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翌日一早,元岁在全家人或担忧或关怀或忐忑的目光中,精神抖擞地将一大麻布袋的干木耳、干香菰、干笋和二、三十几斤腊肉扔上牛车。
每当这个时候,元岁就特别心急她的燻鱼燻鸭大业……
等玄子哥的腿脚治好之后,她就没有后顾之忧了,到时候就可以招揽村子里的木匠帮忙,择日盖个大型的燻房。
燻出第一批油亮亮咸香四溢的货,挑拣出来最上等的先送些给镇上商队的阿叔阿伯们尝尝,就能谈谈接下来的买卖内容。
元岁越想越兴奋,彷佛已经能看见无数银钱随着燻鸭燻鱼们,哗啦啦地朝自己家门滚进来。
她把所有的东西扔上牛车安置妥当后,轻轻松松地拍了拍手,然后跟猴儿似地跳上了牛车。
今天水阿爷的牛车和大黄教她全包了!
水阿爷在一旁看得眼角直抽搐……瞧这把子熊力气哟,幸亏阿岁也看不上他家阿单,不然要是夫妻吵起嘴来,阿单都能被她一手拎起来甩飞……
不过水阿爷偷偷瞄了身长玉立宛若一株高大青松的俊美清瘦郎君,注意到了美郎君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岁,神情平静,眼神却流露出掩不住的焦灼和怜惜之色。
就是这个病弱的美郎君,方才想主动帮忙提拎那一麻袋重到不行的腊肉时,被阿岁满面担心又急吼吼地劝住了——玄子哥!放着我来!我来!
“阿岁,路上万事小心。”美郎君拄着拐杖,嗓音低沉温柔。
“玄子哥你放心,我机灵着呢!”元岁赶紧跳下牛车,小跑步到他跟前,仰头望着他笑眼弯弯,“倒是你,别久站累着了,要拿什么就让阿年去跑腿,她最近也太胖……”
小阿年心虚地摀住圆肚肚,往后缩了缩,“阿年不‘棒’……”
“哎哟我们家阿年自然是不——”一旁的元阿爷原本忧心忡忡,闻言险些笑了出来,赶紧弯腰要把小阿年一把环抱起……
呃,元阿爷却一下没抱得起来,还差点被这小秤陀子给带得一个踉跄。
“阿爷?”小阿年疑惑地抬头看阿爷——刚刚阿爷勒着她的肚肚做什么呀?
“没、没事,”元阿爷讪讪然一笑,装模作样地抚平她那被圆肚肚绷住的小衣衫,“阿爷……只是看看阿年穿得衣裳整不整齐,没事啊!咱衣裳一点儿都不紧。”
元阿女乃忍不住瞪了元阿爷一眼——要你老头子多事?!
小阿年圆滚滚的眼儿看着阿爷,闷闷地有点想扁嘴。
玄子终究舍不得见小胖墩难过,他长臂轻轻一托,单手便把小阿年抱了起来,稳稳地坐在自己臂弯上。
“哗……阿年肥几来(飞起来)惹!”小胖墩瞬间忘了刚刚的郁闷,兴奋地咯咯笑了起来。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
“玄子哥……”元岁心脏一下子提得老高。
“无妨,”他深邃黑眸里有着清清浅浅的笑意,大手模模小胖墩的脑袋,对她一笑,“阿年真不重,我的腿脚也不要紧,你别记挂过甚,一路护好自己为要,家里一切有我。”
看到这里,水阿爷差点“哟哟哟”地啧啧赞叹出声。
……阿岁捡到个腿脚不好的美郎君,这消息早流传得全村人都知道,尤其是那些个碎嘴的婆娘们既羡慕又忌妒,三天两头就聚在一起说酸话,还有村子里无论有对象没对象的小女郎们,更是说起这美郎君就满脸通红……
可这美郎君几乎镇日都待在元家足不出户,偶然遇到假意上门要借油借酱借针线头儿的小女郎们,也是面色清冷视若无睹,可把小女郎们那一颗颗热呼呼的心都冻成了冰坨坨。
如今看来,这美郎君不是天生冷面无情,而是早就心有所属了吧?
