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命运从那日起,骤然失序。
杜晴春淡漠的注视着两口沉重的棺木在挑好的时辰被放入墓袕,面无表情。
焚烧纸钱的灰烟没停过,家仆的啜泣和哀叹绵绵不绝,刻有双亲名讳的墓碑冷硬无情地宣告着不争的事实──他在一夕间失去了仅有的亲人。
家仆开始挖土填洞。
空气蓦地停止流动,一股窒闷袭上胸口,他惊骇地瞪着仆人们填埋地上两个大洞的动作,但,他心里的洞却越填越大。
大得他难以呼吸!
依他的年纪,何须懂得与亲人永远分别之事?
依他的年纪,现在该是赖床的时辰;依他的年纪,只要思考今天该如何在夫子的课堂上捣蛋作乱;依他的年纪,也许可以期待能吃到甜嘴的零食;依他的年纪,应该是在期待双亲回来时带给他的礼物。
生命的结束这种事……他还不需要懂得啊!
思绪缓慢转动着,鼻腔间能够呼吸的气息迅速减少。
砰!
他眼前一黑,隐约察觉自己向后倒进一个巨大不见底的深渊,可一点也不畏惧,甚至不想开口求救。
他想,也许有人善解人意替他在双亲的墓袕旁另外挖了一个洞,那么……就这样躺着,等着别人把土埋满、沉重地压在他身上,等到他再度醒来,心里的洞应该也会被填平了吧!
“少爷,请您醒醒。”
童稚的软嗓里带着的情绪却过于生硬。
杜晴春思索着这个熟悉的声音的主人生何模样,想起了一个矮矮小小的身影,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少爷,您是打算自己醒来,还是我拿水泼您?”语调纵然听不出半点起伏,声音的主人态度是固执强硬,非把他叫醒不可的。
杜晴春不堪其扰地睁开眼,看见阮秋色融合了严肃和年幼的小脸。
原来他不过是昏倒而已。
“我不想起来,我累了,想休息。”半坐起身,杜晴春淡淡地开口。
若非十分了解少爷的性子,阮秋色可能猜不出他是在耍赖。
她的少爷并非没有情绪起伏,只是性子向来温和随兴,偶尔散漫了些,可未曾在众人面前耍任性过。
看了父亲一眼,阮秋色如此回答:“快结束了。”
“那就让我这么躺着吧。”语毕,他当真倒回地上。
他了解摆在眼前的事实,却还不知道如何接受。
为何得接受?他还是个孩子而已……
“少爷,让我扶您,请起来。”阮秋色站在一旁,没有蹲下来,只是伸手向他。
“秋儿,妳知道天人永隔是什么意思吗?”她一定不知道,也无法体会他现在的心情有多么哀痛。
如果他从地上爬起来了,便要面对这一切他想逃避的事实;如果起来了,他就失去耍赖的机会,必须面对所有人怜悯的眼神……他为什么需要懂这些?
“不知道。”小小的人儿诚实的回答。
“天人永隔就像我现在这样,我再也见不到父母亲,他们就要永远躺在那两个深不见底的洞里,我无法触碰他们,无法和他们说话,听不见他们的声音,走路时一个人,出门也是一个人,连用膳都得一个人,做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杜晴春隐忍着心底的害怕,专心解释给比自己小的阮秋色听。
现在,他需要任何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即使是向她解释连他也懵懂未知的事。
被杜晴春的话给影响,阮秋色忍不住向父亲瞟去一眼,想确定父亲就在身边。
“我懂了。”转回脸,她颔首,没有缩回朝他伸出的手。
杜晴春倏地睁开眼,短促地笑了声,摇摇头反驳她,“不,妳不会懂的。”
“老爷和夫人不会回来了,就像我娘一样,我懂。”阮秋色沉着解释,为了证明她真的懂。
她娘在她出世的时候永远离开她了,她有个严厉但疼她的爹,老爷和夫人也待她像自己的孩子,所以她很少有机会怀念起娘,而这并不困难,毕竟要怀念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对她而言还比较难。
杜晴春茫然地看着她。
阮秋色稚龄的脸上有着超然的成熟。
啊~啊,是了,这是他一直认识的秋儿,小小年纪就沉稳如石,不动如山,没有任何事情能吹动她面容上的丝毫表情。
“我不想起来……如果起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杜晴春喃喃道。
“少爷有我。”她说,看着他的眼神无比专注。
不知怎么着,他突然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好认真好认真地凝视着她不放,心底满是恐惧。
“妳会一直在?”他在瞬间失去了挚爱的双亲,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相信的,什么才是永远不变的。
在今夜之前,撑起他的天的是双亲,那么今夜之后呢?
该何去何从?又有谁能陪伴他?
小小的阮秋色对生离死别仍是懵懂,唯一晓得的是她从小伺候陪伴的少爷此刻禁不起任何一点拒绝。
“只要少爷需要我。”
“这是妳说的,永远、永远,不许离开我。”他近乎执拗地逼她许下承诺。
在阮秋色的记忆里,杜晴春向来是个好说话,什么都好的少爷,如今却破天荒的表现出固执和端起少爷的架子。
她虽小,起码懂得约定的意义──说了就得做到。
所以阮秋色从不轻易承诺不确定的事。
但是爹也说了,她这一辈子都必须伺候少爷,因为少爷的双亲对他们家有恩;而她恰巧懂得“一辈子”就是“永远”的意思,那么,这件事已无关她确不确定,是必须做到的事,于是她定定地开口──
“永不离开。”
那年他不过七岁,她也才六岁。
她许下诺言,对他,誓死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