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倒春寒格外严重,分明已过了清明,合该是杨柳青青的时候,京城的天空竟降下了鹅毛大雪。
连日飞雪,安定侯府一片银装素裹,屋檐都结成了一根根冰凌,后花园一座水榭,此刻四方都罩了暖帘,一个披着海棠红斗篷的少妇正坐在里头,透过半卷的帘幕看着院子里几个粗使的丫头拿着扫把在石板道上辛勤地扫着雪。
好不容易清出了一条能供一人行走的小径,一抬头,天空又零零星星地飘落了雪花,眼看着再下一阵这条石板道上又会有积雪,丫头们个个有苦难言,却也不敢埋怨什么,只往双手呵了呵暖气又继续干活,只是扫着扫着不免心中烦躁,便盯着水榭里的少妇说起闲话来。
“大冷的天,不在屋里猫着,偏说要出来赏雪,那水榭四面透风的,就算罩了暖帘我瞧也是冷得慌,碎玉轩的这位也不怕冻坏自己的身子!”
“就脑子不好使呗。”另一个眉目粗笨的丫头大剌剌地响应,一脸习以为常的表情。
“嘘,小声点!万一让人听见了怎么办?”
“这里就我们几个,还有谁能听见……妳说碎玉轩那位?得了吧,就算她听见又如何?反正也不懂得我们在说什么。”
“不至于这么傻吧?”
“妳才刚来不晓得,她脑子几年前就撞坏了,一直痴痴傻傻的,主子们也懒得理会她,听说她身边的丫鬟啊……”
眉目粗笨的丫头压低了嗓子,跟其他几个同伴嘟嘟哝哝说了几句,一干丫头听了都瞠目结舌,纷纷朝水榭里的少妇望去,有的带着一丝同情,有的却是越发轻蔑。
“想不到这侯府的主子也有让下人骑到头上去的。”一个身材高䠷的丫头感慨着。
“她哪是什么正经主子啊!”眉目粗笨的丫头满是不屑。“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侯爷都没去过她院子里几回呢,要不是生了个儿子,指不定早就被送去庵庙里清修了!”
“听说她的儿子养在太夫人那边?”
“太夫人年纪大了,哪有心思照看一个淘小子?也就是每日饮食衣裳过问几句罢了……”
丫头们窃窃私语不断,偶尔说得兴起了,也顾不得降低音量,不时有尖锐的笑声隐约传进水榭里。
无须细听,程向蓝也能猜出侯府这些下人八成又在嚼自己的舌根了,也罢,她们爱说就让她们说去,她就当成狗吠火车,过耳不过心。
她怔怔地盯着屋檐成片的冰凌发呆,宛如瀑布倾泻,晶莹剔透,这要是换个场合,换个心情,该是多么美丽的景致啊!
至少如果是在现代的她,看到如此美景肯定是兴奋又激动,立马就拿出手机拍照,上传到FB或IG分享了。
可惜啊可惜,她如今却是身处于没有网络也没有手机的古代,而且还是一个自己从未曾听闻的时空。
大雍!
谁晓得这是从哪个时间点分岔而出的朝代啊,初来乍到时,她整整躺在床上失魂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黯然接受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她,程向蓝,从现代穿越而来,本是个二十多岁的幼教老师,一直是母胎单身,刚准备和同事去参加联谊,看能不能找个顺眼的男人来谈个恋爱,结果——
砰!
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她莫名其妙便来到了这个时代,成了长乐伯府里一个妙龄丫鬟喜鹊,长相倒也眉清目秀,可惜手上有一道明显的青红色胎记,看着有些丑陋吓人,因此从不往主子面前去,只在厨房里帮工,勉强练就了几分手艺,能做几道可口的点心。
就这个身分,这个条件,程向蓝也不求自己能在这古代混得风生水起,焕发精彩人生了,只想认命地在这大宅门里待上几年,攒够替自己赎身的银两,寻到机会便求求上头的管事,看能不能放自己出去,到时支个小摊卖个茶水点心什么的,也好谋求一条生路。
谁知她想做一条安分守拙的咸鱼,命运之神却不肯放过她,在长乐伯府没待上几个月,她莫名其妙卷入一场涉及伯府两位庶小姐的宅斗,被当成了替死鬼,无端端被打了几十大板,接着还被发卖至那最下贱的地方,为了逃出生天,经历一番苦苦挣扎,最后连命都没了……
没错,她死了,又活了,而且还是两次!
