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印碎散。
比沙更细碎的粉末堆积,从无逐渐到有,起初只有轮廓,还看不分明,随着封印碎裂更多,积累速度变快,眼耳鼻舌身意觉醒,颜色、声音、气味、触觉都鲜明起来。
花的颜色,深的浅的奼紫嫣红开遍,瑰丽缤纷过后,只剩桂花浅女敕的暖黄。
花的香气,浓的淡的芬芳馥郁袭人,暗香浮动飘散,最清晰的是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香。
颜色与香气渗入梦中,化为影像浮现,从模糊难辨,逐渐愈来愈是清晰。
雷刚在梦里醒来。
记忆突破生死屏障,昔日历历在目。
那日那时,深深刻进神魂的最难忘景象。
穿着淡淡暖黄色无绣绸衣的窈窕身影,袅袅婷婷从山下走来,树林浓密高壮,娇小身影一会儿看得见,一会儿又隐在深深绿荫里,这样重复了几次,他才察觉自己在注意她。
他是苍狼,声名远播的大妖,来到这座雪山多年,只有妖斧陪伴。
经历过太多战役,即使隐蔽在此处多年,寒风冷雪洗淡血腥气味,但与生俱来的戾气难消,力量又强大得无法隐藏,虽然从不曾在砚城挑起事端,却总招来忌惮,甚至莫名的敌视,没有人敢靠近。
唯独她,娇小柔弱,眉目如画,一步步走来。
终于,她走出杉树林,纤足踏上雪地,行走得更慢,足印在雪上小巧可爱,桂花的淡雅香气,化去冷雪凛冽,雪山间飘起暖甜花香。
步履来到他面前才停下,粉女敕双颊有些微红,气息略喘,未语先笑。
那笑,让天地万物都黯然失色。
“你好。”
她说道,声音清脆,清澄如水的双眸直视。
他很久没说话了。
但,她特意前来,语气友善而诚恳,他无法漠视,于是点头致意。
红唇弯弯,笑得更美。
“我是这任砚城的主人。”
长睫轻眨,语声柔柔。
“今天,是我接任的第一天。虽然慢了许久,但是,我代表砚城欢迎你的到来。”
他微微侧头,难得感到讶异。
前任的砚城主人,对他的存在冷淡甚至是厌恶,又没有能力驱赶他,只能勉强忍受他的存在。而她,在接任的首日,就亲自来到雪山山麓上释出毫无保留的善意。
娇小的身躯转身,望着山下景色,叹息的出声。
“从这里看,砚城很美吧?你一定是看不厌,才会留在这里。”
她轻声说着,侧身时淡黄色的绸衣款款摆动,尽责的衬着她雪肤花貌。在她身后,是青山环绕,形如大砚的城。
“砚城里也美,泉水潆回,处处有树有花,你愿意去看看吗?”
他看着她好一会儿。
“你不怕我?”
低沉的嗓音很嘶哑。
他虽已化为人形,没有锋利的利爪獠牙,但眼神仍森冷凌厉,苍黑的长发狂野披散,因为独居太久而衣衫褴褛。
就算不知道他的名声,这模样也足以让人退避三舍。
“为什么要怕?你又不曾伤害过砚城里任何人。”
她歪着头,巧笑倩兮。
“我们不需要敌对,也不需要漠视彼此,或许,还可以好好相处。”
柔弱得如初开花儿的少女,竟跟万妖万魔都惧怕的他,提议要好好相处。
这纤细的身躯,哪来这么大的胆量?
