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征佑背着药箱、推门进屋,近日不知什么好运道,低调的他名声被宣扬出去,日日都有贵人来相请。
他不太喜欢为贵人看病,那样的家庭阴私多、龌龊事更多,不小心掺和进去怕是无法令身而退,明哲保身的他自然能躲就躲,但有些人躲不开,只能分外小心。
“阿爹今天挣多少?分个红?”接手医箱,千绫勾起阿爹手臂,挑挑眉毛,笑得像贼。
“去去去,银子得存起来给你当嫁妆。”他推开女儿,护住胸口那张银票,虽然説高门大户问题多,但赏银给得也多啊。
“阿爹是有多想不开啊,银子留给自己、给女儿花不好?非要拿去倒贴外男?万一我嫁个不着调的,拿我的嫁妆娶小老婆,你知道后能不呕死?”
“我挑女婿的眼光还行。”
“行?你哪来的自信?上次那个姓吴的,要不是我探听出来他有个相好,还是男的,我现在就得天天守活寡,乖乖当人家的幌子。”
“人有失手,马有乱蹄。”
“那马家呢,你看上人家儿子考上秀才,人家图你的家产,没想到出现一个比你以阔绰的岳家,立马转头琵琶别抱,幸好我没嫁成,那薛家姑娘嫁是嫁了,现在呢,丈夫还没考上举子,身边已经多出三、四个好妹妹给相公红袖添香。阿爹,都说一失足成千古恨,你这一而再、再而三失足,我就算有几辈子都被你给填进去啦。”
“就错了那么三、四……呃,五、六次,你就时时叨念,不累吗?”
“累啊,可阿爹,你的人生可不可以有别的追求,别老想着我的婚事。”她爱娇地把头往阿爹手臂上贴,蹭两下,满满的小女儿姿态。
平日大剌剌的女儿突然撒起娇,易征佑立刻发出警戒。“什么别的追求?你别是惹了祸吧?”
“想什么呢,说得我是惹祸精似的。”她专注地望向父亲,在一声长叹后道:“阿爹,咱们去京城吧。”
“去京城做啥?”
“京城有个太医院。”
“我不想进太医院。”他一口气拒绝。
“你不想我想呀,听说皇后娘娘下懿旨让太医院招医女,阿爹说女子行医困难重重,有皇家认证就不成问题啦。”
见女儿满脸殷切期盼,易征佑忧心忡忡,还是刘奕辰起的头吧?不知道他动了啥心思,一而再再而三邀他们父女进京,偏偏千绫还被他给说动,不晓得刘奕辰想要的是他的医术还是女儿的下半辈子。
自认阅人无数,刘奕辰必定出身不凡,那样的人家千绫高攀不起,看来得想想办法让女儿别见刘奕辰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京城繁华热闹,凭阿爹的本事很快就能扬名。”
“树大招风,风大引祸,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不好?”
“可人活一世,总要活出几分人样儿,何必让自己憋屈。”
“你阿爹啥时没活出个人样儿?而你嫁个好夫婿,这辈子也就成功了。”
“阿爹到底在怕什么?京城有什么让你这般害怕?”
她发现了,每回提及京城,阿爹眼底就会流露出恐惧,她不理解有什么好怕,再繁华富庶也就是个都城,与永乐村不会有太大差别。
过往之于他是道抹不平的伤疤,那个繁华富庶的地界,是他刻意遗忘、不愿复习的地方,但女儿的坚定让他好担心,自己的丫头自己明白,她的胆子肥,若不能让她心服口服,谁晓得她会不会阳奉阴违,来个留书出走、先斩后奏。
“你非要知道?”
“对,我可以不去京城,但我要知道理由。”
“行,阿爹告诉你。京城里别的不多,贵人多,那些贵人不需要讲道理,平民百姓的性命在他们心底如同蜡蚁,他们只求自己顺利,操控别人生死易如翻掌,无须犹豫。”
“阿爹会不会太以偏概全?天底下确实有斯文败类,也确实有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的说法,但不是每个士子都是狼心狗肺,也并非所有的贵人全都缺乏人性。”
“你说得没错,但只要碰到一次、一个,这辈子就毁了。”
“那是机率问题,何况谁敢保证在这里就不会碰上没人性的畜生。”
这是非要坚持到底?易征佑苦笑,就说自家女儿不简单,若是没彻底说服,谁晓得她会做出什么事?
