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他非常强壮,不吃鱼不吃肉,每天光靠那三碗药、一点稀粥,伤口愣是恢复神速,被陷阱刨出的几个血洞都结了痂。
这天亦画又端起药汤推开门,进屋后她先将东西放在桌上,一个转身发现……他醒了?
他的眼睛比想像中更深邃、更亮,看着她的表情从迷茫、到惊讶、到欢喜,连连更换,生动无比。
“终于醒了?真好。”亦画朝他走去。
咧开嘴,露出一口牙,笑起来有几分憨傻,如果不是皮肤太白、一双丹凤眼太有魅力,如果不是唇红齿白、五官好看到不行,那口牙……让她联想到裘善。
但她要是说“你长得很像裘善”,对方肯定会抓狂——如果他认识裘善的话。
她不确定他认不认识裘善,但他的眼神倒像认识自己似的。
他的笑过度开怀、他的开心无比真诚,亦画不明白为什么,但是冲着那口白牙,居然还有几分喜欢。
怎会那样高兴?因为发现自己得救,还是因为她长了张讨喜脸?
他很激动,大张的眼睛蓄满泪水,看着她脚步轻盈翩然走来……是作梦吗?不是作梦吧,她这样鲜活地在跟前啊……
顾不得疼痛,他猛地朝她倾身,眼看就要摔落床底,亦画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扶住,这时一句突兀的话钻入耳膜。
“娘子,我想你了……”
娘子?他神智不清吗?亦画想推开他,却被他牢牢抱住。
这时郭煜发现两人中间隔着一颗球。亦画怀孕了?他的孩子?老天居然如此善待于他?
他前辈子肯定是铺桥造路、拯救人民于水火,以至于获得这份优渥的回报……
他有满肚子话想说,他想告诉她:“和离书我不认。”
他想告诉她:“我的婚事只有自己能够做主。”
他想告诉她:“你不要抛弃我,没有娘子,我很可怜……”
但是话还没出口,就被亦画愤怒的语气阻止。
“谁是你娘子,不要胡说八道,我数到三,放开我!”
亦画在气他?应该的、应该的,他说要保护她,却啥事都没做,他让母亲欺负到她头上,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身旁,他犯下那么大错误,她有权利生气。
只是她再生气都不能不认他。
“娘子,对不起,我错了,原谅我好不?”他可怜兮兮地低头看她。
亦画急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臂,直到嘴里尝到血腥。
他终于松开手,她连忙退开数步,愤怒的神色、愤怒的目光,亦画气急败坏。这人真的有病,难怪昏睡多日,原来伤的不是身体而是脑袋。
见亦画躲着自己,他心急、一古脑儿跳下床,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在痛,每个呼吸都让他痛到难以忍受,彷佛千针万针椎刺着神经,彷佛炙热火焰烧灼着每寸肌肤。
但无论再痛他都不能让亦画离开,太害怕呀,害怕她一转身,他就彻底失去她……
因为害怕失去的恐惧,因为疼痛狰狞的表情,他越靠近亦画越惊惧。
“走开……不许过来!”亦画边喊边退,直退到门边时,她护着肚子转身往外跑。
下一刻,刺痛的双脚再也撑不起身体,啪地,他重重摔倒!
趴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喘气,微凉的地面舒缓了疼痛侵袭,他说不清楚到底是哪里痛、为什么疼痛,只觉得魂魄彷佛在不断与身体碰撞,每次碰撞都撞击出令人无声嘶吼的疼痛。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直到发现……不再碰撞了?魂魄身体融合了?那个让人捶胸顿足的疼痛感消失了?
撑着地板慢慢起身,缓缓挪动双腿来到梳妆台前,那里有一面铜镜,他坐下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双眼突地暴张——
那张脸……他模模自己的脸,再模模铜镜……郭煜的脸怎么会长在自己身上?
他在作梦吧?他还没清醒吧?
不对,他猛然抬起右臂,还在?他明明记得手被砍断了,臂膀飞到半空中……猛地拉开衣袖,那里光洁白皙,没有断掉的痕迹。
怎会这样?他是裘善啊……他的皮肤黝黑、五官平庸,他不是光有一张白脸的蠢蛋……抬手,他搧自己一巴掌。
只是轻轻地,他用不到一成力气,但这个巴掌下去,耳朵嗡嗡作响,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往上肿起。
他真的变成郭煜了?怎会这样?
