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没,桔红色的彩霞在空中染画出一幅幅美图,在须臾之间又幻化成靛蓝色,直到朦胧月色绽出,天色才沉沦为一片漆黑。
石泱漭位于-潮阁里,手中净是一堆乏善可陈的诏文,脑中想的却是晌午时分的那一幕。
他不担心那小乞儿会恼羞成怒,只担心他的身子情况。真是奇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不晓得,怎会对他如此牵挂?
是对他的愧疚太深了吧!
在朝为官,所谋所求皆是黎民安乐、国家风调雨顺。可与回纥大战之后,朝廷早已元气大伤,搞得民不聊生、山莽纷起,以致乞儿满街跑……是无能的朝廷拖累了百姓……
在这君不君、臣不臣的时代里,何以为社稷立命,为百姓求福?
他连一个小小乞儿都帮不了,何以夸口拯救整个社稷?他自一品武将沦落至二品中书,这其中的滋味更是无以言喻。
自己都救不了自己,何能夸口救天下?
透过窗棂,石泱漭看着外头昏黑的夜色,唯有些微的灯火落在遥远的五台寺前,不知……他是否还在那里?
他的身子不好,这样可受得住?
不管了!石泱漭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轻快的脚步至楼阁上一跃而下,如箭般地快奔在石府里,巧妙地躲过每一个下人的眼,及至石府外,他仍然不敢放慢脚步,几乎足不点地地直出石府。
管他的国家大事、朝政纲纪,现下的他,若是连个小乞儿都救不了,还能开口说是为民请命吗?
☆☆☆
快步来到这座与小乞儿第一次相遇的五台寺前,和往常一般,依旧是一列的乞儿,可唯独不见他的身影。
石泱漭不信,来回找了又找,甚至连寺庙内院都找过一次,可就是没见到他的身影。
莫非是他的身上的伤太严重,以致可能昏厥在某一个地方,甚至可能是因劳累成疾再加上原本的伤,遂可能已在某个他所不知道的地方,气绝多时……
不,不可能的!或许他是听从自己的劝告正在家里头调养身子,才没跟着出来乞讨。
不过,依他的性子,他有可能会在家里静养身子,而不出来乞讨吗?听他说他似乎还有一个嬷嬷,而他所乞讨来的东西全部拿回去和嬷嬷共享,那这时他该是在这儿的,怎会不见他的踪影?
是移了位子?还是……
石泱漭心乱如麻,脑海中不断地飞掠着乞儿们乞食的地方,而此时,他的身后出现一个人,而他却浑然不知。
“石大人。”木子宸一直待在这座寺庙的围墙边,方才瞧他足不点地地直在寺院内奔来跑去,不懂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她也不好意思打扰,可瞧他现下找得有点气急败坏、神色慌乱,她可不能不理睬他了。
他说什么也是她的恩公,于情于理她都该帮他。
石泱漭一听这清脆的声音,立刻旋身望着木子宸,不敢置信在他寻他寻得半死的时刻,他居然是在他的身后。
“石大人,我瞧大人从方才便像在找些什么东西似的,需不需要小乞儿帮帮你的忙?”木子宸一双清潋的双眼直瞅着他。
石泱漭不置一语,只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木子宸。难道要他开口说,自己是在找他吗?
瞧他不发一语,木子宸以为他误解自己的意思,神色一黯又急忙说道:“放心,小乞儿不会向大人讨赏的,大人尽管放心。”
下午时,那一个人同她说了一番,她心中早已有了分寸。她不会寡廉鲜耻地一直向石大人乞讨。当个乞儿,她也是有她的傲气。
“不,本官不是那个意思。”这教他该如何解释?
若说自己只是担心他的身体,会不会显得唐突?他原本只是个武人罢了,也无法像时下文人那般词深达意,教他如何说起?
“大人?”木子宸睁着潋滟的双眸直看着他,看得石泱漭心浮气躁不已。
“本官……本官只是为了国事而来。”随便了,再让他这么瞧着自己,他可要心虚了。
“国事?”什么样的国事,需要他在二更天时来到寺院?“是为了找访失踪的两位公主。”前头撒了个谎,后头再接下来,也不觉得撒谎是件难事。
不过晌午时,皇上确实是嘱托他查访失踪十六年的公主。只是现下的他找的是这小乞儿,而不是公主。
“这样子啊。”木子宸左思右想,想不出她周围有什么人像公主。“这样,小乞儿会想办法帮大人问一问。”
“不用了。”这个谎总算是圆满的结束了。
“不行,这是小乞儿唯一能够报答大人的地方了。”木子宸愿意欠任何人人情,唯独不想欠他。
时间在木子宸的坚持之下,倏地凝结,过了好半晌,石泱漭才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的身子可好?”
“不碍事了。”木子宸手模着左下月复,发现这地方只剩下一点点的隐隐作痛。或许是她有习点武,才会好得快一点。
“真的?”石泱漭不太相信他的说辞。
晌午时,他还疼得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怎么现在便好了?
