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传到青鸾殿时,杨贵嫔当天就悬白绫要上吊以死自证清白,连后宫嫔妃不得自尽的宫规也顾不得了。
楚宣帝急急赶到的时候,恰好是杨音被救下来的那一刻,绝艳的美人小脸惨白如雪,玉颈间触目惊心的一条青紫勒痕,她一身玉色长袍松垮,露出了半边光果的肩头,在艰难喘咳着颤抖仰望着他时,原本娇女敕的嗓音沙哑得几未可闻——
“……皇上……她们……既不愿妾在您身边……只要妾一死……也……也就无人会再诋毁……您……了……”
楚宣帝紧紧地抱住了她单薄娇软柔若无骨的身子,满心震撼惊悸心痛,更多燃起的是夹杂着难堪、怜惜、懊恼和愤怒狂焰。
——她们……他们怎敢?
全都当他这个皇帝既聋且瞎,或是任凭他们阴谋诡诈算计下的毛头小子不成?
不就是他借着盛宠杨音之机敲打了他们一二,他们对他这个皇帝无可奈何,所以便联合起来推波助澜以逼死杨音来警告他……
简直大逆不道,目无君上!
他搂紧了杨音,心疼地轻抚着她微凉的小脸,低沉有力地道:“你放心,有朕在,谁都休想动你一根寒毛……朕是皇帝,这天下朕想保住谁,就能保住谁。”
“皇上……呜呜呜……妾……好怕……”杨音蜷缩在他怀里哭成了泪人儿。
她不是作戏,而是真真正正害怕了……
如果不能牢牢攀住皇上,她是真的会死在这华贵锦绣的深宫后苑里,她不想死啊!
“爱妃别怕,”楚宣帝冷笑一声。“他们就是欺你不过是区区知州之女,欺你只有朕的皇宠,朝中没有半分倚仗,却不知富贵荣华高官厚禄,也只须朕一道圣旨……你放心,你有朕,而且你父在苏州城官声极好,朕命人查过了,历年来磨勘皆为优等,于民生治事上颇见章法,堪以大用。”
杨音听到他夸赞自己父亲,小脸霎时抬起,满眼希盼地颤声轻问:“妾……妾能再……见到爹爹……吗?”
他神情流露爱怜之色。“爱妃,朕早有提拔你父之意,今日又连累了爱妃受此惊吓,朕当然得好好补偿与你,明日便下旨擢升杨卿进京述职,任吏部左侍郎。”
吏部陈尚书仗着淑妃和大皇子,暗中拢络了不少人马,他早就命人暗查得清清楚楚,不过是想着让他和周相斗个势均力敌,可没想到这两个老东西这般没有眼色,还胆儿越肥……
哼,他能逐步除掉徐家军,分化魏家军,慢慢把军权收入掌中,朝中扶植的新进官员能耐还及不上这些个老狐狸,他便将各地官员间老辣的二把手调回京城,成为悬在他们头顶之上的剑尖!
☆☆☆
宋暖在蒐集朝野间的流言蜚语隐密情报时,徐融卿也让丹鹤命人兵分两路,一从最近的大海岛,二从建州、福州等稻米大熟丰收之地,秘密大批收粮,直接出港走海路绕自广州再入中原,循西南夷河道北上运回了黑山。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尤其是内服外敷的伤药、金创药等等,更须一一提前备下。
徐家原本的药材舖子都动不得了,所以宋暖索性让白腿小隼帮忙送信到岭南给师父。
岭南古为百越之地,山川峻岭药草繁生,几乎家家户户都识得药草,一个村里就有三四十名老药师老大夫。
由师父出面收购和炮制药材是最省便的了,而且大批药材药丸制好了以后,恰好衔接上丹鹤走广州水路的船,运回黑山。
丹鹤于内陆所用的船只为“上平如衡,下侧如刀,贵其可以破浪而行”的中型福船,福船自来可供以运输或战船之用,吃水量深,尖底设龙骨,坚固异常,乘风破浪间速度平稳飞疾,上层指挥作战,居高临下,且以双舵设计,便于操纵。
另外丹鹤这些年来还打造了无数艘篷长橹快,船行水上犹如飞鸟的小型鸟船,可用以近海快攻作战用。
大楚向来重陆战而轻海战,徐融卿曾向先帝建言,督办水师以抵御水盗与海寇,却被先帝驳回,说北方蛮族虎视眈眈,可南方水盗海寇不过疥癣之疾,不足为患,大楚何须浪费这笔巨资打蝇虫?