一阵风雪吹来,绸衣飞扬,她彷佛随时都会被吹走。
“这里太冷,不好说话。”
白润的小手抬起,取下簪在乌黑发间的茶花,些许光滑发丝散落。她无畏的靠得更近,递出茶花,绸衣宽袖轻轻拂过斧面。
“如果你愿意的话,明天就带这朵花到木府来,我请你喝最好的茶。”
他自然而然的接过茶花。
鲜妍的花朵,瓣瓣酡红,是绽放得最美的时候。
然而,这么美的花,也不及她下山前望向他时,那期待又略微羞涩笑容的千万分之一。
第二天,他首次进了砚城。
木府占地广阔,他早在雪山上时就已经看见,所以不必询问任何人就能找到。事实上,人们看见他就早早回避,只敢站得远远的,投来恐惧担忧的张望,他就算想问,也没人敢靠近。
木府前,有一座石牌坊。
当他踏入牌坊后,手中的茶花散落,片片花瓣飞舞,红艳艳的一瓣又一瓣落在前方引路,领着他经过曲折回廊,跟重重楼房与庭院,走了好一会儿才在一间厅堂里看见她的身影。
娇小的她手握白玉笔管的毛笔,以碧玉为砚,在素白宣纸画上墨迹,桌案四周有许多揉皱的纸团,都是画得不满意被丢弃的。
她画得很专注,轻咬润红下唇,绸衣的宽袖褪落到肘上,颜色不是前日桂花的暖黄,而是苍黑之色──跟他衣袍相同的颜色。
毫不隐藏的期待,让他猝不及防,胸口涌现不曾有过的奇妙感受。
茶花的最后一瓣,落到桌案上,她才抬起头来,俏脸上尽是惊喜,双眸比最亮的星星更璀璨。
“你来了!”
她迫不及待就要走来,但蓦地又看了看宣纸,下定决心的吸了一口气,严肃的说道:
“请等等,我要再试试。”
她屏气凝神,在宣纸上作画,线条却歪歪扭扭,连个圈都画不圆。
起先是五官,再来是衣衫,接着是手脚,勉强看得出是人形,都画完后才在空白的眼中点睛,宣纸开始无风自动。她搁下毛笔,沿着湿润墨迹边缘把宣纸撕下,洒落在地上。
“起。”
扭曲的纸片,应声直立,还膨起变得立体。
她欣喜不已的拍手,又说了声:
“走。”
纸人迈开脚步,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却愈走愈软,最后倒伏在地上,线条歪扭的脚挥啊挥。
“还是得自己来才行。”
法术失灵,她也不恼,俏皮的吐了吐舌头,离开桌边忙碌起来,走到贴*而建,矮到必须蹲下低头,高到厅堂梁下,大小不一的木柜搜寻。
厅堂外的庭院,簇簇绽放的粉色海棠,花朵争相离了树,柔蔓嫋嫋飘舞到木柜旁,朵朵堆叠成阶梯,让娇小的她便于看清每个木柜里藏放的珍品,能伸手取到要用之物。
密密层层的菲薄花瓣,稳稳托住小巧绣鞋,她仔细甄选,总算选到招待贵客的器物,小手伸向一套轻巧细致的白瓷茶具。
海棠为了讨她欢心,飞涌入柜要代劳,她却说道:
“不用。”
粉粉的花瓣落下,不敢僭越,铺落地上化为软毯。
两盏一套三件的盖碗,先被放置到桌上。原先的墨迹被花瓣擦拭干净,连宣纸也被挪到一旁,因为挪得有些急,一些花瓣夹入宣纸,粉女敕的颜色浸染素白,像是宣纸上也开了朵朵海棠。
再取来小巧的茶仓,端来弯弯竹节做提梁的陶壶,她才回到桌边,笑意盈盈的招呼。
“请坐。”
她打开茶仓的盖,在彼此杯中倒入适量外型小巧圆卷,细细银白毫毛下隐约透着翠绿色的茶叶。
“这是女儿环,选最细女敕的茶芯,再用鲜花相叠,烘焙五次后制成,前后要费时一个月。”
指尖轻抚过陶壶,热而不烫的清水就盈满其中,随着她将热水缓和的倒入杯中,翠绿芽苞翻滚,释放出清澈透亮的浅黄色茶汤,茶香与花香萦绕满室。
倒掉第一泡茶汤,她请他饮用第二泡。
他举杯喝了一口,果真滋味醇厚,就停也不停,把一杯都喝尽。
“喝得出是什么花吗?”