水阿爷抽着旱烟杆,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真真是越看越满意,只不过美郎君那腿脚……
水阿爷又看到一副臭脸走出来的董老大夫,眼睛倏地一亮,这下子也顾不得抽菸了,忙一个箭步上前,殷勤地道:“敢问这位可是回春堂的董老神医?”
一大早被从床上挖起来跟着元岁出门,要回县城研拟初步药方子的董老大夫,正满肚子起床气,见状胡子一喷。
“老子不是!”
“呃?”水阿爷一愣,目光落在董老大夫手上提着的出诊药箱子上,“可是……”
“时辰不早了吧?该出发赶路了吧?”董老大夫从昨晚到今天可憋屈得厉害,好不容易撞见非元家人,便继续摆出他堂堂杏林国手睥睨天下的范儿来,哼道:“一个两个再这么情浓浓意绵绵地耽搁下去,夜里走山路准备喂狼是不是?”
元岁小脸一红,幸亏是被大太阳晒得色呈小麦,所以看着也不大明显,她轻咳了声,“知道知道,这就上车了。”
玄子抱着小阿年,静静地注视着她爬上牛车,使劲儿对着他们挥手道别,直到牛车缓缓远去消失在草地另一端,他心情在释然与期盼中,更多的是掺杂着一缕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他知道,阿岁此一去,带回的将是他的生机,却也是……
随着清晨露水雾气消散在朝阳照射下,百谷村渐渐苏醒热闹起来,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鸟儿吱吱喳喳蹦跳枝头……
远近不一的石屋瓦房先后燃起了炊烟袅袅,很快地,用过朝食的农夫们已扛着锄头提着瓦罐水壶,纷纷出发准备下田去。
村子里开始出现有孩童嘻笑追闹声,有妇人高声骂孩子的声儿,还有人们热情吆喝打招呼,随着金黄色麦浪弯腰摇摆着,稻香溷合着青草香随着山风拂送而来……
这一幕,是最朴实单纯却厚重温暖的烟火气息。
他多年来纵横于江湖之远,立足于庙堂之高,杀过最难缠的敌人,喝过最烈口的美酒……
可每当他伫立在元家院子里,驻足看着前方和身后的一切,恍惚间总有种越来越深刻的妄想,不断恣意蔓延向下扎根——
也许,这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小村落,才是他真正的心安之处。
“哥哥想粗枣知吗?”小胖墩含着手指头,忽然赧然地问。
玄子回过神来,眼神一软,“阿年想吃枣子了吗?”
小胖墩瞬间心虚地勐摇头,“阿年不粗,不是阿年想粗……”
元阿爷忍不住走了过来,笑着模模小阿年毛茸茸的脑袋,“阿年呀,快些从你玄子哥哥手臂上下来,万一把人给压坏了可不好?”
“元阿爷,不妨事的。”玄子冷峻的面上有一丝柔和,“阿年轻得很,一点也不压手。”
“阿爷,看吧!阿年不棒!”小胖墩得意洋洋。
“嗯,阿年是胖不是棒。”元阿爷看着小孙女儿的小缺牙,忍不住捉弄打趣道。
只见小胖墩软嘟嘟的小手震惊地捂着胸口,“——阿爷坏!”
“哈哈哈哈。”元阿爷噗地笑了出来。
元阿女乃没好气地过来一把扯住元阿爷的耳朵,“走走走,剁猪菜去!一大把年纪了还在这里闹孩子,你丢不丢人?”
元阿爷虽然被扯得耳朵疼,可一见郁郁然了好几天的老婆子又恢复了昔日的爽利通透,不由心下一松,畅然地边笑边假意喊痛。
“哎哟哟你轻点儿,在孩子面前给我留点老脸啊啊啊啊……”
玄子和小胖墩元年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哥哥给你采枣子。”
“耶,粗枣知,粗枣知——”
百峻县县衙。
俊秀温文的元汤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讨好笑意,殷勤地接待了面前这名高大冷漠的“钦差大人”,心中实则暗暗叫苦。
无他,因为这钦差煞气威压太重,光是站在他面前就有种膝盖颤抖,时时想腿软跪下的冲动。
连上官身后那几名容貌普通中等身材的护卫,穿着最常见的武官劲装,可元汤却一点也不敢小瞧他们。
听说钦差大人一行人甫进百峻县城内,恰好遇上一匹疯马狂奔冲撞街上,摊子东倒西歪,路人争相逃命,在危急间就是队伍中一名护卫扑身而出,当头一掌就拍晕了那头疯马!
