来啦?”
男人瞄了真蓝一眼,或许是因为衣服下摆被雨打湿了吧?他皱着眉头直接走进寝室。
在客厅灯光的照耀下浮显出一张伶俐的脸孔。以这种年龄的男人来说算是端整了,但是却难掩薄情的印象。
寝室的门即将关上前,一个尖锐的叫声使得真蓝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喂!”
——他在叫我。
真蓝清楚待会儿即将发生的事,便缩着身体,被躁控似地走向寝室。
站在房间中央的父亲面无表情,俯视着放在床上的西装。他抬起头,视线停在真蓝脸上。
“我不是叫你把这件西装拿到客厅去吗?”
“——哦……”
“是你说你要自己做家事,不要请女佣的!为什么又忘东忘西?”
那双眼睛彷佛攫住真蓝的瞳孔似地,像井水一样深不可测。
他总是带着充满孤独的表情看着儿子。
“真蓝。”
好静的声音。下一瞬间,真蓝挨了一记耳光。
手劲一点也没斟酌,真蓝瘦弱的身体被打得撞了墙,可是他依然逼过来,斥责着孩子。
“你呀……”
每当打人时,父亲的气息就突然变得急促,头发乱了,脸红了,眼睛睁得大大的。
激动的模样跟刚刚冷漠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真是没用!讲一次老记不住,不机灵又任性!”
“对不起!”
“你真的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两个小时之后。
父亲吃过饭后像往常一样去洗澡,喝了一点好酒之后,每天晚上在同一个时间上床睡觉。
真蓝在自己房里,坐在床上缩着身体流泪。他忍住不哭出声音,导致月复部不停地颤动。真蓝只懂得这种静静地流着泪的哭法。
母亲也是在这样的雨天里离家出走的。
那时正值初夏,是真蓝念小学四年级的事。半夜他听到父母在寝室里争吵,第二天早上妈妈就不见了。一些钱和衣服,还有真蓝的照片都随着消失了。
如果不睡着就好了——真蓝不知道后悔了多少次,或许自己可以阻止这件事发生。也或许可以要求妈妈带他一起走。
从此,父亲对真蓝的管教越发严苛,常常动不动就出手打真蓝。那是无法说出自己寂寞的父子唯一沟通的方式。
妈妈带走自己的相片,就表示她还没有完全割舍。妈妈不是讨厌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真蓝这样相信,所以他求爸爸不要雇用女佣,到目前为止一直由他承担所有的家事。
……便当、便当、相田的便当。为相田特地做的便当。
第一次做的回锅肉还没有试尝过,没问题吧?
真蓝觉得自己不能去动为相田做的料理。
真蓝咬着牙,想着相田。雨声渐渐减弱,听到枕头边的闹钟单调的声音。被父亲严词斥责之后,真蓝总是缩着身体,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