她笑问,再为他杯中添茶。
“桂花。”
这味道,他昨日闻过。
“很香,但是,在你身上时更好闻。”
俏脸微红,伶俐的她一时语塞,一会儿后才说:
“我是特别为你准备的。”
喝下肚的茶汤,不知怎么的竟变得更热烫,染得他胸月复暖热,戾气在茶香与花香中渐渐消弭。与她相处时,他竟觉得比高踞雪山,只有妖斧作伴时,心绪更平静。
杯中的茶环,经过几次冲泡,仍是女敕叶连茎、柔软鲜女敕,没有丁点儿破损,滋味也没有减损,依旧润滑回甘。
“木府很大吧?”
她问。
他点点头。
的确,若没有茶花的花瓣引路,他或许找不到这间厅堂。
“历代砚城的主人,就是木府的主人。”
她看了看厅堂外,庭院里奇花异草、果木如云,笑得有些困扰。
“木府大,砚城更大。身为砚城的主人,城内要是有不能解决的事,都必须由我处理。我能力有限,要一个人做这些事,真怕会忙不过来,哪处生出错漏。”
或许,是满地揉乱的纸团,跟趴软在地的纸人太不忍卒睹。
或许,是她眼眸里的担忧太惹人怜爱。
或许,是茶太芬芳可口。
总之,胸月复间的暖热,将话语推滚到舌尖,他冲动的说出来:
“我帮你。”
她转过头来,隐藏不住喜悦。
“真的?”
“真的。”
他点头。
“我从不食言。”
“谢谢你。”
澄澈双眸盈满欣喜,以及纯然感激,忧色一扫而空。
“不过是还你请我喝茶的人情。”
他这么跟她说。
他也是这么跟自己说。
事情来得很快。
起初,是夜里小儿哭啼,家人不论怎么哄都哄不好,小小稚儿哭得全身通红、声音沙哑,家人又累又心疼,要到天色大亮,娃儿才会闭上泪眼睡去。
焦急的父母,把娃儿抱去让大夫瞧,也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但到了夜里就又哭起来。
这不是个例。
很快的,砚城里的小娃儿都在夜里啼哭,扰得大人入夜不能安眠,甚至连大夫家新添的孙子,也整晚夜啼,做媳妇的坐月子时无法休养,身子比怀孕时虚弱。
既然不是娃儿身体有状况,有人就猜想,该是外在原因。因此入夜后就不睡,在屋子内外搜寻,察看是否有异状。
有个爱妻又爱子的男人,连着几夜没睡,守夜时坐在门外阶梯上,实在支撑不住打了个盹,才闭眼不久,屋里娃儿的哭声突然拔高,他惊醒跳起来,看见暗影闪过*角。
他恨恨跑上前去,要擒抓罪魁祸首,但转过*角却看不见任何人。
正在疑惑时,背后家里住着娃儿那屋,窗棂被无形的力量猛的一撞,发出震天巨响,小娃儿经此一吓,哭得更厉害。
后来,陆续有人看到暗影,却都抓不到人,受害的人们讨论时都恨得牙痒痒。
怪事没有消停,还愈演愈烈,后来连家中没有娃儿的人也受害。
有几间屋子毫无预兆的崩塌,所幸没有人被压伤,但损失不少财货。原本以为,是屋子年久失修才崩坏,但就连新盖的店面,竟也在开幕那天轰然倾颓,吓坏店主与宾客。
店主气得头顶冒烟,跑去建造房屋的工头家质问,怀疑工序有缺漏,甚至是建材以次充好,才会晦气的在开店当天就出事。
工头盖了几十年屋子,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用的更是真材实料,性格固执寡言,把名誉看得比性命重要,被骂也没回嘴,回屋却悬梁自尽,被家人发现时已经气绝。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有人这才想到,赶去木府求姑娘。
历代的木府主人都很年轻,但是年轻得如十六岁少女,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分稚气的,砚城的人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心中不免猜疑,这柔弱的少女能不能承担责任,为砚城解决难事。
再见到她身旁,跟随着狂发苍衣、神色冷峻的大妖,全都胆颤心惊,惊愕得连喘息都不敢大声,更别提是说话了。
穿着宽袖绸衣的姑娘,走到铺挂白布幔帐的丧家,大妖先出手,撩开层层幔帐。他说到做到,从最小处帮她。
俏脸嫣然一笑,无声感谢。
娇小人儿走进以白布结花装饰的丧家,屋中儿子儿媳穿白麻孝衣,孙子孙女穿白苎孝衣,一身缟素的妇人,则哭跪在丈夫尸身前。
“你哭什么呢?”
