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知这一趟南下就任,会由直隶经河南、湖广、贵州至云南,幸亏一路都有官道驿站,不至于找不到地方打尖。
不过有时要跨过高山,有时要越过大江,兼之夏季往南更是多雨,道路泥淳增加了出行的难度,这一路并不算轻松写意。
最令人担心的是殷晚棠的身体,想不到她或许是在皇陵庄园习惯了吃苦,又因为看透了生死,把这一趟当成出游,心中开阔的情况体状况竟比在皇陵时还要好些,让顾延知松了口气。
反倒是王氏,她一直不习惯长途的马车奔行,由太原至京师时就是因为受不了个中辛苦才会拖慢了车队的速度,比顾延知晚了快一个月才到京。
此次赴滇路途更长,她的马车又不像殷晚棠的车厢是特制的,遇到石子路或泥坑就颠簸不堪,所以沿路晕车晕得厉害。
离开直隶的官道尚称广阔平坦,王氏想着明珠长公主病恹恹的都没喊一声累,所以她也撑着不舒服闷不吭声。
然而官道过了邯郓就算入河南境内,此地毗邻太行山,开始有些高低起伏的丘陵,王氏马上觉得头昏眼花,月复中翻搅,忍不住叫停了马车。
一下车,王氏便冲到路旁吐了起来。
待到月复中酸水肚尽,王氏腿一软就要倒下,幸亏一旁侍女及时扶住。
“娘,要不在此间休息一阵?”顾延知一直跟在王氏身后,瞧她脸色都白了,心中不免担忧。
“不用。”王氏是个好强的人,长公主玉体尊贵都没埋怨了,她也不能示弱。
“还是我们再慢一点?”顾延知又问,替过侍女亲自上前相扶。
“按照原来的速度就好,我没那样娇弱。”为了车队中的女眷孩子,车马行进已经够慢了,若是再因为她耽搁,影响了儿子上任可就不好。
正当顾延知束手无策的时候,顾萱怀突然蹦蹦跳跳的由雪雁牵着行来,小小的脸蛋亦是紧张地看着王氏。
“祖母你受累了!”顾萱怀直接拉住了王氏的手。“娘请你到我们的马车上来坐,我们的车够大,还不摇,祖母躺在里头就不会晕了。”
“我不——”王氏一听是殷晚棠开口相邀,直觉就想拒绝,想不到话才出口就被顾延知打断。
“那就谢谢阿棠的好意。”换马车的确是最好的办法,顾延知感激殷晚棠的大度,主动替王氏应下,然后视而不见王氏抗拒的眼神,与顾萱怀一起将王氏带到了殷晚棠那显然大了许多的马车旁。
此时车帘已拉开,殷晚棠正在打开马车的轩窗,一见王氏过来,连忙让周嬷嬷放好车凳,一边笑道:“劳老夫人移驾,接下来就在这马车歇息吧!只是怕老夫人可能还晕着,就先开了轩窗,让车里味道好些,等会儿老夫人若睡了,再将轩窗阖上。”
王氏预料中长公主趾高气扬或出言相讥的情况没有发生,甚至殷晚棠就像个普通晚辈关怀长辈那样说话相当客气,当下也不好再板着脸,只得轻轻应了一声,表情相当僵硬地上了马车。
这马车不愧是御造的,去掉了长公主规制那些雕刻华盖,反倒显得古朴大气,车厢比想像中宽敞,上头铺了软垫与凉席,通风良好,躺上去并不觉得闷热,里头还有些小格子装些零碎的物件,比如点心、薰香、茶叶、药物等方便随时取用。
王氏一上车,殷晚棠亲自从一个小壶中倒出一杯黑乎乎的茶水送到王氏面前。“这是苓桂姜甘汤,原是周嬷嬷怕我晕马车准备的,如今我便借花献佛请老夫人一饮,相信会让晕眩的情况得到改善,月复中也不会空落落的不舒服。”
王氏迟疑着要不要伸手接下,顾延知站在马车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娘,阿棠也是关心你。”
“祖母快点喝呀!”一旁好不容易爬上马车的顾萱怀也张大眼盯着王氏。
雪雁、周嬷嬷、小厮如思等人同样等着王氏接过,守在马车外的护卫车夫们更不用说,没有主子的命令那是动都不动的,似乎非得等王氏喝完这碗才要启程。
