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确切的位置,顾延知便率领着土司的民兵、马帮英豪及布政使司的衙卫合成的联军前往围剿前朝皇室余孽及南蛮巫女。
也不知道战场上的情况如何,但马援城的客栈里,守着殷晚棠的每个人都战战兢兢的,深怕她有一点不对。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殷晚棠的情况居然越来越好,已经可以靠坐在床上,维持好一阵子的清醒了。
这是不是回光反照她不知道,猜想应该是合情蛊间的感应,导致蛊虫一直兴奋着,做不了其他事,它好一阵子没有吸食她的精血,所以又让她多支撑了一阵。
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那蛊虫如今可以说是挨饿的状态,一旦饿极了反噬,那必然是大动作,她肯定必死无疑。这一次,她隐约有种大限已到的感觉,如果等了这么久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她也能坦然接受了,只是心疼身边的人还要替她难受一阵子。
这样的情况看在周嬷嬷、王氏等人的眼中不喜反惊,事出反常必有妖,殷晚棠前几日还奄奄一息的,现在汤药都没进多少反而好了起来,显然不对劲。
而且这次实在太不一样了,殷晚棠那乌黑的秀发大把大把的一直掉,甚至还有的化成了白发,原来还有点光泽的脸蛋现在泛着隐约的乌青,脸颊都凹了下去,樱红的唇没了血色,只剩巴掌大的脸蛋衬得眼睛更大,黑沉沉的极为吓人。脖子、手背等露出衣服的地方甚至都瘦成了皮包骨,青筋浮现,还长出大片乌青色的斑,很是怵目惊心。
姑娘最爱美了,就算是病着的时候她都一定要把衣服打理得干净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要是她知道自己变成这样,只怕她自己就先放弃了。
所以其他人服侍得更加小心,走动时脚步都不由自主放轻,顾萱怀除了更衣解手,基本上就不离开这间房了,连王氏都摒除了所有对殷晚棠的芥蒂,嘘寒问暖对她好极了。
而这房里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周嬷嬷捧来王氏亲手做的清鸡汤时,顾萱怀看娘亲那鸡爪子似的手去接汤碗,他都吓得一把由母亲身旁跳起,想要替她接下。
“乖,这汤烫呢!娘拿得了。”殷晚棠不知道如今的自己看来有多么令人胆战心惊,还是虚弱地安慰着顾萱怀。
顾萱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小心翼翼地睁着眼看着母亲安然将那碗汤接在手中。
殷晚棠其实喝不下,不过还是意思性地抿了一口,然后,她在清澈的鸡汤里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啊!”她低呼一声,险些没把碗扔了。
周嬷嬷以为她烫着了,连忙接过碗。
殷晚棠神情有些恍惚,模着自己的脸,感受到那越来越没弹性还显得有些粗糙的触感,又模了模自己的发,几乎可以直接模到头皮,不由怔忡地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是不是?”
周嬷嬷鼻头一酸,忍住哽咽说道:“姑娘还是很美的。”
“有镜子吗?”殷晚棠问。
屋子里沉默了,周嬷嬷装模作样的在梳妆台上模索了一阵,然后强笑道:“姑娘,这里没有镜子,我们带来那面掉在半路了,现在一时拿不出镜子……”
王氏也咳了一声。“我也没有。我一个老人家了,哪里用得上那姑娘家在用的东西。”
殷晚棠若有所思地看着屋里的人。“你们头怎么梳的?”
众人又是一阵语窒。
此时,殷晚棠突然轻笑了起来,她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红颜白骨,这身皮囊显然快留不住,她只怕等不到顾延知回来了。
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到猛咳了起来,然后整个人埋在棉被里,像是笑得发抖,更像是压抑着哭声不愿让众人听到。
因为她不管再怎么病、再怎么痛,一向都是以笑脸迎人,以乐观面对,从来没哭过,可是这一次,她真的受不了了啊!