首先是在现代发生车祸,穿越到了古代当丫鬟,接着又死了,如今重生到安定侯府一个据说数年前就撞坏脑子的痴傻姨娘身上。
巧的是,这位姨娘与她在现代同名同姓,也叫程向蓝。
也许这才是老天爷替她安排好的命运吧,之前那一世当丫鬟只是地府那边生死簿勾错了?计算机当机了?
程向蓝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起来,她也知道自己想这些挺无厘头的,但再怎么也比不上穿越加重生这样的事实更荒谬啊,何况她这还是穿到架空的朝代,都不晓得该如何吐嘈了!
还要再咸鱼躺一次吗?
这几日,程向蓝重生到痴傻姨娘的身上,一直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之前那世,一方面是受不了从现代穿越到古代的打击,一方面也是嫌自己穿成丫鬟开局太差,再加上老天爷也没给她附赠金手指,就想着罢了罢了,不如混吃等死。
可没想到古代哪是能容人咸鱼躺平的所在,什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自扫门前雪”等等那些在现代通行的守则,在古代那就是自己送人头——别以为自己来自未来,眼界比这些古人开阔,心眼就比他们多了,事实上能在大宅门里存活下来的,哪个不是都成了精了,手段玩得溜溜的!
她,程向蓝,温柔可亲幼教老师,玩不过这些古人,谢谢。
思及此,程向蓝越发感到前途黯淡了,莫非再来一回,她依然要沦落到被打得遍体鳞伤,随便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的下场吗?
不!绝不!Never!
老天爷给她重开机的机会,可不是让她又被打到痛不欲生的,或许就是前世她太过消极,没有好好珍惜重新再来的机会,才会遭到惩罚Game over,这回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无论如何她都要振作起来,把握今生今世,活出一个光鲜亮丽的程向蓝。
加油!Fighting!
也不知在心里为自己打了几回气,程向蓝总算决定面对现实,起身朝水榭外扬声喊。
“那个谁……妳过来!”
在喊谁啊?
正在扫雪的几个丫头面面相觑,有人还悄悄用手指在脑袋旁画了几个圈。
程向蓝蓦地倒抽口气,别以为她没看见,这是在嘲笑她呆子呢!
行,把她当呆子是吧?她就让她们瞧瞧惹恼一个呆子会是如何鸡飞狗跳……
程向蓝眼珠一转,瞧见水榭地上摆了几个炭盆,当下就随意踢翻一个,接着大声喊。
“来人啊!走水了!来人啊!”
几个扫雪丫头听了,脸色都变了,一个个拎着扫把就往水榭赶来,有两个比较机灵的拿起竹篓子就从雪地上铲了好几团雪,跟着进来欲用雪水灭火。
“哪里着火了?在哪里?”
丫头们一进来,就慌乱地问。
程向蓝指了指角落。
丫头们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一个炭盆翻倒了,热腾腾的炭块落了几块出来,好在离容易着火的帘幕尚有些距离,并未起火。
丫头们妳看我、我看妳,一时哑口无言,倒是程向蓝一脸笑嘻嘻的。
“刚刚叫妳们都不理我,这不还是过来了?”
所以,这傻姨娘是故意的!丫头们立刻瞪向她。
程向蓝只是乐呵呵的,双手对手指,装出一副天真傻模样。“我的丫鬟彩云呢?她怎么不来服侍我啊?”
“彩云姊姊……说她要去如厕!”身材高䠷的丫头咬牙回话。
她们自然都看见彩云将主子送过来水榭后就自顾自去偷懒了,说是要去如厕,请她们帮着看几眼主子,她们不过是粗使丫鬟,能说什么?自然只能应了。
“我知道啊,可她去了好久呢,这还不回来,该不会是便秘吧?哎呀,这可不好,肯定是她昨晚吃了我的羊肉汤上火了,我得去跟夫人说一声,让请个大夫来瞧瞧!”程向蓝忧心忡忡地说着,转身就想往正院去。
几个丫头一凛,慌忙拦住她。
开玩笑!要真让她去找夫人告状,说彩云吃了主子的分例羊肉汤导致便秘,那彩云还讨得了好吗?连带她们几个说不定都要被彩云怨上。
“程姨娘妳可别去,彩云姊姊她……她就是买东西去了!”