这情形王氏也不好再拿乔,便接过汤碗一口灌下,因着势头太猛还呛了一下,猛咳了一阵。
幸好这汤是早上临离开驿站时就煮好的,现在只剩余温,否则还不烫得她说不出话。
一只手轻柔地拍着王氏的背,王氏觉得舒服了些,以为是周嬷嬷,才回头说道:“谢谢你了,我没事……”
然而那只手却是来自脸上噙着友善微笑的殷晚棠,王氏反而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当初在京中临出行时她才见到久违的殷晚棠,赫然发现原本丰润的杨玉环瘦成了赵飞燕,脸上难掩病容,王氏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仍然惊愕不已,眼下殷晚棠的脾气也从盛气凌人成了温婉体贴,王氏心中的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走了吧!走了吧!”王氏挥了挥手,便在马车里躺下,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
☆☆☆
换了马车之后王氏果然觉得好多了,每到一处驿站,隔日周嬷嬷便会捧来苓桂姜甘汤让她喝下,王氏的晕车之症便再也没有发作过。
约莫又过了十日,马车在夜里进了洛阳,往南的官道从此处起一分为二,一往汝宁府经长沙至广西浔州,另一经襄阳、贵州至云南。
按理说顾延知当选择后一条路比较近,想不到他要求车夫隔日走往广西的路,令众人相当费解。
是夜,众人歇在洛阳的周南驿。
一路行来,周南驿算是最大的驿站了,占地广阔,主建筑是门开五间的双层阁楼,重檐丝、鸡丁和糖醋里脊,扫尾只剩碧波伞丸汤了。”
为了让贵人们听出每道菜究竟是什么内容,驿丞并没讨巧的说出那些喜庆的菜名,只说了主要材料,省得这么晚了还要听他解释,让贵人饿了肚子就不好。
果然殷晚棠很欣赏他的机灵,点点头说道:“听起来很不错,那就全上——”
“等等。”王氏突然面无表情地插口。“那啥青笋与燕菜就免了,上其他的菜就好。”
“这……”想不到贵人还起了内関,驿丞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按老夫人说的来吧。”顾延知替王氏缓颊道:“阿棠,青笋食性微寒,燕菜中的食材萝卜则是性凉,不适合血气虚弱的人吃,娘是为你好——”
王氏板着脸打断道:“我怕她明日起不了身,岂不是误了我们的行程。”
瞧这嘴硬心软的模样,殷晚棠险些没笑出来,这一路王氏虽不理她,不过她每日必进的药汤,有时周嬷嬷迟了点送,王氏还会暗搓搓的去提醒。
“阿棠谢过老夫人。”她笑吟吟地道,抬头对驿丞说道:“那鹅掌、甜拔丝及糖醋里脊也不用了,其他全上了。”
驿丞连忙领命离去,王氏却是不自然地别过头,因为她不吃鸡鸭鹅掌,也不喜甜,殷晚棠减去的那些菜色显然也是为了她。
顾延知忍不住莞尔,与殷晚棠交换了会心的一眼。
很快地菜上来了,一行人吃饱喝足,纷纷起身,顾延知先送了王氏回房,而后又将殷晚棠送到房门口,就在他转身欲离去时,却被她唤住了。
“顾大人请留步,可以谈一谈吗?”殷晚棠说道,一边朝周嬷嬷挥挥手,示意后者先进房。
“却之不恭。”顾延知看着周嬷嬷进门,本能地抬头望了望月色,花前月下与佳人独处,他自是乐得奉陪。
怕吵到房里的人,殷晚棠与他步行到厢房旁的小院子中,她本就畏寒,夜晚的微风令她娇躯轻颤了一下,顾延知只恨自己身上的直缀不能月兑下来给她穿,便换了换位置,站在了她的上风处。
这时候殷晚棠只要一抬头,就能借着月光看清他清俊的脸,心跳不受控制加快了起来,为了掩饰紧张,她直言问起内心一直存在的疑问。
“明日起行,你为何往广西去,而不直奔云南呢?”