“姑娘……”周嬷嬷也忍不住了,抱着殷晚棠的背就跟着痛哭起来。
在床上的顾萱怀更是吓得哇哇大哭,他不知道娘亲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但直觉告诉他这是不好的征兆。
王氏也是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坐到了床边模着自己的孙子,一手按在殷晚棠的手背。
怎么……怎么事情就到这地步了呢?
殷晚棠狠狠发泄了一阵,好不容易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由被子里抬起头来,看到的就是三张带泪的脸,傻愣愣地与她面面相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情景突然让殷晚棠觉得荒谬,一样红肿着眼的她突然噗嗤一笑。
“其实你们不必这样的。”殷晚棠幽幽叹息。“生死有命,我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老天爷要给我们什么结局,我们也不知道。”
床边三人依旧默默无语,但他们都感受到了殷晚棠内心之强大,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反过来安慰他们。
殷晚棠眼中浮起笑意,看着身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关心她,如此呵护她,就连人不在跟前的顾延知都是在为了她的生命拼搏,她真的觉得很欣慰,很喜悦。
外貌的凋零,她的确很在意,一直到现在胸口还是闷闷的,可是这些爱着她的人,看着她一天天的憔悴,一步步的走向死亡,他们才该是更难受的吧?
特别是顾延知,他甚至还不在这里,如果她突然消失了,她都不敢想像他会如何的崩溃。
“周嬷嬷,我摆在昆明的那两个木箱子,还记得吗?”殷晚棠用手比划着箱子的大小,“箱盖上画着萱草的,以后留给萱儿,另外那个画着芍药的,我改变主意了,留给顾延知吧!”
原本她是想让这一世的爱恋随她而去,但自从与顾延知旧情复燃,她发现这种做法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她走后儿子还有一箱画留着想念母亲,他却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周嬷嬷知道她这是又在交代遗言了,心里难受,但这样未雨绸缪才是真正的理智,所以她也只能擦擦眼泪,掩下心头所有的不舍,慎重地点头。
顾萱怀却是抬起了头,眼睹里还有着晶莹的泪光。“娘,给我的箱子里是什么啊?”
殷晚棠揩了揩他的眼角,又模了模他的脸,这孩子几日内就清减了些,肉捏起来都没那么好的手感了。
思绪至此,她不由感慨又心疼,小家伙来了马援城后,像是一瞬间长大了,明明她睡睡醒醒的,情况并不好,他却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不时哭哭啼啼,喊着娘不要走,反而会替她捏捏手脚、擦擦脸,做些轻省的工作,只求减低她的不适。
她朝着他温柔一笑。“箱子里放的是娘从小到大画的你,从你在襁褓中、在皇陵庄园、在京城,一直到来了滇省,吃东西的你、玩小竹弓的你、睡着的你、画画的你……娘不只放在心里,还全画了出来,用的都是不同的技法,你若有来不及学到的还可以拿出来观摩。”
“哇……”顾萱怀双眼放光,他好想看看啊!
“娘留这个箱子给你,是有寓意的。”她拉着他坐好,深深地看着这张童稚的容颜,虽然已经刻在心里了,但她还是百看不厌。“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顾萱怀,而不是顾怀萱?”
