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在段凤鸣一声令下,其他人又回房就寝,事情没有闹大,可今早,锦瑟感觉得出来他们看自己的眼神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不带恶意,纯粹是审视、比较的目光。
审视?比较?拿她跟谁比啊?又要比什么?锦瑟不太明白,总觉得十烨教她的东西,有时候用得上,可是没教到的好像更多。
锦瑟抱着装着小点心的碗,落坐花园的石椅上,漫不经心地吃着,精亮的眸子四处转了转,不期然瞧见唐妙云在不远处打她面前匆匆走过,后头跟着主子。
她开心地想喊主子,却瞥见主子神色凝重,仿佛在追着唐妙云。
好奇心起的她,无声来到他俩附近的花丛里躲着。
“为什么?”段凤扬握住唐妙云纤细的手腕,阻止她继续逃跑。
唐妙云停下脚步,却不回头。“二少爷,请放开,段爷有事找我,我还得去帐房。”
嘴角永远挂着淡淡漠笑的段凤扬这次却卸下,不再展笑。“我明白你喜欢大哥,也晓得大哥样样都比我好,可是……大哥不可能对你有感情,妙云,请你认真考虑我吧!”
“二少爷,妙云从来就不以为自己配得上段爷,妙云能得到如今的生活已经相当感念了,至于其他,妙云已无心。多谢二少爷美意。”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唐妙云欲挣月兑段凤扬的束缚。
段凤扬却一把拉她入怀,直接吻上她的唇。
锦瑟见状,正想冲出去睹,突然有人从她身后捂住她的嘴阻止她的行动,锦瑟回头看,竟是段凤鸣。
她皱眉,段凤鸣示意她别出声;她点头,段凤鸣放开她。
然后两人静静继续看着接下来的发展。
段凤扬把唐妙云拥在怀里。“其实你是喜欢我的吧,对不对?”
唐妙云靠在段凤扬的胸膛上,侧脸带着忧伤。“二少爷,妙云是个命中注定会克死亲人的女人,爹娘、丈夫……都一一去世了,妙云实在不想继续害人了。”
“算命的说我大富大贵,多子多孙,再者!我这人也不会轻易跟命运投降,上天有上天的注定,我段凤扬也会扭转乾坤,改变现况。”
唐妙云合上眸子,晶莹的泪水落下一颗,她伸出手想拥抱段凤扬,却又收了回来推开。
“二少爷,请您还是将心力放在别的女子身上,您的美意,妙云心领了。”
望着佳人离开自己的视线内,段凤扬也黯然转身离开了。
他心知自己脚步大急,或许该放慢些。
当事人离去,锦瑟盘坐在草地上,继续吃着碗里的点心,段凤鸣跟着落坐,陪她享用。
“段凤鸣,我不太懂耶。”看着唐妙云与主子,她能够明白主子喜欢唐妙云的心情,却无法理解唐妙云究竟在想什么。
“说说为何不懂。”最近得空,他才有心情管这些小事。
“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只要说一声便可,何必在那里牵扯个没完,原本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偏偏选择最琐碎的解决方式,不嫌太无聊吗?大哥喜欢妙云,我也看得出妙云喜欢大哥,只要点头,不就皆大欢喜。这样迥回行事会比较好吗?”
比如她喜欢十烨,就整天缠着他;不喜欢残月,就连同他说话也累,简单明了不是吗?
“锦瑟,活那么久,你还是有太多人清世故不懂,人心复杂,不是直接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就好比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东西。老实不成,不就得说谎了吗?”
这是暗讽她吗?“非到必要,我才不会花费那工夫,多累人,明明不想还要委曲求全。”
段凤呜苦涩一笑。“这便是你们与我们不同之处。有太多事情不是想要就能到手,有人求长生不死,有人求荣华富贵,自然也有人求青春永驻,身不由己是人世最大的痛苦。你活得长,却学得少。”
又讽刺她了!