她笑语如铃,在哀戚丧家的愁容中,显得很是自然,痛哭的儿孙们瞧见,伤痛情绪淡去许多,不再哭得撕心裂肺,眼中不再出泪,能够看得清晰。
妇人抬起头来,原本滴水未进,又哀伤过甚,几近昏厥的意识,因串串泪水反润,不但干哑的声带恢复,连神智也清醒。
“我丈夫死得冤枉。”
妇人说道,不知怎么的,立刻就知道她的身分,如溺水之人见到浮木,急忙抓住机会恳求。
“请姑娘为我丈夫作主。”
少女粉女敕的唇扬起。
“好。”
姑娘的笑,就如春风,扫去丧家的哀伤。
连围观人们的惊慌疑惑,也随这笑一扫而空,就连对大妖的畏惧也消弭殆尽,纷纷不由自主靠得更近,想将她的话语听得更清晰,将她的面容看得更仔细,多亏苍黑色的衣袍扬起,划出一道无形屏障,将她与众人隔开适当的距离,她才能从容行动。
“身躯虽然已经冷了,但三魂七魄还没走远,被家属的哭声羁绊。”
白女敕的指尖探出,模了模工头的额头,微微侧着的小脸带笑,说得很是轻松。
“你的冤枉,就自个儿来说吧!”
话才说出,死去的工头,蓦地深吸了好大一口气。
“去取些热水来,喂进他嘴里。”
姑娘说道。
儿媳抢在婆婆前,急忙冲进厨房里,再端了一碗热水出来。因为太匆忙,双手又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洒出大半,送到妇人身边时剩下不多。
妇人救夫心切,端碗含了热水,俯身哺入丈夫口中。
僵冷的身躯,因这口热水,逐渐软化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在众人讶异的注视下,工头睁开双眼,原本死去,如今竟然活来。
“姑娘!”
他哑声叫唤,因魂魄回体,身躯逐渐暖热。
“新开幕的店面,真是你偷工减料,才会崩塌的吗?”
她言笑晏晏,问得轻描淡写,眨动的圆亮双眸黑白分明。
“不是。”
工头慎重摇头。
“我是冤枉的。”
“就算是被冤枉,也不可寻死。”
澄澈双瞳中没有怒色,多的是怜悯。
“你死了一了百了,但旁人要是以为,你是畏罪自杀,往后瞧不起你的妻儿,你罪过岂不是更深?”
言语上的谴责,口吻并不重,但死而复生的工头,却觉得身上重得像是压了整座雪山,惭愧得无法抬头,脸几乎要埋进土里。
“我错了。”
心高气傲的工头,对少女诚挚忏悔,从魂魄到完全敬服砚城的主人、木府的主人。
她笑了起来,美目盼兮,轻言柔语,没有半点屈尊俯就的态度。
“知错就好。”
得到原谅后,工头还急着戴罪立功。
“我还知道,这阵子砚城不宁,是出了什么错。”
“喔?”
她兴味盎然,看了看苍衣男人,才又说道:
“你说。”
“是纸钱,纸钱出了问题。”
工头说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我断气后,看见近几个月的新鬼们哭诉,收不到子孙烧的纸钱,实在死不如生,只能闹出事端,求得注意。”
“你穿越生死,知晓生人不知道的事。”
她点了点头,刚要开口,却看见穿苍衣的高大身影,已经去门前取来纸钱,无言的递到面前。她甜甜一笑,接过纸钱仔细看了看,还稍稍摩擦粗糙的黄纸。
“这纸钱做得粗糙,连符文都没印得完整,难怪会引发怪事。”
“纸钱是在哪间香烛铺买的?”