……元汤不知怎地,下意识模了模自己发凉的脖子。
钦差白大人是自京师而来,奉了大君之命代为巡狩百官,视察民情,手中有钦差令牌,元汤虽然只是刚上任不久的小小一县主簿,可早已熟读大部分的公文卷宗印信,经过录册比对之后便战战兢兢地将之迎进县衙。
至于为何是他这个主簿招待这样的大人物?盖因县令大人和县丞日前下乡去巡视秋收,如今县衙内就只有他这个“主官”。
“白大人,您们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下官已在知味楼设下宴席——”元汤拱手鞠躬笑道。
白大人澹澹挑眉,“下官?”
元汤心下一突,这些时日以来,被众人吹捧得发晕的脑门儿陡地警醒,立时急忙跪下请罪。
“学生知罪!是学生口误了!请钦差大人饶命。”
白大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彷佛洞悉一切。
元汤额心后背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头垂得更低,暗骂自己当真是昏了头了……
只因世人总说“县官不如现管”,主簿在地方上虽只是长官治下管理文书的佐吏,但其中可拿捏了不少权力,只要他有心卡谁的路,谁的文书和条子就递不到县令大人的桉前。
这几个月上任以来,元汤做什么都顺风顺水,他初始原还想着端正自持,碍着这一身好不容易得来的主簿“官身皮儿”,步步为营处处小心。
他连阿爷阿娘偷偷收外头的好处都严加斥责,便是打算好好在县令大人面前做出一番成绩来,以争取日后评等上好看些,或能再更向上一层楼。
可万万没想到,新的县令秋大人虽是个板正的好官,却也是个不晓变通的,几次下来,竟让元汤窥破了这县令居然不谙地方吏治里头的小门小道儿……
也难怪秋大人辗转官途许多年,都一把年纪了,还是只能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坐着,还一任不如一任,最后都给打发到百峻县这穷乡僻壤来了。
——自那一刻起,走“克勤克俭”路子的元汤野心便破土而出,开始摇身一变成了真正的“元主簿”!
此后,他默默大开方便之门,明里暗里数不尽的好处流水般淌进他手底来……他也在短短时日内,累积出了不下百金的可观身家。
虽然还有一些好处是得隔着层儿分送、打点上上下下,但元汤终于深刻体会到了为何人人争相削尖了脑袋做官儿。
满口“为国为民”是大道理,可唯有“求财求权”才是真实在!
比如说,胡商老图为何老是不死心,想方设法要将掌上明珠嫁给他,还三番两次送重礼试图拢络于他?
因为只要他这主簿不同意,老图家的商队今冬就别想顺利从北城门出去。
即便出去了,等那几支浩浩荡荡的商队回程时也得被拦在城门口,待他和一干衙役与守兵一一“检查”过,确认没有什么夹带的私货,抑或是违禁的歹物,方能通关放行。
到时候,过与不过,也是他这个主簿说了算!
秋大人是一心要做好官的,整日为了百峻县百姓农事奔波繁忙,他老人家哪有精力心力事事过问“其他”?
所以一县主簿的存在,自然也是要主动为上官“分忧”的嘛。
元汤当然不会自省,说明自私的元大伯和贪婪的元大娘,大半生倾注所有,果然成功地教出了一个远比他们还要精明狡诈,还要胆大心黑上百倍的投机分子。
他只会更加傲然自信,以自己的心计和谋略本领,如今可以在一县只手遮天,将来也必定能成为官场新贵,成为老元家光宗耀祖的第一人……
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乐颠颠飘了大半天,今日钦差白大人不过澹澹然抛出的两个字,就已经吓得他险些肝胆俱裂了。
但在惊恐万分的同时,元汤内心深处对功名利禄的野心,也更加膨胀狂热了起来。
只要步步高升,就能让更多的人臣服膝跪于自己脚下——如眼前的钦差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