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来攘往的街巷中,一只趣味的大水壶悬在门口,门旁还贴着一副对联“金鸡未唱汤先热,旭日初临客早来”,可见闲暇之余来这香水行泡个汤,享受修面按摩等服务不仅是市井小民的心头好,也极受文人雅士的欢迎。
一名小二在门前热情地迎客,顾晏然和温炫随着小二的引领进了香水行,先是在置物柜里存放个人的衣裳鞋帽,接着踏进浴室,只见里头大石为池,穹幕以砖,水雾氤氤,热气蒸腾。
温炫登时兴奋了起来,拿澡豆细细搓洗过全身后,又殷勤地表示要替顾晏然搓背。
顾晏然在军营混过,又行商数年,本已很习惯搓澡时与同性之人袒露相见,只不过和军营的同袍或商队伙伴们通常都是各洗各的,从来也没有谁会这般热情地要替对方搓背,还煞有介事地执弟子之礼。
面对温炫的自来熟,顾晏然原也能赏他个冷脸,只是不知为何,这几日在这少年的软磨硬泡之下,自己似乎渐渐对他软了心肠,也或许是和少年的姊姊有关……
顾晏然暗暗叹息,不再挣扎,由着温炫欢快地替自己搓起背来,还不得不应少年相邀,也反过来回报一番。
搓过背后,再用冷水冲刷过全身,两人便进了浴池,泡着热汤,温炫不禁感叹起来。
“舒坦!这日子可真快活!”说着竟哼起小曲来。
顾晏然有些傻眼,明明是一个才刚准备经历变声期的大男孩,这副泡了澡便悠然自得的模样怎么活像个小老头似的,还哼曲呢,简直令人好气又好笑。
可或许是温炫显得很自在,顾晏然也跟着放松下来,不由得就和少年说起闲话。
“你家和京城的温侍郎府有亲?从前也住在京城吗?”
“也算不上很亲啦,已经很多年都没来往了,从我五岁那年我们就搬离京城了,即便在京城那时候,也不过逢年过节时爹爹和娘亲会带我们去拜见几个族中的长辈……”温炫就是个小话磨,叨叨地便将自家来历倒了个干净。
于是顾晏然很快便知道了,温承翰因自幼家贫,修习举业的过程并不顺利,依附于族学读书,直到三十多岁才中了进士,家族也并不十分为他使力,只得了个平县县丞的八品官职。
而温承翰性格颇有几分温吞,并不善与人交际应酬,也不懂得对上峰巴结,这一蹉踣,便是五、六年,好不容易才得到个升迁的机会,转往清河县任县令。
顾晏然从温承翰的官途渐渐打听到了温家的家事,听说了温岁岁在平县时曾遭受流言困扰差点轻生一事,心头不免一震,又有几分困惑。
思及自认识温岁岁以来,她的种种行举是那样勇敢坚强,必要时甚至也可以很泼辣,这样的姑娘真的会因为外人几句闲言闲语就承受不住,不惜轻贱自己的性命致使亲者痛、仇者快?
他难以置信。
见顾晏然神情有异,温炫蓦地警觉自己太过大嘴巴,竟连姊姊的私密之事都透露了,虽说顾晏然是救了姊弟俩的恩人,也是自己心心念念要拜的师父,但也不能这么坑自家的姊姊。
“师父,我觉得我泡得差不多了,头有些热昏了,我出去喝盏冷茶醒醒脑!”语落温炫拔腿就溜。
顾晏然莞尔一笑,也不着急去把人抓回来,又在浴池里泡了片刻才换回衣裳,在隔壁的休息间不见温炫的身影,来到前屋的茶室,果然见到温炫正坐在角落一张竹编桌几前,点了一壶茶,两碟点心。
顾晏然在他对面坐下,拿起一只空茶盏,自行斟茶。“这么早就出来了?你之前不还嚷嚷着要试试让人替你修脚按摩的滋味?”
温炫听问却是一动也不动,只愣愣地出着神,顾晏然这才察觉到不对劲,剑眉一挑。
“怎么了?”
温炫犹豫半晌,方小声回应。“师父,我好像看见一个熟人。”
“谁?”
温炫没回答,目光望向另一头,顾晏然顺着他视线望过去,只见前方的庭院花木繁茂,两个青年男子相对坐在缘廊下,品茶闲谈。
“你认识他们?”