“哈,不过唯一不用学的就是求生。”她也不是好意。
段凤鸣起身,拍拍衣服的草屑,挺然而立。“生生死死的轮回看破之后,不过换个环境罢了。”
“段凤鸣,我总觉得你刚才那番话都是针对我而来!”她不悦。
一抹从容的笑容自段凤鸣微扬的唇瓣逸出。“你多心了。”
“我的直觉向来准确无比。”锦瑟也站起来,虽然头顶仅到段凤鸣的肩膀,但仍不减气势。
“我讲的足事实,要如何解读,是要看你。”
还说没针对她,明明就怀恨在心嘛!这句话是她说过的,现在还给她,意思太明白了吧。“哼!你说‘身不由已’,那为何不‘身从己行’?这样就解决了。”
“我猜卫十烨是教你认识人间的人吧?”段凤鸣转了话题。
“是又如何?!”
“若不是他太善良,就是过于保护你,他少教了你最重要的一点……”
“哪一点?”
“究竟何谓‘人’。锦瑟,你空有人形,却无人心,若你没有亲身经历,就算花上百年跟你解释,你仍然不会明白。”
这句话很明显就是看轻她了。“段凤鸣,就算你是不老不死。也非万能!”明明只是个人,却表现出什么都了解的样子,她最讨厌了。
“我当然非万能,你最清楚,不是吗?”
锦瑟跟上他的步伐。在他身边继续叨念着:“我深深觉得你的每字每句都是因为我,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吧?”嘴上说喜欢,但实际行为却违背了他所言,锦瑟无法理解。
“我说过我不讨厌你,或许我的行为让你有如此的联想,但我真的不讨厌你。”锦瑟的真性情是很难能可贵,反应也有趣。
锦瑟狐疑地撇撇唇。“既然你如此强调,我就信你吧!你要上哪儿?”
“工作。你跟着我出门做什么?”
“你不是说十烨没有教我、何谓,人,那就由你代劳教我了,死前积个功德吧?”她笑得犹如甜蜜,让人防不胜防。
段凤鸣被她挽着手臂,表情烦恼,心里却无端冒出些许的愉悦。
莫名地,他竟喜欢锦瑟的依赖与撒娇的模样。
“我觉得我吃亏了。”
锦瑟亲密地挽着段凤鸣,才不管街上那些人睁大眼在看什么,她也慢慢不讨厌段凤鸣,挽着他也没什么不对啊。
或许段凤鸣说得对,十烨没有教她太多,至少她就不太了解“身不由己”的意思,想做就去做,哪来的身不由己,真是自寻烦恼!
“哪吃亏?”跟他学习,是他的荣幸好不好?
“你最近怠惰你的工作。”
锦瑟于笑两声。“哎呀,反正你的时间用不尽,我也是,那咱们就慢慢来,迟早有一天,你会达成心愿的。”
两人的身影离开段府愈来愈远,每逢他俩走过,路上的人都略有停顿。
因为真的是开了眼界,据说那个可能不爱女人的段爷竟然光天化日之下与一名女子如此亲昵行走,怎不教人疑问!
“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哪有?是放慢脚步,才比较容易成功。”她反驳。
“这工作毋需放慢,只要狠心、准确就够了,至于对其他,就不必深入了解。”
“我也试过不少法子,你自己也知道,但成功没?没有,对不?所以,依照我的想法,要慢慢来。”锦瑟自有一套解释。
听见他们交谈的人,还以为他们做的是一件大买卖,没人清楚真相是另一回事。
“锦瑟,我收回先前对你的评价。你或许还不太懂做人的道理,可是却很能融入其中,你现在就比较像个人了。”锦瑟嘴上说不太明白,但她实际做的事却与一般人无异,只除了某些观念无法纠正外。
锦瑟笑了。“我就说嘛!我很聪明的,一学就会。”
“既然你最近想了解何谓人,我有个方式,不知锦瑟姑娘可愿意?”段凤鸣提议。
“段公子但说无妨。”
每当他们另有心机时,这样敬称俨然成为他俩的默契。
“帮我凑合凤扬和唐妙云,如何?”