顾萱怀摇了摇头。
“萱,代表的是母亲,萱怀,是要告诉你母亲会永远爱着你、想着你,这样你想到娘就会很开心;不叫你怀萱,是不希望你因为怀念母亲而难过。”因着她一直认为自己命不长,所以才会给他取这个名字。
周嬷嬷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都听呆了。姑娘与小公子从小到大的互动,在这瞬间由脑海一一流过,顿时理解了殷晚棠的苦心,她确实不管身体多么不舒服,一直都乐观坚强的面对孩子,原来是希望培养孩子与她一样乐观。
王氏再度红了眼眶,她还以为自己疼孙子无人能及,事实上殷晚棠对孩子的爱与付出,甚至是教养,她都还差得远。
说这么长的话对殷晚棠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负担,果然眼下她已经眼眸半眯,眉头深皱,只是因着一股对众人的不舍而强撑着。
她的身体应该是相当不舒服的。
顾萱怀即使年纪小也能体会到母亲此时的感受,大家都以为他会哭的,想不到他只是扁了扁嘴,却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轻轻的扶着母亲躺好在床上。
他小心翼翼地替殷晚棠盖上被子,认真地说道:“娘,如果你真的很不舒服,真的很累了,就睡吧!我会听你的话,以后都会勇敢乐观的生活,因为我知道,不管娘在哪里,始终最爱我。”
他想起了还在皇陵庄园时母亲带他看母马生小马,彼时母马难产死了,他只知道哭,现在他虽然还是想哭,但他已经能领悟母亲究竟想教他什么了。
周嬷嬷与王氏几乎同时再一次爆出了泪水。这孩子简直懂事得令人心痛,他显然已经知道母亲在为他了硬撑,其实已经油尽灯枯,他心疼母亲,宁可压抑自己的难过,也要让母亲安心的走。
果然,殷晚棠听完这番话柔柔地笑了,眼睛也不由自主地闭了起来。
王氏受不了了,一个箭步来到她床边,流着泪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成不成?阿棠,不管你身体怎么样,不管那啥毒能不能解,我都不介意了。等延知回来,我马上让他筹办婚事,你嫁他好不好啊?你嫁他啊……”
“其实我很喜欢你做儿媳妇的,我只是……我只是……也不知那时为什么被猪油蒙了心,你别介意我说的浑话,以后你嫁给延知,家都给你管啊,交给我根本不成啊!还有孩子你也得自己教,谁能像你教得那样好呢……”
然而,无论王氏再怎么难过,殷晚棠却没有任何反应。
每个人都有种强烈的预感,这次的昏睡,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就在众人陷入无尽的悲戚时,房门突然猛地被打开来,而后一身风尘的顾延知竟是在大伙儿的惊愕之中闯了进来。
“阿棠!你再等等,我将南蛮巫女带回来了!”
☆☆☆
南蛮巫女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她个人对天朝其实没什么好恶,平生爱的只有黄白之物,她会帮助前朝余孽对顺天帝下蛊,也是对方给了巫族足够的好处。
然而这几年她和族人在岭南东躲西藏的,实在让她厌烦不已,但前朝余孽却不愿放她走,用巫族族人的性命威胁她,所以她只能无奈地当个过街老鼠。
这一次顾延知成功地围剿了前朝余孽,虽然让主要的几个跑了,最重要的是逮到了南蛮巫女。
在此之前,南蛮巫女也感应到了殷晚棠身上的合情蛊,所以她其实也不是很想跑,便顺水推舟的落网了。
只要她能接近殷晚棠一尺内,一个心意就能让合情蛊借着殷晚棠的生命力破体而出,回到自己身上,这样回来的蛊虫还能因此壮大一点,也算这几年没有白躲。
然而被顾延知抓了之后南蛮巫女就不敢这样干了,她还是乖乖的用七星草施咒引出蛊虫,这样虽也会伤了殷晚棠的身子,至少不会立刻致死,只是这样回来的合情蛊会相当虚弱,又要耗费不少时间及精神才能养回来。
无论如何,对南蛮巫女而言,总比直接被顾延知宰了好,现在她的命与殷晚棠的命绑在一起了,要么两个一起活,要么两个一起死。
在最后关头,南蛮巫女成功地取出了合情蛊,看着被顾延知扣在杯里的蛊虫奄奄一息,她相当心疼,但对方凝肃的表情让她不敢造次,只得讷讷说道:“接下来能不能活,就看长公主的造化了。她身体被合情蛊侵蚀了那么久,亏虚严重,要是一般人早就……她求生的意志力应是相当强大,还有什么灵药吊着命吧?总之她能熬过今晚,在日出之前醒来就好了,否则她就……这我也帮不上忙。”她吞了口口水,贪婪又心虚地看向顾延知手上的杯子。“那……顾大人,能不能将合情蛊还给我?”