“当年我仗着一身医术横行京城,多少人想求见却不得见,一次我被找去治病,那人是阿爹的病患,他的身子一路由阿爹照看,他被身边的人**,你阿爹却成了顶缸的。”
“怎会有这种事,难道京城没有律法?没有能讲道理的人?”
“律法?在有权有势的人眼底,律法不过是挂在墙上的图画,有空欣赏欣赏,没有太大实质用处。”
“京城没有衙门?没有大理寺?没有能洗刷冤屈的地方?”
“**在我的床底下找到,打从病患被**那刻起,阿爹就落入别人的局里。”
“为什么他们要算计阿爹?”
“怀璧其罪,阿爹是大夫,却也擅长治毒,阿爹仗着这份本事,不知不觉间破坏许多人的诡计阴私,阿爹自诩仁义,但在那些想谋财害命的人眼底就是个专门坏事的恶徒,所以,阿爹必须死。”
这就是阿爹打死不进京城的原因?“所以真凶手始终没找出来?”
“后宅阴私,诚心要找,怎么可能找不到?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死了号大人物总要有个说法,你家阿爹就是他们最合适的说法。
“差一点我就死在铡刀下,幸好还有你娘惦记着我,散尽家产、用尽人脉关系,护我离京,从此阿爹改名换姓,带着你阿娘浪迹天涯。”
“是谁谋害阿爹?”
“别问,那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可抗衡的,阿爹能留下这条性命,平平安安把你养大、安顺过日子,已经心满意足。”
“阿爹……”鼻子酸酸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别难过,阿爹不可怜,有你、有你阿娘,阿爹这辈子足够了。这件事我本已烂在肚子里,若不是你非要进京,我半句都不会提。”
“阿爹对不起,但我想再问最后一句。”
“你问吧。”
“害阿爹的人还在吗,依旧身处高位、依旧无法撼动?”
仍然不死心、非要报仇?这丫头怎么就不像别人家闺秀那样胆小怯懦、乖巧听话?唉,若不彻底把她的念头压死,定不会善罢甘休。
“何止在,人家官越做越大都变成朝廷栋梁了,他不继续追究,没有誓死把阿爹挖出来砍头,阿爹已经感激涕零、感谢上苍有好生之德。好女儿,咱们鸡蛋别拿去碰石头,留着好好孵一窝小鸡,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不好?”
话是这么说,但她的梦想不只有繁衍后代啊,她有志气、有骨气,想凭借双手打下一片事业江山,她不甘心屈居后院生儿育女,她想见识山川壮丽,想遨游广阔天地……
但这一切,若要用阿爹的平安去交换,就算了吧,她愿意舍弃梦想,换得阿爹长命百岁。
咽下不甘,她点头道:“我听阿爹的,不去京城了。”
易征佑松口大气,说动女儿真不容易。“你不必担心,爹会给你留下足够的钱,让你衣食无忧,会想尽办法给你找个好夫婿,圆满你阿娘不圆满一生。”
“谁说阿娘这一生不圆满?能嫁给阿爹,就是她最圆满的人生。”
这是对身为阿爹的他最崇高的肯定,易征佑模模女儿的头发。“乖女儿,听阿爹的劝,离刘奕辰远一点,他的身分不一般,咱们高攀不起。”
“阿爹在说啥?刘大人不过是看重我的小聪明,想我帮他理案子。何况我谁啊?我是易神医的娇娇女,天生聪慧矫情,无法呼风唤雨、叱吒风云,已是上天不仁,哪还有什么我髙攀不起的人,实说了,是刘大人高攀不上我。”
“说得好,我的女儿是优秀的,值得最好的男人、最好的对待。”
靠在门边的姜瑾邕把父女对话全听进耳里,心悄悄放下……这样最好,别进京,永远都不要。
钱会藏在哪里?
