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确实就是这里。”
站在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朴院落前,傅观如望着手中地契多次确认后,肯定地对初九点了点头。
这里?
老实说,初九真的不得不佩服傅观如,她这一路上靠着他人委托,不仅赚了冬衣、锅碗瓢盆、马车,竟还收受了一座院落。
这栋屋子坐落在北方渠水镇的玉枕山间,当两人来至这个位于半山腰的小镇时,一方面诧异着这个镇子兴建的位置,另一方面也惊讶这小镇的异样繁华。
原以为大概只是个没多少人知晓的落拓山城小镇,谁知这小镇不仅一点也不破败,还因为位于北方多个游牧民族外出时的补给中继站,反而热闹得极有特色。
“说实话,这屋子看着真是不错,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令人有种不想踏入的嫌恶感。”站在大门前,感受着身上那阵莫名升起的鸡皮疙瘩,傅观如喃喃说道。
不错?这屋子哪里不错了?
摆明有人在其间下了魇、布了邪阵,让屋子里的人怎么住都不会舒坦,做生意更不可能顺利,难怪那屋主会毫不犹豫地将这屋子直接送给她。
“我先进去看看。”
想着傅观如一路上物色木料、思考设计并花了几天几夜总算完成的“天涯万事屋”牌匾,初九丢下一句话后,直接开门进入,然后不等她跟上,就迳自阖上门。
望着被初九关上的门,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傅观如还是依言在院外等候,约半个时辰后,才见他再度将门打开,“进来吧。”
“厉害啊,初九,那股鬼屋感彻底消失了,你的主业该不会是驱邪除魔吧?”感觉着屋里完全不同于方才那股异样诡谲的清新明亮感,傅观如好奇在院里东走西看着。
“不是。”
“可惜了,要是有这工作项目,我们天涯万事屋保证财源广进。”口中说着可惜,但傅观如眼中的笑意却是那样浓重,因为这房子简直太完美了啊。
前面的屋子直接挂上招牌就可以营业不说,后屋则可以充当厨房与饭厅;前屋与后屋间有个院子,院子里,种有一棵桂花树及一棵枫树,此外,前后屋间的东、西两进厢房各有三间房,她与初九刚好一人一进。
“居然有露天温泉!”当由右进屋子另一侧的门走出,望见房间与院墙间,竟还有个冒着氤氲热气的温泉池时,傅观如的眼眸瞬间亮如明星,“这半边归我,那半边你随意。”
“那露天池就算院墙盖两丈八尺三分高,依然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随后到来的初九环视了一下四周高低起伏的山势,在心底快速计算后淡淡说道。
其实由傅观如发亮的眼眸,他就知晓她有多偏爱这个温泉池,甚至开心到压根儿忘了她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但基于当初说定的合作职责,他还是得提点她一下。
“这倒是……”听到初九的话,傅观如的眼眸微微黯了一下,但不到一会儿,她却又突然转身,开玩笑似地取出自己的炭笔,笑举至他眼前,“来,机会来了,笔给你,你赶紧在纸卷上画上一笔,然后帮我布个迷雾阵,毕竟你是专业的……对了,布完别忘了告诉我出口跟入口在哪儿。”
“布了迷雾阵,这池露不露天有什么差别?”初九着实不解傅观如为何对露天温泉池如此执着,执着到为了能边沐浴边欣赏美景,竟想要他在这温泉池旁布阵的境界。
“这……确实如此。”
初九的话又一次点醒了傅观如,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迷雾阵里,别人确实看不见她,但她也看不着外面的优美景致啊。
“背过身去。”望着傅观如缓缓收回的失望小手,初九突然说道。
“没问题。”
傅观如二话不说背过身去,然后听着初九在身后来回走动、取物的窸窣声。
“跟我来。”半晌后,初九的嗓音才又出现,然后在傅观如依言转过身跟着他时,指着地上一个摆放成梅花状的小石堆,“入口在这里。”
“我记住了。”
傅观如点了点头,又跟着初九往里走,然后望着他指着温泉池另一头的一个小木桩,“出口就认这个木桩,你出去看看。”
“收到。”按照初九的指示,傅观如走出阵法,然后在眼前温泉池依然雾气氤氲,但她却压根儿没看到半个人的时候,叹服得五体投地,“初九,你真的不打算改行当风水师?”