顾延知冰冷地看着她。“这样恶毒的蛊虫,自是不应该留在世上。”
说完,他直接将蛊虫倒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南蛮巫女脸色大变,她的命可是与合情蛊习习相关。
炭盆里发出“吱——”的尖锐声音,在她还来不及抗议的时候,便闷哼一声喷出了一口血,然后整个人直直倒了下去,在地上直抽搐着,乍看那形貌,与炭盆里被烫到蜷曲的蛊虫竟一模一样。
“拉下去。”顾延知冷声道,随即便有护卫将人带下。
南蛮巫女躲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逃不了一死,还是先被自己的蛊虫反噬,万分痛苦之后才被斩首,养着如此恶毒蛊虫之人,自然不会有个好下场。
这个夜晚,谁都没有睡。
床上的殷晚棠仍是没有一点动静,毫无血色的脸庞让她看起来像座玉质雕像,纯净却无一丝生气。
如果在天明日出之前她还不能醒来,那么便永远不会醒了。
顾延知坐在床沿,牵着她的手,一整晚没有停歇地在她身边喃喃自语,像是怕这声音一断,她就找不到回来的路。
上次在皇陵庄园,他就是这样把她叫回来的,这次一定也能!
“……壬戌年三月,我考中会元,四月于殿试后蒙陛下钦点状元,那年我二十一岁。而后二十二岁我被太后指婚尚了明珠长公主,二十三岁那年又奉圣旨和离,入了翰林。二十六岁时外放太原知府,三年后回京述职,升任云南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如今我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光棍一条,阿棠你欠我良多,这些都是要你亲自还的……”
已是月明星稀之时,只要顾延知的声音稍微停顿,便只能听到窗叫的虫鸣,他滔滔不绝已超过一个时辰,声音都嘶哑了,但坚持说着话,握着她的手也不敢放。
“我已经想好了,等你醒来,我所有的财产都给你做聘金。此外我在京城有座三进院子,是陛下赏赐的金银购置,也改成你的名字,我上有母亲,下有儿子,这样的条件不知能不能入你的眼。”
“如果你还有哪里不满意,你起来告诉我,我怎么都要挣回来给你……”顾延知几乎说不下去,又是一阵停顿。
周嬷嬷看着他鬓角几乎染出白霜了,不是才而立之年吗?是什么样的愁思,沉重到令他一夜白头?而床上无知无觉的殷晚棠,如今稀疏的发丝也染上点点灰白,世间风霜,未免将这对有情人欺负得太过了!
“大人,我也有话想和姑娘说,我来说吧。”周嬷嬷好心疼,见顾延知已然疲惫不堪,怕他撑不下去,便迳自抢了他的话头。
她知道顾延知不停歇的说话是想把姑娘的魂招回来,既然如此,多一个人的力量总该多一点机会吧?