顾延知深深地看着她。“都来了洛阳,我想着多停一日,明天带你去看看龙门石窟。而后沿着官道南下,一游鄱阳、洞庭两湖,之后还能去长沙的岳麓书院一观,登五岳衡山,由广西入黔进滇,再顺道看看桂林山水甲天下……”
龙门石窟、鄱阳湖、洞庭湖、岳麓书院、五岳、桂林……都是她当长公主时读遍天下游记,心生向往却不能抵达之处。
她纳闷着他为什么会知道她心之所愿,突然间灵光一闪,挑眉问道:“顾大人是不是偷看了我的木箱?画着芍药的那个。”
顾延知模了模鼻子,不自然地承认道:“嗯,看了。”
那画着芍药的木箱里,画着的是他与她住在长公主府时的点点滴滴,即使大多是各做各事,比如他读书时她画图,他抚琴时她赏花,但那些难得平和相处的片段都是她少数能记录下来的美好记忆。
她不知道,那些画面他也记得清清楚楚,每每想起时都能会心一笑,原来在这个部分,他们的心情是一样的。
而她的图画更不只于此,还有许多她从来没去过的风景。
她想体会龙门石窟的壮阔,想畅游湖泊风光,想欣赏桂林山水,这些她都一一靠想像画了出来,可是在脑海中的画面若只有她一个,未免孤独,所以她将他也画了进去,就像两人没有和离一样。
画里的她与他都是依偎而立的,登山游湖,亲密非常。
她又羞又窘地瞪着他,他却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甚至回视她的眼神都让她身体忍不住发热起来,烧红了脸颊。
她很想解释,却瞥扭得支支吾吾。“那些画,都是……都是……”
都是她求之而不可得的梦想。
“你不必解释,我知道的。”顾延知当初看见画的时候内心有多酸楚,现下的眼神就有多温柔,他轻轻地执起了她的手。“因为你画得太美好了,我也想参与,让那画卷中的一切成真,所以才会特地绕一大段路,不直入滇省而改行广西。”
这已经是隐诲的说明他的心意了,殷晚棠因着病弱再也没喝过酒,但此刻却觉得微醺,朦胧的月色之中,两人相牵的双手开成了并蒂莲。
他的脸越来越靠近,眼中倒映出的她也越来越清晰,她想起了他唯一一次吻她,在两人洞房花烛夜,她惊讶着如此冷淡的人,竟也有那样温暖的唇。现在的他少了冷漠,添了多情,是不是又要重温那亲密了呢……
夜风再起,让殷晚棠打了个寒颤,也将两人从旖旎的幻境中唤醒。
她尴尬地退了一步,收回了自己的手。“那个……你要停留那么多地方,真的不会影响你上任的期限吗?”
“陛下给了我半年。”半年由直隶入滇,坐牛车都到了,这自然是体谅同行的她身子病弱,不过对顾延知而言,却是两人培养感情的好机会。“当然,我也不是只有吃喝玩乐,正事也要做的。”
“什么正事?”她好奇道。
“对于滇省的治理,我已有了初步的想法,其中最重要的自是广设书院,以文载道,教导各民族我们中原汉族的文字及学问,然而有书院还不够,必须寻到足够多的夫子才行。滇省文风并不盛,没什么可以吸引那些文人的,我只能寻一个愿意帮助我们的大儒,以那大儒为首,号召其他文人学子。”此时,他突然话风一转。“你可记得黎煌大人?”
“黎煌?”殷晚棠想了一下。“黎煌是父皇在位时的礼部尚书,在皇兄登基后便致仕归乡了。如果我没有记错,黎煌是湖广岳州府人,归乡后被岳麓书院请去教书,你该不会是想……呃……横刀夺爱吧?”