“她去买东西?”程向蓝做出一副意外又困惑的神态。“可我没叫她买什么啊,她能出府吗?”
丫头们又一震,没主子的吩咐就任意出府,这要被查出来了也是一条罪名。
几个人只好又绞尽脑汁,帮着彩云圆场。
“程姨娘,妳莫不是忘了,妳不是说想吃八珍斋的点心?彩云姊姊是帮妳去买了。”
“八珍斋的点心?”
“是啊,豌豆黄、驴打滚、桂花糕、海棠千层糕……八珍斋卖的点心可好吃了,又好看!”
丫头们说着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那我就等着吃啦!”程向蓝听了,喜孜孜地拍手。“到时候我带去太夫人院里,让太夫人和旋哥儿都尝尝!”
旋哥儿便是原身生下的庶子,听说今年才五岁,聪明伶俐,只是太夫人精力有限,对他并不怎么上心,更别说侯爷一年前才刚娶进门的续弦夫人,没拿他当眼中钉看已经算是上天保佑了。
既然是原身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儿子,她还是得想办法要回来好生教养的,若是孩子以后成材了,她在这侯府也多了个依靠。
“那我先回碎玉轩了,等彩云回来,妳们记得告诉她我等着她买回来的点心啊!”
程向蓝语落,拿起搁在一旁的油纸伞,将斗篷的兜帽系上,便袅袅婷婷地往水榭外走去。
古代的女子连走路都讲究风姿,幸而她虽然只有原身痴傻这几年模模糊糊的记忆,但规矩教养还是刻在了原身的骨子里,她照猫画虎也还勉强能对付。
她离开片刻彩云就悠悠哉哉地一路逛回来了,见水榭里已经没有了程向蓝的身影,没有惊慌,反倒是懊恼,这傻姨娘又溜到哪里去了?就会给她找麻烦!
她气呼呼地找上依然努力在扫雪的几个丫头。“程姨娘呢?”
几个丫头转身见她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彩云姊姊,不好了,妳得快点去八珍斋买些点心。”
“为什么?”
丫头们七嘴八舌地说明来龙去脉,彩云顿时变了脸,咬牙切齿。
碎玉轩位于侯府西角,距离正院得拐过好几个院子,走上将近一刻钟才到,就这地理位置也能料想到她这位姨娘肯定不受宠。
但此时初来乍到,在还没模清楚侯府情势前,程向蓝倒是希望离正院远一点,免得碍了那位继夫人的眼,替自己招来祸事。
在外间月兑下斗篷,抖了抖落在身上的雪,程向蓝便掀帘进了暖阁,在靠墙的一张罗汉榻坐下。
桌上的茶水早就凉透了,程向蓝也没在意,就着一旁的炭盆烹茶,斟了一杯慢慢饮着。
约莫喝了两盏茶,彩云回来了,一进屋就摔帘子,脚步声踏得重重的,显然心怀不忿。
这是丝毫没把她这位姨娘主子放在眼里呢!
程向蓝捧着粉彩的茶盅,呵呵地笑,这茶盅杯缘还裂了一道细细的缝,可见原身之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姨娘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倒教我好找!”彩云来到她面前还恶人先告状,彷佛她私自回屋有多对不起这个忠心耿耿的丫鬟。
程向蓝敛下墨睫,掩去眼里的嘲讽,再扬起眸来时已是笑得纯真烂漫。
演戏装傻嘛,虽说不是她的本业,但努努力还是可以学的,即便她演技带着几分生涩,但骗骗这些素来瞧不起她的下人也差不多够了。
“点心呢?”
彩云一愣,正没好气欲反驳哪来什么点心时,程向蓝已抢先悠然扬嗓。
“她们说妳出府是为了买点心给我,我刚已经请人帮我去太夫人院里传话了,晚点我就拿八珍斋的点心去探望她老人家。”
“什么!”彩云大惊。“妳已经让人去太夫人那边说了?”
“是啊。”程向蓝甜甜地笑。“这么冷的天,我的丫鬟特意出门帮我带点心呢,我当然要到太夫人那边去表表孝心。”
“妳……”彩云简直气炸,原本听那些粗使丫头说起她们为了替她隐瞒,不得不瞎掰了她出府去买点心一事,她就已经满肚子火了,没想到这件事还没完了,此时此刻,她到哪里生出来八珍斋的点心啊!