“不打算。”
虽傅观如不知道初九布的是什么阵法,但这阵的功用简直堪比哈利波特的隐形披风啊。
而初九这个人,虽表面看着厌世、寡淡,也自认个性孤僻,与人交谈时从不望向他人眼眸,听不太懂笑话,更从不提自己的事,但随遇而安的他大概不会知道,他其实相当细腻而且温柔。
只身来到这个世界的她,纵使身怀绝世武功,但其实还是会忐忑,还是会不安,甚至感到孤单;但他的存在,每每让她只是远远看到他的背影,就能感到安心,安心在这个天地间,至少还存在着一个她熟悉的人。
“你多大年岁了,丫头?”其实不只温泉池,连西厢房都一道布了阵的初九淡淡问道。
毕竟接下来两年,他们都要一起工作、生活,有些事还是得先开诚布公说开来。
“二十三。”对于被初九识破女儿身之事,傅观如丝毫不感到意外,因此她如实答道,尽管在这个世界里,她应该只有十九岁,“你呢?”
“二十七。”
初九有些诧异傅观如比自己想像的大得多,但他相信她,不仅因为自己能辨别谎言与真实,更因虽只同行一个半月,他却发现她不仅识字、懂算学,甚至一些寻常百姓常以神鬼解释的天星、地象、云雨生成,她都可以随口说出个确切的所以然来,尽管有些字词他听了完全茫然。
不知教导她这些知识的师父是哪位高人,真让人向往。
“竟然只大我四岁……”与初九一同将物品由马车往屋里搬的傅观如边搬边喃喃说道,“当初喊你大叔是我亏了还是你亏了?”
“你。”初九手夹着万事屋牌匾淡淡由傅观如身旁走过,“我长你一辈。”
“这倒是……不过我个人亏不亏还是其次,让人把你看老了确实不太好,我得换个称呼喊你才行。”傅观如回身抱起另两块小点的牌匾,然后顺口问道,“对了,初九,你有称号吗?像那种什么太极琴侠、云中剑之类的?”
听到这个问题,初九没有回答,但脚步却缓缓停了下来,脊背微微有些僵硬,以及一抹不细察极可能会忽略掉的无措。
“抱歉,初九,是我的错,我不会再问你没有主动提及的任何事。”
明白自己逾越了,傅观如立即诚挚道歉,因为望着他宁可静默也不愿给出虚假、糊弄答案的背影,隐隐明了他过往必因不擅与人相处,更不愿开口说谎而受过不少奚落、误解,甚至霸凌,霎时间,她的眼眸变得那样温柔——
“你任何时候都不必感到为难,因为拥有一颗澄澈水晶之心的你,绝对是这个乌烟瘴气的人世间,最值得被好好珍惜的人。”
渠水镇的镇民们在“天涯万事屋”挂上牌匾后不到十天,便全知晓这间新开张的古怪店舖虽有名从不看着人说话的掌柜,但也有个活力十足的阳光伙计,而最重要的事是,只要他们接受了委托,绝对使命必达。
但所有涌去看热闹的人也由挂在屋外的两块小牌匾中明白,天涯万事屋有“三不接”——
一、杀人放火不接。
二、求医做媒不接。
三、掌柜不想接不接。
另一块牌匾则是写着后果自负的“三不可”——
一、不可聚众围观、无事生非。
二、不可纠缠掌柜及伙计,特别是掌柜。
三、不可强迫掌柜望着你说话。
尽管这“三不接”跟“三不可”都古怪得让人哭笑不得,但经委托过的镇民口耳相传后,万事屋的生意真可说是蒸蒸日上,上门委托者络绎不绝。
“九爷,事情是这样的,昨日我家小毛出去西台草原放羊,带着他已逝的娘绣给他的平安符,可傍晚回来后就找不着了,哭了一整夜到现在都没停,我着实担心那孩子会不会哭坏了……对了,那平安符虽一点也不值钱,但却是——”
一日午后,初九坐在柜台内,低眉敛目地听着一名老镇民详细得不能再详细地诉说着他的委托。
“嗯。”
虽初九至今依然不明了自己怎么就成了镇民口中的“九爷”,但听完老者长达两炷香的原委与细节后,他淡淡应了一声,在簿中仔细记录下始末,左手则在桌案下举起,用手指迅速点算了算,又在簿子上写下一个方位。
师父若知道他苦学了这么多年的奇门遁甲,现在竟主要用在寻人、寻物上,大概又要笑得喘不过气地猛拍他的肩说:“初九啊,为师的真没白教你呢!”