“姑娘,你还记得你说要给我养老吗?”周嬷嬷看着床上那瘦到不成人形的容颜,或许已经不能算是一张好看的脸,但在她眼中,明珠长公主永远那般耀眼。
太后死后,她自愿侍奉明珠长公主,却因长公主和离被贬到皇陵,在皇陵与姑娘相处的喜怒哀乐是她最美好的记忆。
“我也不要什么金银珠宝,就要一座小院。那座小院和我们在皇陵庄园的小院一样就好,然后后头可以种菜,前头可以栽花。我以后要在院子里晒菜干酿青梅酒,要是雪雁知道了我有这么一座小院,肯定让她羡慕死……”
“对了,我们埋在皇陵庄园的青梅酒还没起出来呢,别被哪个不长眼的偷挖了!还有姑娘不知道记不记得,以前李公公来索贿时总是会顺走我们自己做的酒啊点心什么的,有一次雪雁忍不住生气,偷偷的在枣糕里加了土,那李公公居然还觉得好吃,又再来了一次,把咱们仓库的食物都搬空了……”
周嬷嬷也喋喋不休地说起了在皇陵庄园小院里的回忆,虽然眼中喰着泪,却像是在闲聊一般,说到有趣的地方自个儿还会笑出来。
有些片段忘了,一直撑着不敢睡的顾萱怀还会出言帮她补充,顾延知与王氏也是第一次知道,殷晚棠那段日子过得是真苦,却也真快乐。
而那段快乐的日子没有顾延知,王氏突然觉得挺不是滋味的。儿子任太原知府时,她与儿子相依为命,就没有看过儿子真心笑过一次,原本的温润端方成了冷峻漠然,她还偷偷怨过长公主,殊不知和离了的长公主却能过得那样开心。
那不是荣华富贵带来的改变,而是心境上的转变,长公主看开了,所以活得通透,反而是儿子陷在了里头,不可自拔。
王氏开始自我怀疑,不知道以前自己究竟有什么底气嫌弃长公主,虽然看上去是长公主一直无条件的为儿子付出,事实上,儿子好像才是爱得比较深的那一个。
如果还没来滇省时,就先让儿子与长公主重新成亲那该有多好?那也不会留下遗憾了……王氏突然打心底难受起来。
她定定地看着殷晚棠,神情懊悔又沮丧,在周嬷嬷说不下去的时候接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讨厌长公主,就是……就是嫉妒你吧!你出身高贵,仪态端庄,穿金戴银的,我还记得你来拜见婆母时头上那支凤钗,真是把我全家卖了都买不起啊!”
“和你比起来,我就像泥里扒出来的萝卜,就算把土洗干净了看起来还是那么不值钱……我、我、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抬不起头啊!”
顾延知深深地看了母亲一眼,他真不知道母亲有这样的心路历程,他一直以为她只是单纯婆婆看不顺眼媳妇。
这回误打误撞,倒成了大家倾吐心事的场合,不管是家人、主仆、母子、夫妻,彼此之间的距离似乎在瞬间拉近了。
王氏把话说开了,心里倒是好受了些,于是她也更无芥蒂的说起了对殷晚棠的感觉。
“……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一直不着痕迹地在教我、抬举我吗?我并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不过我也是真心佩服你,管家那么难的事,在你手上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决。你还默默帮延知做了那么多事,造桥铺路,震慑外族,我虽是他母亲,却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最重要的是,你还帮我生了一个好孙子。你这媳妇我是要定了!所以你快醒来吧,就怕这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出来了啊……”
王氏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呆住了。
是啊!万一太阳出来了,殷晚棠却还没醒过来的话……
顾萱怀反应最大,他猛地跳下母亲的床,鞋都来不及穿就冲到窗边,打开窗户往外头一看——
“爹!祖母!外头好多人啊……”
顾延知等人闻言大惑不解,快步行到窗边,殷晚棠的房间位于吊脚楼上,打开窗会比外头的人还高一大截,所以众人的目光齐齐向窗下看,赫然看到外面街道上当真站着满满的人。
如今天色已蒙蒙亮,能清楚见到当先的是几位土司,以及一起围剿前朝余孽的民兵,马帮的赵勇也领了一群江湖中人夹在人群之中,这些人应该是跟着顾延知回来之后就没有离去,一直留在此地。
除此之外,还有穿着当地传统短衣宽裤的百姓、穿着长衫结朴头的书生文人、穿着粗布短褐的汉族百姓……
这么多的人,却能一声不吭,像是怕太大声会惊动里头的病人,可见他们有多么慎重,多么紧张。
也只有余生居士能把这些人聚集起来……顾延知目光一凝,心头有着隐约的激动。
浩浩荡荡的群众都破百人了,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一见窗户开了,才纷纷躁动起来。“伟大的天朝长公主,智勇双全,佛祖会赐你平安!”
“明珠长公主!咱们马帮全服你了!你得快些好起来,我们等着参加你与顾大人的喜宴啊!”
