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识君(下) 第十七章 作者 : 蔡小雀

第十九章

四月春暖花开,典雅富丽的椒房殿内,白玉瓶上插着娇艳怒放的桃花枝,妆点得一片生气盎然。

魏皇后正亲手为两个孩子缝制小鞋子,忽然阿剔悄悄自殿后近前来,附耳对魏皇后轻语了几句。

她放下了手中的小鞋子,只觉上头那细致的虎头丝绣忽然硌人得慌……端庄美丽的脸庞先是浮起一抹快意,而后是隐隐约约的苦涩。

她又何尝愿意这样算计自己的丈夫?可是如果不提前为自己和孩子谋划,难道要坐等江山易主吗?

古往今来,明明贵为元皇后和嫡皇子,最后却沦为他人脚底泥的不胜枚举,她如今背后仍有母族魏家军为靠山,难道还要温良恭俭让地眼睁睁看着旁人算计到她头上来?

“……就按父亲说的办。”魏皇后嗓音低低,注视着阿剔。

“喏。”阿剔不忘提醒,“娘娘,太后那头对咱们椒房殿依然盯得很紧。”

“太后是护犊的母狮,就算和皇上几番闹得不快,她也不会坐视这后宫乱起来的。”魏皇后冷笑。“可晚了,早在她拦不住皇上专断独行的时候,就该知道人心不是他们母子想拿捏就拿捏得住的。”

况且,宫外坊间流传的那些话,也该传入太后耳中了……

“阿剔,”魏皇后淡然地命令道:“就让太后娘娘亲耳听到,百姓间是如何传得沸沸扬扬,徐侯之死乃出自皇上授意,还有那个奉命前往侯府慰问的内侍,又是怎么在徐侯病亡隔月就失足落湖溺毙的。”

她倒要看看,太后还能装聋作哑、自我欺骗到几时?

可笑的母慈子孝,可笑的皇家亲情……既然他们自己手上沾满鲜血,就不该唾弃他人罔顾人命!

——果不其然,翌日徐太后在嬷嬷的陪伴和宫娥环绕下,在御花园散心的当儿就听见了两个小太监在花墙后窃窃私语,说起自己前几天领差事出宫,却发现市井间都在议论徐侯是被皇上鸩酒赐死的……

徐太后当场脸色惨变,身旁的宫娥们大惊失色,忙怒斥着抓人。

两名小太监惊慌失措两股战战地伏跪在地,不断猛磕头认错,说自己是胡言乱语……

嬷嬷抢在其他宫娥将小太监们拉下去前喝住了——

“把人嘴巴塞了,押回长乐宫!”

身子摇摇欲坠的徐太后猛然抓住了嬷嬷的手,煞白透着青的面容冷汗涔涔,却肃然果决地道:“两个奴才竟敢污蔑圣上,拿英年早逝的徐侯说嘴……万万饶不得!来人,把人立刻就地杖毙,以儆效尤!”

“喏!”宫娥和太监们松了口气,连忙将被堵嘴的两名小太监死死押在地上,很快的就有执刑太监提着冷硬的漆红大板子过来,狠狠地朝小太监们的脊骨砸了下去!

凄厉闷喊声被卡在喉头,只听得噗噗噗硬木拍击在上的骇人声响,执刑太监们都是做惯了的杖刑老手,什么样的板子听着吓人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什么样的板子几下子就能活活打死人……

这两个小太监命不好,不管究竟是出自什么样的原因躲在花墙后说这番话,不管背后主子是谁,这几板子杖刑落下,很快就断气了,半截身子也血污烂糊成了一团。

徐太后杀鸡儆猴之意何其明显?!

果不其然,四周无论是宫廷守卫还是宫娥太监,人人皆是面色发白,瑟缩颤栗地束手垂首侍立一旁,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恐自己就是下一个杖下冤魂。

贤淑和蔼的徐太后,在这一瞬间宛如杀神降世,也就是这一瞬间,后宫之中所有人都想起了当年的徐皇后,也是这样用铁血手段镇住皇宫那些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和徐侯一齐顺利扶持新帝继承皇位,坐上龙椅。

只是没有人知道,回到长乐宫的徐太后汗湿重衣,双手哆嗦了好半天始终镇定不下来。

嬷嬷冷眼旁观,胸口又是苦涩满怀又是心寒透骨。

……太后这是作贼心虚,杖杀太监以封宫人……世人的口吗?