是啊,师父虽倾囊将所学全教给了他,他也习得了十成十,但一直以来,师父从不在乎他将这门奇巧之技用在何方,只在乎他使用时是否遵循本心。
这样的师父会教出他这样的徒弟,似乎也挺天经地义的。
“九爷这声『嗯』是接还不接啊?”望着初九由头到尾都没多说一个字,前来委托的老者压低嗓音忧心地问着身旁的陪同人。
“接了,若九爷不愿接,你会知道的。”身旁那名中年人悄声回道,“上回李二麻子醉了酒,非插队要找月宫嫦娥下来陪酒,九爷二话不说,直接起身至一旁提了桶水由李二麻子头顶浇下,顺带一抬脚将人踢出屋外,那动作行云流水,当场博得了满堂采呢。”
“谢谢九爷,您忙您的,那我就不打扰您了。”得知委托已被接受,老者忙不迭的道谢,然后边说边退出万事屋,就怕犯了来万事屋委托的不成文规矩——不与掌柜闲聊委托之外任何事。
“放心,九爷答应的事,没有办不到的。”中年人扶着老者出了门后才笑言道。
“那报偿怎么给?”虽对于这名看来寡淡的九爷愿意承接自己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委托,老者很是感激,但仍有些局促地问道。
“怎么方便怎么给。”明白老者不安之事,中年人轻拍了拍老者的手,“有钱给钱,不论多少,放屋内的木箱子里就行;当真手头拮据,几瓶自己酿的酒、手绣的手绢、剃下的羊毛之类,他们也收的。”
“这样……他们能挣得着钱吗?”老者担心地望向中年人。
“还是可以的,上回小傅花了两天帮赵大户找回了他最宠爱的三姨太的狗,赵大户开心之余,可是给了上百两报偿外加两匹天丝布呢。”
“那就好……要不我往后有事,都不敢来麻烦九爷跟小傅了。”闻言,老者总算松了一口气。
“还不只这些呢。”中年人继续说道,“半个月前,李寡妇的女儿被马贼劫走,恰好给半路上遇到的小傅知道,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人给救回来了,后来镇上人都传,九爷跟小傅两个人,趁着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连手把那个马贼窝给捅了,还因此大大赚了一笔呢!”
“就该让他们赚!”早知晓镇中有不少人都受过这帮马贼的欺凌,老者听到这里简直是太解气了,“若是这种赚法,我还巴不得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那可不是?”中年人也忍不住点头笑了,然后突然眼眸一亮,举起手向前兴奋不已地挥动着,“小傅,今儿个还是一样的元气满满哪。”
“唷,这不是李叔吗?好久不见。”就见傅观如一勒马,轻巧地由马上跃下,笑得那样灿烂。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定是由一早就忙到现在了,赶紧回去吃饭吧,别把自己饿着了。”望着傅观如一身的尘土,李叔也不跟她瞎聊,一个劲儿的催促着她回家。
“那我就先回去啦!”傅观如也不客套,边对两人挥手边把马在屋前系好,直接就进了屋,“九哥,我回来啦,有委托吗?”
“有。”初九由柜台里缓缓站起身来。
“那我先去冲个澡。”
傅观如应了一声便立即步入自己的西厢房,在温泉池旁快速把一身尘土与汗水都冲净后,绑上半湿的头发又来到了前厅,“好了,委托是什么?”