颓然地靠着墙面,身子往下滑,直到整个头埋进双腿中,他无法思考,更无法解释。
此时有人冲进来,裘善抬眼,是阿龙、阿虎。
不等他开口,阿虎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给提起来。“谁允许你欺负我家小姐?”
他怒气冲冲质问完毕,才发现对方一张脸肿成猪头,呆愣住了,小姐是用多大的力气把他给搧出这副模样?
裘善无法回答,视线绕过阿龙、阿虎,看着站在门边朝里头窥探的亦画和青荷,她们小心翼翼地,连大气不敢喘。
阿虎的力气大,他的衣襟被拽得死紧,紧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确定了,不是幻想、不是作梦,他真真实实地变成郭煜。
他变成郭煜,那“裘善”呢,去了哪里?死了吗?吴军那一刀,劈断他的躯体?
“说话!”阿虎冲着他吼叫。
对,不管他是郭煜或裘善,都应该说点话,但是说什么呢?现在最得体的话是哪一句?
衣襟越扣越紧,他再不说上几句,恐怕会被一把掐死,舅兄留给亦画的人不是普通的忠心耿耿。
咽下口水,他逐一看过众人,最后缓慢开口问:“你们是谁?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
连续三个问句,把阿虎给问懵了。
阿龙、阿虎面面相觑,亦画却是听懂了,放大胆量走回他身前,谨慎问:“你忘记自己是谁?”
他点头,眼光无辜。
“既然失忆,为什么喊我娘子?”
“不是吗?昏迷时,一直感觉有人在我耳边说话,声音很是温柔,醒来一眼看见你,我以为……你是我娘子……”
原来……亦画对阿虎点点头,他松开手,裘善终于能够顺畅呼吸。
“你不是我娘子?那你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这里是我家,我和你没有关系,只是你误中我家逮兔子的陷阱,我们便将你带回来疗伤。”
裘善起身,拱手为礼。“救命之恩,铭感五内。”
亦画笑着摇头。“无妨,你真记不得自己是谁?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偏过头,佯装努力回想,须臾,他捧着自己脑袋,低声道:“痛!我的头好痛。”
看来真是伤了脑子,亦画蹙眉。“痛就别再想,你暂时留下来,说不定过几天就能想起。”
裘善松开手,满脸的感激涕零。“多谢。我不会白吃白喝,我一定会努力干活,回馈小姐之恩。”
郭煜长相绝美,虽是武将之后却自带一股儒者气度,如果不说话不展现神力,谁都会误以为他是个文人雅士,但他又有文人没有的伟岸身量与强健体魄,这样的男人绝对担得上极品美公子的封号。
人对美的事物上心,实属天性,这么好看的男人,用这样不卑不亢的口气说话,是女人都会心软……不对,他的态度连阿龙、阿虎两个粗汉子心也软化了。
“别多想,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亦画一句话,让裘善留下成为定局。
他笑开,弯了弯魅惑人心的丹凤眼,拉出灿烂笑眉,一个简简单单的笑脸,居然好看到让人失神。
青荷看傻了,觉得这样的长相,确实是老天爷偏心得太过分。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要不要先取个名字。”青荷提议。
“就叫求善吧。”
瞬间,在场人士所有表情迅速凝结成霜。
阿虎干巴巴问:“为什么想取这个名字?”
“小姐救我、是为善因,我想回报小姐,求得善果,因此取名求善,这名字不好吗?如果不好,我换一个……”他故作无知。
“不必了。”亦画否决。难不成还要大兴文字狱?任何人都不准在她面前说到“裘善”二字?“就叫阿善吧。阿龙,你拿一套衣服借给阿善。青荷,这两天有空,你帮他裁两套换洗衣服。阿虎……”
“我去烧热水,阿善好几天没洗澡,身上都有味儿了。”
阿虎向他递出善意,眨眨眼睛,不暧昧,但高壮汉子做出这号表情,实在是……令人惊悚。
☆☆☆
呼、喝、呼、喝!
练武场传来声响,阿虎揉揉惺松睡眼往后院走去,阿龙早就在站在那里,他看傻了眼,一瞬不瞬。
强!阿善的武功不输姑爷,比老爷请来的师父更强几分。你看,拳风扫过,树叶纷纷落下,脚踢在木桩上多有劲儿,多踢几个回合,说不定木桩就得夭折。
阿虎扭扭捏捏靠近阿龙。“哥哥,我们求阿善教咱们武功,怎样?”