“你的话相当有趣,却也相当贴切。”横刀夺爱,他岂不就是想夺走岳麓书院的爱将吗?
殷晚棠一点就通,不由笑起顾延知直里藏奸。“如果成功招揽到黎老,说不定他还能替你在岳麓书院召集一批有识之士,做你滇省书院的夫子,简直一石数鸟,我没说错吧?”
顾延知也跟着笑了,与她说话就是轻松,她不是没见识的女人,几乎只要开个头,她就能举一反三猜到后面的话,有意思得很。
“不过你也可以说我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毕竟黎老也还不到耳顺之年,在朝之时他一直很有雄心,老而弥坚,只因为新帝上任换了一批官员,他不愿给人恋栈权位之感才上书致仕,在书院养老太枉费他的大才了。”
说完黎煌,他又说道:“除了文治,我自也要在滇省奖励开荒、劝课农桑。所谓湖广熟、天下足,湖广一带有不少的农耕老手,对开荒种田相当有一套,这些人也是我欲延揽的农官人才,所以南下绕行湖广必不能少。”
人还没到任官地就已经大刀阔斧的办起事来,这般魄力也只有顾延知了,否则太原不会被他治理得那么好。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让他继续尚公主断送官途,他这样的人注定要在朝堂上发光发热。
夜深了,两人便打住了话题。虽然方才差点就能一亲芳泽,顾延知有些遗憾,不过还是再一次将她送回了房门口。
殷晚棠手按在门上,就要推开之际,顾延知突然在她背后唤道:“阿棠!”
她心口一缩,本能地回过头,却没料到他离得如此之近,芳唇便划过了他温热的脸颊。
顾延知模着脸,脸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夜深露重,好好安歇。”
殷晚棠这才反应过来被吃了豆腐,想不到他这君子端方的状元郎竟也会做这种事,一时间羞也不是,气也不是,内心却克制不住隐约的窃喜。
一直到她佯怒不理会他,小鹿似的钻进了房间顺手关上门,心都还扑通扑通飞快地跳着。
☆☆☆
欣赏完了洛阳龙门石窟,顾延知等人再次起行,沿着官道到汉阳,去黄鹤楼晃了晃,最后停在巴陵。
巴陵紧邻洞庭湖,传说后羿斩巴蛇于洞庭,积骨成陵,巴陵因此得名。
此地湖泊及丘陵犬牙交错,住在哪里都是湖光山色,相当吸引女眷及孩子,尤其当地县令知道他们来了,特地邀请他们落脚在他洞庭湖畔的私人别院。
这别院是前朝的郡守府,湖石嶙峋,花木扶疏,建筑并不华丽,却很是别致精巧,其中几个院子又特地种了梅、竹等大雅之物,掩映成趣,更有一九曲竹桥连结湖心上的水阁,顾萱怀一见到这水阁就疯狂了,吵着要住在里头。
原本顾延知只想在这里停一夜,先到长沙寻黎煌,不过见王氏及顾萱怀对此地依依不舍,殷晚棠也似乎很喜欢她所住梅院的幽静清雅,如今已入了末伏,天气没有盛夏时那般炎热,住在水岸旁风清月朗无疑是种极大的享受,他索性让众人在此停留一阵子,他独身一人赴长沙岳麓书院。
于是顾延知留下了护卫婢女,只带了如思便只身前往长沙。
他这一去,殷晚棠每日不知在房间里忙些什么,闭门不出。
顾萱怀除了父亲交代的功课之外几乎没有人管,王氏又爱热闹,祖孙俩一拍即合,一天到晚结伴去逛巴陵城,就是洞庭湖都游了好几回。
