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人在东宫。
香芹长发蓬松乱糟糟,睡眼惺忪茫然地爬坐在硬邦邦的黄花梨木床榻上。
……分外想念弹簧床。
不对,她昨天晚上不是在宫外悦来客栈开房间的吗?几时又回到东宫小院了?
而且生理时钟还促使她寅时中(凌晨四点)就训练有素地自动起床……为啥呢?因为今日是大朝会,所有文武百官都要在卯时初(凌晨五点)抵达金銮殿,恭迎皇帝上朝。
这时候再一想,就觉得皇帝其实也挺可怜的,想赖床睡个大头觉都不行,因为若不是有合理的——感冒伤风中毒有人行刺之类的原因,一旦君王不上朝,就等着被御史台那堆固执狷介耿直的老臣子喷到死吧!
所以上行下效(?)之下,他们这些文武百官自然也不能随便告假不上朝,否则就是藐视朝廷,藐视君上,轻者杖责罚俸,重则贬官罢官,回家吃自己。
……又一个不能熬夜唱KTV的理由。
她小脸一副生无可恋,垂头丧气地爬下了床榻,赶紧唤人打水净面换官服。
看着外头恭敬捧来水盆的宫女小姊姊银桂,她忍了忍,还是偷偷打探,“那个,你可知本官昨晚是怎么回东宫的?”
秀气圆脸的银桂眨了眨眼,迷惑问道:“袁大人您昨晚出宫了吗?”
她一滞。
……当我没问。
眼看上班时间逼近,她纵使一肚子谜团也只能暂且按下不表,匆匆洗漱打理过后,看着刚刚有点隐隐泛青透白的天边,急忙忙踩着晨露上朝去。
平常东宫属臣洗马是不用上朝的,除了大朝会之外,所以穿越到大晋王朝三个月来,这是香芹参加的第三次朝会了。
和一开始的惶恐生涩不同,香芹今天已经熟门熟路地排进和她同级的官员一列,乖乖地手持笏板站好。
她官小位轻,自然是排到尾端,而且文官一排武将一列,中间还非常豪气地空了超大片距离,让身在行列中满眼无聊的香芹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哎,不如下次把话本子抄写在笏板上吧?
上课都可以在课本里面偷偷夹带小说了,没理由上朝不能比照办理……没瞧见排在武将尾端那位眯眯眼的赵中郎将,正威风凛凛地笔直立正打瞌睡吗?
习武之人真好,总有特殊的模鱼技巧。
香芹这种东宫图书馆馆长在上朝的时候,通常属于陪跑的,几乎没有轮到她发言的机会,所以她小身板站得正经,思绪却已经飘到十万八千里远了。
不过因为对角线的关系,香芹倒是瞟着瞟着瞄见了镇北侯……
看着倒是高大魁梧颇具威仪,但根据小道消息,这位镇北侯的侯位是捡来的。老镇北侯军功赫赫,育有两子,长子年少就跟着他上战场,同样是爹是英雄儿好汉,没料想十八年前北疆匈奴来犯,于涂木城爆发激烈战事。
老镇北侯和镇北侯世子打赢了那场仗,却先后重伤而亡,举国震惊痛惜,皇帝故将镇北侯爵位破例允许由幼子继承,也就是现在这位镇北侯西门虎。
西门虎上有英武不凡的父兄珠玉在前,相比之下自然逊色多多,虽然也有一身武艺,在未继承爵位前,也只是京城天威军的一名副将,手下管着三百余兵,威风是挺威风的,但在掉块瓦片就能砸中个王公贵族的京城,还真排不上名号。
但自从西门虎十八年前成为新镇北侯之后,就开始在京城上流社交圈里占有一席之地,再加上有个奉杨郡主的母亲,跟皇亲也沾上了那么一点儿边,就更加镶金似的闪闪发光。
……也难怪西门雅兰能那么“高贵”了。
不过听说西门雅兰还只是二小姐,侯府内尚有一位真正雍容雅致、清幽无双的大小姐。
这位大房嫡小姐,早年经常随同祖母奉杨郡主进宫陪太后娘娘说话,聪慧灵巧才气洋溢,四年前还曾在白云寺抽中了号称天下唯一一支的凰签。
凰签一出,便是连宫里都被惊动了。
太后娘娘当时便想顺水推舟为执述太子聘此女为妃,但当时年方十七的执述太子二话不说就给拒了,并拿出先皇遗旨说事。
全大晋王朝谁人不知,先皇最疼爱这个肖似自己的孙儿,留给孙儿的好东西可也不只这道“婚事自由”的旨意。
所以太后娘娘尽管心下不喜,还是不得不打消主意。
但西门大小姐凤凰命的美名也早已众所周知……
想到这里,香芹左胸又有点古怪的闷闷不舒服起来,她下意识稍稍抬头偷瞄金殿之上,英气严肃冷峻的执述太子——
呸。
她不自觉地揉了揉心口,嘴里无声地嘟囔了句“高贵鸟不起啊”。
大朝会就在香芹的胡思乱想加月复诽连连中,不知不觉混过去了。
散朝后,她压根儿没瞧见上首欲言又止的执述太子,跟着身边两个吃货小官好朋友边交换等一下要吃什么早餐,边说说笑笑就走了。
长年恭谨地侍立在执述太子身后,不知怎地,莫名觉得此刻太子修长身形看着似乎有一丝丝落寞……
“太子今日陪朕共进朝食吧,朕想跟我儿聊聊这避暑之行,能不能再多添个——”帅大叔皇帝搓着俏皮的小胡子,想着昨晚新鲜美人的撒娇,清清喉咙硬着头皮陪笑正想问。
“父皇请自重。”执述太子眸光一闪,冷厉如鹰隼,行完礼后大步拂袖而去。
“皇儿……”这下换皇帝可怜兮兮地伫立风中伸出尔康手,空虚寂寞觉得冷了。
长年匆匆收回同情的目光,忙快步追上自家太子。
……这就叫,一物克一物吧?