“我也不太确定,只觉得有一个很像是邹大哥,小时候我曾见过几次。”
“邹大哥?”
“嗯,是我姊姊订亲的对象。”
顾晏然蓦地一凛,温岁岁已经订亲了?
一股难言的滋味在胸臆间漫开,顾晏然莫名地有些心乱,目光凌厉地再往缘廊下两个青年男子望过去,其中一个身穿青色文士袍的生得细眉细目,颇为斯文俊秀,另一个大几岁的,但气质也不俗,宽衣缓带,腰间坠着碧莹莹的玉佩。
哪一个才是她的未婚夫婿?
彷佛感受到他的疑问,温炫主动说明。“长得好看的那个好像就是邹大哥。”
那样算是好看吗?
顾晏然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位细眉细眼的青衣男子,嘴角微微一撇,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眼神里带着明显的挑剔。
茶室里只有他们两桌客人,顾晏然与温炫安静下来,坐在缘廊下的那两个男子的交谈声便清晰的传来。
“上回我和家里通信,听说我那远房的族叔打算把儿女都送来京城,如今怕是已经入侍郎府了。”温正则说着,语气里暗含一丝不屑的意味。
邹文理不吭声,默默地喝茶。
见他没反应,温正则觑他一眼,状若感叹。“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毕竟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若对方不是个可心人,终究是遗憾。”
邹文理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正则兄所言甚是。”
“那你是如何想的?我可是听说了,我那族叔千里迢迢把女儿送回京城侍郎府,就是想让我母亲主持她和你的婚事,待你此次入京参加会试后怕是就得商定婚期了,到时你大小同登科,岂不美哉!”
邹文理苦笑。“在下的心意正则兄应该明白,又何必取笑于我?”
“唉,文理,不是我说,当初你母亲怎么就给你定下那样的亲事?我那族叔在官场几载浮沉,一直无甚建树,还得靠我父亲拉下老脸替他谋画才勉强谋了个清河县县令,也不过是个中等县,要做出政绩,难!”
邹文理敛眸不语。
温正则见他脸色不大好看,又是一叹。“可怜我四妹妹明慧通透,才貌俱全,在京城素有贤名,与你也是从小就相识的,彼此知根知柢,门当户对,只可惜……”
邹文理紧紧捏握茶盏,半晌方哑声低语。“是在下没有福气,委屈四小姐了。”
两人旁若无人地聊着,丝毫不怕被人听去,应是认为此处离京城尚远,不可能这么巧遇到熟人。
偏偏就在另一头,温炫正满脸恼怒地瞪着他们,顾晏然也神色沉冷。
方才两人对话中几个关键字已经足以佐证温炫并没有认错人,那位斯文男子确实就是温岁岁已经订亲的未婚夫婿。
但显然,这个未婚夫心里有别的姑娘,并不看重这门亲事,甚至心有怨慰。
那姓邹的凭什么?如此三心两意,卑鄙无耻!
一股无名火陡然在顾晏然心口焚烧,他咬牙强忍着,温炫却已忍不住了,拍案起身,正欲上前理论时,偏生又进来了几个客人。
顾晏然拉住温炫,示意他不可在公众场合造次,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只是徒然伤害他姊姊的名声。
温炫看明白了他眼神的意思,脸色倏地一白,想起姊姊在平县时就曾因旁人传谣言闹过自杀,恨不得掌掴自己几个耳光。
差一点就因冲动坏事了,幸好师父及时提醒了他!
温炫后怕地抚着心韵剧烈的胸口,而邹文理与温正则见茶室里多了好些乱糟糟的客人,大呼小叫的,一时也没了喝茶的兴致。
温正则甩出一把折扇,故作风流。“听说百花楼的花魁今晚要献舞,不如咱们现在就去占个位子?”
邹文理微微一笑。“但凭正则兄安排。”
两个男人说着相偕离去,温炫一凛,马上就想追出去。
顾晏然拉住他。“你去哪儿?”
“师父,你没听他们说吗?他们要去百花楼,我一定得找邹大哥理论一番!”