她问道。
“启禀姑娘,是庇福香烛铺。”
有个男人抢着回答,还说得很是仔细:
“砚城里原本还有几间香烛铺,但庇福的价压得最低,别的香烛铺不堪长久亏损,纷纷关门,庇福就成了唯一一家。”
这次,不需她说话,也不必苍衣人动手,几个人脑筋动得快,一听到问题出在纸钱,就去庇福香烛铺把店主抓来,推推嚷嚷的扭送到工头家外头,店主不甘心的大吼大叫:
“你们做什么?”
店主放肆的质问,凶狠异常。
“放开我、放开我!”
清脆好听的声音传来:
“是我要见你。”
神情凶恶的店主,原本还挣扎不休,险些就要挣月兑,但听见这句话后,却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双腿就像被无形枷锁箝制,想站也站不起来,更别提逃离。
凶恶的神情,微微扭曲起来,泄漏恐惧。
白布结花全化为数不清的白蝶,群起翩翩飞舞,日光被蝶翅遮掩,变得柔和不再热烫刺眼。白麻白苎溜下,层层铺盖粗糙冷硬的地面。
在众人的注视中,绣着桂花的淡黄色鞋,踏过厚软的麻与苎,原本冷冷的白,都被染上暖暖的淡黄,还有桂花的香气。
她停在店主面前,递出那叠纸钱,不恼不怒,语音仍软甜醉人。
“是你粗制滥造的纸钱,惹得这几个月来新鬼不宁吗?”
店主仰望着眼前少女,纵然对异象感到畏惧,仍靠恶胆强撑不肯承认,硬是不肯松口,还企图辩驳:
“只有这叠印得不完整,最多再补,或是退钱。至于以往那些,都已经烧尽了,怎能诬赖我?”
死无对证,又看她是柔弱少女,他狡辩得一点都不心虚。
“你胆子真大,趁着砚城改换责任者,觑了作恶的机会,赚得许多不义之财。”
她仍红唇弯弯,莞尔一笑。
“既然没有物证,要让你心服口服,只能当面对质。”
此话一出,别说是店主,众人都讶然。
人鬼殊途,受害的新鬼如何能现身对质?
她望向一旁,绸衣宽袖下的小手抬起,指尖白皙得犹如发光。不需要开口,澄澈双眸望去,大妖即刻往前一步,与她贴身而站。
清丽小脸上漾出的笑,美得没有事物能比拟。她握住他手,妖斧在两人的手中现形,陨铁为柄、金刚做面,斧面上浅刻古老文字流过金光,举起时金光汇聚到锋利的斧口,亮得无法直视。
“开。”
她说。
妖斧直劈而下。
陡然,金光划过之处,现出极细的一线。
细线起初笔直,接着扭曲起来,时而鼓时而缩,还渐渐变粗,森冷寒气从中吹出,线中漆黑得没有一丝光,四周的空间被推挤,一只只扁平漆黑的手争先恐后探出,将线挤得扭曲,还蠕蠕而开,直到被撑到足够大时,一团漆黑之物从中落下。
照射阳光后,黑渐渐褪去,显出各种颜色来。
发的光泽、唇跟指甲的薄红、肌肤的肉色、寿衣的白、寿鞋的深青等等。待到颜色恢复时,体型也从扁而膨,恢复生前模样。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叫。
“爹!”
喊出声的人,惊得猛揉眼,再三确认没有看花。站在香烛铺店主前,气得五官扭曲的,分明是三个月前,举家冶丧送走的亲爹。
从撑开的线中,落下的漆黑愈来愈多,逐一恢复形状颜色,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是新近死去的砚城居民,除了没有影子外,模样都与生前相同,恼怒的围住哆嗦不已的店主。
妖斧在姑娘与大妖的合力下,劈开阴阳之隔,众人在朗朗白昼下,亲眼看见鬼。
“你害苦了我!”