执述太子回到东宫主殿,坐在清雅宽敞的小书房内,看着小心翼翼摆放在高高整叠奏摺旁的那一大桑皮油纸包。
天气酷暑,昨夜的小食摆放到现在已经隐隐有馊味儿了,向来清冷洁癖的执述太子却罕见地不曾命人将之丢弃,而是亲手一一将里头的东西取出。
这些,都是她喜欢吃的是吗?
“长年!”他突然唤道。
“奴才在。”悄然在一旁如同影子的长年迅速上前,眼睛一亮。
“比照这些,让人做了新的给她送去。”说完,他有些许不自在地顿了顿,“……莫说是孤吩咐的。”
“奴才明白。”长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默默领命。
“不能惯得她越发没规矩。”执述太子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表示。
“殿下也是为了袁洗马着想。”长年不愧是东宫高级经理人才,深谙说话艺术,“日后……袁洗马自会领略殿下这份心思的。”
执述太子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别自作主张。”
长年心下一颤,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早就被洞烛机先、善算沉谋的太子殿下看破了,瑟缩了下脖子,“奴才不敢了,请殿下恕罪。”
“办好你的差事。”
“是,是。”长年擦擦冷汗。
几息后,执述太子忽然又问:“孤——平时对她很凶吗?”
长年俊秀的脸庞有点发苦,“这……”
他目光严肃,“恕你无罪,只管说。”
长年心虚地抬头偷看眼前冷峻威严的主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道:“若论君臣,殿下您对袁洗马实属宽容仁德,但若不以君臣而论……”
“如何?”
“……是稍嫌严苛了些。”长年不好意思直接提点——老板,姑娘家家是要哄的呀!
唉,他家太子长了一张当世无人能及的俊美容颜,英悍挺拔的高大矫健身段,偏偏性子沉稳内敛如万年铁木还不善言词。
……不对,削人的时候还是很厉害的。
总之,袁洗马平日再欢月兑缺筋少调,女扮男装得再斯文秀气,骨子里就是个女孩儿,哪里受得住太子的严谨肃穆一板一眼?
不说旁的,就说上次袁洗马不过在东宫花园蹦蹦跳跳了几步,被太子恰好撞见,太子就罚人家去贴墙角站一个时辰,说要板正她的举止风仪。
……这是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长年内心悄模模吐槽。
“不对她严苛些,她能光着膀子就逛大街。”执述太子有些着恼,冷着脸道,“成何体统?”
长年吞了吞口水,“殿下虽是爱之深责之切,但训勉方式也许能再婉转一点?”
执述太子浓眉紧蹙,半晌后摇摇头道:“孤试过了,不通。”
长年一愣,“殿下几时试的?不,是怎么试的?”
“昨晚——”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简短说了昨夜纠葛,“她最后说了那样粗俗不雅之言,孤都没说她,也没罚她写五千字自省书,已足够婉转,若换作旁人……哼。”
长年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才重复确认,“殿下您……是问袁洗马,为何不接受奉杨郡主的赔礼?”
“嗯,孤不想她吃亏在礼节之上,落人话柄。”他冷冷道,“奉杨郡主年高德不劭,心胸狭隘,往年最宠幼子忽视长子,更时不时入宫在太后跟前碎嘴,若非母后明着发话让她在家安养念佛做老封君,她还不愿消停。和这样的人就不该多做纠缠,收下赔礼,日后再不理会便是。”
反正日后,自有人为她出气。
“殿下这一片心是为了袁洗马好,为何不说清楚?”
“孤说了。”他皱眉。
“……”长年一时无言以对。
行,他家太子果然是凭自己本领铁铮铮、硬邦邦单身的。
长年忽然对于东宫几时能有小主子这件事,充满了希望遥远渺茫的……不确定。
“还要再婉转吗?”执述太子看着长年一言难尽的表情,浓眉打得更紧了。
长年叹了口气,“奴才觉着,不能再更婉转了。”
都婉转成这副模样了,再言简意赅迂回曲折下去,太子殿下感觉能把自己的情路封死,并砌墙在上头浇铸铁水铜模……一百年都翻不过去。
料理朝政国事,对付起贪官污吏老油条的殿下,怎么一遇上姑娘家的事,就这般笨拙不开窍?
想来都是被花心大萝卜的陛下给刺激得走偏了吧?
长年心中大逆不道的赌烂。
……此时此刻,正在后宫安抚不能同去避暑的年轻小美人儿的皇帝,莫名其妙打了一个天大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