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海州大大小小官员联名弹劾奏本和百姓万民泣血手印送上了朝廷,呈到帝王御前,楚宣帝险些怒极一把掀翻了这厚厚奏本血手印和御案!
他们竟敢……他们怎么敢……
这些大逆不道的混帐居然敢目无君上?敢用此等激烈手段弹劾他派去的特使,究竟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这是想造反吗?
同时呈到他案前的还有楚州和明州的奏章和密报,派去楚州的新进官员们,有的被发现开始贿赂富商,有的则是在青楼嫖妓被撞破,失了官身体统,就连凤林军也被弹劾骚扰百姓,借剿匪名义实则以贱民人头充作贼首邀功……
林林总总,混乱肮脏得令他几乎想亲手撕碎了这些奏章密报。
奏章字字血泪和愤怒,直指新进官员们仗着皇恩颐指气使,插手施粥厚薄,一味要求日日都得厚粥插筷不倒,却不考虑粮食后继无力的窘境。
灾民本可靠着一日一碗清粥勉强撑上月余,可特使偏要施以厚粥,致使上百座粥棚不到五日便粮米耗尽……
期间无数灾民饿死,迫不得已卖儿卖女,甚至有几度饥火中烧的灾民疯狂冲撞府衙县衙,并打砸抢夺了许多商舖子。
凤林军和衙役们暴力镇压过后,又是屍横遍野云云。
看得楚宣帝双手颤抖,胸口几欲呕血而出——
而那借由谍报暗线递上来的密报里,充斥着新进官员们字迹错乱的告状和自辩……
“蠢货!都是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蠢货!”楚宣帝目光赤红如血,咆哮起来。“他们竟敢辜负圣恩,把朕的脸面踩在地上践踏,来人!立刻把这群罪臣通通都给朕押回京——”
“皇上息怒!皇上三思啊!”周相领着六部尚书纷纷跪下,急急劝谏楚宣帝。“如今事态犹不明,特使们或者是中了那些个老官油子们的计,皇上——”
“便是中计,也是他们蠢钝如豚!”楚宣帝冷笑,眼神怒火燃烧。
“皇上,特使们此番下三州协助治灾,代表的便是——”吏部陈尚书吞了口口水,不敢直指代表着皇上,忙改口,“朝廷,特使们纵然有疏漏不堪之处,便让他们在当地戴罪立功也就是了,皇上无须为了特使们气伤了龙体。”
楚宣帝深深吸了一口气,吏部尚书的话倒提醒了他,特使此刻确实不能回京……否则一国之君,出尔反尔,还让地方官员们轻易就折了自己的颜面,往后这些地方官员岂不是更要仗着老资格,一再欺他这登基初初三年的新帝?
自古朋党聚势,甚至大到威胁到皇权者比比皆是,他不能掉以轻心,也不能再贪功冒进了。
楚宣帝闭上眼,盛怒起伏的胸膛缓缓恢复了镇定,他也感觉到自己最近这些日子确实太心急了些,都有些流于浮躁了。
小舅舅说过,政事如战事,当谋定而后动……
他心口一颤,猛然睁开了双眼,呼吸又有些急促起来。
不!不能再想昔日种种了……况且小舅舅不过是武将,他可是天子,自幼居于东宫在太傅们教习之下,学的可是治国安邦帝王心术。
为帝者,端坐至高无上之巅,他的眼光谋略从来就要比所有臣子更好,看得更远,想得更深……
他目光冷了下来。“尔等不用再劝了,特使们不只负了朕和朝廷,更罔顾灾民百姓们的性命,有功当赏、有过当惩,朕不是那等不明是非之君……不过当地官员们都是积年的民政治事老手了,此番若是早早治灾得法,又如何会被这批初出茅庐之辈就打乱了手脚?”