“本官希望你能够到本府调养身子。”啊,他终于说了,这才是他的用意呀。说什么他也不能放下这个孤苦伶仃的乞儿。
“这……不用了,小乞儿已经好得差不多,怎好意思再劳烦大人?”她不想再接受他的帮助,更不想见到下午那位无礼的人,况且,嬷嬷说什么也不会答应这件事的。
“怎么会?本官听说你还有个嬷嬷,若不能给她一个好的环境,老人家的身子怎会好得了呢?对于你和你的嬷嬷,本官可是竭诚欢迎。”他不晓得自己有多担心他,放着他身上有伤,还让他在外头餐风宿雨,教他于心何忍?
不论用什么方法,他一定要先把他的伤养好不可。
木子宸想了想,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嬷嬷的病要好,一定得要有个好环境,否则怎会好得了?瞧石大人一副敦厚有礼的样子,他瞧起来不像是要骗她,也许可以试着相信……
至于嬷嬷那边……回去再好好的说服她吧!
“小乞儿木子宸,叩谢大人的大恩大德。”木子宸屈膝便要对他跪下,却被他挽起手。
“子宸多礼了。”瞧他自报姓名,看来他是相信他了。木子宸……还真不失个好名字,人如其名,也有着一股不容漠视的傲气。
先让他在府里将身子养好,待身子休养够了,再作打算吧。
☆☆☆
她真的来到石府了!
瞧这红铜门的开处有着枫林小桥、人工水池,遍野及眼之处,皆是树林垂青,风光明媚。光是要走到内院去,便不知道经过多少座园子、楼阁,才能来到前厅;过了这前厅再往后走,是石大人独居的房间和一些客房,过了这一幢楼,其余的便是下人房。
不过,她进来这里都已经过了个把月,她还没将这里完全模透呢!
“阿宸,还在瞎混,还不快过来帮忙!”这一座的石府里头,就属石管家最为德高望重,手里掌管大大小小的下人。
“来了!”木子宸赶紧应了一声,迅速跟着石管家后头修剪庭院去了。
到这儿自愿为奴仆,是木子宸向石泱漭所提出的要求,是她对嬷嬷所说的借口。唯有如此,她才能带着嬷嬷光明正大地住进石府。
进来石府没多久,她的身子便完全痊愈,她便自动跟在石管家的身边做事,而现下,嬷嬷的身子也有了很大的起色,不再像以往那般,老在夜里头咳得死去活来。
依石大人的意思住到这里来,还真是帮了她和嬷嬷很大的忙,也让她们月兑离饥寒交迫的窘境。
就算耗尽这一辈子,成为石大人的奴仆,那也是应该的,也唯有如此才报得了他的恩泽。
“管家爷爷,咱们今天要做什么?”木子宸爱娇地跟在石管家的身后说道。
“咱们今天到主子的房里去。”石管家不苟言笑地下达今日的工作。
“要做什么?”
木子宸一听,心中也挺欢喜的;其实,自她搬进石府后,一直没有向石大人道谢的机会,一方面是因为他本身政务繁忙,一方面则是因为嬷嬷的阻挠。
嬷嬷非常担心目前的处境,至于她到底在担心什么,木子宸便不得而知。
“我说年轻人,沉默是金,少开口、多做事。”石管家抬起泛白的眉,一丝不苟地道。
“哦。”木子宸乖乖地闭上嘴,安安静静地跟在石管家身后。
跟在石管家的身后,走过假山流水,在过了一座独苑后,眼前立现一泓惊人的人工湖泊;顺着堤岸,再过一座独特的楼阁,往东便是石泱漭独居的-潮阁。
石管家在-潮阁前轻敲门,喊了声:“少爷。”-
潮阁里头传来威而不严的声音:“进来吧。”
石管家推开门,木子宸便跟在石管家的身后走进去。一进到里头,旋即被眼前所见的一切给惊诧住。
这里头的摆饰谈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是典雅有致。红木桌椅,紫檀橱柜,云石香案,焚香袅袅……
而石泱漭正坐在这香案间,睁着一双深邃炯亮的大眼直瞅着她,似笑非笑的唇瓣有着勾人心魂的魔力。
“你先退下吧。”石泱漭以眼示意,要管家先行退下。石管家领命,随即退出门外,将红木大门合上。
“子宸,身子可有好些?”石泱漭见石管家已经远离这一栋阁楼,便下案,走到木子宸的面前。
总算见到他了!想不到一身洁白的他,居然是如此的清新可人,一双醉人的眼眸在他面前恣情地绽放丰采。
“石大人,实在太谢谢你了。”木子宸简直要将他当成神一般的敬仰了。
“谢什么?”