后来徐融卿还是决议命丹鹤私下前往南方建办船厂,暗中打造船只,并领一千名徐家军训练为水手,先行远渡重洋,至海外贩丝绸茶叶瓷器等,以待日后东宫太子……就能以船待人,以钱募兵,打造大楚真正的水师。
谁想,先帝驾崩,北方蛮族趁年轻新帝初登基,便发兵攻打大楚,徐融卿临危受命前往迎敌,这仗一打就是三年,直待打服了蛮族还趁势将疆域又拓展了数百里后,凯旋回归上京城,为他庆功的却是一杯鸩酒。
所以这支船队从来未曾有机会显露于朝廷,楚氏皇族面前,也为徐融卿保存了最雄厚的一份实力。
——回首前尘种种,一饮一啄,自有天定。
若非楚宣帝的怀疑忌惮提防,这一切都会是他的。
可现在,徐家隐藏的真正力量将成为深深刺进皇城心脏的那柄剑尖!
在白腿小隼啾啾欢快地啼声下,徐融卿看着宋暖兴冲冲的写着信,自己想了想,也慎重地提笔写了另一封言词真诚恳切的信函。
他郑重感谢戚风子师父将阿暖扶养长大,得以让阿暖来到他身边,成为他生命中的光芒和温暖……
另外,他也写下了向戚风子师父隆重求娶阿暖为妻,恳请师父将阿暖下嫁于自己,他徐融卿立誓此生永不二色,以他所有,爱护妻子一生无忧。
“我写完了,”宋暖笑嘻嘻地想探头过来看,却发现他迅速地将书信遮掩住了,英俊沉静的脸庞霎时红了,隐隐羞涩,不禁大奇。“长生哥,你写了什么呀?”
徐融卿连忙回身拥住了她,在墨迹干之前唯恐教她看见,可又不忍心瞒骗她分毫,只得有些赧然地低声道:“是……正式向戚风子师父求娶你,尽管大事在即,可三书六礼都要齐备,我不愿委屈了你。”
三书乃聘书、礼书、迎书,六礼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他每一个步骤都不愿草率马虎,三书可先下,待大事功成后,六礼也要办起……总之,他要全天下都知道他徐融卿倾心宋暖,郑而重之求娶归家,成为他此生唯一的妻,也是徐家唯一的主母。
饶是宋暖平时疏朗大剌剌,而且成日盼着想和她的长生哥洞房花烛,但真正谈到了亲事,她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女儿家的娇羞腼覥来,虽然只有一瞬间……
她捧着发烫的粉腮。“害羞呢!”
他心下越发柔软了,轻轻模模她的头。“阿暖,我想你风风光光的下嫁与我。”
她眉开眼笑,仰起小脸快活地问:“那几时呀?下个月吗?还是这个月底?”
徐融卿一怔,霎时忍俊不住,眸底笑意更深了。“傻姑娘,你我亲事怎能如此仓卒轻率?我意三书先行,待师父正式将你许配与我,再走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与亲迎便在我们大势抵定之后,如何?”
“还要那么久?”她都心急了。
他温柔而爱怜地凝视着她,低声道:“我也是。”
她眼睛一亮。“那咱们就月底回到黑山上让铁牛和兄弟们办上宴席,大杯酒大块肉,大家伙儿开开心心吃一顿……”
“不,我不愿委屈你。”他再三重申。
“可我不觉得委屈,”她对着他嫣然一笑。“我觉着这才是婚礼应该有的样子,繁文缛节是做给外人看的,是虚的。只要我们在意的人一起高高兴兴,祝福我们这对新郎倌新娘子,这才是实的。”
徐融卿心中感动激荡万分,拥着她柔软的小身子,只觉此生能得阿暖,已圆满足矣……
“三书六礼过后,我们便照着你喜欢的,把所有兄弟都齐聚一堂,广设宴席开怀痛饮,为你我二人祝福。”他轻轻笑了,抚模着她弯弯可爱的眉眼,神情透着浓浓的温存和暖疼惜……低哑道:“可你也答应我一事可好?”