看着胡老二干净整齐的屋子,千绫轻轻敲着脑袋。
胡老大一家三口被关进监狱,杀人偿命无法善终,既然回不来,钱财自然用不着,他们没有必要说谎去换一顿皮肉痛,因此千绫相信他们确实没有找到胡老二的钱。
于是她直接放弃捜寻胡老大的房子。
她把胡老二屋里每个角落都翻遍,屋梁、墙壁间,连灶里的白灰都刨过两回,不大的宅院被她来来回回找过无数次,始终没找到传说中的银钱。
千绫失眠了,也许是因为晚膳时他说明天就要离开。
伤口痊癒,这是好事,本来就是一小段的缘分,聚散很正常,她没有道理多想的,但是她失眠了。
躺在床上煎鱼似的翻来覆去,最终在一声长叹间她起身下床,换好衣服后再度来到胡老二的房子。
这次她没动手,只是里里外外来回走动,试图分析胡老二的想法。
明知父母偏心、兄长贪婪,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租下兄长隔壁家的宅院,他在想什么?想试着维系那一缕微薄的亲情?想膈应兄长,用锦衣还乡、荣归故里来出心中怨气?
如果是前者,胡老二不需要把钱藏得那样谨慎,所以是后者?所以他大张旗鼓买房买地、找媳妇儿?那么他肯定有心防范自家兄弟。
既然防范,定要把钱藏在胡老大一家找都不会想找的地方?
哪里是他们不会找的?这家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永远想要不劳而获,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劳动四肢,她边走边想,提着小小的灯笼,屋里绕两圈,从前院绕到后院、当视线接触到后院那片刚出芽的菜圃。
灵机一动,胡老二都要买地盖新宅了,干么在后院辟地种菜?菜还没长大就要搬新家了吧。
他有钱,又正是村里人讨好巴结的时刻,大家不好意思空手上门,顺手往某园棵拔两棵菜当伴手礼是常事,菜吃都吃不完,何必种?
越想越觉得那片菜地不合理,她找来锄头开始翻地。
天上月色皎洁,没有灯笼也能看得七七八八,她越翻越起劲,并不是完全确定自己的想法,但没别的地方可找了,这是最后的可能性。
她翻得汗水直流,衣服溅上污泥也不在乎,听说皇帝龙心大悦,对将官赏赐丰富,不知胡老二在营中做到什么阶级,赏赐再加上这些年累积下来的俸禄,应该不会太少。
怀揣着想像,心渐渐激动起来,感觉自己像在开盲盒。
人忙碌脑子就稳定了,不会胡思乱想、不至于情绪低落,明日的离别也好像变得没那么严重。
叩!锄头挖到东西?
她跪在地上,将灯笼拿近一照,那是个木匣子,真被她找到了?
手脚锄头并用,她把木盒挖出来,啪地用力打开,里头有好几排十两的银锭子,哇,这不得有好几百两……等等,还有一枚令牌,看起来像纯金的,她咬下,凹了?哇哇哇,赚大发啦!
如果刘奕辰知道胡老二有这么多私产,会不会后悔拿它们当破案奖金?
刘奕辰会不会后悔不晓得,但汪师爷肯定会眼红、会酸言酸语,说不定还会想成浴法恶心她。
还是闷声发大财吧,她把泥土翻回去,木匣子捧进屋里,在胡老二的衣柜中找出一块包袱巾,将木匣子包进去,往背上一背,吹灭灯笼。
走出胡老二家门,千绫就着月光,往回家路上走去,脚步轻盈。
她一脸的笑容在看见家里倒塌的木门时瞬间消灭,突然间喘不过气,心被吊缶半中中,她拔腿狂奔,一路冲进家门……
瞬间,浓烈血腥气息扑鼻而来,视线望去,院子里东一个、西一个,横七竖八躺了—几具尸体。
怎么回事?遭强盗吗?当年害阿爹的恶人找上门?