“我们都是千里迢迢赶来为余生居士祈福的学子,求神明保佑居士度过难关——”
“什么居士的老子不懂,但我们的长公主太好了!让我们好多百姓都有了活路,这样的长公主,不能被前朝余孽害了!”
屋内众人动容地看着所有为殷晚棠鼓舞打气的人,终于明白,明珠长公主在这些人心中竟是如此伟大的存在。
她并不是孤独的,爱她、支持她的人比她想像得要多得多,甚至顾萱怀还激动地往人群里挥手,因为他看到了小黑毛。
就是他们在昆明城的左邻右舍,知道了原来顾府里那温柔且风趣的殷姑娘就是明珠长公主时,一个个都惊讶得不行,但随即又骄傲自己有个传说般的邻居,纵然只能尽一点微薄的心意,他们也不辞辛苦闻风而来。
顾延知即使再怎么压抑情绪,眼眸都忍不住感动地含着泪。
他是亲眼看着殷晚棠怎么拖着病体辛苦的一路走来,她从来没有扬名天下的远大志向,也没有强悍的武功心计,甚至连长公主之名都被剥夺了,但她从不怨天尤人,只是尽其所能的付出,所作所为却是让无数百姓受惠。
这些百姓们的感激,她当得起!
“阿棠。”顾延知回头,朝着床上仍沉睡不醒的殷晚棠哑声说道:“你听到了吗?这么多人在为你祈求,希望你能醒来,你千万别让大家失望了。”
然而,殷晚棠仍然没有任何反应,相较于客栈外激动的人群,她平静得彷佛一滩死水,顾延知甚至不敢过去确认她是否一息尚存。
此时,外头不知谁惊叫了一声——
“日出了!”
众人的目光齐齐移往天际,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山间厚重的云雾之中突然射出一道光芒,接着连眨眼都来不及,太阳已经朗朗地悬在了山顶之上,照亮了朝霞,驱散了晨雾。原本嘈杂的声音纷纷静了下来,明明是充满希望的一天,但每个人心里却是充满绝望。
小黑毛的娘孙夫人直接抱住儿子痛哭失声,而她的哭声像是会传染,四周的人也慢慢开始啜泣起来,就连马帮的几个汉子,还有那些土司们都揉着泛红的眼,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顾延知听着此起彼落的哭声,甚至连脑门都是麻痹的,他终究还是等不到她了吗?
回头透过泪光看着她,却是连她最后的身影都朦胧了。
顾延知连忙抹去泪水,想鼓起勇气走回她身边,脚却像千钧那般沉重,让他几乎迈不开步。
朝阳五彩斑烂,射进吊脚楼内的光线都像是扭曲了一般,令人看不清楚真实,冰冷得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是经历了如何心如刀割的痛苦,才让他回到床边,再次正视她的脸,顾延知已经无法分辨了,他只能这样怔怔地望着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要是再早一点、再早一点就好了!