“百花楼不是你这个年纪能去的地方,这件事也不该你管。”
“可是……”
“这门亲事该怎么样,还得由你姊姊和你父亲来商量。”
温炫扁了扁嘴,明知顾晏然劝得有理,却还是委屈。“我姊姊那么好,她值得一个全心全意待她的男子,邹大哥……不想要这门亲事。”
顾晏然心海也翻腾着,良久才压下满腔怒气,拍了拍温炫的肩膀。“先回去吧。”
温炫只得不情不愿地跟着顾晏然回客栈,未曾察觉到顾晏然墨眸瞬间如霜雪冰封了大地,凌厉而冷冽。
☆☆☆
客栈后头辟了几间小院,院门一关便成了独立空间,手上有些银两又注重隐私的客人往往选择入住这样的小院,温岁岁一行人此时便占了其中一间。
小院不大,正屋三间,左右各两间,温岁岁和沉香住西厢,温炫和张大壮住东厢,至于正屋自然是让给了出钱的老大顾晏然。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灶间里温岁岁和沉香正忙碌着备膳,沉香拿着大锅铲炒菜,温岁岁则在一旁切菜剁肉。
“沉香一边炒菜,一边总忍不住往温岁岁看去,深怕她一个不小心伤了自己的手。
“小姐,你还是回屋里等着吧,这灶间烟燻火燎的,万一呛着了小姐可如何是好。”她话里掩不住担忧。
温岁岁却是粲然一笑。“香姨,你可莫要瞧不起我,我这几日跟着王婶子学着料理吃食,她也教了我几手绝活呢,你且安心瞧着便是。”
“小姐……”
沉香还想劝说,温岁岁连忙打断,俏皮地朝她眨眨眼。
“都说了好几次,以后别叫我小姐了,香姨和父亲一样直接喊我的名字吧。”
沉香一愣,炒菜的动作都慢了几分,侧头望向温岁岁,只见她浅笑盈盈,眉目舒展,从前的愁绪彷佛尽数淡去了,如今只有对未来的乐观与期待。
沉香顿时有些恍惚,她其实明白自从夫人去世后,小姐一直郁郁寡欢,对自己升做姨娘心中也有所不满,所以她也是小心翼翼地恪守本分,不敢僭越,仍是称呼夫人留下的孩子为小姐和少爷。
而今小姐主动要她改了称呼,这是愿意承认她的意思,不再介意了?
她不由得眼眶泛红。“小姐……”
“岁岁。”温岁岁认真地纠正。
“嗯,岁……岁岁。”沉香心绪激荡,舌头麻麻的,略显笨拙地唤了一声,泪光微微闪烁。
温岁岁见她这感动不已的模样,心头也不免一酸,走过去轻轻握了握沉香的臂膀。“香姨,你对我和阿炫好,我们姊弟俩都明白的,这几日你为了我们一直担惊受怕,辛苦你了。”
“不辛苦的!”沉香略哽咽地摇头。“小姐……岁岁你和阿炫能平安无事,我回去见老爷时也算有个交代了。”
温岁岁微微一笑,重新拿起菜刀,将一块新鲜猪肉放上砧板。“香姨,这猪肉切片,可以吧?”
“嗯,切薄一些,这猪肉是要拿来炒的,薄一些好入味。”
“好咧。”温岁岁轻快地应了一声。
两人边做菜边聊,灶上一个陶锅里炖着萝卜羊肉,加了当归枸杞和些许料酒,一掀锅盖顿时香气四溢。
温岁岁深深一嗅,赞道:“香姨,你这手调理药膳的功夫真是了不得!”
沉香温柔一笑。“这都是夫人教我的,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还差得远呢。”
温岁岁闻言,心念一动。
原主的娘来自医药世家,家学渊源的薰陶之下也懂得一些药理,就是可惜原主本身没兴趣,进宝山竟空手离开。
“香姨,我娘以前可有教过你关于治疗痹症的药方?就是每逢寒冬雨冻,膝盖骨就刺痛,这毛病该怎么调理?”
“这毛病多是年轻时不重保养留下的病根,可不好调理呢,不过你外祖家倒是有留下几个药膳方子,还有一套按摩的手法。”
“果真吗?”温岁岁眼眸一亮。“香姨教我!”
“这原是你外祖家家传的手法,也是夫人教给我的,我自然是要传授给你的,只是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学这个?莫不是你这回落水,腿脚落下什么后遗症?”沉香这么一猜想,顿时焦急起来。“晚上让香姨给你瞧瞧,是哪里不舒服?”
温岁岁连忙安慰。“香姨莫急,我好得很,我是替一个朋友问的。”
沉香一愣。“哪个朋友?”
温岁岁妙目一转,顾左右而言他。“总之香姨教我便是了,好不好嘛?”
