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好点了吗?”强行将石泫纭推倒在自己的床榻上,李祯像只忙碌的麻雀在房里四处走着;一会儿抱出被子,一会儿又倒茶水,一并递到他面前。
可是当她终于停下忙乱的脚步站在他面前时,却发觉他只是一迳地瞪她。
半晌,石泫纭仍是不语。
李祯有点羞赧地敛下水眸,不懂他为何要这样看着自己,却又突地想到他方才才拜访过爹,而这儿是王爷府,她却带着他理所当然地走入无人看守的后院……她不禁思忖他是否看穿了她的身分。
倘若他知道自己是妖孽,他会不会和他们一样远离她?
念头甫上心头,随即夹带着难喻的椎楚袭上,痛得她无措地闭上眼眸。
她是个妖孽,怎么要求他伴在她身边?他一定会逃的,是不?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没有人会愿意待在妖孽身旁,他终究会在发觉她的真面目后离开她的,可他是她在被人冷落了十年后,第一个遇见的人、第一个对着她笑的人、第一个拥抱她的人……或许是移情作用,或许是被这深锁的后院给逼疯了,但她真的不想离开他。
这念头是恁地强烈,而她却不愿意阻止。
“公子,你怎么了?”李祯怯怯地试探问他。
“驭祥公主,随便带个男人进你的闺房,难道你不觉得不妥?”石泫纭淡笑着,却带点嘲讽,不似往常的温柔。
她是一个被关在后院十年的公主,可以说是独自过了十年与世隔绝的生活,在她挣月兑这个牢笼往外飞之际,任何一个对她好的人,她都会如初睁眼的雏鸟般认定了母鸟,一辈子不离开。
她太青涩了,所有的情绪都反应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让人很难不猜出她的心思;但他却怕了她的单纯,也不能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不管她对他抱持着什么样的情感,他全都不能予以回应。
虽说这样的作法违背了他和八王爷之间的约定,但是他宁可毁约,也不愿意他日自己失手杀了她。虽说他方才成功地压抑了那股力量,但难保哪日不会再发作,而且他也不知道体内的力量到底是不是因为她而躁动,抑或是因为她而平息。
最好的办法,是让两人再回到尚未相见时,但必须先让他把大哥救出来,完成李诵的霸业。虽是利用了她,但在这世道下,人往往是身不由己的,希望到时她能够体会他的想法。
“你知道了……”李祯愣愣地睇着他,泪水不自觉地盈眶。“不要讨厌我,请你不要讨厌我……”即使所有人都讨厌她,她也无所谓;可他不同,她不希望他讨厌她,一点都不希望。
“你……”望着她剔透的泪水滴落在冰冷的铁面具上,他的心犹如被她的泪水给困住了般,满嘴尖酸刻薄的话语只能化为无奈的轻叹。“你为什么哭?为什么认为我会讨厌你?”
他正用着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温柔语气安慰她。看着她落泪的模样,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抹去她低落在唇边的泪滴。
“你一定知道我的事了,知道我是个妖孽……”李祯泪流满面地道。每个人都讨厌她、都恨不得她离开;倘若她再待在他身边,他是不是会觉得很烦?
“谁说的?”他想喝一声,长臂一伸将她纳入怀里。“那些谣言不过是空袕来风,何以采信?”
“可是……”李祯微愣了半晌,有些意外他的反应。
“没有可是!你是在祥气中诞生的,怎么可能是妖孽?”像是要说服她似的,他怒不可遏地吼着,恼怒上天为何要这样折磨她。
为何世上会有如此颠倒乾坤的说辞?她明明仿若天仙,为何要将她说成妖孽?
“那,你是不是不会讨厌我、不会赶着要我离开?”她贪婪地钻进他怀中,汲取那份她奢求已久的温暖。
蓦地,炽雷狂然落下,打在石泫纭身上,令他猛地回神。
他在做什么?他该要让她离自己远一点的,为何却情不自禁地安慰起她来,甚至还贪恋着与她的温存?
石泫纭不及多想,突地将她推开。
“公子?”仿若由天界掉落地狱,他的态度愀变得令她不知所措。
石泫纭避开她眸中的问号,咬牙道:“公主,石某受不起公主如此看重,还请公主自重。”不能看她的眼,一旦看了,怕他会走不出她惹人爱怜的泪水。
他以往向来不过份接近女子,怕的是对方情难自禁的接近,终有一天会让渴望有人陪伴的他随之陷落。
她的心情他懂,只因他亦是如此。可情况是不同的,她不是妖孽,而他是。
“可你方才不是说……”她有点乱了,听不出他话里的真伪,更不明白他的拒绝到底是为了什么;倘若他打一开始便不愿意给她温暖,又为何要接近她?