难道卿哥儿当真是死在自己亲外甥手中的?难道太后都知道这一切?

嬷嬷手抖得更加厉害,几乎按捺不住想上前甩掴徐太后一个巴掌——

小姐若是知道自己竟养出了一个纵容儿子害死亲弟的女儿,定然死也不会瞑目!

还有姑爷……还有大哥儿……当年就不该护持着楚家的江山,就该让他们楚氏皇族自相残杀把这天下打个稀巴烂,届时再出来收拾……

那么姑爷和小姐也不用战死,大哥儿也无须将先帝送进金銮殿,自己被射死在殿门前,卿哥儿更不必为了长姊和外甥,十五岁就得上战场,多年来沙场厮杀几经生死,最后得胜而归,却竟然被自己的亲外甥鸩杀……

“去,禀告皇上,宫外有人心怀不轨诋毁君上,意图拿已逝的大楚英雄徐侯做幌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请皇上务必查明此事,绝不可让此荒谬至极的流言甚嚣尘上,动摇国本!”徐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到近乎无情地吩咐道。

“喏,奴才立刻前去禀明圣上!”长乐宫的内侍太监急忙领命而去。

“你们其他人都退下,哀家没有传唤,谁都不许踏进寝殿半步。”徐太后冷冷地道。

宫娥太监们低首恭敬万分地远远退开了下去。

徐太后沉默了很久,她几乎不敢抬头看向嬷嬷,可终究鼓起勇气颤声道:“——嬷嬷,我儿不是那样的人。”

嬷嬷心头宛如乱针戳刺,瘖哑问道:“那太后娘娘又何必急着杖毙那两人呢?”

“后宫中有千百双眼盯着哀家,嬷嬷也知道尽管谦儿已经是皇帝了,可总有无数人想把他从这个皇位上拉下来。”徐太后近乎哀求地对嬷嬷道:“谦儿他已经很难了……前朝后宫多方势力,老臣们依然虎视眈眈,他若不强硬,只怕立时要被百官架空,他终究太年轻了,我们得给他更多时间才是。”

嬷嬷看着徐太后,眼神无比悲凉。“大姊儿,你也变了。”

徐太后一震,矢口否认,“哀家没有!”

“大姊儿,倘若真是皇上鸩杀了卿哥儿呢?”嬷嬷目光直逼徐太后。

“嬷嬷,为什么连你也这样怀疑我的谦儿?”徐太后声音有一丝凄厉。

嬷嬷已然无法心软……

这样自私冷血偏执的徐太后,陌生得令人害怕。

嬷嬷颓然地吁出了一口长气,原本银发苍苍却依然精神矍铄的老人家一下子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精气神,转眼间枯槁衰败得好似老树断枝上的一片残叶……

嬷嬷双眼透着茫然无措,看着彷佛刺蝟般竖起备战状态的徐太后,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徐太后又何尝不是万箭穿心般,只强自死死憋忍着胸臆间不断乱冲乱撞的深深剧痛感。

她的幼弟……她的卿弟啊……

不,不用去追究事情的真相,只须认定这一切只是有心人士故意放出来的谣言,所有人都想对付她单打独斗的谦儿。

谦儿没有父皇,没有外祖和舅舅们,他已经没有靠山了,现在就只剩下她这个母亲……怎么能……怎么能连她这个母亲都不相信他呢?

“嬷嬷,明日哀家就让人护送您回老家,您还是回去守着祠堂吧,阿爹和阿娘那儿有您在,哀家才能放心。”徐太后听见自己嗓音清冷而疏离地对嬷嬷这么说。

嬷嬷彷佛挨了一记重拳,皱纹满布的苍老面庞再无半点血色。“大姊儿,你……这是在防着我?”

“嬷嬷年纪大了,本就不该再操劳。”徐太后回避开她不敢置信的目光,平静地道,“哀家也只是想让您好好儿的安养终老。”

嬷嬷苍茫凄凉地闭上了老眼,四周一片死寂……

好半晌后,嬷嬷这才忧伤地望着不敢正视自己的徐太后,颤巍巍开口,“好,就让嬷嬷今儿最后再服侍太后娘娘一天,明日一早,嬷嬷就回老家去,守着祠堂,守着小姐和姑爷,大哥儿和卿哥儿。”