半个月后,顾延知终于回来了,短短时间他自是没有成功说服黎煌,但在说明他建设滇境的愿景后,至少在黎煌面前也留下了好印象。
护卫向他报告着这半个月家人们的一举一动,听到王氏及顾萱怀镇日吃喝玩乐,乐不思蜀,顾延知这样淡定的人都不由失笑,反倒是说到殷晚棠整日将自己关在屋里,不知是不是身体不适,让顾延知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连忙亲自去察看。
梅院里,殷晚棠自是知道顾延知已经回来,她将手头上忙碌的事情暂且放下,好好地妆扮了一番。
当他进房时,只见她脸色不佳,不过这已经是殷晚棠掩饰后的结果了。
她简单地称自己有些水土不服,并无大碍,反而说起这阵子儿子到处疯玩,她却没跟上心有不甘,央着他带她去游湖。
隔天过午,在顾萱怀午睡时,他的父母已坐在洞庭湖的画舫之中。
这一日秋高气爽,湖水宁静如镜,碧绿如玉,四周的山势并不高,远远望去湖面像是没有边际,更显得洞庭湖辽阔深远,白银盘里一青螺,画舫飘飘摇摇在湖心,其他船只都远得似沙粒一般渺小,竟给人一种遗世独立之感。
顾延知与殷晚棠两人并不是对坐,而是并肩坐在船舱中,手臂与手臂之间几乎没有距离,却又未碰到彼此。
他们对这样的暧昧心照不宣,只是装腔作势的看着湖面,各怀心事。
这艘画舫并不大,却很狭长,艄公立在船尾离得游客甚远,让坐在船舱中的游客能畅所欲言。
顾延知喝了口茶,觉得气氛正好,便说道:“周嬷嬷没有跟着你来,倒令我意外。”
殷晚棠笑道:“我让她去办事了,她这几日都不在别院里。”
“你故意支开她?”想与他独处?顾延知终于侧过头看她。
殷晚棠也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周嬷嬷办的可是正事,哪像你今儿个趁着萱儿睡着时偷偷来游湖,只怕他醒来要哭,回去还不跟你闹!”
顾延知正经八百地道:“我在巴陵城里最有名的水岸酒楼订了一桌菜,请娘在萱儿醒来后带他去吃。”
他绝对不会闹的。
殷晚棠嗜嗜笑了起来,这家伙办事一向稳妥,想不到连哄孩子都滴水不漏。
两人漫无边际地闲聊着,她说起了这辈子见过最大的水,是皇城边的太液池,见过最高的山,就是她被幽禁的天寿山,想不到还有机会南下这么一回,当真见识了什么叫天外有天。
“以后,我会陪你走遍大江南北。”他伸手握住她的柔芙,认真说道。
他以为她会害羞地挣开他的手,想不到并没有,反而感觉到她的头慢慢的接近他,最后竟是靠在了他肩头上。
她的发丝压在了他的头发之上,乌鸦鸦地分不清是谁的。结发夫妻,约莫就是这个意思吧?
许久,她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着实享受这种亲近,但时候也不早了,夕阳西斜,该是时候让艄公掉头回去了,于是他低头想提醒她,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眼眶下还有隐约的黑影。
他一回府便发现她看起来精神不济,究竟是什么事让她累成这样?