为何老天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凌她?
倘若她真是妖孽,倘若她真不容于世,为何要让她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她无负天地,为何天地竟是如此欺她?
“石某承受不住公主的盛情,还请公主别靠石某太近,免得……”他把话说得很明白,清楚地要她别再靠近他,然而……
“那又如何?”李祯霸道地说着,泪水再次盈眶。
她走近他,淬不及防地扑倒他的身体,将他强压在床榻上。
“公主?”这是怎么一回事?
“倘若你压根儿不怕我,倘若你压根儿不讨厌我,倘若你想要我的身体,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
在王爷府里,她早看多了荒诞之事,压根儿不在乎自己的清白。
倘若用自己的清白可以留住他,又有何不可?
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不怕她的人,想要紧紧地将他留住,难道这也有错吗?
沉重的氛围笼罩着两人,石泫纭眯起一双妖诡的魅眸直瞪视着她,难以置信她竟打算利用自己的身体将他留下。
“原来大唐腐败的不只是朝政,就连道德也跟着沦丧了。”
石泫纭嗤笑着,想要将她推开?反倒被她擒得更紧;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被一个女人如此放肆地钳制,而且她还是当今皇上的堂妹。
“你要怎么说我,我都无所谓了!”挂在灯亮眸中的泪水不断地落下粉颊,滴落在他脸上。“当初我会逃出王爷府,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因为我受不住这种无人理睬的生活,遂在河边吹完一曲。我是要投河自尽的,不是失足落河……”
没有人同她说话、没有人愿意看她一眼,甚至连爹也不准她踏进内院,将她深锁在后院厢房里,这一切只因为她是妖孽;可是她不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刻上这样的印记?
她是个人,想像平常人那般活着,想无忧无虑地笑,想有人回头看她一眼、发现她的存在,不要像是把她遗忘了,然后把她埋葬在这座萧瑟的后院里。
不过是一句无关紧要的问候、不过是一段无关痛痒的对话,难道这样的要求亦是她奢求了吗?
“公主……”石泫纭蹙紧眉头,睇着她的眸,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痛楚。
她的苦,他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他也曾经打算轻生、他也曾经抱持着和她一样的想法,可比她幸运得多的,是他还有一个大哥,大哥无怨无尤地接受他。比起际遇,他也比她幸运多了,至少他没有显赫的家世,必须绞尽脑汁地掩去自己的光彩。
八王爷处心积虑地保护她,甚至不惜将她锁在后院的心情他懂;但懂归懂,伤痛却一样是存在的。别这样睇着他,他会情不自禁地……
“我什么都没有,自从十年前被爹关进后院里,我便已经失去一切了;可若是你要我,我愿意献上我的一切。”
倘若一开始她都未曾踏出后院,或许她会以为这个世界便是如此静谧;但现在不一样了,在遇上他之后,她再也受不了无声的世界、受不了喃喃自语的自己。
他的温柔养大了她的贪婪,他的笑脸培育出她的贪恋;仿若在十年后的今天,再一次让她看见十年前的美好世界,让她对空白的十年痛恶深绝,她再也不要过那种生活了。倘若要她再活下去,她便要他的一生陪伴。
以往想要轻生,是因为无声的世界太过冷清,但现下她发现这个世界是恁地热闹缤纷,不只有乐声,更有人声喧哗,她再也割舍不下这灿烂的人生,遂她想要他,无论如何都想得到他。
“你一定受了很多苦,是不?”光是想像,便令人心碎。
她到底是怎么在这座后院里,过着无声无息的十载春秋?也莫怪当她离开这座寂静得教人发狂的后院后,会是多么地向往着喧扰的街坊。
他还记得在铁面具下的那一双眸子,是多么雀跃地注视着街坊,是多么欣喜地往视着喧嚷的人潮;他可以想像,她是多么想要离开这座后院,甚至不惜用生命、用清白换取。
可这不过是份执念罢了,她只不过是傻得想用自己的双手抓住这月绚烂繁华的景致罢了。但用清白换取这一切,未免太不值得了。
她可是贵为公主哩,清白是非常珍贵的;可会让她愿意用清白来换取自由,是不是有点可悲?
