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府在北,应天府在东,河南府在西,而上京城恰恰就在此三角地域中心位置。
此三府各驻守五万禁军,应天府和河南府在急行军之下,朝发令,最远夕可至,奔袭拱卫上京城,大名府则最晚次日可抵之。
而上京城兵力部署又分皇城内外禁军,外城近郊驻有三万禁军,刀剑甲胄日夜不卸,但凡皇城烽火一燃,一个时辰内便能迅速入城勤王。
皇城内又有金羽卫等帝王亲兵一万人,严密戍卫皇宫及各殿,尤其皇帝的未央宫和勤政殿,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凡说不出当日暗号,或未持有腰牌敢近帝王一丈之外者,一律杀无赦。
这半年来,楚宣帝早已经把禁军中所有的徐家军人马或杀或贬出京城,彻底地清查一净,提拔了自己的心月复任指挥使和总教头。
否则,只怕楚宣帝在皇宫里连睡都睡不安稳。
且他毕竟是徐侯教出来的“亲外甥”,对于军务等熟悉程度自然远胜于一般的东宫太子甚或皇帝,所有可能叫人乘虚而入之处,也通通查缺补漏了个齐全。
楚宣帝登基三年来,日日都在筹谋策划着这一切,无数次在暗室中和心月复将军们沙盘推演,如何在小舅父不在之后,能不着痕迹地蚕食鲸吞掉所有徐家军的势力——尤其是皇城内外,务求“寸草不留”!
还不能惊动了徐太后的私兵……
楚宣帝心底深处还是唯恐自己的母亲知道,是他亲自下密旨鸩杀了小舅舅的。
虽然他也有绝对的把握,母亲纵然会如何雷霆震怒,如何悲痛欲绝,但最后……肯定还是会站在他这边的。
徐融卿看着楚瑄长大,原以为自己对这外甥的心性至少也了解、捉模个七八成,可万万没想到这世上的人心是永远猜不透的,楚瑄的狠戾毒辣,也远远超出他意料之外。
这一次来到河南府,伫立在这和上京城成犄角对望之地,徐融卿已然正式将楚瑄视为真正的敌手。
——两方博弈,兵力优胜固为重要,可精细严谨的谍报当可制敌机先。
各地禁军方面,原由殿前司和侍卫亲军司以统帅,但楚宣帝这半年来为集军权于皇权之中,明升暗贬地瓜分了两司掌管禁军的权力,也让两司有掌兵之名却无发兵之权。
发兵的权力,最后当然都收归于他这个皇帝所有,只不过各地禁军一切大小事情还是呈至两司,再由两司统筹上奏御前,再由楚宣帝决策发号施令。
楚宣帝便是这样逐步收拢了军权……
可当徐融卿实地潜伏侦察了河南府所有明面和暗地的驻军大营和指挥使府衙后,打了这么多年仗的徐侯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窥破了楚宣帝集权政策下的最大致命伤——迟缓军心,迁延日月。
真正善战统帅者,当知“兵贵神速”,多延迟一刻,便是增加战败的重大危险。
楚宣帝这半年来慎防武将权力更甚其他,上级武将皆剔除异己、任人唯亲,就连各地下级武将们,连小小剿匪行动都得先由卫所长官或府衙上报朝廷,获得允可才能发兵,否则便是藐视朝廷君上,擅动军队意图不轨。
此番布置,看似令皇帝对于军权掌控力更加严密,实则是大大拖延、错失了最好的战机,也破坏了各地方军队的敏锐周旋应战能力。
更导致各地驻军领兵主将唯恐被政敌趁机扣帽子,故而宁可处处保守,大军按兵不动,只要未造成大乱子,区区匪患等压根儿不去管。
死几十个老百姓,被劫掠烧杀上三五个村子又如何?
只要那些个山匪强盗别往大了闹,这都不是什么事儿,况且各地府县官员也怕自个儿辖下出了匪乱,影响了磨堪的优劣考评。
文资三年一迁,武职五年一迁,谓之磨堪。
文官武将,又有哪个愿意自己的升迁考绩被评以劣等?影响了日后的官运之路?