“报酬呢?”
×××
绫罗绸缎、珍奇异宝,每一样都价值千金,看的人咋舌,买的人却一点也不心疼,而被赠与的人竞没有一丝开心。
锦瑟也的确不开心。
明明一开始她要的就是这些东西,但为何实质到了面前,什么感觉也没有?难道是段凤鸣说得有理,得不到,才是最好?
难得见段爷大方对个姑娘赠礼,段府上下都以为是要有婚礼时,当事者之一锦瑟正在花园凉亭内哀声叹气。
是不是自己答应过快?或是她要求的东西实在俗气,以至于她没有半丝满足的感觉?反倒是压力沉重,她果然太小看这人间了。
有时候眼见不能为凭,以为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偏偏碍着了她。
好吧,既然答应要凑合主子和唐妙云,就不可食言。
连问两个仆人,锦瑟得知这时候唐妙云多半在帐房。她由窗棂看进去,唐妙云很认真地审理帐册,锦瑟便坐在台阶上等候。
直至日落西山,唐妙云才跨出帐房,瞧见锦瑟。“小锦,你在这做什么?”
“等你。”
唐妙云即使贵为管事,也没有架子,她撩起裙摆,就坐在锦瑟身旁。
“怎么了?”
拐弯抹角不是她的本事,直来直往才好办事,她握住唐妙云的手,顺便“了解”一番。“妙云,你喜欢大哥吧?”
唐妙云眨眨眼,没料到锦瑟竟会问得如此直接,她也不否认。“是的,我是喜欢二少爷。”
“那犹豫什么?”嗯,原来唐妙云是因为自己的会克死亲人的厄运,才不愿与大哥在一起。
“小锦,我瞧你对二少爷很关心,是喜欢他吗?”如此单纯美丽的女孩才适合段风扬。
锦瑟大约了解之后,才放开唐妙云。“是敬重多些。大哥之于我,犹如父母一般,我对他仅有尊敬、感谢。既然你喜欢大哥,就该好好把握,而不是踌躇,如此只会白白错失机会。运可改、命也可改,那不是注定的。”
“小锦,你尚年轻。还有许多事情不能体会,人啊,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二少爷有美好的前程,我不过是个管事,只会碍着他,有时候,喜欢一个人不是将他留在自己身边就是对的,二少爷快乐,我也快乐。”
.锦瑟拧眉,没来由地冒出怒火,强硬道:“喜欢一个人当然要把他留在身边,要不,那还能称做喜欢吗?在一旁嘴里说‘祝福’的人,那根本就不是喜欢,只是不想付出行动的借口罢了。想就去做,思考那么多也无济于事!你愈在意自己的厄运,只会令两人都不愉快而已。”
话方出口,注意到唐妙云惊讶的表情,锦瑟就知道自己完了。
果然是承袭残月那滴血的缘故,她的想法才会与残月有所雷同,表面乍看平静无波,其实骨子里仍有些偏激,无怪乎十烨会想离开残月,她终于明白了。
有了这层认知,锦瑟随即垂下头,带点丧气。
她跟在十烨与残月身旁,两者的气息皆有沾上边,原以为比较倾向十烨,现在才彻底了解自己外表如十烨,内在却是十足的残月。
“小锦,既然你晓得,我也不必再解释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晓得你是为我好,但我只想谨守本分即可,多谢美意。”语毕,唐妙云款款离开。
锦瑟唤不回她,只因自己也受挫。
自从来到段府后,没有一件事情能令她愉快,以往就算在山上,简陋的环境,她倒还能自由自在,为何如今什么都不缺,偏偏她的心仿怫很沉重?
那时,无忧觉得平淡无聊;如今,有趣却是一团糟。
她的心也变得郁闷,好似有口闷气积压在胸口里,无处可宣泄。
想学残月狂吼……天哪!她真的愈来愈像残月,悲哀。
“妹子。”
锦瑟抬头,远远走来的不正是主子吗?她想也不想,就冲上前去,抱住他的腰。
“主子、主子,锦瑟好可怜!好可怜!”
