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定侯府内,几个婢女拎着食盒与香茗,穿过幽深迂回的连廊来到二门处的花厅。
食盒里是京中有名的甘味斋的糕点,虽不是最上等的,但甘味斋可是日日需要排队的老字号,拿来待客绰绰有余。
婢女们布上点心、添上好茶,而后恭敬有礼地退下。
光禄寺丞夫人李氏,不着痕迹嫌弃地看了眼糕点,拿起来咬了一口又放下,这才看向安定侯夫人陈氏说起正事。
“我们家巧儿虽说是庶女,可平时在家也是和嫡女一起教养的,这琴棋书画不说,管家中馈都拿得出手,做大户人家的主母都绰绰有余……”她说得浑然忘我,头顶花簪上那只赤金雀鸟一副要飞出去的样子。
光禄寺是掌管皇宫膳食的官署,平素能收的好处多不胜数,所以李氏打扮得华丽不凡,身上穿的是苏州宋锦,脚上穿的是高头云舄,满头金光灿灿,只一张脸或为掩饰老态,花粉厚得堪比城墙,彷佛笑得用力点都能落下粉块来。
而李氏身边坐的少女就是她的庶女杨巧儿,倒是如她形容得那般,乖巧地坐在那里,颇有几分贤慧模样。
陈氏对于李氏的自吹自擂不置可否,只不着痕迹地观察杨巧儿。今日邀来李氏母女,就是想相看一下杨巧儿,不知她适不适合当自己嫡子卫胤玄的小妾,但听到李氏这么说,她不禁眉头微蹙。
“杨夫人,我就直说了吧,我家世子已有正妻,如今是要纳妾,不需要妾室多么出得厅堂入得灶房,只要能抓住世子的心就成。”
说话的同时,陈氏还悄悄瞄了一眼坐在自己身边的儿媳齐君薇,心里不由得纳闷起来,一般正妻知道婆母要为自己丈夫纳妾总该有些不悦,严重点的还会闹腾一阵,可齐君薇人都坐在杨巧儿对面了仍是无动于衷,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彷佛眼下说的都是旁人的事。
陈氏暗叹,她也不是没给过儿媳机会,但齐君薇是热孝成亲,按习俗只要守孝一年就可出孝,而她迄今成亲都三年了仍无所出,与儿子之间也不见有多热情,陈氏去年把自己的婢女嫣红给卫胤玄开脸,但卫胤玄不知是不喜嫣红这类型的女子还是什么,居然全没碰过她。
于是陈氏又替卫胤玄纳了富贾之家出身的周氏,偏偏周氏大字不识一个,自然又不得卫胤玄的喜爱,终于陈氏把念头打到京中贵女身上。
嫡女上赶来做妾的陈氏还不敢收,倒是光禄寺家,不在权势中心,品级也不高,将庶女送来就非常适合。
此时却又听得李氏说道:“侯爷夫人所言极是,咱们巧儿的样貌在京里闺女之中都算一等一,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呢?况且她大姊三年前嫁到苏州去,现在已经抱俩男娃,都说妹妹从姊,巧儿定也是个好生养的。”
这就说到陈氏心坎上了,她再次看向齐君薇,真要说起来,儿媳的模样也不俗,大气明丽、英气勃勃,该是个爽利的性子,可偏偏凡事逆来顺受总让她觉得别扭。
“齐氏,妳说让世子纳了杨巧儿如何?”
齐君薇终于有反应了,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婆母,“一切听从母亲决定便是。”
果然。陈氏只觉和儿媳说话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但凡齐君薇说一句她不喜欢杨巧儿,甚至不喜欢婆母为世子纳妾,自己都会歇了这门心思,偏偏她可能因为出身不高,这世子夫人做得战战兢兢、毫无主见,这叫自己以后怎么放心把侯府交给她?
陈氏在心里又叹息了几次,李氏把这婆媳过招全看在眼里,对于齐君薇这样软弱的对手,她毫不担心杨巧儿会斗不过,言语上不由得带了些轻慢。
“日后我们巧儿过门就请世子夫人多多关照。听说世子还有两个妾室,迄今也没有怀上,既然世子夫人生不出孩子,那可要让世子雨露均沾,一切以安定侯府的后嗣为重啊!”
这话说得彷佛妾室没怀孕都是她阻挠般。齐君薇心里像被刺了一下,终于正视李氏。
“侯府内宅之事自有章法,杨夫人无须担忧。”她淡淡地说着,对外人,倒是没有像对婆母那样谨小慎微。
但李氏心里已经小瞧齐君薇,也没把这话放在心里,“听说世子夫人的父亲当初是安定侯的副将,为救安定侯而死,所以侯爷才会将妳许配给世子。这样的出身啊,啧啧啧……”她故意停顿了片刻,也不怕别人看出她的嫌弃,“日后若是巧儿生出长子,定是要过到嫡母名下的,届时这安定侯府世孙的教养,可不就要世子夫人多加用心?”