这半撒娇的口吻顿时让沉香败下阵来,心中一甜,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我教你。”
“香姨,那我先把这些炒好的菜拿出去。”
堂屋里支开了一张大桌子,温岁岁将菜盘摆上桌,透过敞开的大门,只见张大壮在院子里架起了炭炉,烤着肉串,油脂逐渐滴落,刷了酱料,最后再刷上薄薄一层蜂蜜,更显得肉串表面晶莹剔透,令人垂涎。
“张大哥,你这肉烤得好香啊!”
“自然香啦,不是我吹牛,我这烤肉的手艺,在咱商队里那可是一等一的,哪个不抢着吃!”张大壮呵呵笑,一脸得意。
顾晏然领着温炫自香水行归来时,见到的正是此番情景,张大壮烤着肉,温岁岁在餐桌边布菜,沉香则端了一锅热腾腾的萝卜羊肉从灶间走出来。
笑语频闻,一片温馨的烟火气息。
顾晏然不由得步履一顿,心头浮上几许怅惘。
这样的烟火气息,曾是他悄悄向往过的,几间红砖青瓦的屋舍,一处花木扶疏的院子,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料理,一个笑着迎他归来的姑娘。
“顾晏然,阿炫,你们回来啦。”
温岁岁笑容可掬,顾晏然只觉得心韵失速。
相较于他的片刻失神,温炫一见到姊姊却是迫不及待地想告状。
“姊姊,我有件事跟你说!”
“怎么了?”温岁岁秀眉微挑。“瞧你一副气冲冲的样子,出了什么事吗?”
温炫差点就当场冲口而出,勉强撑住一丝理智,对自家姊姊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来到院子另一头,站在一株老槐树后窃窃私语。
顾晏然远远地望着姊弟俩的身影,没有过去打扰,只是面上的神色微微凝重起来。
槐树下,温岁岁蹙着眉,听着弟弟愤慨不平地叙述在香水行偶遇邹文理的来龙去脉,一时陷入深思。
“姊姊,邹大哥是什么意思?他不会真的喜欢侍郎府的族姊吧?”
相较于温炫的气恼,温岁岁显得冷静,甚至有些许暗自窃喜。
她之前还一直想着,怎么能名正言顺地退掉这门亲事呢,若是邹文理果真对她不满,另有意中人,她还乐得轻松呢!
“姊姊,我本来立马就要去找邹大哥问清楚的,可师父不许我当众跟他吵,怕坏了姊姊的名声。”
“他做得对。”温岁岁肯定地对弟弟微笑。“无须与邹公子争论这些。”
“可是……”
“阿炫,这件事我和爹会解决的,你不必替姊姊担忧。”
温岁岁好言好语一番劝慰,好不容易让温炫冷静下来后,沉香也恰巧过来喊姊弟俩一起吃饭。
看见沉香,温炫还是很高兴的,诉了一番别后的思念和担心之情后,几个人便坐在敞开的堂屋用餐。
席间,顾晏然不时注意温岁岁的神情,只见她眉目弯弯,言笑晏晏,似乎心情完全没受到影响。
众人和乐融融地用了一顿晚膳,饭后各自回房,顾晏然却留了心眼,默默关注着小院的动静,果然不过片刻,就见温岁岁一身男装打扮悄悄从她房里溜出来,趁无人注意离开了小院。
她是要去寻那邹文理吧,看来她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其实对那位未婚夫婿还是挺在意的。
顾晏然胸口一紧,心下五味杂陈,默默尾随于温岁岁身后。
☆☆☆
秋风萧瑟,入夜后,气温降得极快,即便温岁岁特意在男装长袍下穿了棉袄棉裤,身上仍感受到些许寒意。
出客栈前她请教过客栈掌柜,得知百花楼位于春溪县内城东河畔,除了百花楼外还有几间酒肆瓦舍聚集于此,皆有伶人倡优助兴,是城内有名的销金窟。
来到河畔,一股水气拂上面来,温岁岁感觉更冷了,禁不住微微打了个颤,双臂环抱自己,搓揉着取暖。
蓦地,前方来了一辆马车,车夫驾车驾得急,惊动了无数行人,温岁岁一时不察,差点被挤过来的一对夫妇撞上。
电光石火间,一只有力的大手自她身后探来;将她拽着转了个方向,护着她不受人冲撞,温岁岁一凛,一抬头,眼里映入一张俊美容颜。
“顾晏然!”她轻声惊喊。
男人却是冷冷注视着她,神情凝肃,见她唇色冻得发白,越发不悦,迳自月兑上的墨色斗篷,不由分说地便将斗篷拢上她纤细的肩头,她一愣,下意识地想推却,他却低声喝叱。
“披着!”
