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刷轻轻的在画布刷下第一道颜色作为序幕,在灵巧挥洒数次过后,由深蓝渐层至浅蓝、再斜挂几丝淡白云絮的天空,就这样呈现在原先洁白的画布上。
视线从画布向后拉,会看见执笔者修长的手指,左手托着调色盘,右手执着笔刷;再沿着长臂往上看,会发现对方拥有挺直的背脊与线条立体的宽肩,显示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贪心的再向上一瞄,先入眼的是那人噙在嘴边的微笑,是那种带点玩世不恭、漫不经心、却又讨喜的弧度;然后,会发现唇角后方有个浅浅的酒涡,让笑容添入可爱的味道。
贪婪的进一步细看,会发现这个全心投入画作的男人鼻梁挺立,有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和浓淡适中的黑眉,仿佛经过精密计算似的,恰如其分的放在下颚偏尖细的椭圆脸形上,创造出这样一个看来俊逸,却又能用「可爱」二字形容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的年轻男子。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正站在绿意盈然的农地田梗上,与他相伴的,只有画架、颜料、调色盘,与放眼望去正处于农忙时节的农民。
他用眼、用笔,记录下庄稼人的生活。
一笔一划,一个颜色,一种风光,直到……
「夭寿哦!上官家那个怪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啊?」阿田嫂扯着喉咙试图盖过吵死人不偿命的犁车马达声,跟驾驶车的老公聊起来。
「谁知影啊?出门哪呒去,返来亲像捡到,谁知影上官他家这小儿子是在干什么!」阿田伯也同样拉大嗓门对站在车横杆上的老婆吼道。「听说是野兽还是啥米狗啊猪啦流派的画家。」
「画家?画画能赚多少钱?啊呒听过他的名,唛呒看过他赚很多钱返来,我看是假的啦!现在的囝仔拢不爱赚钱,做一些有的没有的,什么画家啦作家啦,其实都是窝在『家』给父母养的『人家』,无三小路用啦……」
「我看唛是按ㄋㄟ。」阿田伯同意的回喊:「可怜哦,可可怜怜的哦,呒采上官他家三个查某仔,只有生这个查甫囝仔,谁知影这么没路用……」
「是啊,呒采生就一表人材,缘投仔桑一个,唉……就是中看不中用,好看不好吃啦!」
「就是讲咩~~」
噗哒噗哒噗哒……犁车渐驶渐远,夫妻俩压根儿没想过能掩盖马达声的嗓门会制造出多少分贝的音量,附近又有多少人听见。
当然啦,他们夫妻俩也不会注意到有个执画笔的男人在听见对话之后,不小心把蘸有黑色油料的笔刷压在画布上的蔚蓝晴空,唰唰唰,划下错愕的黑色闪电。
「糟糕。」年轻男人叫出声,嗓音却出奇得清朗平稳。
可爱的笑容不复见,脸上绽露一丝懊恼。
「又画坏了……」
对于孩子的教育,上官夫妻一向采取开明的态度,不会强将自己的期望加诸于孩子,他们任由孩子随自己的兴趣发展,最多只是注意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是否有所偏差。
也因此,在上官家,亲子之间没有长幼的分际,亦父母亦师友的关系,似长辈又像平辈的相处模式,始终是左邻右舍深感不解的。
虽然不懂,但羡慕的大有人在。
毕竟,如果一个二十四岁的儿子还像小时候那样,会搂着妈妈撒娇,那是一件多么窝心的事情啊!
「妈,我回来了。」上官谨一到家,就放下画具冲进厨房,从后头搂住母亲打招呼。「哇,好香,是我最爱吃的炒三鲜!爱死-了,美丽大方高雅尊贵的娘亲。」话语之奉承,只差没把自家娘亲说成伊莉莎白女王二世。
陈若美先是听见儿子的狗腿话,回头又看见他望着炒菜锅垂涎三尺的表情,顿觉啼笑皆非。
「你啊,就只有这张嘴甜,与其在家骗我这个老妈子,不如到外头去,看能不能骗个老婆回家,让你爸跟我早点抱孙子,我说你啊……」
「亲爱的娘。」添加深意的灿笑让右颊的酒涡更深,上官谨头靠在母亲肩膀上。「最吸引我的女人不是我姊就是我妈,姊是不能娶的,妈是已经嫁人了,失之交臂,我扼腕终生,啊……」母亲指头戳来,截断上官谨的话,换上一声装腔作势的惨叫。
上官谨皱起一张脸,额头在陈若美肩上磨蹭得更厉害,就像只急于巴着主人撒娇的小狗狗。「呜呜……娘打儿子,我好可怜……」
陈若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睐儿子一眼,推开他脑袋。「都二十四岁了,还在撒娇,说出去能见人吗?」
「不能见人也没关系啊,只要能见娘就好了。」狗腿的究极奥义……十句话要有九句半是奉承好听话!