“恨啊~”
“不可饶恕!”
“子孙烧的纸钱,我一张都没收到!”
“好恨啊~”
“还钱来!”
“对,还钱!”
众鬼一拥而上,围着哆嗦抖颤的店主讨帐,因是亲眼看见亲人烧了纸钱,所以短少多少冥饷都记得一清二楚。有的本就精刮,死时抱着算盘不放,现在终于派上用场,除了缺损的冥饷,还要加上利息计算,边嚷着恨啊好恨好恨,指下算盘珠嗒嗒嗒打得飞快。
作恶的香烛铺店主,躲过人的问责,却躲不过鬼的讨要。
众人讶异之余,望向姑娘的神态也截然不同,因她能说服大妖,做对砚城有益之事,不但体恤人,也体恤鬼,是之前责任者力所不及的。
原先的猜疑,全都一扫而空,人们打从心中对她满是敬服。
元凶已找到,众人舍不得她在一旁等着,连忙找来一顶装饰得精巧讲究、红缎作帏的小巧素轿,在靠椅上铺了厚软真丝,恭敬请她上轿,要送她回木府休憩。
她看着素轿,明媚可人的一笑,问道:
“只有一顶吗?”
众人醒觉过来,想到大妖协助,功不可没,对恩人不敢怠慢,但大妖健壮过人,没有合适的轿子,人们商量着该去谁家牵匹适宜好马时,却听得沉而有力的嗓音说道:
“我用走的。”
“那也要一起回木府喔。”
她叮嘱,依依难舍。
见到他点头,她才拂开轿前垂缨,坐进典雅素轿,由八个经验最丰富、脚步最稳健的轿夫,前四后四的抬起,确定步伐迈得小而稳,就怕颠着轿上的砚城之主、木府之主。
在大妖身后,砚城居民们亦步亦趋,跟随着素轿走过街道,礼敬又爱慕的舍不得离去,都想着能多看一会儿那娇小的身影就是无上荣幸。
木府的石牌坊后,几个穿着素雅,衣衫边缘晕染深浅墨迹的奴仆,垂首等候着,鼻眼有大有小,手脚有长有短,并不是很对称,有的肌肤上还留有皱摺,都是先前所绘的纸人化成。
因人们对她的崇敬,她的能力增强许多。
先前连行走也颓软的纸人,此刻动作灵巧,精致到眼睫与指甲都清晰可辨认,轻巧搀扶姑娘走出素轿,另一个撑着纸伞上前,为她遮蔽烈日,伺候得很是周全。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
清脆悦耳的声音说,轿夫们听入耳,都觉得神清气爽,感觉年轻好几岁,长年因抬轿劳累的腰酸腿疼,全都不*而癒,对她敬意更深。
奴仆们簇拥着少女,不忘礼敬大妖,穿过明显被打理过,处处花木扶疏、窗明几净的亭台楼阁,来到先前两人喝茶的厅堂。
绸衣的衣角飘飞,绣着桂花的鞋踏上海棠花铺就的软毯,走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桌边坐下。
“我们再喝杯茶。”
他依言再来到木府,她乌黑的双眸,尽是藏不住的欢喜,恋恋追着他的一举一动。
“要喝女儿环?还是尝尝别的?”
“都好。”
“那,就喝碧螺春。”
她走到*边橱柜,拿了另一个茶仓,再回到桌边,因为是不同茶叶,水温、时间、分量都另有讲究,比泡女儿环更复杂,用的茶具也更多。
虽有奴仆能代劳,她也不假旁人之手,亲自且仔细的泡茶。
待到卷曲成螺、银绿隐翠的茶叶,在热水中徐徐舒展,释放甘美滋味后,白女敕小手持着茶壶,为空杯倒入淡绿茶汤,看着他饮下。
“味道跟女儿环不同,别具一番风味,也是好。”
他说道。
“碧螺春是由少女所采,又称『佛动心』。”
娇甜软语说着,红唇映着白瓷杯、绿茶汤,格外润软诱人。
“我这儿还有很多好茶,你要常来,我每种都泡给你喝,好吗?”