他替她系上斗篷的系带,手指在她莹白的颈间轻轻滑过,留下丝丝若有似无的暖意,她不觉又微微一颤,这次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心口一阵悸动。
她不禁仰头凝睇他,水眸氤氤着,缭绕着难以言喻的情意,而他一低头与她目光相接,顿时怔住。
夜色苍茫,所有人间的烟火彷佛都在这一刻淡逸,繁华转瞬成空,只有她和他在静谧的永恒中相凝。
蓦地,他回过神来,像是惊觉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略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丝毫没被他冰冷的表情击退,双手拢着斗篷,细女敕的脸颊擦过领口那一圈茸茸的狐毛,嗅着属于男人身上清冷的味道。
“顾晏然,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跟踪我出来的吗?”她含笑睇他,眉目弯弯。
顾晏然暗自调匀呼吸,拒绝被她俏皮的模样打动,剑眉一拧。“你一个姑娘家,入夜以后竟独自出来街道行走,就不怕有危险吗?”
“怕啊。”她理所当然地颔首,明眸流光璀璨。“所以我才换上了男装,这可是我下午时去客栈附近的成衣铺买来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顾晏然只觉得心口不争气地震了震,勉力压抑着,语带责备。“你以为换了男装打扮,就能哄骗旁人你是个男子了吗?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这是掩耳盗铃!”
“真那么容易就看出来?”她眨眨眼,也不知是装傻还是耍赖。“我还以为自己装得挺像的呢,你瞧,我还特意用粉将自己的脸抹黄了几分,眉毛也画粗了。”
顾晏然简直无语,瞪了她好半晌,虽说她刻意在脸上动了手脚,依然藏不住天生娇女敕的肌肤,更别说她宛如撒娇的一颦一笑,谁会错认她不是个女红妆?
顾晏然深吸口气,缓缓压下胸臆间那股难以言喻的烦躁。“你大晚上这身打扮是想去哪儿?”
她闻言一凛,眸光闪烁起来,似是在迟疑着该不该坦承。
还想瞒他呢!
心头那把无名火烧得更旺了,顾晏然板着脸。“我和你一起去!”
温岁岁吓了一跳。“你也去?这……不好吧?”
顾晏然暗暗咬了咬牙,表面却仍旧端出一副冷静淡定的模样。“你且安心,我不会妨碍你找未婚夫说话,只是那种烟花场所毕竟不是姑娘家该出入的,我陪着你,也可免了招惹麻烦。”
温岁岁沉默半晌,试探地笑笑。“你……知道我是去找邹文理的?”
“你心里有疑惑,想找他问个明白,这也难怪。”
饶是顾晏然语气再平淡,温岁岁仍敏感地察觉到他不高兴,心下微慌。
“你不会是误会了吧?我找邹文理的原因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他胸口一梗,脸色越发淡了。“是什么原因都好,我不会干涉,也不会阻止,姑娘无须防备着我。”
“谁说我防备你了?我是……”
温岁岁还想解释,顾晏然已率先迈开步履,往百花楼的方向走去,见他伟岸的背影渐行渐远,她不免气急懊恼。
“喂,你等等我啊!”
温岁岁扬声唤,他步伐迈得大,她原以为自己不容易追上,他却像有意等她似的,走几步便会略停下来,直到碓定她追近了,才又举步。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了百花楼,楼如其名,光是门墙就爬满了无数花卉,即便是在这般深秋时节,仍可见花团锦簇,迎着夜风送出阵阵芳香。
屋檐上挂着一盏盏绘着美人图的灯笼,灯影朦胧摇曳,更添暧昧。
百花楼的老板娘人称明珠夫人,此时正在大厅内招呼着客人,徐娘半老,犹见风姿,一身珠环玉翠,更显得明艳娇媚。
她眸光一转,就见顾晏然与温岁岁相偕而来,一个俊逸出尘,一个姿容妍秀,都是拔尖的好气质,登时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两位公子可是初次光临我们百花楼,欢迎哪!”明珠夫人嘴上喊着公子,目光与温岁岁对上时却是若有深意。
温岁岁顿时有些心虚,看来顾晏然的批评不假,自己这番装扮确实骗不了人。
不过明珠夫人既然能开这百花楼,还将生意做得火热,自不是那等没眼色的,并未戳破温岁岁乃易钗为弁,对顾晏然芝兰玉树般的出众相貌虽是惊艳,却也没多看一眼,只笑着将两人迎进来。
“不知两位公子今日是想作何消费?是要在这楼下大厅欣赏歌舞,还是到楼上开个包厢,点几位姑娘服侍?”