实在心疼,他低下头在她额间亲吻了一记,想不到抬首时却发现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顾延知笑了,说道:“锦帐美人贪睡暖,可别羞起晚了,看来我得用点方法将美人唤醒。”
他再次低下头,这次亲吻的是她的脸颊,那美人的睫毛颤得更厉害了,却是死死不肯睁眼。
顾延知贴在她耳边,自语似的轻声说道:“真的不醒,好吧,那只好下重药了……”
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近,都和她的气息交缠在一起了,殷晚棠再也装不下去,连忙睁开眼睛,说道:“我醒了我醒了,你别——”
接下来的话,一吻封箴。
殷晚棠简直都要昏了,这突如其来的亲热是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以前的亲吻没有这般热烈,这般急切,像是要将他澎湃的情感一次灌入她的心中,然后再将她自以为深埋在心中的爱意,不留情面地逼迫出来。
当双唇分开之时,她的眸中已经有些水光了,美眸激滥地觑了他半晌,方才不依地问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她的泪眼让顾延知心疼,他轻轻地拥住她。“我早就说过了对你的心意,你却是若即若离,这对我而言无疑是种折磨。明明我们的情意还在,甚至比以往更甚,为什么要浪费时间互相试探猜测?你什么事都变得坦率了,唯独在感情上却退缩了。”
殷晚棠被他抱在怀中,原本还有些僵硬、有些抗拒,听完他说的话,最后还是轻轻一叹,靠上了他宽厚的胸膛。
“我怕啊!以前你不勾引我我便不能自拔了,现在你刻意拨撩,我怕我一旦陷落便没有回头路了。”她闷闷地道。
“为什么要回头?”顾延知轻抚她的发。“这条路,这次我陪你走到底。”
“即使很短暂?”她还是担心自己的身体。
顾延知吸了口气。“即使很短暂。”
但他会想办法让这段路延长,直到他的生命也一起到达尽头。
也罢!他都不怕她这么短命,爱情可能似烟花一般,转眼只剩余烬,那她怕什么?至少还璀璨过。
殷晚棠鼓起勇气抬头,竟是主动地在他唇上一吻,而后坚定地道:“好。”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等画舫回到了岸边,天色已经黑了。
然而夜晚的洞庭湖才是热闹的开始,那些白日停泊在岸的华丽画舫一艘艘开出,船上飘出歌声乐曲,灯火摇曳,才子佳人纷纷登舫饮酒作乐,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顾延知与殷晚棠恰好与一群青衫学子擦身而过,便听到其中一人说道——
“……你们近日可去看了余生居士的画?就在那每次举行诗会的文荟楼?我的天老爷!那画功、那意境,果然妙手丹青,在下自叹不如。”
“余生居士?”顾延知若有深意地看了殷晚棠一眼。
她只是背脊一凉,心虚地别过头,不发一语。
只闻那群学子之中又有人说道:“这次余生居士可真是大手笔了!画中诸多风景,我就看到了天寿山皇陵、邯郓旧赵城墙、洛阳龙门石窟、汉阳黄鹤楼……有些居然是少见的写意泼墨画,我还以为余生居士只擅长工笔呢!其中龙门石窟佛像庄严肃穆,如在眼前,最是令人震撼!你们说,余生居士是不是来到巴陵了?那他为什么不画洞庭湖景呢?”
顾延知轻声说道:“我看是来不及画,因为当时还没看过,今天才看到。”
殷晚棠的头更低了,扯着他的袖子要他快走,赶紧远离那群聒噪的学子。
不过显然顾延知还想听,脚步一顿,果然那群学子又透露了一个讯息。
“这次余生居士的画全要卖出去啊!很多湖广甚至河南、江西一带的大儒、财主已经前仆后继而来,不知会引起如何的疯狂……”
终于,殷晚棠成功将顾延知拉走了,他既没有再问,她也没有解释什么。
直到临上马车前,顾延知突然来了记回马枪,让她连在车里都坐立不安的——
“敢问余生居士,那么多作品是什么时候画的?为何在下无缘一观呢?”
顾延知的脸色并不好,一直到回了临湖别院,与殷晚棠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殷晚棠自知理亏,又不知怎么解释,加上时间也晚了,她索性蒙头大睡,让两人都好好冷静一下。
隔日,两人毕竟还是要相见的,她看顾延知虽然仍是面无表情,不过似乎没有昨夜那般生气了,于是在用完早膳后,她跟着他的脚步进了他居住的竹院之中。
“好吧!我承认那些画是在你去长沙那半个月画的,你也别怪其他人,这事只有周嬷嬷知道,去文荟楼挂售也是我的意思,我让她别说出去的。”殷晚棠在他开口之前,鼓起勇气一口气全说了。
她没说的是,他前往长沙半月,她一头栽入作画之中,前面十日几乎是集中精神飞快的画,为了提高速度,有几幅画她甚至舍了工笔作写意。
而这么做的结果就是累到倒下,后面五日她全用来休养了,汤药补品来者不拒,顾延知回来那日,她也才将将能由床上起身。
然而她虽没说,这样的情况顾延知却是多少能想像得出来,他脸色凝重地道:“你又为何要一口气画那么多幅画挂售呢?”