“阿爹!”她大喊一声朝阿爹屋子跑去,却被地上的尸体绊了脚,整个人直往前扑倒,摔得乱七八糟。
手脚磨出血痕很痛的,但她没有感觉,手掌撑住地面,踉踉跄跄爬起身,但是下一刻又踩上一具尸体,但这次没摔,姜瑾邕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抱进怀里。
仰头,身后灯火照映,她看见他的头发凌乱、脸颊处有暗褐色血渍,灰白色衣服被割破好几道,满身狼狈的他眼底浮现疲惫。
“你去了哪里?”他的口气充满焦虑。
但是她没死……真好啊,她没死、她还活着,还会呼吸,身子还有温度……心缓缓落回定处。
“我阿爹呢?”
眉头纠结,他无法回答。
她等不及了,推开他,奔进阿爹屋里,然后看见阿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脸充斥着灰白死气,鲜血正从月复部汩汩往外流。
瞬间,天崩了、地塌了,她再也无法呼吸,胸口被大槌子捶个稀巴烂,眼泪无声淌下。
冷静!咬紧牙齿,千绫逼自己冷静。
她全身颤抖不已,却逼着自己沉稳,抱起阿爹的医箱,她边哭边说:“阿爹不怕,你的大闺女回来了,我马上给你医治……”
听见女儿的声音,易征佑陡然生出几分力气,他张开眼睛,直勾勾看着女儿缓缓摇头。没用的,他没救了,只是没见到女儿最后一面,他舍不得走。
用力抓起阿爹的手腕号脉,但是……怎么办?她模不着脉搏误,是学艺不精吗?是角度不对吗?她不断翻着医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却因为找不到而慌乱愤怒。
她快疯了,抓起药箱用力倒扣,匡啷啷……里头的东西倒了满地,突然视线接触到一把剪刀,她想也不想就抓起来,嘶地划开阿爹的衣裳。
看清楚了,往外流的不仅是鲜血,还有阿爹的脏器……她猛地跳起来往外冲。
“你要干什么?”姜瑾邕一把拉住她。
“快、快帮我……找针线,我要把阿爹的肚子缝起来,只要缝起来就好了,你帮我,快帮帮我。”她边说边哭,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心抽痛,脸色绷紧,戾色自眼底闪过,姜瑾邕懊悔不已,还以为这件事会发生在数月之后,本想返京后再派人手到永乐村护卫父女俩,没想到来不及了,前世今生轨迹不同……
坚定地握住她的肩膀,他咬牙说:“镇定,你阿爹不行了,他撑到现在就想见你一面,他肯定有话要交代你,你快到他身边。”
不行了?她猛地摇头,疯狂摇头,把头摇得像波浪鼓,她哑声叫喊。“怎么可以不行了?谁说不行的?我是大夫、是易神医的女儿,我一定可以救我阿爹……”
她用力推开他,一心想往外跑。
但哪还有时间让她浪费?姜瑾邕扬上她的脸,啪地一下无比清脆。
这个巴掌搧出她仅存的理智,他抱起身子瘫软的千绫,回到易征佑床边。
“阿……爹……”她艰难喊着。
“易神医,你有什么话想要交代尽管说,千绫懂事孝顺,她一定会照你的话做。”
易神医张开口,但是出气多入气少,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看着阿爹乞求的目光,千绫懂了,手背用力抹掉眼泪,她边点头边说:“阿爹放心,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早就决定以身相许,没办法呀,你的大闺女既美丽又聪明,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小仙女,他这是想借着救命之恩赖上我呢。
“过去我心有大志,不愿屈居在后院,现在我想通了,我保证马上嫁,百日之内就当他家新妇,明年争取给你生个小外孙,行不?”
听着她滔滔不绝说着,姜瑾邕面色一僵,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了?尽管他竭力克制,想尽办法阻止,依旧改变不了宿命?
也罢,如果这是上苍的安排,如果命运就是注定,那么好吧……
迎上易神医目光,他跪倒在床前,高举五指发誓,“我姜瑾邕在此以性命为誓,此生定会护她、照顾她,让千绫顺着心意,一辈子活得恣意自在、无伤无痛。”
他的誓言易征佑听进去了,目光再度落在女儿身上,眼底有不舍心疼,有满满的宠溺。“阿爹放心,我发誓这辈子绝不用医术赚钱,我绝不教人知道我会**解毒,我发誓不走你的老路,更发誓会平平安安活到当百岁人瑞,你说好不?”