周相愣住了。
几位尚书各自面面相觑,唯有被楚宣帝亲自拔擢提为心月复的新户部安尚书满面崇拜欢喜地援声道——
“圣上英明!如此这般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既安了灾民的心,也正了朝纲,更能显衬出皇上的高瞻远瞩,洞烛世事……无论是新进官员还是地方官员,都休想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耍弄什么小聪明。”
楚宣帝锐利狠戾的目光微微和缓了,嘴角隐约上翘。“安爱卿也不用拍朕的马屁了,朕只求无愧于心,先帝将这大好江山托付与朕,朕自然会好好治理天下,好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以身为我大楚子民为傲。”
周相和一干尚书怎会看不出楚宣帝眼中的倨傲自得和踌躇满志?
他们心中滋味复杂万分,有见猎心喜、有酸涩惶惶,还有的是已然陷入了自己的盘算。
但此时此刻,对上了楚宣帝熠熠生光的灼热视线,所有人还是齐齐地跪伏下拜——
“大楚有明君,当再造盛世……”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前朝气氛诡谲风云暗涌,此际的后宫却也不平顺……
魏皇后看着冷冷注视着自己的徐太后,心下抽紧,却依旧温婉顺从地欠身行礼道:“参见母后……”
美丽中透着英气的徐太后虽已不年轻了,眉眼间透着抚不去的沧桑,却还是锋利如剑。“皇后不用多礼,哀家如今退居长乐宫,本想着含饴弄孙便好,前朝政事自有皇上作主,后宫这地儿有你这个儿媳掌管,哀家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魏皇后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
她从不敢小看自己这个婆婆,出身天下第一将门徐家,听说自幼便是和兄弟们一齐在战场上策谋厮杀长大,少女时期更亲自领兵打了几场胜仗,若非后来嫁入先帝潜龙时的静王府为王妃,徐家军眼下的家主,恐怕就是她这个婆婆了。
——不,不对,徐侯已死,徐家军眼下早已群龙无首。
思及此,魏皇后也不知该释然还是该警戒,不过她还是垂首恭敬听着。“儿媳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母后千万不吝指导儿媳,切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皇后,”徐太后盯视着她,似笑非笑。“你须得谨记,你是皇上的妻子,你们是要同心同德相守一生的,唯有皇上好,你才能好。”
魏皇后心跳得更快了,隐约惶惶……难道太后娘娘窥知了什么?
她虽然是名义上的后宫之主,但是只要徐太后想要,随时都能夺走她的权柄,可魏皇后也不可能因为这样便乖乖束手就缚。
况且徐太后有一点说错了,自己虽然是皇上的妻子,但唯有自己的孩子登上龙位,她才能真正的放心。
——就如同眼前的太后娘娘一般。
“母后您说的,儿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魏皇后微笑,故作天真。“难道儿媳不是一心一意为了皇上吗?”
“你若心中只有皇上,这宫中怎么还会有魏家的人?难道你不是防着皇上,防着哀家吗?”徐太后冷笑。
魏皇后不慌不忙。“母后这么说就冤枉儿媳了,放眼这后宫,众嫔妃手中何尝没有自己娘家的人?儿媳带着自己的陪嫁进宫,母后不也早早就知道了?可当年母后允许,怎么今日又不许了呢?母后究竟对儿媳有任何误解,还请母后坦言告知,儿媳有错一定改,只盼母后别冤枉了好人。”
徐太后隐隐动怒。“皇后,哀家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手中的人马在宫中做了什么,是否有异心,你心知肚明,哀家今日是想给你留个脸面,别逼哀家——”
“母后,”魏皇后打断了她的话,眼眶红了。“您不就是担心儿媳拥魏家军自重吗?”
徐太后脸色难看至极。“难道你没有吗?”
魏皇后这伤心半是假半是真,跪了下来,落泪道:“母后,儿媳是皇上的结发妻,自然是连命都可以交付给皇上的,但后宫中嫔妃若非有宠便是有子,儿媳也怕得很,若哪一日皇上厌弃了儿媳和两个嫡子,儿媳却连半分保住孩子的力量都没有,儿媳岂非愧为人母?”