温岁岁眼眸一亮,有些兴奋。“要怎么点?有什么规矩?”
顾晏然一愣,侧首一看,只见她满脸好奇,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态。
她这是忘了自己来白花楼的目的吗?
顾晏然清清喉咙,暗示性地睨了温岁岁一眼,这才对明珠夫人淡淡问道:“听说贵楼的花魁今夜会当众献舞,不知可有此事?”
“原来两位公子是为了我们丽娘而来。”明珠夫人嫣然一笑。“既然如此,请随奴家过来,前排的贵宾席正好有两个位子空了出来。”
明珠夫人唤来手下的管事,安排两人入座,并送上酒水点心,款待得十分殷勤。
温岁岁一坐下便左顾右盼,显然对男人们平素呼朋引伴、饮酒作乐的烟花场所相当之兴致勃勃。
顾晏然忍不住又咳了一声。“温姑娘。”
她没听见,仍是兴味盎然地张望着。
“温姑娘。”
还是置若罔闻。
他吐口长气,有些恼怒了。“温岁岁!”
这回她总算听见了,侧过一双秋水明眸,笑咪咪地瞅着他。“对嘛,你就该这样喊我,这样我才能听得见啊!”
顾晏然闻言一愣,所以她先前是假装听不见,就为了引诱他喊她的名字?
她忽地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吐兰息。“你再喊一次?”
他整个人一震,耳朵尖不由自主地热了热,连忙正襟危坐,躲开姑娘家似有意若无意的挑逗。
温岁岁分明感受到他的不自在,樱唇浅勾,笑意明媚。
她不再闹他,眸光在周遭缓缓梭巡过,大厅内设的座位几乎都已经坐满了人,有看似斯文儒雅的公子哥,也有脑满肠肥的富家少爷,她看了好片刻有些窘迫地模了模眉角,只能再度倾身向顾晏然,低声求教。
“你有没有看见那邹文理坐在哪儿啊?”
顾晏然一怔,见她神情微赧,若有所悟。“你认不出他?”
她更窘了,端起酒盏,借着饮酒的动作掩饰尴尬,小小声地嘟囔。“那么多年没见了,一时认不出来,也不奇怪吧。”
主要是原主本人的记忆,对这个未婚夫的印象就是很模糊啊。
“哎呀,你别一直看我了,快帮我找人啊,阿炫说他看到邹文理的时候你也在一旁,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人,你总比我认得出来吧。”她毫不客气地催促起他来。
顾晏然无奈,只得寻觅起来,但说也奇怪,他自认自己有几分认人的本事,可这满大厅的公子少爷,他竟是没看见邹文理和那位温家的公子。
他分明听见他们两人说要赶着来这百花楼占座看花魁献舞,莫不是改了主意?
顾晏然正狐疑时,大厅的灯火蓦地暗下,只见前方高起的舞台降下了一面轻纱帘幕,无数的玫瑰花瓣从空中洒落,清悦悠扬的琴声中,一道曼妙的倩影翩然舞动起来,身姿隐在帘后若隐若现,更加引人遐思。
蓦地,一阵急促的琵琶拨弦,女子舞动的韵律快起来,纱帘飞扬,那道娉婷的倩影来到人前,穿一袭湘妃色的霓裳羽衣,朱唇粉面,白玉为骨冰为肌,正是百花楼闻名遐迩的花魁张丽娘。
“好!”
众人喝采声不绝于耳,气氛热烈。
温岁岁此时也顾不得邹文理身在何处了,只顾着欣赏台上佳人的舞姿,一边饮酒一边赞叹。“果然是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你发什么呆?喝酒啊,这梨花白酿得挺好喝的。”
她兴致盎然地催促着顾晏然,似乎已完全沉浸于周遭的气氛,浑然忘了今夜来此的目的,顾晏然看着,不禁有些傻眼,只得也端起酒盏,陪着饮了几杯。
随着乐曲来到最后的高潮,台下的男客亦是蠢蠢欲动起来,众人都在等待花魁一曲舞毕时,那挽在藕臂间的彩带一甩,会勾住哪个男人。
彩带勾住谁,谁就是张丽娘今晚的入幕之宾,一夜风流到天明,那可是极乐无限啊!