“若不是你,小乞儿和嬷嬷还在外头挨饿受冻呢。”
“你别客气,也别再称自己是小乞儿了。”石泱漭的双眼灼灼地凝看着他,心中庆喜他必会是自己未来的一个助手,必也是国家未来的栋梁。
这一份为他痴迷的感觉,说是为了他的人,不如说是为了他未知的能力吧。石泱漭如此这般地替自己的感觉下了这个定义。
“那么,石大人今天有何吩咐呢?”木子宸对他必恭必敬地行着礼。
“子宸,别再叫本官石大人了。”
“那子宸该如何称呼大人呢?”这下子,她可真是不知怎么称呼他了。
被木子宸这么一问,石泱漭也一惊。是呀,要他如何称呼自己呢?叫大哥吗?显得自己太矫情;叫主子,又显得自己在以身份压迫他了。
还真是有点难!绞尽脑汁,依旧想不出一个比较贴切的称呼。
“这有什么难,就叫声大哥吧!”在香案之后,石泫纭缓缓地自书堆中爬起,两眼带笑地睨着眼前的两人。
木子宸一转身,竟是他!过了个把月的太平日子,她竟然完全忘了这个人。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到底是谁?
“泫纭,我不准你再欺负子宸。”石泱漭脸露不悦,一双眼锁着石泫纭,怕他又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大哥,小弟不敢,小弟只是为你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而已。”石泫纭笑了笑,走至木子宸的身边。
“你是子宸小老弟是吧?干脆,你就和我大哥结拜为兄弟,不就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称谓问题吗?大哥你还可以将子宸老弟留在这里一辈子,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石泱漭一听,也觉得不失一个好法子,就不晓得木子宸肯不肯了。
他偷偷地以眼尾瞄了他一下,只见他似乎对于石泫纭的建议不为所动,心中便有着些许的失望。
不过,倒让他想起一件事。“子宸,一直忘了向你介绍,这是本官的亲弟弟——石泫纭。”
木子宸想也没多想地问:“是亲兄弟吗?”
“是亲的,同父同母的。”石泫纭顿时失笑。“子宸,何以此问?”
“因为你和大人大不相同!”这可不是她的恶意毁谤,她真是如此想的。
“当然,我可不如大哥这般迂腐、不知变通。”石泫纭意有所指地说道。
石泫纭瞧一眼石泱漭,心中不知暗嘲过他多少次。这眼前的木子宸,分明是个姑娘家,他居然看不出来?
是真的看不出,亦或是有所图?大哥的心,总是扑朔迷离得让人难以捉模。若他是想要迎这小儿为妻、为妾,对于身份的悬殊,他倒是不以为意;可若他是个不解风情的大呆鹅……他就要为木子宸喊冤了!
“泫纭,这没你的事,你下去吧。”瞧木子宸一脸的不自在,石泱漭便想赶紧将他赶离现场。
木子宸懂文允武,比上自己不懂武的亲弟弟,更是好上几分。现下他更是有几分意思欲栽培木子宸,绝不能让泫纭误了他的事。
“知道了,大哥,小弟这下便到温大人的府里走走,免得碍了你的眼。”石泫纭说着、说着,便摇头晃脑地走出-潮阁。
待石泫纭离去,两个人突地被这仿佛密云低压、却不下雨的凝滞气氛,压得透不过气。
过了半晌,还是木子宸先开了口:“若要子宸与大人称兄道弟,子宸高攀不起,不妨让子宸成为大人的随身侍童吧。”
石大人待她和嬷嬷极好,若要她终其一生做牛做马以回报大人的恩泽,也不过分,只盼大人别嫌弃她笨手笨脚便是。
“随身侍童?”这倒也无所不妥,只是这样不显得委屈他了吗?
石泱漭走近木子宸的身旁,看着不及他肩膀的他,心中不禁一阵异样的感觉升起。若说他是个少年,这身高未免也太娇小,他的肌肤也未免太像女子的肤肌,连这张出水芙蓉面,也看似个女娃儿。
先前相见,他的脸总是上了一层污黑,总让他无法瞧清他的脸,可现下眼前这一张素净的脸,却显得清丽过人。
这不是一张男子能够拥有的脸,他这会儿总算是了解适才泫纭话中的意思了——子宸是个姑娘家!先前在心中突兀的感觉则是来自于此。
若子宸是个姑娘家,那么,他不该像极一般市井小民的言行举止,合该有着一般女子的矜持和羞怯才是,岂是如此?
对于子宸的身世,他并没有完全的了解,那个嬷嬷更像一个模不清的谜团般,让他搞不清这一切。
木子宸……果真是像个谜般令人沉吟费疑猜,他该如何来解这个谜团呢?若不能先解开他性别的谜,何以论及他背后的那一团谜呢?
石泱漭想了想,念头一转,在此刻朝廷正需用人之际,先不论子宸是男是女,只要是个人材,他便会极力栽培。是男、是女,只要能成就大事,那又何妨?
石泱漭沉吟半晌,对着木子宸扯开一个淡淡的笑。
“待会儿……就让你伺候本官入浴吧!”
就算栽培不了木子宸,他也要让街头上的乞儿,能少一个便少一个,这也是他为人子臣所能够尽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