完全被忽略的段凤鸣,神情有抹怪异之色闪过,然后很快扔话,“你们兄妹好好谈谈,我先离开。”他的胸口因为锦瑟那一扑,而变得相当郁闷。
听见段凤鸣的声音,锦瑟才发觉原来他也在场,可是她眼底只看得见主子,顾不了他。
段凤扬模模她的头,关心地问:“妹子,怎么了?”
“我晓得主子喜欢妙云,想凑合你们,可是妙云她……她的想法锦瑟不能理解,喜欢就喜欢,为何不能在一起?死了才不能在一块,不是吗?”
段凤扬欣赏锦瑟的坦率,也明白她的单纯。“锦瑟,你太年轻了,有些事情不是真的想做就能做到。我和妙云的事情,你不必躁心,她有她的顾虑,我会耐心等她,终有一天,她会明白我的心意。”
锦瑟仰着头,眸子眨了眨。“万一她一辈子也不明白呢?”人的一辈子能有多长,不懂得把握,真是糟蹋。
段凤扬噙着温柔的浅笑,眼底尽是深情。“大哥此刻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等你爱上一个人后,自然就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会有说了她不明白的答案吗?连主子也小看她。
看出锦瑟不满的眼神,段凤扬又安慰,“别这样,这种事情若没亲身经历,任我说得再动听,你也不会了湃。”
“大哥,人心好难懂。”这倒是她的真心话。
“是啊,做人确实太难了,无忧无虑的生活才是幸福。对了,你待会儿得去哄哄凤鸣大哥。”
“哄他做什么?”
“整个府内部将你们视为一对,当着几个仆人的面,你刚刚却冲上来抱住我,难道没看见大哥脸色都变了吗?”
嘎?是吗?
静下心后,锦瑟觉得段凤鸣是将她生命颠覆的罪魁祸首。
嘴角不自然地扬起,锦瑟笑得很……
“放心,我会好好‘哄’他的。”
那个段凤鸣!
×××
晚膳后,段凤鸣留在书房阅读。
锦瑟也进入书房。
当段凤鸣要翻下一页时,她恶意地又将那页翻回,如此来上教十回,段凤鸣终于放弃,遂地合上书本。
“你又怎么了?”段凤鸣逸出无奈。
锦瑟缓缓在他身侧现身,神情充满愤怒。“打开始,你果然就看得见我,是吧?”前两次她大意,要不,早该察觉。
“是。”
“你真是狡诈,还故意装作没看见。”
段凤鸣衔着如狐狸般的微笑,继续捉弄锦瑟。“这样,事情才有趣,不是吗?”对于适才看见锦瑟抱住段凤扬那一幕,他选择遗忘。
既然无法解释让他胸口郁闷的原因,他决定把所见的全部忘却,反正记那么多对他也没好处。
“亏主子老说你是好人,你根本不是人!”
锦瑟无心之语,意外撞进段凤鸣早已缺了心的那块空处。
“这句话才中听,我的确不算是人了。”
明明自己不是这意思,锦瑟也不愿道歉,重重瞪了他一眼,然后抓住他的手。
“做什么?”
“我又想到一个好死法了。”锦瑟话语方落,霎时环境丕变,原本舒适的书房变成辽阔的山岭之处。
风凛凛刮过山壁,发出刺耳又恐怖的回响,两人离崖处很近,稍有不慎,跌下这座山头,难有活命机会。
暗夜下,星空璀璨,一望无际的幽暗,如同会噬人的网,教人万劫不复。
蝉鸣唧唧,树叶悉卒,一点一滴滑入段凤鸣的耳朵里。
“摔死……我记得你没试过。”
段凤鸣点头附和。“是没成功,因为有人阻止我了。”
“那么,这次绝对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可以安息。”
由山崖卷起来的风,刺骨、强烈,这样的死法,颇有潇洒的味道,未尝不好。
段凤鸣悠然含笑。
“你又笑什么?”她老是不懂段凤鸣的笑容里究竟藏有什么。一样的笑,却好似有千百种意思,让她弄不清楚。
“原以为平静死去是种美,但壮烈一点也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又吊他胃口了,真是的。
“锦瑟姑娘,你不放手,教我如何死去?”握着她的小手的感觉……真好,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那种握住手心的感受。
他好舍不得放手……
锦瑟盯着两人交集的部分,内心一片怔然。
是啊,她不放手,段凤鸣如何死?