女儿的誓言让易征佑僵硬铁青的脸庞软化,透出一抹笑腐。
“我会给你生很多小外孙,每年带他们到你和阿娘的坟头去唱歌跳舞、彩衣娱亲好不?我会用尽力气让自己过得快乐幸福,所以……放心吧,安安心心到天上去找阿娘,我阿娘那么美那么温柔,你可得把她给守好啦,千万别让玉皇大帝给抢了去,人家有财有势有神力,你比不上人家啊,找到阿娘,你一定要帮我跟她说:阿绫好想她,阿绫的茉莉花茶炒得很厉害了,阿绫……”
不停说话,眼泪不断自眼角往外冒,她咧嘴笑着,泪水浸入嘴角,味蕾失能的她尝到咸咸涩涩的味道。
但她不肯安静啊,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阿爹听她说话,她唠唠叨叨说个不停,从小时候的事说到大……
听着听着,易神医终于放下心,慢慢闭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阿爹走了——四个字像刀片,重重划入她胸口。
好像突然间意识到分离,意识到“永远”代表的意义……
走了、离开了,千绫看着阿爹一瞬不瞬,眼泪仍旧流着、眉头依然皱着,只是表情越来越淡,眼神越来越涣散。
那年,她孑然一身来到这个世界,却从未感觉害怕,因为阿爹那双温柔眼睛默默注视着她,他抚着她的脸、轻拍她的胸口,一次次对她说:“别怕,阿爹会一直陪在你身旁。”
是这句不断重复的话,安抚了她不安的灵魂,她不再害怕,因为有阿爹在,她便有了倚仗。
可现在阿爹不在了,倚仗没有了,她开始害怕了……
“说好的一直呢?说好的陪伴呢?说好的都不算数了吗?”她喃喃自语。
一声哨响,姜瑾邕离开房间往外走,院子里出现五个黑衣壮汉,接到信后紧赶慢赶终于赶到永乐村,却没想到迎接他们的是一屋子尸体?
在看见主子这刻,他们终于放心。
“主子,要走了吗?”京城里那位催得紧。
“再待几天吧,你们先把这里处理干净,查清他们的身分。”
“是。”
简单交代几句,他重新回到屋里。
千绫愣愣地坐在床边,回想过去的点点滴滴。
阿爹嘴硬心软,天天骂她坏丫头,却是打心里地溺爱着,他的宠把她给宠上了,谁要敢说她一句不好,就会一路记恨在心。
明明不想让她学医毒,却禁不起哀求认认真真地教导,还要不时为自己的教导找借口。
天天嚷嚷着要把她嫁出去,可是过眼的男人几十个,其实他连一个都不满意。
现在宠她上天的阿爹没了……
她听不到屋外的声音,眼里耳里心里全是父亲,她无法想像未来,只能在回忆中追寻。
哭着哭着眼泪流干了,她表情呆滞、目光茫然,拉起父亲的手掌贴在自己脸庞,阿爹的手越来越冰、越来越硬,可她不舍得放。
姜瑾邕端来温水,看着痴傻的千绫,之前总觉得她嬉皮笑脸满脸痞气,但是不笑的她让他的心隐隐抽痛着。
捧干帕子往前递,千绫反射地抓住他,怒斥,“你想干什么?”
“想让大叔体面离开。”
千绫冷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口气极冲。“死都死了,体面的死、狼狈的死,差别在哪里?”
“你承诺一堆事,不就是想让你父亲走得安心?难道现在不该继续?你不打算让他入土为安?”
“入土就能心安?我阿爹死得莫名其妙啊!”