“走吧,我们现在就去找太夫人。”程向蓝盈盈起身。
彩云一凛,连忙伸手拽住她。“不能去!”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没买到点心……”
“妳没买到!”程向蓝作出惊愕姿态。“可是我都让人跟太夫人说了有点心吃的!”
彩云眼眸喷火。“妳就跟太夫人说是妳搞错了!”
“我搞错了?所以妳出府不是去替我买点心的?”
“我没出府……”
“那妳去哪儿了?”
“如厕……”
“那么久!妳真的便秘吗?是因为喝了我的羊肉汤?那我顺便去跟太夫人说,替妳请个大夫看一看!”
说着程向蓝又要走,彩云简直要给她跪了,要真让她到太夫人面前说三道四,自己免不了要挨一顿罚。
奇怪了,明明平日就是个浑浑噩噩的呆子,怠慢她都不会回嘴的,怎么今日忽然伶牙俐齿起来?
彩云咬牙忍气。“今日……是我不好,还请姨娘莫要在太夫人面前提起此事。”
“为什么不啊?找个大夫替妳看看不好吗?”
“不好。”
“有病得治,不然会出问题的。”
“……不会有问题。”
程向蓝睁着圆溜溜的明眸,上下打量彩云,眼里还透出些许同情的意味,接着摇头叹息。“妳可是我的丫鬟,万一妳生病了,病气过给我怎么办?到时只能把妳送到外头去养病了。”
这是要赶她出府的意思?彩云吓得气息都不顺了,再看看程向蓝一脸真诚恳切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这傻姨娘不可能有这般心计,也就随口说说罢了,只是自己还是得提防点,万一她真去太夫人或夫人面前胡说些什么,自己毕竟是个下人,难保不会吃不了兜着走。
程向蓝见彩云脸色忽青忽白,大致也能猜出她心中所想,伸手拍拍彩云的肩,一派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以后可莫要吃我的东西了,万一又肠胃不调怎么办?自己身子要顾好啊,知道吗?”
彩云极力忍下想一爪子把这傻姨娘挠花脸的冲动。“姨娘的好意,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程向蓝又笑了,笑颜如花。“既然没有八珍斋的点心,那妳去大厨房帮我要些好吃的吧,对了,顺便再泡壶热茶,点心也得有好茶来配,对吧?”
“那妳……不去太夫人那里了?”彩云小心翼翼地试探。
“今日就不去了,雪天路滑,改天再说吧。”
彩云这才松口气。“我这就去。”
彩云匆匆忙忙地前去张罗,确定她走远了,程向蓝一直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宅斗不易,她还是个初学者,得步步为营。
不过起码这第一步看来成效还不错。
她捧起茶盅,敬了自己一杯。
两日后,雪霁天晴。
程向蓝想着自己不能一直龟缩在碎玉轩里,总是得去向侯府上头的主子请个安,也好刷刷存在感,免得教府里下人一个个都没将她看在眼里,于是翻箱倒柜,找出几两私房银子,吩咐彩云去八珍斋替自己买了几匣子点心来,便往侯府太夫人居住的寿安堂去。
只是她还未踏出碎玉轩,就听见一阵咚咚的脚步声,跟着一个小豆丁呼喊着冲进院子里。
“姨娘,我来看妳啦!”
程向蓝一愣,未及反应,小豆丁便奔来她面前,抱住她大腿,抬起小脸蛋。
“姨娘,妳想我吗?”
程向蓝低头望去,只见抱着她的是一个粉妆玉琢的小男孩,眉目之间颇有灵气,看着她撒娇的模样实在惹人疼。
这应该就是原身亲生的儿子旋哥儿吧?自她重生于原身身上醒来后,彩云曾叨念着提过几回,说是旋哥儿好一阵子没来碎玉轩了,该不会连亲生儿子都放弃她了吧?那自己跟着她这傻姨娘还有什么前程!