快放手、放手啊……但她的手偏生不听话。
“锦瑟,放手!”段凤鸣的声音低沉地催促。他也舍不得放,但终究“死’’才是他所求,因此他毅然决然松开握住锦瑟的手。
然后等待锦瑟也放开自己。
是啊,放手!她犹豫什么啊?
“锦瑟!”他的声音一次次加重。
锦瑟一张小脸变得很痛苦为难。
段凤鸣为何要死?为何?死究竟好在哪里?
“锦瑟——”
段凤鸣坚决的死意终于教她松开手指,放他高飞——
死——是自由、是解月兑、是无奈、是痛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
就从字面上解释,“死”绝对不是好事。
对段凤鸣而言,却是他梦寐以求的愿望。
手心一空,锦瑟的心底也跟着顿失所依,这比失去十烨还教她绝望。
放手的刹那,她发誓,她真的看见段风鸣眼底盛着无限的感激。
段凤鸣感激她?!
脸上蓦然一热,锦瑟以指尖触碰,又是那个名为“泪水”的东西。
此时酝酿在她心底的感觉,她不喜欢,好不喜欢!
低首望着崖下的漆黑,显着,锦瑟纵身一跃,跌入无尽深处。
她不要段凤鸣死,绝不要他死!
因为她突然发觉她很喜欢、很喜欢他,就算死是他的愿望,她也不想成全了。
再也不想了——
×××
月色皎洁如玉盘,星子点点,深夜如漆,美不胜收。
今晚,夜色真美。
可惜,唉,又没死成了。
段凤鸣合上眸子,耳畔听着流水声,草丛沙沙作响,连呼吸都觉得舒畅。
唯一美中不足——他还活着。
算庆幸啊……察觉自己忽然迸出的莫名想法,段凤鸣忽地睁眼。
他在庆幸?!
怎会?每次没死成,他总是十分失望,为何这次竟有“庆幸”的感觉?
是因为……因为锦瑟那双充满不舍的眸子吗?
她在不舍他吗?
想到此,段凤鸣不免微笑起来。锦瑟这小姑娘,在他面前老是藏不住心思,天真可爱,让他会想多逗逗她。
她——喜欢凤扬吗?
可是凤扬喜欢的是唐妙云,他不是凤扬,不能为他作主,只能怪锦瑟慢了一步,可锦瑟同自己一样寿命无尽,也不太适合凤扬。
月色……真的迷人呢。他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这么闲情逸致了,真该感谢锦瑟才对。
望着望着,他的思绪逐渐涣散,有种想睡的念头了。
段凤鸣、段凤鸣!
好熟悉的名字,好熟悉的声音,是谁……是谁在喊他……等等.这名字是他的吗?他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要人喊他“段爷”,段凤鸣真是他吗?
段凤鸣,你在哪里?
由远而近的呼唤,温柔亲切还有浓浓的担忧。
段凤呜——是这个名字?
好像……好像不是,他的名字不是这个,不是,应该是段…
×××
“九弟呢?”
伴着脚步声,男中音开口朝正在扫除的仆人问。
“禀三少爷,主子在庭园。”
段三笑着说:“哎,真是爱树成痴。”他边说边走到庭园,果然见到人。“九弟!”