她愤怒,她对所有人生气,包括自己,如果她别出门,是不是阿爹就不会死?如果她在场是不是就可以挡在阿爹身前?如果重来一遍,她是不是就能改写历史?她无比憎恨、无比愤怒,无比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她的自厌自恨戳上他的心,但该自恨的人是他啊,是他大意了,无法救回易神医,他比谁都后悔。
见不得她伤心,他握紧她的手,压在自己胸口,“今晚的事,我保证一定会找到凶手,为易神医报仇。”
报仇?两个字压下她的愤慨,她歪着头问:“你会找到凶手?”
“我会。”
“你会帮阿爹报仇?”
“我会。”
“你会让阿爹死得瞑目?”
“我会。”
一句句口气笃定的“我会”,令她的怒火渐渐平息。
他心疼地为她顺过额前乱发,柔声道:“乖,我们帮大叔洗漱入殓,我们让他清清爽爽、潇洒英俊地去见你母亲。”
她听话了,搬来阿爹的药箱,找到她用破案奖金给阿爹买的新衣裳,取出大剪刀剪开阿爹染满血渍的单衣。
阿爹下月复的血洞露出来,好大的洞啊,她颤抖着手想把肠子塞进去,试过几次都办不到,眼泪再度翻涌。
她的无声啜泣像岩浆烧上他的心,姜瑾邕握住她的手,低声说:“我来。”
她摇头,这是她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愤怒地咬住自己不争气的手背,顿时上头出现一个渗血的齿印,用力深吸气,她把肠子、脏器收进去,再用针线密密缝起。
她早已哭得视线模糊,却坚持亲手完成这件事情。
他捧干布巾,让她将父亲的身子擦洗干净,在擦到下半身时千绫看见了,她呆愕无语,姜瑾邕也看见了,皱起眉心无法理解。
但此时此刻都没有人提问,两人始终沉默,专心地执行手上的动作,直到鸡鸣声起,朝瞰冉冉上升,她的阿爹终于体面了。
千绫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衣汉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棺木,在她回过神时,灵堂已经布置妥当。
接下来的事在她眼里都像走马灯,一幕一幕飞快地转动着,却彷佛与她毫无关系似的。
村人吊唁、刘奕辰带人查案,所有事她都没岀面,由姜瑾邕以女婿身分处理所有丧葬事宜。
直到阿爹入土,千绫清晰地意识到,天地间她再无亲人了。
捧着热茶,一口一口慢慢喝着,姜瑾邕坐在她对面,耐心等她回神。
这些天她总是恍恍惚惚,像是有什么东西把她的魂魄给吸走,留下一副躯壳、行尸走肉般地存在着,她不吃不睡,什么东西都入不了她的眼,短短几日中她消瘦凋零,爱笑的她变得面无表情。
“千绫,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郑重的口吻拉回她神游的意识。
望着她憔悴苍白的小脸,他满心不舍,却也无法勉强她多吃几口。
“说吧。”
“我会实现对你阿爹的承诺,但家母从小便为我定下亲事,对方无过,我不能无故毁约,但我会纳了你、带你回京,会护你一辈子,让你平安顺利。现在我有重要的事必须立刻赶回京城,你想想,是要跟我一起走,还是等我把事情办完再回来接你?”
纳了她?这话说得像是给了她多大恩惠似的,她该感激涕零吗?觉得讽刺,更觉得心痛,她就那么不值钱啊?
不怪他,时代的阶级观念,任凭谁都越不过去。
他的家世肯定很厉害吧,才敢笃定能找到凶手为阿爹报仇,这样的姜瑾邕确实不是自己能够高攀的人物。
她想回答:“我自己讲的话,不需要别人来负责。”
她想说:“不当鸿鹄、安心做家燕已是委屈,岂能允许自己低贱为婢。”
但是她好累哦,累到半句都不想说,只淡淡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些时候,陪陪阿爹。”
“好,两个月之内我一定会回来,你安心等我。”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把手上的热茶慢慢喝掉。
这天下午离开前他留给她两张银票。
两百两,买命钱,足矣!她不是个贪心的救命恩人。
她送他出家门,面对他的承诺,半句不回应。
他走了,带着一群黑衣人离开,直到他的背影在视线中消失,她都没问,没问他家世与身分。
问了做啥?本就无法高攀的呀。
关上房门回到屋里,她发现桌上放着在胡老二家找到的木匣子,为了找它们,她躲过死劫,阿爹却因失血过多死了。
她很难不怪罪自己啊。
抓起一枚银锭子,爹爹干么担心嫁妆?瞧!随随便便就是几百两,想嫁谁还不是一句话的功夫,可是……拨拨弄弄,银锭相互敲击的声音,勾不起她的兴趣。
穷极无聊,随手拿来剪子绞开银锭……
黄色的?怎么会?她抓起其他银锭,一个个绞开……全都是?