殷晚棠不语,她总不能说她缺钱,明明皇兄在她出行之前才赏了她许多金银财物,去滇省住个几年都能衣食无虞。
顾延知淡淡地道:“让我猜猜,又是为了我?我为未来滇省作的筹画,样样所费不赀,就算如今在湖广招揽各方人才,亦是需要金银开路,所以你便想卖画替我筹钱对不对?”
殷晚棠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他严厉的态度令她莫名害怕起来。
顾延知闭上眼,好半晌才能消化她沉重的心意。“难道你觉得,看着你为我筹集金银而累倒了,我会高兴吗?这只是更凸显了我的无能而已。”
“我没这么想,我只是想帮你……”她终于说话了,她也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她想不到其他办法。
“我作的筹谋,自有我的生财之道。你这次去滇省,为的是治好身上的病痛,既然作画会让你更虚弱,我不想你以后再画了。”顾延知严正说道。
“作画是我的兴趣啊!”她不依了,就算不拿来换取金钱,她平素纪录生活也是靠一笔一画来的。
“那你就保留你的兴趣,不要再拿兴趣去交易金钱。”他无奈地看着冥顽不灵的她。
“你可知道,若我不阻拦你作画,便是占了你的便宜,明明布政使是我,却要你为了滇省的民生出钱出力,呕心沥血。但若我阻拦你作画,余生居士的画作少了,却是文人画坛的一大损失,我怎么做都自私。”
殷晚棠也按着他说话的方式,不甘示弱地道:“那你可知道,我若不作画,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弹精竭虑,因为没银两请不到能人,坐视滇省的百姓民生凋敝。但我若作画,又容易伤了身子,让我周围的人替我担忧,我怎么做都任性。”
“那好,以后我不自私,你也别任性。”他说道。
“什么意思?”殷晚棠露出一脸茫然,这会儿觉得自己脑袋不好了,竟跟不上他的思维。
状元郎的脑袋就是比旁人清晰些,也狡猾些,他淡淡解释道:“就是我不阻止,然后你也别画。”
她没好气地瞪他,但又觉得自己好像没资格生气。她明明帮了他,他居然还占理了,想想又觉得委屈,一时之间竟是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看她的脸就知道她在纠结什么,居然还有人在生气时考虑着要不要气炸。顾延知心中着实感激她的付出,无力之余又觉得好笑。
他一开始板着面孔,倒不是要责怪她,反而是自责较多,他是当真心疼她的身体,每次倒下都是为了他,他何德何能。
“无论如何,一声谢我还是要说的。”他将脸上皱成一颗小苦瓜的她搂进怀中,轻轻吻了下她的头顶。
殷晚棠咕哝道:“哪有人这样感谢的,那张脸可凶了……”
又是一吻化干戈为玉帛。
屋内正浓情密意时,如思突然前来通传,一位老者来求见,他自称是岳麓书院的夫子黎煌。
顾延知的纳闷只存在了一瞬间,随即便明白了,古怪地看着殷晚棠。“只怕不是为我而来,而是为你而来。”
殷晚棠也猜到了,黎煌这种人不会被金钱利禄所打动,却是会为了追求心中执念,勇往直前。
或许这位老先生的执念,就是余生居士巧夺天工的画技。
两人一同前往迎接黎煌,但黎煌是个急性子,听到如思来传话便自个儿匆匆的往内走,双方居然在通往大门的湖畔遇个正着。
这里实在不是接待客人的好地方,不过都遇到了,顾延知还是礼貌的行礼,殷晚棠也福了福身。
黎煌回了一礼,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余生居士何在?”