突然间,顾延知的身躯一震,眼眸猛地睁大。如果他没看错,她的指尖……是不是动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地弯身,想让自己看得更清楚点,动作极慢极轻,连呼吸都不敢大力,像是这一丝错觉,会像窗台上的柳絮般轻易被吹走。
然后,殷晩棠的眼睫微微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还看不清眼前的人是谁,却先几不可见地勾出一抹浅笑,芳唇微启。
顾延知倾耳在她唇边,便听到声如蚊蚋的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听到过最美好的一句话——
“我听到你们的声音……就回来了。”
☆☆☆
马援城这里的秋季相当舒适,不冷不热,尤其此地被青山环绕,清晨之时常有山岚。
南汀河由城中流过,早起在山地田野间劳作的人们,能见到河水氤氲,佛寺尖顶在云间若隐若现,彷佛置身于云雾缭绕的仙境。
顾延知与殷晚棠一家子在此地已经待了三个月,因边境的交易市集已经开了,四面八方的商人涌入,顾延知留在这里,一方面是亲自坐镇,照看观察交易的情况,另一方面也同时在此推行教育及农耕政策。
昆明往西修的路已经快连接到这里,到时候市集会更扩大,此处也会更繁荣。
当然最重要的是,殷晚棠初初康复,还需要好好养身子。
因着没有蛊虫再作祟,她的身体好得很快,才几个月头发已经开始恢复以往的乌黑茂密,脸上也有了点肉,只是整个人仍然清瘦,要变回当初那珠圆玉润的明珠长公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周嬷嬷今年做的夏饼,她还是错过了。
顾延知公忙回府时,殷晚棠还在绣她的盖头,一听到他回府,便收起了绣篮,起身亲自至正厅迎他。
他们现在赁了一处汉族百姓的房舍,小两进的白墙黑瓦房,据王氏的说法,比起在吊脚楼上踏步都不敢太重,住这样的房子比较有脚踏实地的感觉。
顾延知一进门便牵起殷晚棠的手,感觉到是温暖的,微微松了口气。“今日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我早已经好多了,要不是怕出门就被围起来,我还想去外头溜溜。”殷晚棠好笑地说着这不知算不算烦恼的困扰。
明珠长公主在滇省的事迹召来了许多文人及百姓,在精神头好的时候她试着出去过,却马上被民众包围,这个送花那个送鸡蛋,还有扛着野猪想献给她的,就连投到她跟前的画卷也是不计其数,让她直的出去差点又被横的送回来,吓得殷晚棠乖乖地躲在屋里,闭门不出。
“萱儿没有陪你吗?”他特地留那小家伙让她逗乐子的,否则他出去公忙,一定会带着顾萱怀,开拓孩子的视野及见识。
“萱儿忙着画图呢!”殷晚棠笑意盎然,“他上回不是与你去了一次交易市集?随即迷上了那独特的风景。因我无法亲自前去参访,他现在憋着力要画一幅大作让我看,力图击败那一画震东于的兵演战力图呢!”
顾延知一阵好笑。“萱儿的志气一向这么高,他不仅要挑战状元郎,还要挑战余生居士了?”
“是啊,好几次都误了吃饭,我只差没拿着饭碗追着他吃了!”殷晚棠摇摇头。
她身体渐好后,顾萱怀似乎知道母亲的承受力变大了,也开始挑战她的底限,乖巧的面具渐渐崩裂,开始有往熊孩子发展的倾向。
“拿碗追孩子吃饭,这不是我娘做的事?”顾延知笑意更深了,解决了她身体的隐患,他也慢慢找回了生活的乐趣。
“你也不是不知道老夫人就惯着他,上回他画了个蝶戏花间,老夫人看着那蝴蝶都能赞一句威武。”要不是还注意着形象,殷晚棠真想翻白眼。
顾延知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你放心,娘可是说了,等你嫁给我后,家归你管,我归你管,儿子归你管,她也归你管!”
“那我也太忙了!”殷晚棠想起王氏明明很关心她,却老爱一副瞥扭的样子,也是哭笑不得。
趁着四下无人,她凑近顾延知的俊脸,比画了下自己的胸口。“你想娶我,可能还得等一阵子。我现在可瘦了,穿起礼服难看死了,撑都撑不起来。你不知道上回以明珠长公主的身分参加与东于谈判的宴席,身上穿的那礼服凤冠简直快重死我,我怀疑后来我会晕过去,根本是被那衣冠给压的!”