阿龙一颗心早已蠢蠢欲动,他露出小人奸笑。“我给阿善的衣服是新的。”
有……吗?阿虎挠挠头发,他怎么好像看哥哥穿过。“所以?”
“讨恩惠去!”
听懂了,一击掌,兄弟俩默契点头。“讨恩惠去!”
☆☆☆
抱着软软的大枕头,亦画早醒了,不知为何她作了一晚上恶梦,醒来时心脏跳得厉害。
自从知道哥哥活着,午门斩首的恶梦不再重复出现,但昨晚……午门回来了,创子手回来,只是被五花大绑跪在百姓面前的人变了一张脸,那是裘善,老是咧着一口大白牙、笑得傻兮兮的裘善。
理智告诉自己不可能的,他是武官,要死只会死在战场上,不会死在文官的唇枪舌战中,但情感上却是慌了。
亦画张眼的时候天空还是灰蒙蒙的,月亮高挂,星子低垂,只闻几声鸡啼。
她很想继续睡,睡饱了对宝宝才好。
于是她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她努力了,但是心情始终无法平定,直到后院有人出现,呼呼喝喝的打拳声音打趴她的恐惧。
于是她闭上眼睛,沉沉入睡。
这情况很像新婚那段时日,裘善早早起了床,只是一点点细微的声音让她被扰醒,但夜里被折腾得太狠,她累得睁不开眼,不过她清楚知道他每个动作。
知道他轻手轻脚换衣裳、净面,小心翼翼倒水,知道离去前他总会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更知道他舍不得离去,总要折回来在她额头烙下一吻。
裘善大清早起床,为着练拳。
她趴在软软的床铺上,耳里听着院子里传来呼呼喝喝声,安心了……安心地再度进入梦乡。
现在,一样……怎么办啊,裘善……她想他了……
☆☆☆
正在打拳的裘善,几套拳法下来满头大汗,很累,但嘴角始终保持上扬。
对啊,因为突然想起来,那次她没睡回笼觉,却靠在窗边看他打拳,有了观众,那观众还是自己深爱的女子,自然要更加卖力。
然后,他在她眼底看见崇拜。
知道被妻子崇拜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吗?不知道?那是因为你不够爱妻子,裘善不同,他爱亦画,非常非常……
她还在睡吗?有没有听见他刻意放大的呼喝声?有没有斜倚在窗边偷偷看他练拳?他想像着她的崇拜,自我满足的他更使劲儿了。
只不过他这次的卖力没引来小迷妹,却引来两个小迷弟,然后一件衣裳、一份恩情,他被迫成为兄弟俩的师父。
☆☆☆
“小姐,你快尝尝。”青荷端进来一盘鸡蛋饼,眼底透着亮光,她边给小姐布置筷子,边把盘子往她跟前摆。
不过是鸡蛋饼,何必这么兴奋?亦画笑着举筷。
一口咬下,笑容瞬间在眼底凝结,这味道……面粉揉入碎葱和炒炖过的肉末,摊开煎定型后打入鸡蛋,将蛋包进蛋饼中。
类似的鸡蛋饼,小时候哥哥常给她做。
那天,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哥哥对她说:“姑姑手艺不好,只会做鸡蛋饼。”
但光是鸡蛋饼就掳获他所有盲目崇拜。
哥哥说:“亦画,你母亲是个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像她。”
她像母亲吗?那就太荣幸了。
读着找到的册子笔记,她为聪明睿智无所不知的母亲折服,何其幸运,她有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好母亲。
然今天的鸡蛋饼,味道和哥哥做得不一样,它更像裘善做的,更油、更甜,肉末多到接近奢侈浪费。
她问过这个问题。
他回答,“娘节俭到近乎吝啬,小时候常常觉得日子辛苦,吃不饱。长大后一有机会进厨房,就下意识放很多油、盐、糖。”
裘善从不自卑自怜,却往往几句下意识的话就勾住她的心疼。爱吃糖的他、伤痕累累的他、被母亲苛待的他……
这么辛苦的他,居然能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真不容易啊。
“陈婶做的?”