顾延知没有直接回答这问题,只是礼貌地让开身。“黎老,水阁请。”
这院子中央实在不方便谈话,离此地最近适合待客的地方就是水阁了,要是迎到正厅,还得走半盏茶的功夫,只怕黎煌会急到跳脚。
水阁就在触目可及之处,黎煌老毛病又犯了,自己走在了前面,快步没几息就进了水阁。
顾延知体谅殷晚棠的身体,没有亦步亦趋的跟着,还在曲桥上缓步走着。
倒是如思与雪雁几乎是跑着过来,行礼后先越过了两个主子,一个端茶水一个拿食盒,在水阁的桌子布上茶水点心时还气喘吁吁的,厉害的是一点儿也没洒出来。
此时顾延知才扶着殷晚棠慢条斯理地入了水阁。
黎煌一口气干掉了一杯茶,急赤白脸地看着犹如老牛拉车的两人。“快说!”
“黎老如何认为余生居士在此?”顾延知站定了,才好整以暇地反问。
“文荟楼的画,老夫去看过了。”黎煌解释。“京郊、邯郸、洛阳、汉阳、巴陵,岂非就是你南下的路线,时间上也符合,老夫断定余生居士就是跟你一路的!”说着说着,他开始面露怀疑。“总不会你就是余生居士?但那样细腻却大胆奔放的画风,跟你的性格不符。”
顾延知与殷晚棠对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前者便朝着黎煌说道:“黎老真知灼见,晚辈并非余生居士,不过余生居士确实在此处。”
“你不是余生居士,总不可能你母亲是?你母亲出身寒门,不像是会作画之人,那余生居士有着良好的功底,肯定与名家习过画。还是你身边的奴仆?但余生居士如此自由的画风,不像是有奴籍之人……”黎煌兀自喃喃自语猜测。
殷晚棠无奈说道:“黎老,你怎么不看看我啊?”
黎煌这才正眼看向她,因着是女眷,他方才以为是顾延知的妻妾,才没有直视,想不到这一看却是吓了一跳。
“明、明珠长公主?”他又质疑地看了眼顾延知,这两人不是奉旨和离了吗?
“我已经不是长公主了,黎老唤我阿棠即可。”殷晚棠摇了摇头,不知从何说起这段公案,此时提起未免奇怪。
“你不是长公主了……”黎煌倒也没追根究柢,脑筋里还打着结,突然间灵光一闪,啊了一声,惊讶地指着殷晚棠。“你是余生居士?”
“我与名家习过画,非出身寒门,也不是奴籍,如假包换。”殷晚棠哑然失笑,以黎煌的说法,她不是比任何人都可能是余生居士吗?为什么黎煌就不会想到她?
“余生居士,久仰久仰!”黎煌连忙打躬作揖。找到正主儿,对方又是皇女,他弯下腰来一点也不觉屈辱。
“黎老来可是想求画?”顾延知问。
黎煌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来是的。文荟楼那几幅画当真令老夫心醉神驰,要是能拥有一幅那死也无憾了。可是文荟楼的楼主说,这次画作不少有钱有势的人盯上,肯定是价高者得,老夫无钱无势,要得一幅画无疑痴心妄想。但如今知晓了长公主……阿棠便是余生居士,便想腆着老脸问问,能不能向阿棠习画?”
顾延知本能的想拒绝,殷晚棠教一个顾萱怀就耗尽心神了,再加一个显然不是省油灯的黎老,那还不累垮。
殷晚棠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先拉住了他的袖子,笑着说道:“黎老都唤我阿棠了,算是亲近的长辈,不敢说习画,互相切磋而已。”
“是是是,切磋而已。”她高帽子戴得好,黎煌听得心里舒坦,不过想习画的心可是真实的。“所以,阿棠愿不愿意指教指教老夫的画?”
殷晚棠的手由顾延知的袖子滑下,偷偷地拉住他的手,轻轻一捏。
而后,她大有深意地对黎煌说道:“与黎老探讨画作自然是好,不过我与顾大人同行,顾大人不日就要前往滇省上任,黎老若不嫌弃,那就得和我们一起走了……”
然后她感觉到顾延知的大手突然收紧,将她的手握得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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