话是不好听,但魏皇后此话一出,徐太后注视着她的眸中厉色有了一分松动……
徐太后自然看得出皇后口气中的惊悸和伤心,这样的惶惶不可终日,自己当年未尝不是如此?
“皇后快快起身。”徐太后命身旁的嬷嬷扶起魏皇后,口气温和了不少。“你是哀家的儿媳,哀家如何不心疼你?心疼两个宝贝嫡孙?”
魏皇后感动地望着徐太后,泪光莹然。“母后,是儿媳刚刚不孝,顶撞了您——”
“哀家也知道你这是急了,又怎么会往心里去呢?”徐太后叹息。
无论如何,有个喜怒形于色的皇后,总好过镇日笑语殷殷千依百顺,却在最想不到之时狠狠捅人一刀的好……
就算这个儿媳并没有她表现出的那般真性情,可至少魏氏肯示弱,是个看清楚大局之人,和聪明人打交道,总好过与那等既蠢且狠的交手。
徐太后叹了口气,柔声安抚道:“哀家也是做母亲的,如何不知道你的心?你放心,皇上与你是结发夫妻,也素来敬重你这个嫡妻,贵妃虽然有宠,可皇上至今不给她一个孩子,就可说明一切……他是不想任何嫔妃动摇了你和孩子的位置。”
魏皇后一脸感动。“母后……”
“徐家军和魏家军是大楚的擎天柱,也是皇上能稳坐江山的两大利器,母后希望你能把心思放在教养嫡子上,前朝那些事儿,不是我们后宫女子能干涉的,只怕会越发添乱。”
“儿媳懂了,多谢母后训勉。”
婆媳俩又对坐着喝了会儿茶,气氛愉悦地聊说起二皇子和三皇子这两位嫡子嫡孙的趣事……半个时辰后,魏皇后恭恭敬敬地告退,离开了长乐宫。
徐太后脸上的慈祥笑容霎时一消,她身后伺候的嬷嬷躬身上前,低声道:“娘娘,皇后真的会收手吗?”
近日魏家安插了许多人进后宫,虽然是决计不敢把触手伸进长乐宫和楚宣帝的未央宫和御前,但六宫嫔妃里……就连贵妃娘娘宫里三等侍婢和太监中,也进了两三枚“钉子”,更何况淑妃、德妃、婉贵嫔等人之处了。
“皇后这些人手也没有瞒着长乐宫。”她白皙的手摩挲着雪瓷茶碗边缘,面露深沉思索之色,不辨喜怒。
嬷嬷眯起眼。“只怕瞒着长乐宫的人手,皇后也不会摆在明面上。”
“谁能不留几着后手呢?”徐太后淡淡然道,“皇宫是天下至尊贵也是至危险之地,能轻易信人者,早就是一坏黄土了。也罢,至少皇后护得住自己的两个孩子,不至于让皇上和哀家得替她悬着个心。”
“娘娘说的是。”
徐太后沉默了良久,低低问:“皇上那儿,是不是还闹得厉害?”
嬷嬷不敢回答,笑容有一丝苦涩。
“你是怕说多了,步了阿兰的后尘吗?”