琵琶拨落最后一个音,只见花魁一个轻盈的扭腰,犹如天女散花,手上的彩带往台下的贵宾席流云般地甩来——
勾住了一个相貌堪称绝色的男子。
温岁岁震惊地睁圆了眼,即便她事前并不知晓这百花楼花魁的规矩,此刻见四周叹气声,此起彼落,满大厅的男人都朝她身边这个人投来又羡慕又嫉恨的眼光,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是让花魁给瞧屮了啊。
温岁岁似笑非笑地睇着身旁的男人。“你挺有艳福的嘛。”
顾晏然听出她话里的嘲讽,耳根瞬间又浮上一抹难以察觉的绯红,故作冷然地横眉瞪她。
“胡说什么?起来!”
话语一落,也不等她反应,他便甩开缠上肩臂的彩带,迳自拉她起身,在花魁与所有人愕然的注视中匆匆离开。
大厅内起了骚动,好些人责骂这个幸运儿不解风情,替站在台上花容失色的花魁忿忿不平。
顾晏然可不管旁人怎么骂,直接就拉着温岁岁往外走。
之前领他们入座的管事见状,迅速迎过来陪笑道:“两位公子这就要走了?”
顾晏然递去一个沉甸甸装着金元宝的荷包,淡声问:“其实我们是来找人的,敢问管事,可见过一位姓邹名文理的年轻举人?他和京城温侍郎府的大公子今晚应该是来了百花楼。”
管事一想,立即会意点头。“邹公子和温公子确实来过。”
“那他们如今人在何处?”
“那温公子的小厮来送信,说是京城府里出了点事,他和邹公子便先行离去了……两位坐的贵宾席就是他们俩空下来的位子。”
这么巧!
顾晏然与温岁岁交换一眼,温岁岁想了想,追问管事。“那你可知晓温邹两位公子住在哪间客栈吗?”
“这在下就不晓得了。”管事摇头。
“既然如此,多谢贵楼的款待,我们这就告辞了。”
没等管事再挽留,顾晏然圈住温岁岁手腕,拉着她就走,两人来到街道上,他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这才驻足望向她。
她垂着媒首,不知在想些什么,罩着他宽大的斗篷,更显得她身形纤细,隐约似有一丝娇弱。
顾晏然胸口一紧。“你还想去见他吗?”他压低了声调,嗓音微哑,似是怕太高声就会惊动了她。
『温岁岁心中一动,缓缓抬起头来。“若我想,又如何?”
他目光似是一黯,微微抿了抿唇。“那我还是陪着你,我们一间客栈一间客栈去问,总会找到人的。”
他真的愿意陪她去找人吗?
她深深地凝睇他。“可是都已经这么晚了……”
她嗓音细细的,像猫儿叫唤似的,带着些许试探,些许不确定,他以为她是在猪徨,胸臆越发一堵。
“你莫难过。”他低声安慰。
她一愣。“啊?”
“今晚见不到人,明日也是可以的,我们就在这春溪县多待几日,总会让你见到他。”他语气坚定。
还真的要让她去见那邹文理啊。
她眨眨眼。“你就这么希望我与他相见吗?”
他一凛,默然不语,墨眸如海,深不可测,她努力分辨着他眼里潜藏的情绪,希望那是对她的在意。
她微微一笑,忽然自顾自地转身,往街道另一头走去,他也不问她去哪儿,只在她身旁默默地跟随。
她踩过街道的石板,踩过泠泠月色,踩过他拉长的影子,终于在走上一道弯月形的石桥后,她停下来,回眸一笑。
“你想错了,我一点也不难过。”
他讶然,墨眸与她相凝。
温岁岁朱唇轻启,宛若叹息。“我想见邹文理,并非我对他有什么留恋,或是想质问他对我的心意,其实我是想做个了断。”
“了断?”
“对,既然他无意,我也无情,又何必被这样一桩亲事绑着,不如彼此祝福,各自安好。”
“所以你是想……”
“退亲!”
果断决绝的两个字令顾晏然胸口一震,心跳瞬间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