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聆语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久,可当她幽幽转醒,才一睁眼,便望见那群孩子蹲在身旁,有的拿药,有的拿裹布,正往她伤口上敷紮。
“你们在做甚?”躺在疯丐怀里,风聆语哑声问道。
“给姑姥姥你治伤啊。”忙得一头汗的小隆头抬也没抬,小心翼翼将药敷在她腿月复中镖之处,“疯丐叔叔说,姑姥姥的药那样有效,当然要用在你身上。”
“我不想治。”风聆语微一蹙眉,想蹬腿踢掉敷药,可又怕伤了孩子。
“要治。”她身后的疯丐却坚持的说道,“姑姥姥不治,疯丐也不要石头。”
“你——你不要就算了,还我!”怎么也没想到疯丐居然还学会要胁了,风聆语一转身就想取下他颈上戴着的皮链,可他却紧紧将她双臂一起抱着,让她动弹不得。
“姑姥姥,你别听疯丐叔叔的疯话。”小隆仔细将风聆语腿上紮布绑好后凉凉说道,“疯丐叔叔在你没醒时,说的可是姑姥姥你不仅心好,更让大家都好,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你自己身上也好好的。”
“谁心好了,谁又要你多管闲事了!”风聆语回头瞪着疯丐,直瞪得他委屈垂眼后,才又转向小隆,“是他教你们用什么药的?”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风聆语发现,如今自己伤处所敷之药,不仅全是她这段日子熬制的,并还与她所受之伤全然匹配。
可她身上之伤,绝不仅仅只是刀剑皮肉伤,还有毒镖伤及因拖延未治而产生的溃烂脓伤。
“当然啊,我们哪懂这些。”小隆毫不迟疑说道。
“你们就不怕他用错药?就这么直接往我身上抹?”风聆语眯眼望着小隆。
“不怕啊。”小隆接过小伙伴递过来的另一块敷料,小心拉开风聆语腰间衣衫,学着她先前做的,含了口酒喷上,再将敷料敷至伤口上,“姑姥姥你又不是不知道,疯丐叔叔疯虽疯,可又不是真傻。”
哪只是不傻!
他不过跟在她身后看了几天,就完全明白外伤敷料、内用服药以及溃烂脓伤药的区别,若她没料错,他搞不好还连怎么熬制都看会了。
而眼前这小子,更是块极佳的料子,若能好好培养……
“谁给我换的衣衫?又是谁给我敷肩伤的?”主动打断自己思绪,因为风聆语不想让自己与这个人世间再有更多牵扯。
虽她破了誓,也打算送佛送上西,但一待将疯丐的疯疾治了,将自己身上的伤养好,就是她该走的时候了。
她,一点也不想存在多余的无谓情感,阻碍自己一人只身走向深渊的脚步。
但她,真的只能走向深渊吗?
她身旁这群命运乖舛之人,都还如此勇敢面对着待他们完全不公不义的坎坷人生,难道她,连他们都不如吗……
“当然还是疯丐叔叔啊,他说他弄坏了姑姥姥的衣衫,可又没钱赔,只能先把你买给他的新衣衫赔给你。”小隆指指疯丐,再指指风聆语如今身上那袭原属于疯丐的新衣衫。
“我有要你赔吗?”面对眼前这一疯疯一群,还疯得理所当然的人,风聆语已没有半点脾气了,索性一把扯开疯丐手臂,抢过小隆手上敷料,快速将身上其余伤口全处理完毕,起身瞪向疯丐。
“没有。”疯丐粗嘎说道,然后又一伸手,就想再将风聆语抱回怀中,但却扑了个空。
“有空想赔不赔我的衣衫,先把我现在说的药名给我记清楚了!”迳自走入石佛后,风聆语边换下那件大得拖地的长衫,边口中念念有词说了一堆药名,“记清没?”