“你吃饭、看店,我去。”初九边说边向门外走去。
“嗯?”傅观如先是望着他的背影愣了愣,然后发现前厅桌上已摆放好热腾腾的饭菜。
“寻物,你方向感太差。”淡淡丢下一句话,初九直接上马往西台草原而去。
“这我还真无法反驳……”望着那个早已远去的背影,傅观如喃喃说道,然后含笑拿起筷子,安心享用那一桌出自初九之手的家常饭菜。
七个月了呢。
虽天天都有各式各样、光怪陆离的大小委托,但却忙碌得那样充实、开心,特别是在看到委托者露出笑容时。
当然,有时探得的某些结果不免令人遗憾,但委托者们含着泪水眼眸中的感激与信赖,对她来说也是另一种人生况味。
由于收费合理再加上完成度高,其实天涯万事屋接受委托的数量早超越初九的目标,但由于他有他的坚持——若完全没有参与,他绝不会将之记在纸卷上——因此至今,他依然日日坐在柜台里。
可以这么说,这七个月里,最让傅观如感到惊叹的,莫过于初九身上那份淡淡化了开去的厌世与颓废感。
他虽一如既往的寡淡,但因来者皆心有忧急,看着他那副不疾不徐的沉稳模样,反倒能静下心将所求说清楚、讲明白,自己适应且配合着他那份寡淡。
他依然不会望着人们的眼眸说话,但永远做得比说得多,这点,傅观如绝对比任何人都深有体会。
他不仅会主动做饭、洗衣、打扫、晒被,还将整座院落都布了阵,防卫得可说是滴水不漏,比二十四小时保全还管用,除此之外,手更是巧得惊人。
她捡来的家具,他全默默的一一修好,不仅修好,还加上了雕饰,雕功高明不说,更极富巧思的添了许多有趣的小机关,比如一按就弹出的杯架,一踩就自己由墙里移出的垃圾桶。
此外,她犹然记得刚搬来时,由于过往用水习惯使然,天天都得来回提好几趟水,没两天,她就发现他用竹子引了屋边山壁上不知哪冒出来的山泉水,在院子里建了个自带排水的人工活水泉。
生活上的初九很认真,工作上的他更不马虎。
当初说好他只要当个甩手掌柜即可,而不工作时的他也多宅在东厢房里或只身在外闲逛,但只要接到寻人、寻物等委托,他若不是亲自出马,便是由他事先仔细画好有参照物的方位或地图,再交由她前去探寻。
不过,若有需要与人较深入打交道的工作,他则会直接神稳。
傅观如明白,初九的那份寡淡与认真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而他的心,其实比她所认识的任何人,甚至他自己以为的都柔软、澄净,正因为此,所以再不必强迫自己的他,才会整个人回归最初的天然模样。
而这样的初九,其实很有意思。
他随心所欲的放空,放空到镇里胆子大的孩子都趴他肩上他也不在意,可他又会突然奋笔疾书,在纸上画上一堆谁人都看不懂的古式数学算式或星空图。
他漫无目的的在镇上四处闲逛,更毫不在意镇民侧目直接蹲在路旁挑菜买肉,或是直接走入街边工作坊,仔细研究着坊内完全不知他来作啥的工匠、绣女们如何作业,甚至还自己打了几个马蹄铁,绣出一条精美绝伦的双面绣帕,造出一堆族繁不及备载的古怪玩意儿。
他对这个大千世界有着独属于他的好奇心与极强的学习能力,她相信,若他生长在她的时代,定是学霸怪人的中坚分子。
正当傅观如边洗碗边想像着初九顶着一头乱发、戴着厚厚眼镜,严肃审视钢弹设计图的模样而轻笑出声时,突然,一名一身尘土的男子急冲冲地冲入天涯万事屋,心急如焚地左顾右盼喊着,“请问掌柜的在吗?我、我——”
“我是天涯万事屋的傅观如。”一听到这声音,傅观如立即擦干手迎上前去,“别急,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我是打波风镇来渠水镇替我家主人办事的,方才经过西兰古城时实在忍不住了,就想找个墙角解个手,可人才刚下马,马突然疯了似地便往古城里跑,我追也追不上、找也找不着!”一脸慌急的男子哽咽对傅观如说道,“那匹马是我家主人的爱马,若我没将马找回来,只有死路一条了!”
“我明白了。你先到李家客栈歇歇腿,报上小傅的名字,他们之后会跟我结帐,你完全不必担心额外花费的问题。”
仔细问清楚来龙去脉后,傅观如在工作簿上草草画了个简笔人像画,再写上时间、地点、委托任务及委托人资讯后,立即回身关上门,将门上的牌子转成“休息”,快速骑马朝西兰古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