男子回头,英挺的相貌与伟岸的身形,一手负在背后,显出不凡气势。
“三哥。怎么今日有空来看小弟?”段九走向兄长,嘴角挂着沉稳的笑。
段三视线越过弟弟,看往那棵屹立不摇的老树。“怎么我每次来,都见你在树下沉思,你又不爱园艺,为何偏偏对那棵树情有独钟?”他怎么看都看不出那棵树究竟好在哪,又不名贵,不过是一般树种。
“有缘吧。三哥找我有事?”段九含着浅笑,草草带过。
提到正事,段三的眉纠着不安。“嗯,最近北方盗贼频窜,我想要其他人一块跟我南迁,再者,那些盗贼都知道你有亲人在北方,钱财无法打动你,自然会找上我们来要胁你,我们可不想成了你的绊脚石。”他相当清楚小弟清廉公正,颇受县民爱戴,也无法劝他引退。
段九领着三哥往书房的方向走去。“也好,这样我处理盗贼才不会多有顾虑。那你们何时起程?”从他当了县令后,自家亲人便聚少离多。
“过几日吧。九弟,三哥知道你有职在身,但三哥希望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老是将自己的命看得不重要,日夜拼命,皇上也看不见你的认真。”段三语重心长地说。
“小弟明白。对了,三哥,柔姐的孩子满月了,可惜我这个舅舅没空闲去探望,就请你帮我跟柔姐说一声。”近日事情过多,他还必须将公事带回府内办理。
“我知道了。”
“主子、主子!张大人来了。”仆人打断两人的交谈。
听见是张刺史,段九神情明显不快。
这三年,张刺史为了扩张自己的势力,跟朝廷的关系愈来愈好,但对百姓可一点都不留情,好几次他上奏,却都无消无息,而这事也让张刺史将他视为眼中钉。
听见是张刺史前来,段三也有几分紧张。“尚书大人已告老还乡,九弟,你不能再与张朝史正面冲突了,那个小人不是好惹的。”
“三哥,小弟知道,你先回去。”
送走段三,段九来到偏厅见张刺史。
“段大人,好久未见哪!”
张刺史已出现老迈迹象,大概是纵欲过度的结果,不过脸上的奸诈依然不减。
段九拱手相迎。“下官来迟迎接,请张大人见谅。”
“没关系。段大人,老夫是来康你谈事情。”
“张大人,请说。”
“近来盗贼的事情已传人宫中,皇上听了颇为震怒,下令要我们缉拿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盗贼,你也知道以我们这州的黑段军为最,身为属下的我们自当要尽力。”张刺史暗示勉说。
段九也清楚他们这州号称黑段军的盗贼最为猖獗,但他们迟迟动不了手的原因是黑段军未曾在这州犯案,倒是别的州经常吃到苦头。
“下官明白。”
“我属意你的能力,所以要派你前去剿灭黑段军。”
段九听了皱眉,立即清楚张刺史是有意拿他来开刀。因为黑段军这群盗贼行踪不明,要剿灭,谈何容易!再者他们有多少人?使用何种兵器?善用什么战术?至今仍没人能清楚,这分明是要他带兵去送死。
“张大人,如此轻率是不智之举。”他拳头握紧,神情敛住。
张刺史已习惯段九的刺耳不敬的言语,他微微笑开,吐出更邪恶的话语,表情狰狞到使人憎恶。
“我已经颁布一道命令,‘这州的州民不可迁离,擅离者,死。’段大人,你希望你的亲人一并送死吗?”