“再也没有人会像你这般对我好了。”李祯突地勾唇笑着,泪水却沿着她的唇角滑落。“利用我也没关系,只要你愿意让我待在你身边;倘若你爱听笛声,我可以天天为你吹上一曲将进酒;倘若你要风镜,我也可以为你双手奉上……”
要她失去一切都无妨,只要他给她想望许久的生活,她不在乎放弃一切。
“你不过是适巧遇上我罢了,倘若今儿个救你的人不是我,你也会这般对待他,是不?”多么令人心疼,她贵为公主,生长在王爷府里,只要是她想要的,应该没有什么得不到的,然而她却……
为了李诵和大哥,他现下应该答应她,藉以得到她身上的风镜,但是……要他如何忍心欺骗她?
“不一样的,我知道没有人会像你这般全然地接受我!”她声嘶力竭地吼着,苦涩的口吻仍是夹带着王室特有的骄矜。“你不怕我、你不会讨厌我的,是不?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我不是妖孽,我一点都不丑,你不要不理我……”
她可以抛弃一切换得自己所想要的人生,尽管她不认为风镜是个祥物,但只要他想要,她愿意双手奉上。
一双魅眸忧愁地睇着她泪流满面的姿态,令他不舍地心疼。
她像个执拗而被宠坏的孩子,用着霸气的口吻说出教他鼻酸的命令。自第一眼看到她,他便大略猜到她不是失足落河;第一眼见到她身上的血笛,他便知道她的身世必定不凡;第一眼看见她的眼,他便知道大事大不妙了……
他知道倘若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溘满心臆间的同情会转化为男女之情;也因为如此,他才会刻意地不往无忧阁去。可照眼前的情势看来,似乎有点来不及了,心头刻意封死的闸口一旦迸裂,蕴藏在心底渴望爱人的情愫便会乘机暴动,届时连他自己都遏抑不了。
他不能爱人,但面对她如此炽烫而不懂隐藏的热情,他很难不动心;他没有成熟到可以控制自己的情感,毕竟他亦是恁地寂寞。
“祯儿,你应该要推开我,你……”他叹了口气,发觉愈来愈掌控不了自己的情绪。
“不!我不要推开你,我怎么会推开你?”她抬眼睐着他,眸底皆是不安。
她凑近他,冷不防地吻上他的唇,羞涩而惶恐地摩挲着他的唇,纤纤葱玉般的手指在他结实的胸膛上笨拙地游移着。
深锁后院,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她更知道自己可以以清白要挟他就范;王爷府里的婢女都是如此,她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回了,只是……心跳如擂鼓,让她有点紧张和不安。
“祯儿……”石泫纭不禁苦笑着。“放开我……”
夜晚时分,他爱上花街柳巷寻欢,爱不羁地与花娘调情,爱放荡地同曲伶买欢,可他从未碰过她这般羞涩却又大胆的女人。
不能碰她,一旦碰了她,他会后悔一辈子的!
然而她却是恁地惑人,尽管她脸上戴着铁面具,尽管冰冷的面具杀风景地摩挲他的颊;但他仍可以看见面具底下的她,有着一双勾心摄魂的眸、有着一张仿若神祗般的美颜,而她身上淡淡的幽香,更是令他舍不得推开。
她像个掳人心神的妖孽,魔性的诱惑几欲令他沉沦。
蓦地,停留在她背后犹豫不决的手将她拥紧,狂然地将她反压在身下,带着溃堤的侵袭她。
他的吻深浓而多情,夹带着欲念的舌如骤雨般挑诱着她,置于她身侧的大手被她曼妙的体态所勾引,像是失去自己的意志般在她身上游移。
他的爱念深沉得连自己也没有发觉,他的灼烫得连自己也惊骇不已。因为是她,他才敢如此放肆;因为是她,他才会难以抗拒,尽管要他献上生命亦无妨。
“泫纭……我可以唤你泫纭吗?”李祯娇羞如艳霞,星眸半睁半掩地睇着他。
石泫纭听及她用如润玉般清脆的嗓音唤着自己,无疑更加牵动他体内的,令他不禁暗咒了声。
“该死!”倘若再这样下去,他会……
倏地,他拉回神智,猛地以双手撑起被占据的身躯,怒目瞪视着她不整的衣衫里头露出的雪脂凝肤、瞪视着她丰挺的正微微地战栗着;他粗喘一声,仿佛见到毒蛇猛兽似地站起身。
尚未铸成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不是妖孽,只要将国公擒住,八王爷便不会再把她深锁在后院,亦会替她觉得好郎君;而他,不过是她暂时的避风处罢了。
“泫纭,你怎么了?”