嬷嬷猛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娘娘息怒,老奴绝无此意——”
徐太后摇了摇头,疲惫地摆摆手道:“起吧,哀家日前让阿兰回乡安养,也是给她一条后路,全了我们多年主仆情谊,她确实不再适合待在哀家身边了,她的心气怯了,也忘了谁才是她真正的主子。”
“娘娘您放心,老奴心中只有一个主子,就是您。”
徐太后苦笑。“阿蕊,有时想想,哀家真的老了……老得心肠都软了,性子也变得糊涂了。可民间有一句老话: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哀家如今不由着皇儿又能如何?瑄儿小名为谦,便是他外祖取的,盼他有帝王傲骨,却也要保持着一分谦和赤子之心,否则刚过易折……”
想起老徐侯,嬷嬷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喃喃道:“若是老侯爷还在就好了,娘娘您也多了一份倚仗。”
说句大逆不道的,若皇帝把娘娘束之高阁,成为一位没有话语权的太后娘娘,那么过得好与不好,心中苦或不苦,娘娘也只有独自咽下去的份儿。
“倘若大弟或小弟仍在,皇儿是不是今日就不会走到这般偏激倨傲自大的地步?”徐太后眸底怅然酸涩之色更深。
“娘娘……”嬷嬷心疼地握住了她冰冷轻颤的手。
“几个老臣私下求见哀家,可哀家就算知道了皇儿近来颇为意气用事,哀家竟也劝不得了。”徐太后面上再也难抑一丝惊惶无助。“有那么一瞬间,哀家……彷佛以为自己看见了先帝,那样的执拗狰狞……”
嬷嬷只能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更紧。“娘娘,您、您得早做打算。”
“可哀家是个母亲。”徐太后低头看着嬷嬷,竟透着令人触目惊心的哀求。“——嬷嬷,这世上我也只剩谦儿这个血脉相连的亲骨肉了。”
嬷嬷一震,面色跟着沉沉黯淡了下来。
“嬷嬷,我得护好我自己的孩子。”
嬷嬷叹了口气。“老奴明白了。”
……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几炷香辰光后,嬷嬷服侍着徐太后喝了调养安神的汤药入睡,摒退了一众宫娥侍婢,自己坐在檀木踏脚上守着徐太后。
嬷嬷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眼神也慢慢渗出了一缕凌厉。
——大小姐不再是昔日徐家的大小姐,她已然成为这大楚王朝真正的“太后娘娘”。
皇家,终究不是徐家……
直到徐太后睡熟了,老嬷嬷怜惜地再为她掖好雪蚕织就的凤凰锦被,而后缓慢却步履稳健地悄然出了寝殿。
嬷嬷习惯性地捧着一钵炒香的豆子谷子到长乐宫雕梁倚栏下,喂那跳跃在檐上檐下小巧胖嘟嘟的雀鸟。
“嬷嬷,您又来喂雀鸟了?”长乐宫站岗的金羽卫看见了嬷嬷熟悉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嬷嬷喜欢养鸟,何不请太后娘娘让您到花鸟房选几只名禽,反倒日日来喂麻雀、伯劳这些个不入流的杂牌鸟?”
嬷嬷也笑了笑,慈蔼地边喂着那些亲亲热热在自己掌心啄食的杂色燕雀,边对金羽卫道:“嬷嬷何尝是养鸟?不过是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鸟儿隆冬寒日的难以觅食,这才想着喂它们到春暖花开……就当积福了。”
金羽卫们微微动容,“嬷嬷心善,我等佩服,便不说燕雀,就连我们站岗之时,也是多蒙嬷嬷您命小太监们来添炭盆、送姜茶暖身子,嬷嬷恩德,兄弟们都十分感佩的。”
“这有什么?”嬷嬷亲切地道:“你们在嬷嬷眼里就跟自家小孙子似的,哪家老人儿舍得眼睁睁看着儿孙站岗受寒?便是太后娘娘也不忍,所以这份恩德是太后娘娘允可的,嬷嬷不过是代为行事罢了。”
金羽卫们感动万分,严肃拱手道:“末将等仰赖太后天恩,嬷嬷照拂,日后定当更加善尽职责,严守宫防!”
“好好好,”嬷嬷笑眯了眼,慈爱地道:“你们都忙去吧,别教嬷嬷耽搁了你们当差。”
“嬷嬷喂完了燕雀也早些回殿里休息,这天太冷了,莫冻着了。”
嬷嬷连连点头。“嬷嬷省得。”
眼见金羽卫们一身甲胄又铿锵有声地各自站回了岗位上,嬷嬷继续低头喂着鸟儿,看着手掌心里的伯劳和雀儿来来去去。
其中夹杂着一只跟麻雀大小相差无几的黑白羽毛圆滚滚小鸟,嬷嬷轻轻抚模着那只小鸟,尤其是它被蓬松羽毛环成一圈儿的可爱鸟脖子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