后面这两句,彷佛燃着火的鞭子狠狠地鞭挞在了徐太后身上……她重重一颤,而后又挺直了腰杆,傲然端贵得就像一个……

真真正正的大楚朝皇太后。

——黄昏时分,嬷嬷拖着疲惫沉重的脚步又来到了大殿角落檐下喂麻雀燕鸟们。

可和往日不同的是,她身后跟了好几个宫娥和太监,看似保护,实则监视。

嬷嬷彷佛没有察觉异状般,依然如故地把小钵里的炒米,一把把捏捧在掌心,喂着那些兴奋跳跳啄啄的燕雀们。

“多吃点啊,明儿过后嬷嬷就不在了,往后没人喂你们,你们自个儿觅食,找找虫子什么了,”嬷嬷对着燕雀们喃喃,隐隐哽咽。“不过幸好春天来了,你们已经安然度过了冬日,往后都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

宫娥和太监听得有些不忍心,可还是牢牢盯着嬷嬷,生恐她和旁人有任何接触。

可不说原本站哨的金羽卫们都接到了命令,不敢近前来跟嬷嬷交谈,他们目光炯炯地紧盯着四周,甚至包含天空,注意有没有鹰隼或信鸽什么的接近嬷嬷。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太后娘娘特意叮咛过的。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嬷嬷喂的还是那些个小不隆咚的麻雀伯劳,就没听过有人能训练麻雀伯劳送信。

且这样稚女敕小巧的鸟儿羽翼力道不强,飞不了一、两里就得落下来休息,一个不小心就被大风刮翻了……

嬷嬷只是在一群欢快扑腾着的五花八门杂色小燕雀中,一下子模模这一只,一下子模模那一只,好似老祖母心疼怜惜地对着小孙子说话叮咛什么,看不出有何异常之举。

最后她喂完了小钵子里所有的炒米后,依依不舍地看着小鸟儿们全部又振翅四下飞起……

有的飞到屋檐上理羽毛,有的飞到树叶枝桠间啄小虫子,其中有一只胖胖黑白相间的不起眼小鸟甚至和另一只小伯劳彷佛小鸡互啄似的打了架,最后两鸟不欢而散,气呼呼地各自飞走了。

嬷嬷噙泪微笑看着小鸟们飞远了,消失在天际那一端……

她终于放心了。

——翌日,嬷嬷坐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在一众金羽卫亲自护送下出了皇城,离开了上京城……

几日后,金羽卫却浑身狼狈地把嬷嬷的屍首送回到京城,并火速进长乐宫向徐太后请罪。

他们此番一路小心护送嬷嬷,谁知半途偶遇暴雨泥石崩塌,嬷嬷竟连人带车摔下了山谷……是他们护卫不力,请太后娘娘降罪惩处!

徐太后突闻噩耗,登时晕厥了过去。

楚宣帝忙赶到,急宣太医院前来救治太后娘娘,长乐宫内好一阵兵荒马乱人仰马翻……半个时辰后,徐太后这才在太医院首的施针下悠悠转醒,随即痛哭失声。

楚宣帝好言劝慰着母亲,嘴角却隐隐浮起一抹快意的微笑。

——好了,母亲现在只有他了,也永远只会站在他这边了。

然而消息传到了魏皇后耳里,她秀丽端庄的脸庞血色消褪得一干二净,心口越是发凉。

无论出手的是太后还是皇帝,这也太……绝情了!

是否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天生就会腐蚀人心,竟将她过去最敬重的巾帼英雌徐太后,还有她心爱的丈夫,如今通通变得面目全非。

“阿剔,”魏皇后猛然紧紧抓住阿剔,手指冷得像冰。“快去,传话给我爹,魏家军全面提高戒备,尤其是九门和皇城内的人马,都得抓紧了,随时应变,本宫有种很不好的预感,皇上……皇上或许要下手了!”

“奴婢这就去。”阿剔也变了脸色,急促有力地应道。

魏皇后揪着胸口的凤袍牡丹前襟,苍白的脸上透着深深的恐惧和茫然……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么快?

她一直还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慢慢部署,无论是为两个孩儿争这个父皇的宠,还是逐步夺取这个皇帝夫君对后宫的掌控权……

可是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竟发生得叫人猝不及防?

就好像看似沉稳浩瀚巍峨不变的巨大冰山,底下不知何时已是暗流涌动,漩涡处处。

像是有股神秘庞大不可测的可怕力量,在无声地默默推动着……

局势,失控了。

☆☆☆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天下何人不识君(下)最新章节 | 天下何人不识君(下)全文阅读 | 天下何人不识君(下)TXT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