宋暖依恋地靠在他胸膛前,被他轻抚舒服得昏昏欲睡。“嗯,你说。”
“若事有万一,丹鹤会在上京城外汴河备船候你,上京城五湖四河环绕,交错纵横,你走水路便能从容离开,顺江出海——”
“我不走!”她心一凛,打断了他。“我们会成功的,况且就算打输了,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阿暖,我是军人,这一场仗也是我与徐家军,对阵朝廷大军和楚宣帝,注定不死不休。”他嗓音低柔试图说服她。“只要能知道你安好,我便才安心。”
她眼泪滚了出来,鼻音浓重地道:“不要,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阿暖——”
“叫一万声阿暖也没用,”她一脸恼怒地瞪着他,“我说过,你要是死了,你哪里还管得到我死不死吗?”
他心口阵阵绞痛酸楚不已。“阿暖,你听我说——”
“长生哥,你别那么死板板较真好不?”宋暖简直快被他给气坏了。“咱们不当霸王别姬,你不是楚霸王,我也不是虞姬,话说楚霸王当年要是渡船过了江东,再领第二批江东兵狠狠地杀将回来,把刘邦杀得屁滚尿流……咳,落花流水,到时候坐上龙椅,大酬江东,厚赏军眷,不就帮上一批战死的江东子弟兵狠狠出了一口气,大大找补回来了吗?”
他一呆。
“可你看,楚霸王觉得愧对江东子弟兵,没脸再回江东,自刎死在了江边,人死了就啥都没了,这笔帐不是亏上加亏?”
徐融卿怔怔地看着她小嘴清脆爽利,继续滴溜溜地说出一长串——
“你功夫那么好,领兵打仗从来没败过,对上朝廷这一场战怎么算都不可能会输,况且就算楚宣帝脑子灵光有埋伏奇兵又如何?咱们徐家军多的是不声不响就能杀人于无形的刺客,偷偷模进去皇宫割了他的脑袋不能够吗?再说了,历朝历代不都是拳头大的人说话?把江山打下来以后,再行仁义之事啊!”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圆圆的,对上他愣怔深邃的凤眼,四周有一霎诡异的安静——
就连白腿小隼都忍不住歪头看着他俩,连啄羽毛的动作都忘了。
——良久后,他蓦然低声叹息。
宋暖莫名有点小心虚。“那个,我说的太天马行空,不着边际了吗?”
“不,你说得有道理。”徐融卿眉目舒展,嘴角轻扬,原来有几分沉郁的胸臆间,霎时大大疏阔释然了起来。“极有道理,本是我拘泥了。”
以徐家军的实力,若两军对垒,赢面可占六成以上,若再打一个出奇不意……也有八成把握。
善战之将虽要做最坏打算,可一如《孙子兵法》有云——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夫钝兵挫锐,屈力殚货,则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
善用兵者求速胜,不宜旷日持久,便该设法由敌人那方取得粮食、兵器,避免己方物财战线运送过度延长而枯竭,造成兵疲财尽之危。
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箕杆一石,当吾二十石。以敌方之粮之辎用以己方,并善待俘虏,使其有归顺心……
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可掌国家安危之主也。
他骁勇善战多年,对于各种战况局势早已娴熟于心,上京城这一仗要攻克本就不难,难是难在名正言顺,不冠上弑君篡位骂名,也免于令诸侯趁势而起,以勤王名义搅浑了这一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对此,他和部属们不也早做防备了吗?
徐融卿深深吸了一口气,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会诸般忐忑惶惶,皆不过是生怕阿暖遇险罢了。
“长生哥?”宋暖疑惑地望着他的自嘲一笑。
“阿暖,别担心,本就不至于此。”他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都是我忧心太过,想岔了。”
她眨了眨眼。
“这一场仗,我们定能赢。”他眸光璀璨,熠熠生辉。
“对!我们一定能赢!”宋暖喜笑颜开,紧握小拳头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