犹豫半晌,她将包袱收拾好,倒杯热茶,靠在窗边,慢慢喝下。
日复一日,她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什么事都不做,光是坐在窗前想阿爹、阿娘。渴了喝点水,饿了到鸡窝捡蛋吃。
对于未来她感到茫然,也没有力气去做计划,她清楚自己不该再这样下去,可惜却提不起劲儿,只想就这样一直下去。
有人敲门,她起身,有点晕眩。
缓步走到前院开门,刘奕辰站在门外。
他长得很好看,比姜瑾邕更能吸引异性,尤其是他眉宇间那份鲜活很勾人,跟商样的人相处很轻松。
姜瑾邕和他截然不同,冷漠严肃、不讨喜,这样的男子会让人退避三舍,可是她偏偏一心想要靠近,很怪异!
刘奕辰大吃一惊,几天不见,她怎就成了这副模样?“你还好吗?”
“我很好,刘大人有事?”
“是有点事……”
“案子的事,我恐怕帮不上忙。”
“不是这个,是皇上召我回京……但我们要在门口谈吗?”
“哦,请进。”她让了让,把刘奕辰领回屋里。
双脚踏入院子,他皱起眉心,围栏里的鸡没得吃,逃出来满院子乱窜,把茉莉花啄得乱七八糟,篱笆上红红紫紫怒放的花全蔫了,十几日没打理,整个房子已经出现颓败感。
刘奕辰找了把椅子坐下,发现对面的千绫又陷入恍惚。父亲去世后,她就是这样过日予的吗?难怪那颗臭石头临行前会百般不放心。
“易姑娘……”
他喊两次她才回神,好像突然发现他在。
“对不起,走神了。”
“还望姑娘保重,死者已矣,活下来的人日子还是要继续。”
“我明白。”
“易神医如果知道姑娘如此伤心,怕是黄泉之下也无法安宁。”
“我知道。”
“若姑娘有任何地方需要帮忙,请别客气,可以随时来找我。”
她笑笑,没回答这句,却问:“不知道大人来意?”
“请问,易姑娘往后有什么打算吗?”
“打算?”她重复他的话,不理解自己该有什么打算。
“易姑娘想留在永乐村吗?有没有想过到京城生活?”
京城啊……想过、盼过的,但阿爹的遭遇阻止了盼望,所以现在……去吗?她不知道,当机的大脑尚未修复。
“京城人多、百业兴旺,且因规矩礼仪限制,高门大户的妇女多会雇用医女看护,若易姑娘心怀抱负,京城有更多机会。倘若姑娘留在这里,之后接任的知县应会与汪师爷相似,无法接纳姑娘破案本领,且此地民风淳朴少有女子行医,姑娘一身医术怕是无法施展。”见她迟迟不语,他继续劝说:“倘若姑娘考虑路途遥远,深怕异乡陌路无人帮衬,这倒不必担心,姑娘可随我返京,暂且到我府里安居,等姑娘适应之后,倘若想辟府另居,我亦可以相助一二。”
他开出的条件优渥,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不需要考虑就该直接点头答应,何况她很清楚,只有走出来的灿烂,没有等出来的辉煌,不想碌碌无闻一生,就该离开此地。
只是她失去阿爹便失去力气,她现在只想待在这里一动不动、慢慢腐朽。
“多谢刘大人盛情相邀,但我想在这里为父亲守孝。”
她不肯进京?那祖母……他很忧虑,却无法勉强千绫。“姑娘再考虑考虑?月底我才会离开,倘若姑娘改变主意,随时可进城找我。”
“多谢刘大人。”
一句话,没说送客,她端起热茶慢慢品啜。
其实她的味蕾早坏了,喝不出好茶坏茶,爱喝茶的是阿爹,阿爹对什么都摧门,独独在喝茶上头奢侈。