但显然,儿子并未忘记她这个亲娘,纵然原身痴傻了不记事,孩子还是想与她亲香的。
“旋哥儿,姨娘好想你!”小豆丁热情示爱,她自然也得热情回应,蹲下来就将孩子揽入怀里,贴贴抱抱。
她这反应似乎出乎孩子的意料,呆了好片刻,小脸蛋顿时就红通通的,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地挣扎着。
“姨娘,我是大孩子了。”他小小声地附在她耳边低语。
才五岁,哪里大了?程向蓝看出孩子是害羞,反而更往他脸颊贴贴。“旋哥儿不管几岁都是娘亲的小宝宝。”
身为曾经的幼教老师,为了搞定一个个性格各异的儿童,程向蓝自然也练就一身功夫,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保证哄得宝贝们开开心心。
旋哥儿整个呆住了,抬起头来,怔愣愣地瞧着她,不一会儿,眼眶竟有些隐约泛红。
程向蓝一凛,连忙柔声问。“宝贝儿怎么了?”
旋哥儿摇摇头,深深吸口气,勉力忍住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姨娘以前……都不跟我说这些的……”
程向蓝愣住,看了捧着点心匣子站在一旁,彷佛也被这一幕母子相亲画面震住的彩云一眼。
旋哥儿也想起旁边还有个丫鬟了,再次缩回程向蓝怀里,更加小声地在她耳畔吐着气音。“娘是不是病好了?妳想起旋哥儿了吗?”
程向蓝蓦地心头一揪,将旋哥儿抱得更紧。
这是个聪慧的孩子,怕是她和原身对待他不同的方式让他心里有了疑惑。
一念及此,她揉揉孩子的头,接着起身,牵住他软绵绵的小手。“旋哥儿跟姨娘一起去后花园走走吧。”
“好。”孩子乖巧地点了个头。
程向蓝转头吩咐彩云。“点心妳先送去寿安堂,跟太夫人说一声,旋哥儿与我在一起,晚一点我亲自送他回去。”
“知道了。”彩云暗自撇了撇嘴,转身就走。
她不耐烦的神态自然也落入旋哥儿眼里,眸光一暗,待她走远了就抬头望向亲娘。
“娘,她没有欺负妳吧?若是平时她苛刻了妳,妳可一定要跟我说,我跟祖母告状去!”小男孩握紧双拳挥舞着,一副要替她出头的可爱小模样。
程向蓝莞尔一笑,可见从前原身的日子还能勉强过得去,都赖这孩子有心护着,隔三差五就来碎玉轩看看亲娘,才没让彩云真的将原身作践到底。
只是小男孩再怎么护,毕竟在府里只是个庶子,也不算得宠,娘儿俩要想安然度日,还是得多费点心思。
从前是旋哥儿护着娘亲不被下人欺负,如今既然她取代了原身,也该轮到自己护着他平安长大了。
程向蓝弯身又揉了揉孩子的头,娘儿俩才手牵着手,一路晃悠到后花园。
窝进水榭里,见四下无人,旋哥儿才低声问:“娘,妳病好了吗?真的想起旋哥儿了?”
程向蓝忽然发现,在没有外人在场时,这孩子都是喊她娘的,才五岁大就能分得清场合轻重,不得不说旋哥儿是真聪慧。
既然如此,程向蓝也不打算将他当一般孩子看,认认真真地与他说起体己话。“娘以前不认得你吗?”
旋哥儿点点头,又摇摇头,小脸蛋闷闷的。“有时认得,有时不认得,府里的人都说娘是从花园里的假山上摔下来,撞坏了脑子。”
原来是那样吗?程向蓝一凛。“那你可有听说娘当时是怎么摔的?”
“不知道。”旋哥儿想了想,又补充说道:“但我知道娘不是孩子了,不应该会爬到假山上去玩的。”
宾果!她也觉得这事幕后怕是有鬼。不过眼下还不是追究真相的时候……
“旋哥儿可以答应娘一件事吗?”
“什么事?”
“娘病好的事,先不要跟任何人说,是我跟旋哥儿的秘密好不好?”
小男孩抬头看她,墨眸亮闪闪的,也不知想到什么,旋即用力点头。“好,旋哥儿一定不跟别人说。”
“打勾勾。”程向蓝笑着伸出小拇指。
旋哥儿一愣。“打勾勾是什么?”