所以尽管短短的半年,在“上行下效”的风气薰染下,大楚各地府县和驻军逐渐腐化败坏,盗匪丛生,百姓苦不堪言。
这一路走来,徐融卿看得触目惊心又痛心不已。
……楚宣帝牢牢把控着一群豺狼,却不知噬咬的都是他治下的百姓。
“也许他知道,”徐融卿眼神冰冷,喃喃低语。“可他又如何会在乎?”
就连为他卖命的忠臣良将都能轻易舍弃、杀戮一尽,天下苍生也不过是为巩固他至高无上皇权的垫脚石罢了。
一身玄色的徐融卿在黑夜里彷佛影子,不断穿梭出没在河南府各大大小小驻军大营间。
他原可不必亲身做这斥候,徐家弩兵和骑兵中也皆有斥候兵,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军队,他也可借此种种侦察过程中,边在心中策划出最详尽周密的战略。
─两个月后,冬末初春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那日,潜行奔袭侦察三府的徐融卿终于回到了河南府秘密落脚的院落内。
宋暖心疼地模着眼前高大冷漠瘦削的男人脸庞,彷佛又看见了当初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徐侯”。
他气息孤寂清冷,眉宇间透着寒意料峭……
可是很快的,在碰触到她怜惜含泪的软软目光下,徐融卿刹那间浑身冰霜消融一空,取而代之的是浅浅温柔中透着无限缱绻的眷恋。
“阿暖,你瘦了。”
“长生哥,你瘦了。”
他俩不约而同月兑口而出,又相继一笑,只觉心头塞得满满暖暖的。
这便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吧……
☆☆☆
隐密院落就在妓馆玉腰后头,隔着重重迂回的月洞门和园林深处的不起眼老宅院里。
宋暖虽然年纪不大,却是老江湖了,她从小就被师父拎着天南地北到处跑,这百姓庶民坊间就没有一处是她没溜达过的。
连暗处交易的鬼市她都混进去见识过几回,胡人手中最好的宝石,老蔘客传家之宝的百年野山蔘,甚至还有号称全江南最美的瘦马,前朝名画大师笔下的珍稀画卷……通通都在鬼市里见得到。
在河南府,她很快就搭上了玉腰背后的原主子,就是二十年前艳冠京师令万人争相一亲芳泽的花魁五娘。
五娘自从十五年前捞够了金银锦帛后,便收山嫁给了杭州大才子为贵妾,可没几年后听说就香消玉殒在出身名门的大妇手中。
宋暖当时年纪小,自然无缘得见五娘的美艳绝伦风采,但谁让她有个洒月兑不羁的师父,什么话都敢对这个小徒弟说,尤其是自己年轻时候的风流韵事……咳。
总之,也是因为师父,宋暖才知道原来五娘没死,在被大才子骗财又骗心,还被大妇折磨得奄奄一息之际,想起曾经的恩客戚风子给她一枚刻了小篆的橡实,说若遇难处可凭这橡实到当地乞儿窝求助。
师父和丐帮长老都是老酒友了,想把谁家后院的女人偷运出来是轻而易举的,临走前还顺便放了把火,把半座精致秀丽的园林烧了大半去……嘿嘿。
正所谓“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就让那对满口仁义道德、满肚子狼心狗肺的夫妻肉痛去吧!