“不,是阿善做的,做一大盘,阿龙阿虎抢疯了,阿善知道小姐刚醒,立刻下厨房。”
青荷对阿善的印象越来越好,长得好看、武功高强还能下厨房,简直就是完美男人。
阿善……断掌、朱砂痣、翻卷的耳朵,现在又多了鸡蛋饼?她没刻意在阿善身上寻找裘善的痕迹,但他身上却处处是痕迹。
怎么会这样?是她的问题吗?因为思念过甚吗?可思念有什意义?他再不是她的专属男人了呀。
低下头,默默把鸡蛋饼吃掉,下意识看向窗外。
裘善说,要为她整一座菊花园。菊花是爹的最爱,并不是她的,但菊花盛载了她所有童年的美好记忆……可惜他的菊花园她再无福享用。
用力摇头,不想不想,她再也不想了。
“等会儿去看看陷阱里逮到什么。”亦画说。
“行,我去找阿龙、阿虎。”青荷小跳步着往外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亦画用力吸气用力吐气,下定决心再也不想裘善。她是认真的,她不贪婪,哥哥还活着、裘善好好的,这样就很好了。
☆☆☆
阿虎和陈伯到镇上买东西,陈婶让他们记得带一只羊回来。
亦画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陈婶、陈伯再不避讳讨论姑姑。
陈婶说当年姑女乃女乃怀孕,天天都要喝羊女乃,还卿咐大家,要是她女乃不了娃儿,就让母羊帮忙。
难怪小时候她的羊女乃从没断过。
模模肚皮,亦画轻笑,现在她也要把对宝宝健康的盼望建立在羊乳身上。
阿虎不在,阿龙、阿善和青荷陪亦画出门。
阿善刚晓得何家老宅外头布置了阵法,他边走边记,也边悄悄地偷看亦画。
对,她让他着魔,从第一次见面时起就着魔了,而那次并不是两人大婚的那一天。
没爹的孩子,受人欺负是常有的事,裘善早早习惯了。
直到开始参加武举之后,这事儿就很少发生,他慢慢学会意气风发、自信飞扬,直到考上武状元,师父荐他入郭盛将军麾下。
这是很好的机会,师父明白,他也清楚,随着郭大将军对自己越来越看重,前途可期。但是郭煜来了。
郭大将军的独生子是个没脑子、不学无术的混蛋,没想过保家卫国,只想着风花雪月,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在军营中召集不少追随者——一群乐意听他描述女人滋味的笨蛋。
裘善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被郭煜针对,郭大将军的青睐占了很大因素。
郭煜对他既嫉妒又痛恨,可惜他没啥正大光明的本事,只有暗地使坏的招数,像后宅女子,满心恶毒,机关算尽。
偏偏郭大将军总拿两人相比较,以至于自己和处处不对盘的郭煜明争暗斗、冲突不断。
在军营里,有上头的人看着,郭煜不敢太过分,然而休沐在外头郭煜便没了顾忌。
这天,郭煜和那群无脑追随者把裘善拦在小巷子里。
以武功较量,裘善肯定不会输,但以一打十双拳难敌四手,且在小巷子里身手施展不开,他连连挨上好几下。
本想尽快解决这次“偶遇”,没想居然有人亮出匕首。
这就不是普通的斗殴了,他自郭煜眼底看见浓浓恨意,瞬间惊觉,对方不是意气用事,而是真心想杀死自己,就因为他升任小队长,而郭煜刚刚被打十板子?
念头刚起,刀子从腰间滑过,裘善险险闪过,手臂却被划过一抹刀痕。
“快跑快跑,阿龙,快去报官!”
一声娇斥,所有人都转头望向巷子口,那里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明明很害怕,怕得两条腿直发抖,却还是抬头挺胸朝他们走来。
她张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用脆生生的嗓音对裘善说道:“你别害怕,我们刚与郭大将军擦身而过,阿龙有轻功,很快就能把郭大将军请过来。”
听到“郭大将军”,追随者们的眼神微闪,目露怯意。
她又朝前走几步。
裘善见状头痛极了,很想告诉她:“快跑,这事儿你别瞎掺和,因为……可知道郭煜是什么德性吗?就是个看到美女双腿就动不了的色胚,招惹上他,天涯海角都躲不了。”
没想到她不但不跑还越走越靠前,看得裘善头皮发麻。
果然郭煜拉出一抹邪魅笑暦,舌忝舌忝舌头靠近。“小姑娘长得可真美啊,许了亲事没?姓啥名啥家住哪里?小爷明儿个用大花轿把你抬进府里吃香喝辣好不好?”