“就是娘的小拇指和旋哥儿的小拇指勾在一起,打勾勾,摇啊摇,破坏约定的人是小狗,汪汪汪!”程向蓝边说边动作,勾着旋哥儿的小指头晃了晃,还作势学狗叫了几声。
旋哥儿还是初次这么玩,颇为兴奋。
“旋哥儿一定不当小狗!”小男孩信誓旦旦地保证。
程向蓝笑了,母子俩足足聊了半个多时辰,旋哥儿才依依不舍地说自己该回寿安堂了。
母子俩这才离开水榭,往寿安堂走去,途中经过一块奇形怪状的太湖石,蓦地听见后头传来一阵斥骂声。
“妳瞧瞧妳,又把自己弄得脏兮兮了,这手上是什么?妳一个姑娘家,玩什么泥巴,也不嫌晦气……又哭!莫以为掉几滴眼泪便能让夫人怜惜妳了,我不是教过妳了,妳越哭只会惹得夫人越心烦!”
这是谁在骂孩子?程向蓝蹙眉,听不得那女人盛气凌人的口吻,朝旋哥儿比了个嘘的手势,悄悄往太湖石那头绕过去。
“我、我没有哭……”
一道像猫儿般细细的哽咽声,听了就让人心一揪。
“还说没有,那妳这脸上是什么!走!跟我去洗手……我真是倒八辈子楣了才被派来服侍妳这只小脏猫……”
女人嘴上喃喃叨念着,扯着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小姑娘家转出太湖石,正好与程向蓝迎面相对。
程向蓝一眼就看出女人是丫鬟打扮,眉眼间有些刻薄,小姑娘虽然双手脏兮兮的,身上也沾了些泥土,却看得出来是锦衣华服,明显是这府里的小主子。
一个丫鬟竟胆敢对小主子如此大呼小叫,这侯府的规矩有这么糟糕吗?
“是二姊姊。”
旋哥儿似乎也被这一幕惊到了,悄悄扯了扯程向蓝低语,瞪着那丫鬟的墨眸掩不住敌意以及一丝丝惧怕。
旋哥儿都对这气性大的丫鬟感到害怕了,更何况那个被骂得臭头的小姑娘,整个小人儿缩成一团,明显地颤抖不止。
程向蓝心一软,也不管那丫鬟正眼神不善地盯着自己,径自就走向小姑娘。“妳是旋哥儿的姊姊?”
程向蓝俯来,才刚伸手欲和小姑娘亲近,小姑娘就仓皇地往后退,双臂横举在头面前。
“不要……”
程向蓝见状顿时心一沉,她从前在幼儿园见得多了,这小姑娘对陌生人的靠近如此防备,明显就是曾经遭受过暴力对待。
是谁曾凌虐过她?这个丫鬟吗?
程向蓝深吸口气,压下心头翻腾的情绪,对小姑娘安抚地笑了笑,接着重新站直身子,瞪向那丫鬟。“妳是谁?”
丫鬟翻个白眼,像是连回她话都懒怠似的,用力一扯小姑娘的手,她动作粗鲁,丝毫没有怜惜,小姑娘明明吃痛,眼眶含泪,却不敢反抗。“跟我回去!再不听话,看我怎么教训妳!”
小姑娘又抖了抖,像只无助的小猫儿被丫鬟毫不留情地拖着走。
程向蓝觉得自己忍够了,身为幼教老师,她最鄙视的就是那些欺凌幼儿的大人,她几乎能想见,那小姑娘身上怕是满满伤痕。
“妳给我站住!”许是内心的幼师魂作祟,程向蓝厉声喝住了那丫鬟,不客气地上前拦住她的去路。
那丫鬟也恼了。“程姨娘,我是不想和妳这个傻子计较,妳最好别不识相!”
“回答我的问题,妳是谁?”
丫鬟的响应是轻蔑地扫了她一眼,接着一声冷笑,扯着小姑娘又想走,程向蓝却是一下子扣住她手腕。
“放开!”丫鬟怒斥。
程向蓝却是更使劲了,她在现代也学过一些粗浅的防身术,要制住这样一个丫鬟不算太难。“名、字!”
“疯子!”丫鬟欲甩开她,却被她捏得更紧,腕骨都疼痛起来,忍不住哀叫。“我是夫人院子里的如水……妳敢这样对我,信不信我让夫人责罚妳!”