陈若美放下锅铲,转身给儿子左右开弓的「脸部按摩」,将儿子一张帅脸拉扯到狰狞的地步。「你这孩子嘴巴这么流里流气,怎么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骗不到?妈真的希望你能早点成家。」
「妈~~」上官谨搂着母亲像哄小孩似的轻晃。「有哪个女孩会愿意嫁给一个不成气候的穷酸画家?至少要等我有点成绩之后再谈嘛!-也知道,先成家再立业在这个时代已经退流行,现在的男人得先立业,才会有女孩子愿意跟自己成家。」
儿子决定从事艺术方面的工作,陈若美是支持的;但为人母者,听见儿子这么说,即便态度再怎么开明,也不免担心。
「这次你到台中去画画,有什么好作品吗?」
「呃……」搂住母亲的手臂闻言一僵,「这个嘛……」
光看儿子的反应,陈若美就知道了,「这种事急不得,慢慢来吧!不过妈还是希望你能找个好女孩,要知道,我们上官家只有你一个男孩子。」
「妈,我还年轻,不急。」
「你不急,我跟你爸急啊!」陈若美实在拿这个赖皮儿子没辄。「妈知道画家这条路不好走,但因为你执意要走,所以我跟你爸绝对支持到底,当然也希望你能成功……」
「我知道、我知道。」上官谨哄着母亲。「就是因为有-和爸的支持,我才能这么心无旁骛,真的不要为我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是啊,你一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唉……」做母亲的,虽然嘴上这么说,表情仍然凝重。「就知道说不过你,从小到大都这样,一张嘴甜死人,可骨子里脾气之硬,老是叫人拿你没办法;你这孩子啊,自己认定的,任谁说破嘴都没有用,真希望歆慈在这儿,只有她说的话你多少会听,唉……」
歆慈?听见这名字,上官谨蓦地愣住,思绪有些远扬,母亲嗟叹的声音因此渐远渐小。
龚歆慈,隔壁邻居龚伯伯的掌上明珠,大他四岁,在他的童年生涯中占了数年的时光,印象中,她一直是个脾气极好、个性温柔的邻家大姊。
不是刻意记得,只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忘掉,关于这位邻家姊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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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间抓青蛙,河边捕小鱼,树上采水果,草地玩游戏。
标准的农家儿童生活,自然淳朴,毫无心机,即便所谓的「邻居」往往得走过好大一亩农地才得见,感情还是融洽得像是一家人。
对于居住在农村的孩子,放学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当然不会是坐在书桌前做功课。
八、九岁的孩子两只鸟仔脚以迅雷之速冲抵家门,连门都不入,就把书包丢在门口,转身以同样的速度,在家人还没发现自己到家之前,抓起游戏必备的工具冲出去和朋友会合。
这种事,对于乡下孩子来说,才叫正常。
上官谨当然不例外,何况,他还是带头出主意、动脑想诡计的孩子王哩!全村小至四、五岁,大至十一、二岁的孩子全得听他发号施令,活月兑月兑是个人小鬼大的顽皮鬼。
这时的他不过才九岁。
如同之前每一日,上官谨总是放学后带各家小鬼偷溜出来玩的头头,今天也不例外。
边说边笑边唱参差不齐的儿歌,今天的重头戏是「抓水鸡」,于是乎,小上官瑾吆喝着一伙小萝卜头穿梭田梗小径,往最肥沃的农田出发。
「水鸡」者,青蛙也!
「啦啦啦……阿公仔拿锄头,阿嬷拿畚斗啊啊……」
上官谨凝着脸,身为老大,就算跟班们唱的歌难听到爆,还是要忍!