孑然一身的五娘病好了之后,便暗悄悄地搬到河南府住下,靠着自己当年的技艺教出数名娇美妩媚的小娘子,先从私妓暗门子做起,接着便有了在坊间势头不小的玉腰妓馆。
玉腰做的多是中下级军官和小吏、走商们的生意,走物美价廉、高贵不贵路线,所以恩客如云,私下挣得的银子可半点都不输诗音阁和春波楼。
五娘虽身在风尘,却是个心明眼亮且胸中自有丘壑正气的女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收拾起满身风情手段,乖乖守着大妇的规矩而险些丧命了。
宋暖是她恩公的徒弟,疏阔欢快的性子又极合了五娘的脾胃,所以一听到她想买下玉腰,五娘二话不说就把它给了阿暖,还豪爽地说半个铜子儿都不收,就当是她给恩公小徒弟的“嫁妆”了。
宋暖自是不肯占这个大便宜,坚持要拿银子入股一半的分子,实际上掌权人还是五娘。
五娘再三拒绝,可宋暖追着讨价还价甚至还扯着人家的袖子猛撒娇,最后五娘受不住她软萌娇憨的赖皮,只得又好笑又无奈地依了她。
宋暖还偷偷儿地跟她说了一句——五娘五娘,阿暖要和夫君干一件大事儿,要是大事儿能成,往后五娘都归阿暖和夫君罩了,你日后想开多大的妓馆,想养多少俊俏的面首,都行!
五娘被她惹得笑骂连连,可心里却酸软沁甜得一塌糊涂……
这就是文人们说的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吧?
阿暖这小丫头,她一见就喜欢,干净温暖的灿烂笑眼里却透着满满的真诚和坚定……
五娘信得过她。
所以便把自己狡兔三窟中的主院都给了宋暖,并纵容玉腰内多了好几名高大剽悍汉子充做院内打手,五娘只顾神态自若地做着她的老鸨,并且不忘把顾客花名册上的“重点人物”都偷偷儿地泄漏给了宋暖。
五娘护短得厉害,只要是她看中的,便是挖心掏肺也要相挺到底。
“五娘,您要是肯做我师娘就好了。”宋暖这天捧着五娘亲手给她炖的独门养颜雪蛤汤,感动得边喝边咕哝。“我师父太没用了,好娘子都追不上。”
五娘又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风情万种的眉眼间无限宠溺,纤纤玉指轻戳了戳她的粉额。“又胡说了,恩公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里是我这等风尘女子配得上的?”
“风尘女子又怎么了?自古风尘出侠女,我师父是英雄堆中的酒鬼,若当真论起,还是五娘您吃亏……”宋暖嘻皮笑脸地道,“也罢,师父都满脸皮皱子了,若挑面首的话,他老人家就得被甩开十条街外呀。”
“你这丫头哟……”五娘笑得花枝乱绽。
——此时此刻厚厚的一墙之隔,徐融卿正和孟隼等人齐聚于密室商议军情,可孟隼等人却发现自家主子忽然停了下来,像有一霎的失神,彷佛侧耳倾听着什么,而后嘴角不禁微微上扬,眼神也温柔了起来。
“……主子?”
徐融卿回过神来,深邃黑眸这才恢复沉静如故,低声道:“我们继续。”
“是,”孟隼神色恭敬,轻声禀报,“这两个月主母联络上了河南府的丐帮,还有玉腰内的姑娘们也蒐集到了极为重要的情报和线索……这几个月来,果然周相和魏家军都开始动作了。”
他听得专注。
“楚宣帝为削弱魏家军和其他士族对军队的掌控力,在军饷核拨上更加严苛,各地方出色军事人才皆拔擢至上京城,多将老弱平庸者留于地方军,并采取调将指挥制,甚至设下转运使,将各州地方财富借以集中到朝廷——也就是帝王手中——”孟隼忍不住咬了咬牙。“有前朝的前车之监,楚宣帝明知其中弊病,怎还重蹈覆辙?”