如水狐假虎威,拿出侯爷夫人当令箭,程向蓝不觉得有什么,可一旁的旋哥儿已然紧张起来,小手拽住她衣角。
“姨娘……”
程向蓝不想吓到孩子,手上施一个巧劲,如水一时重心不稳,整个人扑跌在地,趁这机会,程向蓝迅速拉过小姑娘,不由分说地将她棉袄的袖子卷高。
“不要,痛……”小姑娘怕极了,却又不敢大声喊,只是小小声地抗议着,呜咽似的嗓音令人听了越发心酸。
而程向蓝在看清她的手臂时瞳眸骤暗,如暴风雨欲来的天空。
小姑娘的手臂红肿斑驳,分明曾经被烫伤过,且没有得到良好的护理,如今都是凹凸不平的疤痕。
古代的姑娘家,容貌发肤何其要紧,何况她还是出身侯府的千金小姐,她就不信倾侯府上下之力找不到一个好大夫替这个小姑娘看伤,找不到一罐好药让她敷了除疤去斑,无非是不用心而已。
不仅如此,小姑娘的上手臂也有几个淤青,看样子是最近才被掐出来的。
程向蓝怒不可抑,还想再仔细看看小姑娘身上还有没有其他伤痕时,小姑娘却慌乱地躲开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太湖石旁,小手抓着太湖石,彷佛抓着某种庇护。
她吓到了。
程向蓝暗恼自己不该太过急切,可要她明知一个小姑娘经常遭受凌虐,却还眼睁睁地看着,她实在做不到。
她努力放软嗓音,对小姑娘温柔一笑。“莫怕,我是旋哥儿的姨娘,告诉我妳叫什么名字好吗?”
小姑娘闷不吭声,倒是旋哥儿替她回答了。
“姨娘,她是巧媛姊姊。”
“原来妳叫巧媛啊,那我以后叫妳媛姐儿可好?”
媛姐儿依旧低着头,程向蓝还想哄她开口,倒在地上的如水已经爬起来了,还发出惊喜的叫唤。
“夫人,妳来得正好!”
程向蓝一震,与旋哥儿交换一个眼神。
旋哥儿此时也有些颤抖,却还是勇敢地握住她的手。“姨娘莫怕,我会帮妳解释的。”
“嗯,姨娘儿相信旋哥儿。”程向蓝模模孩子的头,微微一笑。
另一头,侯爷夫人带着身边两个贴身大丫鬟正一路逛着后花园,乍见如水发鬓散乱,形容颇为狼狈,不禁蹙眉。
“如水,妳这是做什么?”
如水咚地一声,毫不犹豫地在侯爷夫人面前跪下,口齿伶俐地告起状来。“夫人,请妳为奴婢作主啊!奴婢正勤勤恳恳地照顾二小姐,程姨娘却不晓得忽然发什么疯,硬要拦着我,还推了我一把,害得奴婢跌倒在地,手都擦伤了!”
旋哥儿听见如水将过错都推到自己娘亲身上,顿时急了,大声嚷嚷。“不是姨娘的错,她是想保护二姊姊!”
侯爷夫人秀眉一挑,眼神掠过一抹嫌恶,她身边的大丫鬟也是个知机的,立刻替主子发话。
“夫人在问话,还请三少爷不得放肆!”
“可是……”
旋哥儿还想辩解,程向蓝连忙拉住他,对他安抚地摇了摇头,接着放开孩子的手,主动走向侯爷夫人。
“向蓝拜见夫人。”程向蓝盈盈下拜,做足了姿态。
侯爷夫人淡淡地睨她一眼,虽然知道她是府里的姨娘,但并不上心,就像看只养在府里的小猫小狗一般的眼神。
“抬起头来回话。”
“是。”程向蓝深吸口气,确定自己做好表情管理,这才扬起脸庞,露出甜美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在看清侯爷夫人的相貌五官时霎时一凝。怎么会是她?
程向蓝心海震荡,卷起千堆雪,眼前这位侯爷夫人,竟然就是前世将她推出去当宅斗牺牲品的长乐伯府四姑娘,邹玉杏!
此时,邹玉杏正带着几许鄙夷不屑的神态打量着她。“久不见妳,气色看起来倒像是好多了……”冷哼一声。“说吧,妳突然向我院子里的丫鬟发疯,是何用意?”
程向蓝悚然无语,仍处于强烈的震惊中,还有一道思绪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发酵。
如果邹玉杏是这府里的侯爷夫人,那就表示当年她和自己的庶姊争抢着要嫁的男人是……他……
彷佛嫌此刻的程向蓝还不够心慌意乱似的,一个打扮精干的管事婆子匆匆奔来,朝众人投下一枚惊天震撼弹——
“夫人,侯爷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