他是老大,这是他对他们的义气,哪怕这份义薄云天可能会牺牲掉他可怜的小耳朵。
瞬间,身后嘈杂难听的儿歌突然整齐了起来……声音全在同一时间停住。
「你看,是那个姊姊耶……」跟班里有人这么喊了出来,是个女娃的声音。「漂亮的姊姊在那里。」
小上官谨转身朝跟班们注意的方向望去,农田的对面,一袭白色的身影立时映入眼帘,沿着田边的柏油路与他们同一个方向,因为腿长的缘故,速度比一票小鬼来得快速,一下子就将他们-在后方。
他知道她,妈妈说那是刚搬到隔壁的新邻居。
这个「隔壁」,隔了好大一片田。
「那个姊姊好可怜哦~~」玩伴里有人这么说:「我妈说姊姊家里没有妈妈,她跟爸爸相依……相依……」
「相依为命啦,笨小瓜。」较年长的孩子嗤声道,「不会说话就不要说。」
「死大胖!谁说我不会说话!臭大胖,不跟你玩了啦!」
「怕你啊!」
两个小鬼的心神立刻转移到吵架,闹起内哄来了。
上官谨才懒得理这两只,喊了声:「走啦!」,又开始带队前进。
没一会儿,队伍里又出现吱吱喳喳的声音,有些孩子开始交头接耳,正值爱恶作剧的年龄使然,打着作弄漂亮姊姊的主意。
不消片刻,玩伴的行伍开始有两三个顽童月兑队,穿过结穗累累的稻田,从后方接近身穿白色裙装的漂亮少女。
上官谨注意到了,日阳晒得通红的可爱脸蛋上,两道眉毛打了结。
「赵大呆又月兑队了。」跟班小弟冲到上官谨身边打小报告。「还有阿笨和阿土也跟去了。」
「这三个笨蛋!」上官谨-起眼,咬牙道:「又想偷掀女生的裙子。」有这种跟班真丢脸!
一边说,他边追上前,可惜迟了一步,前方三个小鬼头突然加快脚步跑向着白色洋装的少女,尖声吆喝的同时,被称为赵大呆的顽童带头伸出小魔爪,撩起少女的裙子。
白色裙-立时往上翻掀,少女受到惊吓叫了声,还来不及反应,三个作恶的小鬼已跑到前头,还不忘恶劣地笑道:「羞羞脸!内裤跑出来,羞羞脸!」
被这一吓,少女停在原地,紧追而来的上官谨煞车不及,就这样硬生生撞上对方,跌坐在地上,摔得差点没裂成四块。
「哎呀!」被撞的人也叫了一声,细细的,不愠不火。
上官谨全副心力放在自己的可怜小上,在心里埋怨丢他这个老大面子的赵大呆。
等一下看见他绝对要给他好看,竟然偷掀人家女生的裙子!上官瑾恨恨地想。
在上官家,欺负女孩子是从没有过的事,一来是由于上官家的一家之主疼老婆是出了名,二来则是因为一家六口里,只有两名男丁,在陰盛阳衰的环境下,上官谨熏陶出尊重女性的绅士风度。
只是当时的他压根儿不知「绅士风度」怎生书,只是很单纯的知道女孩子是用来保护不是用来欺负的。
就在这时,淡淡的清香扑鼻,圆眼抬起,白白净净的脸蛋就在眼前,黑色的眼-毛浓密得像两排小扇子,开啊合的直。
上面有三个姊姊的上官谨很直觉的,就拿眼前的姊姊和自家三朵花相比。
「-好漂亮……」他直言,童稚的天真让他不知害羞,眨着圆眼盯在那张比姊姊们还漂亮上好几百倍的脸。「真的很漂亮。」
然后,他看见这位姊姊淡红色的唇缓缓上扬,而他的小脑袋却在这时蹦出刚才不小心看见的春光……那双比洋装更白皙的双腿,还有纯白色的底裤……
恍惚间,上官谨觉得鼻子蓦然一热。
「啊!」少女叫出声,急忙从裙子口袋模出手帕捂住他的鼻子。
上官谨与龚歆慈第一次见面,就在鼻血狂泄的尴尬中作结。
多年后,在不经意想起的时候,上官谨只有三个字的感言……
见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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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嗯,好。我知道了,拜。」
喀!上官谨放回话筒时,陈若美正好走进客厅,习惯性的一问:
「谁打来的?」
听见母亲的声音,上官谨如梦初醒,回过神来,灿笑道:「台北的朋友打电话来,说阳明山上的樱花开得很漂亮,问我有没有兴趣上台北一趟,去走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作画的灵感。」
「又是朋友打电话。」陈若美话中不乏叹息。「你怎么什么地方都有朋友?才刚回来还不到两个礼拜,又有住在台北的朋友打电话来找。」
「妈……」上官谨笑着,脸巴上母亲,亲昵地贴着母亲的颊撒娇。「这证明-生的儿子人缘好啊,到哪儿都能交朋友,-也知道,那些朋友对我很好,经常邀请我到他们家作客……」
「这样不好。」陈若美虽然开明,仍然有一些难改的传统思想。「就算是好朋友,也不能老是到人家家里作客,太麻烦人了。」
「谁要-生出个万人迷儿子。」上官谨笑开脸,安慰母亲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话还是-告诉我的。」
「可是你老在靠朋友。」望子成龙是每个母亲的愿望,陈若美亦不例外。「阿谨,妈妈并不要求你功成名就,我跟你爸只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过得开心就好,只是看你这样,我还是会担心……」
「妈。」上官谨体贴地抱紧母亲。「我知道-在担心什么,放心啦!-儿子我虽然还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小画家,不过卖画赚的钱还能养活自己,-瞧,这几年我不也过得好好的?」
「是啊……」陈若美不得不承认。只是偶尔,她会觉得疑惑。
老是听儿子说要去哪儿画画,但她却很少看见他带回完成的画作。
每回问,她这宝贝儿子都会说在当地就被人买走,而且对方开出的价码都很不错,足以支应他的旅费及生活费。
所以平心而论,自从儿子立志走上画家之路后,其实两老并不如外人想象,必须作牛作马来支应儿子的生活开销;相反的,儿子就像三个女儿一样,定时会拨款到他们夫妻俩的帐户。
不过,对于儿子的画作只能闻声不能见影,她这做母亲的多少会觉得失落,家里挂上几幅儿子的画也不错啊……
「妈,我明天就上台北。」上官谨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啊?明天就上去?」这么快?