顾延知的目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重点忍不住就放在某个不可说的部位,不由笑得有些微妙。“你放心,我准备和你在当地成亲。我们举办一个异族风情的婚礼,这里的女子喜服是合身的短衣和筒裙,浴佛节时你在景陇穿过的,那衣服不仅轻薄淡雅,身材还要纤细窈窕穿起来才好看。你虽然瘦,但该有肉的地方还是有的……”
“你在看哪里啊顾大人?”殷晚棠想不到状元郎还能这样猥琐,娇嗔之余忍不住拍了他一下。
这明明是小俩口之间的打情骂俏,不过刚刚去外头买了好些当地点心回来的王氏,看到儿子被打这一幕,想的可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唉哟——这是怎么了?”王氏连忙放下点心,来到了小俩口跟前。
“娘,我们只是……”为了怕母亲误会他又被殷晚棠欺负,顾延知抢先解释。
王氏却是不听,直接打断了他。“你可别一直欺负阿棠,小心到时候娶不到媳妇,知不知道?”
说完,还像是要和殷晩棠表忠心似的,伸手补了顾延知两记铁沙掌。
看顾延知被打懵了,殷晚棠忍俊不禁,扶住他的手笑得花枝乱颤。
大病一场也不是没有好处,现在每个人对她都宝贝得不行,她真的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王氏见状,笑着又呛了儿子两句,便拎起点心急匆匆的去寻她的宝贝孙子了。
顾延知没好气地盯着笑不可抑的她,目光却温柔得能滴出水,突然间,他攥住了她的手。
“我带你出去吧!”顾延知拉着惊喜的她站了起来,然后靠向她附耳低声道:“你也多看看外头的样子,用图画记录下生活是你的兴趣,可别让那小家伙给抢了。”
“顾大人言之有理。”殷晚棠认真地点了点头,而后再次大笑。
约莫两刻钟后,顾府里走出来两个人,引起了一些留在附近的百姓及文人的注意。
不过看上去是两个下人打扮的男子,他们便没有再多看一眼,还是各自聊天的聊天、走路的走路。
顾延知与殷晚棠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溜了出来。
他带她逛着当地的市集,她第一次看到苦子果,还以为是青梅子,摊主给了一粒,她就好奇地吃下,差点没把眼泪给苦出来,惹得顾延知笑得不成。
而后他们还看到了卖蜘蛛、蠍子、竹虫、黑虫、蝉蛹等等的摊贩,殷晚棠好奇地以为这些人卖虫是为练蛊,结果顾延知解释了是用来吃的。
殷晚棠当即想起了上次招待东于王子那次宴席,似乎是有炸蝉蛹的,脸不由黑了一半,幸亏当时她身体不好不能乱吃,否则还不中了招。
于是顾延知更欢乐了。
接着她又看到了烤竹鼠,那扑鼻的香气惹得她食指大动,不由兴奋地说起那接待东于王子的宴席上也有这道菜,可惜当时没吃到,今日定要大快朵颐。
但是当顾延知指着旁边笼子还活着吱吱叫的竹鼠时,殷晚棠随即觉得早上吃的补汤都快从胃里倒流出来。
她看他的目光有多幽怨,他就笑得有多开心。
殷晚棠真的怀疑,其实他带她出来逛,就是存心要整她的……幸好这街上还有些漂亮的陶器、纸伞、织锦等物,也算是大开眼界。
最后她只买了几朵芭蕉花,听说这可以入药,还可以炒来吃,虽然一样是没见过的东西,但至少比那些昆虫老鼠的要好得多了!
日正当中,市集都要散了,殷晚棠才依依不舍地踏上归程。她暗自捏了捏走得酸疼的脚,眨眼却被顾延知背了起来。
“你怎么突然——”
“走这么远对你来说还是太吃力了,我背你回去。”顾延知自然而然地说着,好像他做这件事就是天经地义的。
“那你怎么不用抱的呢?”攀在他背上的姑娘有些得寸进尺,大抵女人都有被崇拜的英雄打横抱起的梦想。
然而英雄却是面不改色地道:“我抱不动。”
殷晚棠差点没从他背上掉下来。
“你要记得,你未来的夫婿是文状元,不是武状元。”顾延知无奈地说道。
“噗……哈哈哈哈哈……”
这一趟回家的路,沿途伴随着她银铃似的笑声。
刚才逛市集一整路被他笑得不行,现在终于换她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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