阿爹有很多好茶,她天天喝着,把阿爹的气味喝进肚子,也把思念一起喝进去。见她又分神了,刘奕辰叹气,也许她需要多一点时间复原。
千绫不知道刘奕辰什么时候离开的,她继续每天的行程——喝茶、吃蛋、思念阿爹阿娘。
直到看见镜子里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自己,直到吃蛋时想起阿爹阿娘。
阿爹说:“过生辰一定要吃蛋。”
阿娘说:“过生辰一定要买样首饰,攒着攒着,出嫁时我们家阿绫就能攒足嫁妆。”
这话阿爹谨记在心,不只她的生辰,阿娘的生辰、阿爹生辰,连观音娘娘的生辰部
要给她买首饰,她不爱戴,阿爹就一盒盒收拾起来,阿爹这辈子光忙着给她攒嫁妆了。
呵呵轻笑,她走到阿爹床边,弯下腰,从床底下拉出木箱。
木箱是陈叔叔做的,陈叔叔原本是个匠人,为医治妻子的病花光家里积蓄,可最后大夫还是让他准备后事。
失去最后一丝希望,他带着妻子返回老家,是阿爹把他的妻子从鬼门关给救回来,他非常感激阿爹,但手上没钱,给不了医药费,阿爹没跟他计较,他心里过意不去,上山找了块好木头,亲手做了这口箱子送给阿爹。
这口箱子很有趣,一堆机关暗格,陈叔叔说是用尽了他毕身功力。
千绫打开箱盖,出现的是满满当当一堆小盒子,这些她全看过,是阿爹给她攒的首饰。
取出盒子,她开始探索暗格。
解锁第一个,里头收着房契和几十亩田契;解锁第二个,里面全是银角子银锭子,粗粗估算有七、八十两;解锁第三个,好多银票,面额从几十两到上千两都有,她一张张翻看加乘,竟然有五千多两。
不简单啊,原来她阿爹是隐藏版富豪。
就说咩,易神医不是乱叫的,赚钱?小事一桩。
可惜她在阿爹面前起誓,绝不用医术谋生,否则顶着易神医之女的名头,就算不能赚翻也能吃饱穿暖爽过一生。
探索完毕,她准备把东西收回去,却发现箱子底未免太厚了,那得是用多厚的木板钉起来,可是打造这么厚的底,除增加箱子本身重量之外,并无太大用处,陈叔叔当了多年木匠不可能不知道这点,那么……
灵机一动,她伸手在箱底每个角落触模,终于模到一块凹陷处。
打不开?她试着往下按,咚,板子弹开,里面出现几本蓝皮册子。
她全数抱出来,都是阿爹的手书,她现在有大把大把时间,可以一本一本慢慢看。
那些册子多数纪录阿爹的医案,当中有几本医书和毒经,她暂时放在一旁,翻开书皮上写着“那年”的册子。
眼看阿绫一天天长大,突然觉得老了,近日经常夜半醒来,对着窗外明月回想过往,一生何其漫长。
七岁那年家里闹灾……
千绫看得很慢,看完又重复看一遍、两遍,看得泪流满面。
她可怜的阿爹、可怜的阿娘……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一夜无眠,阿爹阿娘的故事在脑海中盘旋,在第一声公鸡鸣叫时,她决定进京。
振作起精神,俐落地收拾好行囊,带上自己的私房,再把阿爹的木箱拉出来,她烧了满满一锅热水,从头到脚洗漱一番,换上衣裳,带着地契往村长家走去。
村长很早就想买地,她低价售出,交换条件是帮自己照管阿爹阿娘的坟墓,直到她回来。
能捡到大便宜,村长自然点头如捣蒜,牵来牛车,把千绫和行李送进城里,顺便办理田地过户。
另一头,府衙里正准备返京的刘奕辰看见千绫,嘴角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