他涎着脸,有恃无恐,就算爹来了又能怎样?顶多是一顿打,反正从小到大被打惯了,他还真没那么害怕。
裘善试图把小姑娘挡在身后,没想女孩不领情,一把将他推开,挺胸昂首,像个雄赳赳气昂昂的战士。
“连郭大将军都不怕吗?行,不后悔就好……”边说着手一扬,白色粉末从掌心朝郭煜等人撒去。
顿时,有人发出哀号声,她二话不说拉起裘善往巷子口冲。
她握得他很用力,裘善能感受到她的恐惧,即使如此她奔跑速度依旧飞快。
小姑娘很矮、只到自己的胸口,很瘦,他单手就能圈住她的腰。
他不明白这么弱的她怎会有那么强大的勇气?是佩服、是感激、是骄傲……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情绪组合,编成一股名为欢喜的感动。
身上多处伤口,很痛的,但看着她小小的背影,他居然感受不到疼痛,所有知觉全落在手心上,那里有个小小软软的手掌,紧紧握住他。
被拯救、被关心、被在意……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瞬间蜂拥而上,顺着他的掌心一路烫到手腕、上臂,最终汇聚在心窝处。
满满的、涨涨的、饱饱的……忽然高兴起来,像是胸口养了一窝好动的麻雀,叽叽喳喳、砰砰跳个不停。
他们穿过大街、绕过小巷,直跑到无人的巷弄内才停下脚步。
弯,她喘息不定。
“你刚刚洒的是什么?”裘善问。
“我哥哥把胡椒磨成粉,让我带着防身。京城里恃强凌弱的人太多,一块招牌砸下来可以打昏三个贵人。哥哥说打不过就撒一把胡椒,转身快跑。”
“你哥哥真有先见之明。”这是他第一次对何亦书心生佩服。
“可不是,我哥哥是顶顶聪明的人!”
他笑了,问:“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必,你受伤了,还是早点回去包紮。”
说完,她潇洒地留给他一个背影,迳自离开。
这哪是小姑娘,分明是小侠女,她俐落的脚步看得他发呆。但他没有照她说的做,而是跟在她身后送她回家,于是他知道那是状元郎何亦书的家,而那位小小侠女名叫何亦画。
他对女子不感兴趣,比起婚姻感情,他对人生志业更上心,何亦画是第一个进驻他心底的女孩。
那之后每次从军营回京城,他总是下意识往何家走去,待在对门街口盼着能够偶遇,可惜她早就将他忘得彻底,即使擦身而过她也不曾多看他一眼。
他不同,十二岁的她,不管是长相、背影、一颦一笑……甚至是掌心那抹温度,始终在他心底烙印。
从来都不敢奢望,有朝一日那个勇敢美好侠义的女子会属于自己,他只想暗中看着、守着,护她一世顺心。
直到何亦书找到自己,提出联姻,那天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日,他开始相信,也许他的人生除了拼命艰辛、勤奋上进之外,还有幸福甜蜜。
“陷阱在动。”
眼尖的阿龙远远看见拔腿就跑,青荷见状也笑着跟上前。
阿善没有,他慢慢走在亦画身边,像个安分的仆人。
“你怎会想到做鸡蛋饼?”犹犹豫豫地,她还是问了。
“青荷说……说小姐喜欢鸡蛋饼。”
不对,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个,她想问的是……“你怎会把鸡蛋饼做成那个味道?”
裘善知道——她想到他了,是时刻想着吗?还是一点点相似都会让她做出联想?
说不出是开心还是担心,他想过坦承之后的结果,她会认为他疯了,将他驱离?会吓得情绪起伏,影响胎儿?还是会……
对她,他永远得小心翼翼,不敢冒进。
他反问:“是味道不对吗?我娘是这么教我做的。”
原来是家乡味?果然是她想太多。对上他的脸,他的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加上俊朗的容貌、英挺身姿,容易诱发绮念,连忙别开视线,她不容许自己过度想像。“你真的一点都想不起过往吗?”