“记清了。”将再度走出石佛的风聆语一把捞回自己怀里,疯丐点点头。
“记清了就带着小隆去买啊,愣着做甚?对了,别忘了买个大木桶。”风聆语推着疯丐的手没好气说道。可怪的是,这回无论她怎么推,就算用上了三分内力,依旧挣月兑不开那双强健的手臂。
“没钱。”疯丐低下头望着风聆语的小脸说道。
“没钱还不放手?不放手我怎么掏钱?”风聆语狠狠瞪着疯丐,瞪到他终于放手后,才掏出方才由药囊拆下的最后两颗珍珠,“记住,这两颗值两百两,别给我捏碎了。”
“好。”小心将珍珠圈在双掌中,疯丐点了点头,“不捏碎。”
“一群赔钱货……”待疯丐总算被小隆拉走后,风聆语手叉腰,不耐烦环视着庙中所有人,“你姑姥姥上回看到哪个赔钱货了?”
“姑姥姥,是我。”就见一名壮年男子举起手后,一跳一跳地朝风聆语跳来,“但疯丐跟小隆帮我换好药了。”
“都换好药了,还举什么手!”一把握住中年男子的手把脉,风聆语又望了一眼他的腿,确认他已无大碍后,立即扔开他的手朝下一个人走去,“既然你的手那么灵活,就去帮那群孩子洗衣裳还债去,别真当你姑姥姥是开慈济院的!”
就这样,足足花了半个多月,风聆语总算将疯丐背来的赔钱货全部诊治完毕,然后换来了一间虽依然破败,但却被打扫、修整得勉强能挡风遮雨的住所,并还因此发现了个通往地下暗室的入口。
自此后,所有人的暖被与简榻全移往了暗室,那里不仅成了大伙儿的睡屋,也成了风聆语治疗疯丐的处所。
足足把了疯丐一下午的脉后,风聆语先用刀划破他的指尖,挤出一些血研究后,便直接将他身上插满金针,无论他如何赌气、闪避她的目光,硬是瞪得他颓丧坐入那个泡满药材的大桶中,而她,就在桶旁轻阖上眼,端坐静心。
还能出现吗?
现在的她,还做得到吗?
尽力抛去所有烦杂思绪,回想着自己过往坐在天山山洞中的那份幽静,终于,在全然的专注中,她阖上的眼眸前,缓缓出现了一个人身经脉图,而人身外,则布满各式药草。
举起手,风聆语试着捉了几味药草相合,然后以心眼注视这几味药混合后的变化,并随着药效变化的程度,捉准时机,将融好之药置于中央人形身上,再仔细凝望着人身注入药效后发生的气脉变动。
不对。
甩手挥去药草,风聆语再捉、再合、再放、再挥,就这样不断重复、再来、重复、再来,直至终于确认最适合疯丐的用药后,才缓缓睁开眼,然后发现,夜,早已深沉。
做到了呢。
纵使这半年多来,她一回都不曾再操习过,但她还是做到了呢,而且,掌心好热、好热。
小语,为师钻研了一辈子的心血,整个药宗,唯有你能领悟、活用,你的降生,就是为了成为一名仁心医者,所以无论未来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不要忘记为师的话,更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与使命。
她,真的还可以继续吗,师父?
虽曾犯下那样大的错,但若她想出了破解阴阳符的办法,配出了芙蓉丹的解药,并将之公诸于世,令天下人都明了龚禧的恶行,不再为他所控,恶瘾也能得治,那她,还可以回到天山吗?
还可以在这个其实仍有人需要她的人世间,抬头挺胸继续走下去吗……
“姑姥姥不哭。”
一个粗嘎嗓音在身旁响起,一个湿答答的大掌小心拭去她眼角水珠时,风聆语才蓦然发现,自己脸上早全是泪滴。
“谁哭了?谁让你起来了?”一把撇过脸,风聆语快速擦干脸上泪水,故意冷声说道,“把衣裳换了去睡觉!”