“地方军弱,自外敌侵犯不绝,甚而严重者足以进逼皇城生灭国之危。”徐融卿语气淡然,眼神严峻。“他不是想不到,而是自羯奴被破,雁回十六州收归大楚疆域,最大的外敌威胁已灭,剩下的赤金人、夏人如今犹不足以为患,楚宣帝目前重心自然放在收拢军政、集权于手中。”
孟隼强忍骂娘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还是吞了回去。
“想骂便骂,无须顾虑。”徐融卿看着他,“楚瑄确实贪婪倨傲,心胸狭窄且手段阴毒,既无明君之宽宏睿智,亦无枭雄之凶猛霸气……我徐家,竟扶持了一个无道之君上位,实乃愧对天下。”
“主子,这怎么能怪咱们徐家呢?”孟隼愤恨不平。
徐融卿摇了摇头,沉声道:“楚宣帝言行种种,便是认定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帝王,亦当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帝王,而将天下之害尽归于他人,亦无不可……这头猛虎,既是徐家豢养出来的,那么也该由徐家亲手来收拾。”
孟隼和弩兵们闻之大喜过望,热血沸腾起来。
“主子,那依您研判,咱们下一步——”
“昔日徐家两大军师,霍老和凤先生皆在羯奴之战后,功成身退归隐山林,”徐融卿平静地道:“我已让杜鹃亲自赶赴乘云峰,请两位先生再度出山。”
孟隼等人闻言大喜。
霍老和凤先生若能出山,为主子在南方和西路压阵,主子就可安心在北方上京城一带全力施为了。
他们彷佛又回到了全军上下,齐心戮力共同抵抗外敌的挥洒热血奔腾时光。
徐融卿对着大桌上摊开的手绘羊皮图,点上其中几处。“眼下各地军情动或不动,须上呈两司,再由两司奏与帝王,帝王再发下指令,我军只要截断各线驿站、谍报处,占领烽火报信台,便可打上京城一个措手不及。”
“主子,属下请命,率弩兵昼伏夜出千里潜行截断此三府军信路!”
徐融卿沉吟片刻,摇头道:“不,五百弩兵是目前徐家军仅存的精锐中之精锐,于大军中攻城对阵所向披靡,所以你们这支不能分散。”
陆续回归至黑山的徐家军虽已有七万之数,但驻守各地足以信任的徐家军又须留在该处镇慑外患,并阻绝其他军队驰援上京城的脚步,所以他们实际上能动用的人马太少太少。
七万徐家军中须分兵两万,各自对上三府的五万驻军,只留一万徐家军对上京师外城近郊的三万禁军和内皇城的一万金羽卫——
纵使徐家军人人悍勇无比,可以一敌四,却定然会伤亡严重,打赢了也是惨胜,恐千不存一……
他不会这样带兵,以屍骨垒就的江山将自己送上至高之巅。
那么,这样的他又与楚氏历代帝王有何不同?
“朝廷大军虽不善战,可人数庞大,拖也能拖死我们,”他冷静道:“况且还有魏家军和周相、陈尚书等派系人马虎视眈眈,若我徐家军直接对上朝廷,他们自可远观鹬蚌相争,无论最后孰胜孰败,必定元气大伤,届时他们自可渔翁得利。”
“这些小人,就等着来捡这个漏。”孟隼咬牙切齿。
“繁礼君子,不厌忠信;战阵之间,不厌诈伪。”他叹息。“打仗自是兵不厌诈,手段尽出,我徐家军又何尝不是?”
“主子和他们不一样,主子为的不是私利。”
徐融卿笑了笑,眼神复杂深远。“我亦有私心,我不想再让徐家军为他人刀俎上的鱼肉任其宰割,我也要保我心爱的姑娘,不再受世人欺凌相逼……既然他人叫我们无路可走,我们便站上那再不受人威胁迫害的高位,睥睨天下,也庇护天下!”
“好!主子说得太好了!”
孟隼等人听得满腔热血、澎湃激昂,若非正在密室中不可大声諠譁,他们早痛快大喊应和了,可尽管如此,几人依然手握拳头,激动亢奋地挥了挥,兴奋欢喜地涨红了脸。
徐融卿看着兄弟们,目光温和,嘴角隐有笑意。“所以,我们此番也来做一回钓鱼翁……”
孟隼等人霎时聚精会神起来,目光炯炯地听着主子缜密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