“想不起来,小姐能告诉我是怎么发现我的吗?当时我身上有没有什么标记或者……”
“有!你身上有一块玉佩,是羊脂白玉,刻着龙凤呈祥图案,靴筒内有一柄匕首,上头镶满宝石,没猜错的话,你的出身应该不错。”
确实是真的不错,郭大将军唯一的儿子还能错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但他知道能够入主郭煜身体是他占了大便宜,不光容貌身材皆属上乘,郭煜还天生神力、根骨奇佳,这几日晨起练功,发觉身子使起来比过去更得心应手。
然而即使占便宜,他还是想回到裘善身体里,因为存在亦画心底的男子是满满缺点的裘善,而非尽善尽美的郭煜。
见他蹙眉不语,亦画追问:“想起什么了吗?”
他颓然摇头。“想不起来,一想就头痛。”
“那就先别想,慢慢来,大夫说脑子很复杂,也许过几天,你看见什么、听到什么,就会突然想起。”
他温顺点头,带着两分试探。“我来这几天都没看见姑爷,姑爷不在?”
亦画沉默片刻,似乎无意回答,他便停止测试,从来他都不愿意教她为难。
正打算转开话题,没想她开口了。“我与相公已经和离。”
心脏一抖,裘善猛地抬头。“姑爷是个坏人?他辜负你了。”
“不,他是个好人,憨憨的大好人。”说起裘善,亦画眼底嘴角都是笑,干枯的花环还躺在箱底,说不奢想的,却非要留下念想。
裘善也笑了,很成功的人设,不管在谁的眼里,自己都是“憨憨的”。
憨憨的裘善没有攻击力,令人乐于亲近交心,他用“憨憨”接近竞争对手与敌人,用“憨憨”掌握下属的心,熟悉裘善的朋友总说他扮猪吃老虎,或许吧,一批批老虎的归顺,是他这只憨猪的本事。
“姑爷是个傻子?小姐被骗出嫁?”他刻意针对“憨憨”。
轻摇头,她吸口气,鼻息间全是雨后的青草香。“不,他是个很厉害的将军,说他憨是因为他总对我小心翼翼,怕我化了、碎了,怕我难过了,时常趁我不注意偷偷看,像是怕我丢掉。”
她知道?知道他看起来憨,实则厉害?知道他面对她时的憨,是因为心疼在意?他高兴以外更兴奋,因为她懂他,夫妻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连基础认识都不容易,可是她居然懂他,懂得那么彻底?
“既然姑爷那么好,小姐为什么与他和离?”
“有缘无分吧,人生很难说,当时出嫁是迫于无奈,和离亦是无奈。”
她竟然不恨母亲、不抱怨委屈?是因为爱屋及乌……不愿批评?“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无奈?小姐没有争取一下?”
现在想起来,似乎是该争取一下的,只是哥哥的死亡让她心情大乱,婆母的咄咄逼人让她想快刀斩乱麻斩断一切,回到让自己心安的家乡。
片刻,她问:“你相信天煞孤星吗?”
“天煞孤星?”
“清风大师曾经为我批八字,他说我刑克父母亲人,身为我的亲人不会有好下场,与其如此,我愿意用和离成就他的平安。”
他没想到答案竟然是如此?原来她离去……是为了他的平安康泰?
裘善想反驳,那不过是无良术士的鬼话,可是……脚底下隐隐的震动,他大喊。“阿龙,快过来!”
不远处的阿龙正抓着血淋淋的兔子,听见叫喊与青荷一起转过头。
只见阿善抱起亦画飞身上树,寻了根粗壮的树枝把亦画安置好。
同时阿龙也感觉到不对劲了,转头往森林深处望去,两只油汪汪的大眼睛把阿龙吓着,他随手抛开兔子如法炮制,将青荷负在身后拔腿就跑。“抱紧我。”
青荷手脚并用,紧紧圈住阿龙的脖子与腰际。
一阵摇动,密林里一大一小两只露着撩牙的野猪现身,这时候阿龙还没有顺利爬上树,它们上前重重一顶撞上树干,企图把阿龙、青荷撞下树。
这个震动果然让阿龙往下滑几寸。
该死!阿善问:“小姐,能坐得稳吗?”
亦画牢牢抱住树干,回答,“我可以。”
确定好亦画安全,阿善跳下树,找到一块巴掌大的石头,抓起疾奔,在野猪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来到它们身前。
用尽全力将石头往小猪头上砸,这一砸太惊人了……右头居然直接穿过小猪头颅掉在不远处?