茶名有春,清丽小脸也有羞羞春色。
连七情断绝、六根清静的佛都动心,他是妖,纵然长年心如止水,却不是铁石心肠,热茶暖了他的胸月复,她毫不隐藏的情意与殷勤则暖了他的心,他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好。”
他承诺。
“你真好。”
姑娘粲然一笑。
“你跟我,能融洽相处,或许过不了多久,人跟非人也能处得很好,彼此不厌弃猜疑。”
今日协助冤鬼,此例一开,往后会有更多事需要处理。
想着想着,她陡然坐直,轻呼出声:
“啊。”
“怎么了?”
她咬着绸衣的袖,眉目弯弯,一会儿才说:
“手来。”
他浓眉微挑,问也没问,伸出宽大厚实的手。
“这是我的名字。”
白女敕的指尖触及粗糙掌中,一笔一划都很慎重,犹如直接写在他心上。
“别人都不可以唤,但,你可以。”
历代木府的主人都很年轻,也都没有名字。
名字是最强的咒,若是被知晓,就可能受制于作恶的一方。木府的主人,就是砚城的主人,责任重大,安巍系整座砚城,所以若是男的,就称为公子,若是女的,就称为姑娘,名字都被深藏。
而她,毫不保留的告诉他。
信任与情意,深重得让他沦陷,哑声低唤她的名。
他被自己的声音惊醒。
睁眼就瞧见清丽小脸在旁,如丝般的长发垂落,女敕软的指尖留恋描绘俊朗眉目,双眸柔情深深,注视他的脸庞。
“你知道了。”
她趴卧在再熟悉不过的宽厚胸口,深深叹息。
妖斧破开封印,费心隐藏的秘密都将浮现。
关于他与她的昔日种种,由她引导让他在梦中想起,点点滴滴细说从头,总好过让居心叵测的人或非人有机可趁。
宽厚的大掌抚模柔顺长发,触及红润珊瑚簪,过了一会儿才问:
“为什么之前不告诉我?”
想来可笑,但他的确嫉妒过,曾与她结发的大妖。如今才知道,原来,那也是他。
“我就是想知道,今生,你还会不会爱我?”
娇言甜语,情意无限。即便已是神族、即便受到砚城的人与非人崇敬,她最在乎的,仍与一般女子相同。
他轻笑出声。
“满意了?”
她柔嘤一声,心满意足的贴得更紧。
“睡吧。”
他轻声说道,感受怀中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娇贵人儿,闻见桂花的芬芳,共枕依偎时,恍若一切如旧。
“嗯。”
万籁俱寂,木府的深深处,两人共眠无言。
他虽闭眼,却没有睡着。
以往,住在木府外时,她就总费心为他张罗,吃穿之类都爱插手。知道他不喜欢奢华,用的都是实惠材料,还不假他人之手,亲自为他纳鞋、缝被褥、做衣裳。
雪山一战,她身受重伤,他住进木府,照顾她养伤,有情人朝夕相处,自然情意更深浓,有灰衣人代劳,又有信妖效力,她对他照拂更周全……
如今,就连梦境,她也干预。
干预得这么深,连名字都坦承,反而显出另有隐藏。
他脑中想起,带回珊瑚簪子时,薄雪飘飘那日,笑容可掬的魔围绕飞转,说出的言语。
或许是她让你认为你是自愿的。
雪山大战时,公子说出她曾与大妖成亲,从容淡定的她攻势凌厉,以绸袖包裹破岚,吃力得额上冒汗,危难时望来的眼神里,有担忧、有惊慌,还有千言万语。
静夜中,薄唇紧紧的抿着,双眸很黑很黑,黑到看不见半点光。
他知晓她的情意,知晓她的名字。
因为情深,更知晓她有所隐藏。
魔的声音,在脑中回荡。
你心爱的女人,究竟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么么么么么么么么──
今晚,注定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