齐君薇肃着小脸,“八字都没一撇的事我不予置评。”
“呵呵,世子一妻两妾,可迄今侯府第三代却连个影子都没有,长子会从巧儿这里出不是明摆着的吗?”李氏装模作样地摀唇笑了两声。
齐君薇还想说些什么,但她原就不擅争辩,这一踌躇,瞬间就落到下风。
见状,陈氏暗地摇了摇头,本想看看儿媳如何应对,但遇上李氏这种不要脸面的,齐君薇还是左右支绌。
“罢了,三日后挑个吉时就将杨巧儿抬过来吧。”陈氏摆摆手下了定论,也停止了这场针锋相对。
陈氏与齐君薇将李氏母女送到二门口。
那李氏走便走了,偏偏又回过头朝齐君薇露出一记意味深远的笑,那杨巧儿也似知道自己的事成了,也不扮乖了,直接给齐君薇一个挑衅的眼神。
齐君薇深吸口气,装作没看到,小手却悄悄地伸出大袖之中,轻轻一弹。
李氏给了齐君薇一记下马威后掉头便要离开,腰间却没由来地一麻,整个人往前扑倒,她本能地想拉住旁边的东西稳住身体,却连娇柔的杨巧儿一起带倒,于是母女俩就这么滚下台阶,速度快得令旁人想救都来不及。
“这……”陈氏看傻了眼,连忙叫仆妇过来搀扶。
幸得二门的台阶只有两阶,可饶是如此,李氏与杨巧儿仍摔得不轻,后者摔得流鼻血,前者则是门牙磕掉了一颗。
齐君薇淡淡地道:“看样子三日后过门有点困难,不如拖到杨姑娘好了再作打算。”
陈氏狐疑地看了齐君薇一眼,旋即又觉得不可能,自己这儿媳虽有些不知变通,行事却很稳妥,尤其她一点武功都不懂,丝毫不像出自武将之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幼稚之事替自己出气?
李氏与杨巧儿出了这么大的糗,还以为真是自己一时不小心造成的,哪里还有脸留下,也不管齐君薇说什么,胡乱地点了头便挣开侯府的仆妇快步离开。
“儿媳先退下了。”齐君薇向陈氏行了个礼。
陈氏挥了挥手,满心莫名其妙地回了主院,齐君薇也回到自己和世子所住的劲竹院中。
无论如何,杨巧儿入门已是定局,齐君薇没有反抗也不能反抗。
她父亲因为在战场上救了安定侯落下重伤,得到安定侯欲让世子娶她、照顾她后半生的承诺,但父亲深怕她跳月兑活泼的性子为侯府所不能容,弥留之际死命叮嘱她无论如何要收着自己的个性,展现出世子夫人端庄稳重的一面后便撒手人寰。
由于母亲早亡,没有人教她怎么做好一个当家女主人,尤其是侯府这样的深宅大院,所以一开始她这世子夫人当得有些狼狈,婢女仆妇都偷偷笑她。后来发现最好的方法就是婆母丈夫说什么她就听什么,纵使心中百般不愿也不能表现出来,这样纵使不出彩,至少也不会出错。
可她现在心里好不舒服,真想狠狠发泄一下,只是侯府到处都是人,房里有婢女,院子里有家丁,花园有匠人,就连最偏僻的后门都有守卫……无奈之余,齐君薇只能面无表情遣退两个随身婢女春兰、秋菊,然后自己默默走到安定侯府的库房里。
进门、上闩,她长吁一口气,终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娘的什么小妾都是王八蛋啊啊啊——”齐君薇蓦地大叫出来,为了不让外面听到,她还特地走到库房深处,漆黑不见五指她也不在乎。
“我已经很努力做好世子夫人,你们这些人是瞎了吗?生不出孩子能只怪我吗?我又不是没看大夫!我很正常!”
她也不知自己在骂谁,成亲三年,丈夫始终对她不愠不火,婆母拚命塞小妾,公公不管后宅之事,对她的处境一无所知,这安定侯府就没一个人认同她的。
“早知道我就不嫁进来了,可我是真的喜欢卫胤玄啊!而且这桩婚事是侯府主动求娶,又不是我爹挟恩要求卫胤玄娶我,现在又嫌弃我,我招谁惹谁了?现在连杨巧儿这种小官之女都能来踩我一脚……叫我怎么忍?我悄悄暗算她一回不过分吧!”
她气呼呼地发泄了好半晌,站在原地大口喘息几下,情绪才慢慢缓和。
然后她的表情又哀怨起来,可怜兮兮地呢喃道:“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疯掉的,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委屈多久,谁来告诉我该怎么做……”声音渐渐隐在黑暗中,化为隐忍的沉默。
本来又要变回那个谨慎守礼的世子夫人走出库房,此时身旁一阵光芒大作,齐君薇吓了一跳,连忙看过去,却是架子上的一面镜子突然亮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武将之女就是胆大,她不仅没有尖叫逃跑,还上前一步瞇眼看着这面约有半身高的镜子,上头镶着珠宝,镜框写着几个看不懂的篆字……
她突然灵光一闪,“难道这就是公公和夫君打赢外族缴获而来,圣上赐下的火齐镜?”
嫁入卫家后,陈氏带着她打理中馈,让她清点过库房,所以她知道库房里有面火齐镜。
传说火齐镜是周灵王时由渠胥国所进贡,后来周灵王末年镜子佚失,不想竟是流落到关外,辗转又落到安定侯府中。
传闻火齐镜若在黑暗中光辉流动,让人识物如白昼,镜中倒映的幻象如真似幻,真幻相融,此时可向镜中倒影说话,倒影会有所回应,然而一旦房中出现一丝光芒,镜面光华会立刻隐去。
齐君薇初闻此传说时只是一笑置之,毕竟火齐镜在卫家库房摆了几年也没见它发光过。今日它突然大亮她却并不害怕,反而觉得镜中有什么在吸引着她。
她忍不住伸手抚模着青荧流转的镜面,镜面忽而扭曲了一下,然后渐渐冒出一个人形,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最后落在齐君薇眼前的,竟是一个倾国倾城、艳绝一时的绝世美人。
只听得那美人慢慢地开口了……
“妳这女人,简直就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