背对着她,他可以听到她的整衣声,他可以想像她是用多么骇惧被人遗弃的眼神鞭笞着自己,然而他不能回头,一旦回头……
层层忧思袭上心头,石泫纭一咬牙,随即大步走向门外,一步快过一步,仿似要将李祯的声音抛在脑后、将自己赤果果的任风吹淡。可甫走入后院的园子里,却又听及不知何时赶到他身后的她,椎心泣血地嘶喊着:
“石泫纭,你若是敢离开这里,我就跳进这座池子里!”
他倏地停步,微怒地回眸瞪视着她视死如归的神情。她是说真的,毕竟这不是她头一次轻生。
不愧是王室的一员,悠地霸道、恁地狂肆,仿佛他要真是违逆了她,她便会不顾一切地跳下池子,好让他背负着一辈子的愧疚。
“祯儿……”她究竟要他如何?
“你要风镜是不?倘若你要风镜,就得来找我,否则你一辈子都得不到风镜;倘若得不到,你便完成不了你的计画!”李祯泪如雨下地吼着,霸气的语调带着卑微的乞求,是恁地讽刺,然她却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别做傻事!”石泫纭咬牙怒道。可恶!为什么要这样逼迫他?
这份蛰伏的感情来得太过猛烈,令他措手不及。他从不知道自己体内居然会蕴藏着如此骇人的情感,仿佛他是多么想要找个人来爱,仿若她是用他心底的渴望在回应着他。
大唐虽国风开放,倒也未开放到可以任公主自行求爱;然她却为了他抛去身为公主、身为女人的矜持。
终究不一样啊!她要的不过是一处可以让她逃月兑这里的栖处,和他要的不同;而且他也不能要,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要她一同陪葬。
“倘若你不要我,这世界上就没有人要我了,那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这是她的肺腑之言。说她卑鄙也好,说她无耻也罢,倘若用死可以逼他回头,她绝对会二话不说地去做。
“祯儿,你根本不是妖孽,你甚至可以说是天仙下凡,你知道吗?”石泫纭一步步慢慢地走近她,冷峻的眸直瞪视着她不断靠近池边的身躯。“八王爷是为了保护你,才会任那些谣言被恣意散播,你根本不是妖孽。”而他才是真正该躲藏在黑暗中的妖孽。
“可是王爷府里确实因为我而发生了数桩命案,那些全都是真的!”她惊惧地睇着手中通身黝黑的风镜,又抬眼看向他。“但是你不怕我,你不会怕我的,是不?你会答应留在我身边的,是不?”
只要他愿意留下陪她,她便愿意留下自己诡异的性命活下去;可倘若他不要她,她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以这种见不得人的姿态存在。
“我……”两人的距离的莫两丈远,看到她再次挪近池边,石泫纭不敢再贸然前进,只是隔着一段距离紧盯着她。
她的以死相逼令他心痛如绞,是因为她的厌世、是因为他在她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其实你只是在利用我,是不?”李祯突地扬起笑,感觉风在林梢间滑过,吹起了她的发,亦吹动风镜上的波纹,缓缓地浮出文字。她呆滞地将风镜拿高,让他可以看清楚上头的字。“风镜上头写得很清楚。”
石泫纭在微风中瞪视着风镜上浮现“虚情假意”四个大字,仿似蘸血涂上似的。难不成风镜真可以预言、可以探古观今?
可……不对!他对她的感情怎么会是虚情假意?他没有单纯到错把同情当成爱情看待!可是风镜上的字……那些字到底是怎么显现的?
“十年前,在一场赏花宴上,三娘小产了,因为我讨厌她,遂我不断地诅咒她,而她真的应了我的诅咒小产;那时风镜上头,清楚地显现妖孽两个血字……”
这不正意谓着她真是妖孽?
她不知道风镜为什么会显现文字,更不懂为什么会显现这些字;许久未曾见过风镜显字,如今风镜上头却显现着如此伤人的字句……
无妨,只要他肯要她,尽管只为了利用、尽管只是虚情假意,她也不在乎。
“祯儿!”
见她的身形踉跄地倒向池畔,石泫纭体内突地涌出一股噬魂的力量,他向前一跃,在她落入池子前捞起她纤弱的身躯。
该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风镜上的字,到底代表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