“张刺史,这太过分了。”段九气得站起。
张刺史呵呵直笑。“段大人,谁要你不懂得讨好我呢。为了你的亲人着想,你可要尽全力哪!”对于这个三番两次跟他作对的小子,他老早就想借刀杀人了。
段九掌心的疼也比不过心底的恨。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罔顾人命,只为贪图自己利益。
段九内心恨着,却莫可奈何,只得领令。
原以为张刺史仅仅下令而已,没想到过没几天,他所有亲人全被带进刺史府,胁迫的意味浓厚,教他不得不上阵。
“段大人,整州都在期待你的佳绩哪。”张刺史恶意地说。他要让世人看清得罪他的下场,绝对不好过。“我限你两个月内剿灭黑段军,否则……”
张刺史高招地没有明讲下场处置,但段九心头清楚,要是他没完成张刺史的命令,他的家人就要遭殃。
“我要见他们一面!”当着其他官员面前,段九以恳求的方式,让张刺史必须同意。
“带他去。”
守卫带着段九来到张府内的偏房,在此,段九果真见到三哥、四姐、五姐、六姐、八哥与他们部分的家人。
“小弟,你没事吧?张刺史那家伙有没有刁难你?”段三连忙上前。
张刺史——提起他的名,段九满腔怨恨,却又微笑以对。“没事,张刺史担忧你们的安危,所以将你们迁入张府保护,这样我剿灭黑段军时,才无后顾之忧。请不必担心,你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真的吗?那就好。那小弟你呢?剿灭黑段军,张刺史是想借机会对你下毒手吧。”段柔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担忧地说。
段九感谢家人的爱护,并走到五姐段柔面前。“他好可爱,取名了没?”
“小弟,你来取可好?”
段九第一时间便想到这名字。“赵子萌。愿我这外甥将来有光明的前途。”
“赵子萌?挺好听的,谢谢小弟。”
六姐段潮朝段九招手,示意他过来。
“潮姐,有什么事?”
“我听见一些消息,是由张府传出来的,他们知道带领黑段军的头儿是谁了,据说是一名叫段七的男人。张刺史知情,我想他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们少了一个兄弟,所以大概希望我们兄弟反目……”
段九再也听不见段潮的声音,满脑子七哥的事情。
“小弟,你有没有在听?”
“潮姐,除非我亲眼所见,否则我不会相信七哥是盗贼。”七哥不会是这样的人,小时候他俩就最为亲近,他信任他的七哥。
段八走近插话,神色凝重。“小弟,你不得不信,因为我曾在别县亲眼见过七哥统领黑段军,虽然惊鸿一瞥,但我认得出那就是失踪十几年的七哥。”
“八哥,你可能看错了,我们分开十几年了,脸型多少有改变,说不定那个人是很像七哥的人……”段九继续提出反证。
“连胎记也会一样吗?你还记得七哥左手臂上有个如火焰般的红色胎记吗?我没忘记,小弟忘了吗?”
段九脸色沉下,真的是七哥吗?
四姐段云也走过来,丈夫死后,她一肩扛起夫家事业,因此在夫家地位尊贵,但大难来时,夫家也没人护着她立即与她撤清关系,现实得令她寒心。
“小弟,无论那个人是不是段七,我想张刺史也不会放我们平安回去了,你还是逃吧,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别回来了。你为官清廉,却不适合这朝代,或许平民百姓的生活才属于你。”
“云姐,你说这什么话……”段九微微退后,望着所有人的目光皆面对自己,这才发现他竟然犯了大错,将自己的亲人牵连其中。“对不起,是我,是我害了你们……”
段柔走近他。“小弟,怎么这么说呢?我们是一家人,当然齐心协力,没有所谓谁害了谁这种说词,只要是你认为公平正义的,我们必定支持到底。”
“对不起,谢谢你们……”
“小弟,我认识张刺史的儿子,说不定会有转机,你就朗担心我们了,快去完成你的任务,顺便确认对方是不是……七哥。”段潮试图让他宽心。
“谢谢你们……”他的一意孤行竟换来这结果,要是早知道……早知道的话……
“一家人嘛!应该的。”段三双手搭上段九的肩膀,曾几何时,这个最矮小的弟弟,已经能够撑起段家的天了。“我们都以你为荣,放手去做!”
段九合上眼眸,然后毅然转身来到正脑。
“张刺史,两个月是吧?我希望你能遵守你的约定。”他双眸泛着冷光,威胁道。
“当然……”张刺史有点吓到,仍撑起面子。
“要是我家人稍有差池,天涯海角,我都会追到你。恕下官告辞。”一旋身,段九离开张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