“好。”疯丐点点头后,二话不说转身便乖乖去换衣裳。
“还有,你们一个个的不睡觉在做甚?”扭头望向围在自己身旁那群闭着眼,手还在空中乱捉的孩子们,风聆语眯起眼又问。
“学姑姥姥练功啊。”听到风聆语的话后,小隆率先睁开眼,“姑姥姥,你也教教我们啊,这样以后我们才能自己保护自己。”
“我没在练功。”风聆语先是下意识说道,而后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早已一身大汗淋漓。
“那姑姥姥你在做甚?”另一个孩子瞪大了眼好奇问道。
“我明天教你们,你们现在全去睡!”知晓这些孩子确实得学些防身术,因此风聆语起身至破屏风后,将湿衣裳换下时淡淡说道。
待所有孩子都躺好后,风聆语也掀开自己的暖被,但未待她躺进去,整个身子又被疯丐抱往怀中,“姑姥姥不哭,姑姥姥是世间最好的姑姥姥。”
“就跟你说我没哭了!”这几个月来,早习惯了这个体温、这个怀抱,所以风聆语打了个呵欠后,缓缓阖上眼眸。
“姑姥姥不哭,姑姥姥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是吗?在他心中,她真的是个好人吗?
若真是如此,这世间,只要还有他这样的人,发自内心认为她是好人,或许她也可以为这样的人,试着努力勇敢活下去……
☆☆☆
兴许是雷墨的奇效,再加上风聆语苦心钻研后的针药齐下,一个多月后,疯丐的疯病再不曾发作过,不仅粗嘎嗓音一日比一日清朗,身上的疙瘩更缓缓变小、结痂、月兑落。
而由他自行在药桶中运功行气,且再不抱着她睡的那一日起,风聆语便明白,他的意识已逐渐清明了,因为他已懂得了男女之别。
这是好事,代表着再过不久,她就可以离去了。
毕竟不再抗拒用药与运功疗伤后,她身上那些伤,根本算不上是伤。
“疯丐叔叔,你最近为什么都没抱着姑姥姥睡了?”一日,趁着风聆语去城里洗浴与采买时,小瓜子童言童语问着疯丐。
“当然是因为疯丐叔叔知道姑姥姥不会去天上当神仙了啊。”小隆老成地对小瓜子说道,“姑姥姥现在走路都跟仙女飞似的,快得我都跟不上了!”
“是这样吗?疯丐叔叔?”
听到小瓜子的话后,疯丐——牧隗山没有回答,只是模了模孩子的头,淡淡笑了开。
确如风聆语所料,牧隗山已缓缓由过去一年的疯魔中清醒,不仅记起自己是谁,也记起过去所有种种——
他,继承已逝兄长牧远野遗志的阎罗山庄第二代庄主,以及一年多前遭至亲背叛,饮下疯血,因而走火入魔、彻底失去一切的“阎尊”。
虽五年前,自己并非主动、自愿回到阎罗山庄,但他既接下庄主之位,便不允许兄长多年的心血与成果,遭人以如此无耻的手段掠夺。
只毕竟一年了,他还有多少力量,还能集结多少人马?
尽管神智已恢复清明,但他的功力终究还是损耗了,纵使风聆语的医术几近神手,那颗雷墨更功不可没,能恢复至这般模样已属奇蹟,可若他始终无法冲破阻挡住他任督二脉的那股疯血,他也只是半个阎尊,想夺回阎罗山庄简直难如登天。
但无论如何,“塞外飞虹”风聆语果真名不虚传。
牧隗山当然知晓她是何人,毕竟身为天山药宗首席传奇弟子,被药宗仙逝祖师爷以“天资奇绝、百年难得一遇”之语评价的她,人尚未步入江湖,名号与事蹟早传遍四方,更何况,他还曾与她有过远远的一面之缘。
在亲眼见识过她神乎奇技的“水月镜花”幻医手法,他对她高妙的药理知识、医心、医术根本不存在任何怀疑。
但他犹然记得,他疯魔前,未曾听闻她离开天山,可因何短短时间竟自暴自弃、自我放逐至此,并且眉心间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愁?
他会知道的。
而无论她曾有什么样的遭遇,向来有恩必报、有仇必惩,以公允正义闻名的阎罗山庄,定会给她一个公正的审判。
但在真正以阎尊之名重现世人眼中久前,他依旧只是疯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