「本来是想今天就上去的,不过……」颊侧的酒涡再现,深刻的笑意像掺蜜的糖,甜得腻人。「我还想陪亲爱的妈咪一下。妈,今天晚上我想吃无锡排骨……」贪吃的嘴脸在「无锡排骨」四字出口时尽露。
「这才是你的目的吧?」陈若美没好气地睨了儿子一眼。
「妈的手艺举世无双。」狗腿再抬,又是哄人的阿谀。
偏偏,是儿子对母亲的,之于后者,显然十分受用。方才还在忧心儿子将来的陈若美这时候已经笑逐颜开,心中盘算着晚上的菜单,要好好为儿子送行。
这回儿子要上台北……咦,台北!「啊!」
母亲突然叫出声,让上官谨愣了住。「妈?」
「顺便帮隔壁龚伯伯一个忙。」她有个好主意,说不定还能……呵呵呵……
没来由的,上官谨背脊顿觉一阵凉,有种即将被人暗算的预感。谁说只有女人的第六感奇灵,男人的也不遑多让,很快的,他从母亲口中得到证实。
「你也知道,龚伯伯就只有你歆慈姊一个女儿,几年前到台北工作就不回来了,你龚伯伯嘴里不说,心里头是很挂意的。你这趟上台北,干脆别麻烦你朋友了,我联络歆慈,你就住她那,顺道用你这油嘴滑舌劝她回家看你龚伯伯,就这么决定啦,我这就去打电话告诉你歆慈姊。」
「妈!」上官谨急忙拉住母亲。「歆慈……姊是女的。」一个「姊」字在喉咙里转了好几圈才吐出。
「难不成还是个男的?」陈若美不解儿子干嘛这么大惊小怪。
「男女授受不亲,我怎么可能到她那儿去住?」这玩笑未免开太大了。
「怎么不可能?你不也有时候跑到台东跟你二姊『窝』?」陈若美自认这个「窝」字用得很新潮。「歆慈也算是你姊姊,怎么不能『窝』在一起?」
「因为她……毕竟不是亲姊姊,这对她不太好,万一人家有男朋友,说不定还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是吗?」陈若美挑了挑眉,对儿子的说辞颇不以为然。「上回我跟歆慈通电话,她说随时欢迎我们去找她。」
「我『们』是两个人以上才叫我们,不是指我。」以他对邻家姊姊的了解,他发誓,母亲与对方的谈话绝对没包含他。
别以为他不知道母亲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美其名是要他用三寸不烂之舌劝这位邻家姊姊返乡探父,其实压根儿是想利用人家劝他收收心,先成个家娶老婆。
他了解母亲正如母亲了解他的程度,更清楚邻家大姊从以前就和他母亲建立起的深厚情谊。
别以为他不知道哦,他只是不忍戳破自家娘亲实中带虚、虚中带实的理由而已。
可陈若美却打定主意,坚持要儿子去叨扰在台北工作的龚歆慈,否则不放行,甚至拿无锡排骨、糖醋鱼、炒川七作要胁,不答应就不给吃。
呜呜呜~~那都是他最爱吃的菜。上官谨欲哭无泪,知他甚详的母亲紧抓他的致命弱点,施尽威胁之能事,明知他嗜吃如命还故意这样!
唉,身为现代绝无仅有的孝子如他,除了点头还能怎办?
真糟……上官谨暗暗叫苦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