偌大的窟窿里鲜血直往外冒,砰地一声,小野猪倒地不起。
裘善这才反应过来,郭煜的天生神力没有半分作假。
小野猪倒地,母猪发出尖锐的嘶吼声,它调头,猪蹄在泥地上来回蹭着,下一刻朝阿善扑去。
阿善身形灵活,他站在大树前方,直到野猪跑得够近窜身闪开。
来不及收势,野猪撞上树干发出震天巨响,它撞得头昏脑胀,被激发起凶性,再次朝阿善扑去。
阿善诱得它一次两次撞树,野猪粗厚的头皮渗出鲜血、额顶凹陷,动作渐渐迟缓下来。
阿善眼睛盯着它缓慢绕圈,边绕目光边在地上搜寻合适石头,找到了,低抓起,等着野猪再次向前冲。
一人一猪四目相对,彷佛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对峙。
野猪喘着粗重气息扬蹄狂奔,阿善一动不动,紧紧看着对方行动,千钧一刻,阿善弹身跳起,越过野猪头顶同时将手中石头拍上它的脑门。
石头嵌入脑袋,野猪恍然未觉,继续往前狂奔,直到跑了近五十尺才轰然倒下,阿善站在原地,看着一动不动的野猪,喘息不定咽下口水,平安了……
阿善跳上树,轻手轻脚地将亦画抱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到处打量。“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吓到?”
一连串的问题,又让她联想到那个对自己小心翼翼的裘善,亦画摇头,既是回应也是拒绝——拒绝联想。
“我没事。”
她已经说没事,阿善仍然不松开手,上上下下审视,片刻后回答,“不对,你有事!”
语音方落他不管不顾将她抱起,迈起长腿往家的方向奔去。
他焦虑的模样让亦画怀疑自己真的有事。她看起来很糟糕吗?不至于吧,细细感受一体各处,不痛不痒,不至于有问题。
“我认真觉得没事。”她再度重申。
“你脸色惨白,手脚冰冷,你有事,只是自己没发现。”驳回。阿善跑得飞快,却极力控制稳定,不让亦画受到太大震动。
是这样的吗?好吧……
“我可能有一点紧张,那么高的地方,多少让人害怕。”她试着用和缓的音调安抚他的忧虑。
果然吧,就说她吓坏了!阿善两道眉毛捆成束,抿直双唇,僵硬的脸庞显示——她并没有安抚到他,他的忧虑更上一层楼。
“你别这样,真的不严重,你先把我放下来好不?”
“不好!”
他拒绝,那口气态度……好像他是她的谁谁谁。
“可你这样才真会吓到我。”亦画抗议。
这句话非常管用,他猛然停下脚步,长吸气、长吐气,吸吸吐吐之间,脚步持续向前。
“我没想吓你,但你怀有身孕,为自己、为孩子,再小心都不为过。”
这话……太有道理,让她找不到反驳的道理。
“可那两只野猪能做好多腊肉,就这样丢着,要是被别的野兽……”
“没事,阿龙和青荷还在哪里,待会儿我去扛回来。”就算被抢了,大不了再打两只回来便是。
看他一脸坚定,她是说不动了,只好轻声叹息,放弃挣扎,由着他抱自己前进。
“以后,别去林子里散步了,太危险。”突然感到后怕。
他在管……她?谁给他的权力啊?“你想把我关在家里?”
“不是关,是为了安全、保护。”
“喝水会噎死,吃饭会撑死,那我以后是不是都别喝水吃饭?”她驳得他无语后又说道:“放心,我很幸运的,碰到事总能化险为夷。”
他闷声回答。“你幸不幸运是你的事,我担不担心是我的事,就算你永远都能化险为夷,我还是会挂心。”
这话说得……他有什么资格挂心?他们的关系是疏离的、非密切的,他怎能讲这种话,太踰矩……
板起脸,她表情不善。“出不出门是我的事,我是主子,我说了算!”
意思是她非要往外跑,谁讲都没用?实在太固执、太不识好歹。
但……好吧,自己的老婆自己宠,既然她关不住,他只能往山上多跑几趟,将猛兽全给收拾了,让危险威胁不到她的“幸运”。
见他态度软化,亦画抬高下巴骄傲一笑。
这样才对嘛,她是主子、他是客人,他们之间是壁垒分明的身分,就不该说那些暧昧到让人误会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