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糊口养包子 第二章 夫妻再重逢 作者 : 风光

顾延知在与明珠长公主和离后,曾当过两年翰林,因此他在京中有座小宅子,回京后直接搬了回去。

不久后他母亲王氏也会随之而来,在此之前还要买些下人,先将宅子整理一番才是。

除此之外,他还要先整理此番回京述职的文书及物品,书写奏摺,至吏部报到,准备上朝等等诸事,百忙之中,如思却在这时候回来了。

如思告诉顾延知,那日他们在皇陵庄园借住的两进小院,主家果然是殷晚棠,只是问个屋主名字,庄园里的人却讳莫如深,要不是如思洒了大钱,还问不到一点皮毛。

顾延知得知此消息后,心中五味杂陈,他会想调查那两进小院屋主,一方面是那名姓顾的孩童所言父亲是状元郎,引起他的注意;另一方面,他住在那院子的时候,总觉得主家周到得过分,居然连送来给他的饭菜都是南方口味,特别是那名替他们开门的婢女,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最重要的,那姓顾的孩童实在生得太眼熟了,顾延知看了好半天,才惊觉那孩子眉眼与自己竟相当神似,这种种因素相加,令他不得不查。

如今知道了结果,顾延知却说不出心中是惆怅或是欣喜。

明珠长公主殷晚棠当年几乎是与他撕破脸,铁了心要和离,现在他却发现了那个小男孩的存在,所以她对他也并不是那么的绝情?

他自以为古井不波的心,乱了。

至于为什么殷晚棠好好的皇陵宫殿不住,要住到几乎是荒郊野外的庄园之中,如思一时尚未查到,顾延知也没时间细问,因为他要上朝了。

他这次回京,恰好赶上了初一的大朝会,退朝之后,皇帝特地召他至御书房相商要事。

顾延知来到御书房,并未详述任职三年内太原一带的治理情况。

他政绩极好,任内辖下安居乐业,风调雨顺,这些吏部考核文书上都有注明,无须多言,反而他的语气有些沉,面色凝重地道:“陛下,关于前朝皇室余孽,臣未在晋省一带查到他们的行踪,而山西行都司指挥使亦与臣密切联系,也确认无可疑人等出关,只怕他们并非北归了。”

当今皇帝年号顺天,顺天帝闻言皱眉沉吟了一会儿,方道:“并非北归,莫非往南去了?”

顾延知正色道:“当年前朝余孽勾结南蛮,或许真是往南去了。”

六年前,皇宫中曾经发生一件惊天大案。

前朝为北方蛮夷所立,在被推翻后,迄今新朝已是第三任皇帝,前朝皇室的余孽却仍不时在朝廷或民间制造纷乱,尤其是六年前,前朝余孽不知怎么竟与南蛮的巫族合作,潜入了皇宫之中,由南蛮巫女向顺天帝下合情蛊。

这合情蛊顾名思义,中蛊之人会痴恋南蛮巫女,心神皆会受南蛮巫女控制,更可怕的是,这种蛊毒若不持续服用巫族特有的一种仙草,毒性便会慢慢蚕食中蛊者的身体,直至其虚弱身亡。

南蛮巫女乔装舞姬,在宫中大宴献舞时对顺天帝射来蛊虫,当时身为驸马的顾延知正向顺天帝敬酒,见状便以身护驾,最后却中了蛊。

前朝余孽见事败,当下发难想直接弑君,功败垂成后逃了,不过仍然伤了不少官员。

之后顾延知只记得自己昏昏沉沉了几日,清醒之后皇帝告诉他蛊毒已解,但南蛮巫女及前朝余孽却逃得无影无踪。因他立了大功,皇帝借口知他不喜与明珠长公主的婚事,两人平素相敬如“冰”,争吵不断,愿意下旨让他们和离。

要知道顾延知与明珠长公主可是太后指婚,皇帝再用圣旨去驳回太后的懿旨,于孝道上难以周全,顾延知细问之下,才知这和离之事竟是明珠长公主提出的。

在顾延知昏迷时,明珠长公主闹了一阵要与其和离,让顺天帝很是生气,以为她见顾延知重病便想离弃,不念夫妻之情甚为狠心,但殷晚棠宁可不要长公主之位也要求与顾延知分开,所以最后皇帝的圣旨还是下了,也真的削去了胡闹的殷晚棠长公主之位,贬她至皇陵反省己过。

当时顾延知真的恨过,恨那女人如此无情无义,恨这天下就是如此欺贫凌弱。当年逼他尚公主的是皇家,之后逼他和离的也是皇家,没有人问过他的心意,究竟愿不愿意合、愿不愿意分。

他承认自己曾为那女人的绝世风华而倾倒,他眼中的明珠长公主骄傲却率真,张扬却善良,即便有一些小缺点也没有办法掩盖她的光芒,他真的想过好好与她过日子的,然而当时他也年轻气盛,活在她骄傲的冠冕下,难免想维护自己最后的尊严,结果就是两人不断的争吵与互相伤害。

所以最后皇帝下旨要他们和离,他由一开始的愤慨不平,最后也慢慢说服自己接受。

说不定她也是受不了这样的貌合神离吧?

一直认为她心狠的顾延知,怀抱着这样的信念远走他乡,把所有的真情挚爱埋藏在心底自己都快忽略的地方。

然而在知道了皇陵庄园两进小院那小男孩的存在后,那种悸动又硬生生的从心里被挖出来了,他也开始对自己坚持的信念感到怀疑。

他总要搞清楚这一切,不想再当那个被动的人了!

心中对往事的恍惚只有一瞬,顾延知的注意力很快就回到眼前的皇帝身上,沉声说道:“若是前朝余孽南下躲藏,很可能是巫族包庇。据臣所知,巫族藏于滇省大山之中,只有当地土司或许能察觉其动向,若不与他们进一步交好,只怕查不到什么。”

顺天帝沉吟了一番,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样貌堂堂,从容有度的顾延知。

这个人曾是他的妹婿,然而顾延知状元出身,有治国大才,尚公主着实可惜。顺天帝念他曾救驾,又惜他才华,既然明珠闹了那么一阵,皇室对他有愧,索性应了下旨和离,还赏赐了金银让他能买户院子在京城落户,不致全家流落街头,和离后亦随即令其复官入翰林,行走于御书房帝王跟前。

只是顾延知曾经尚公主的经历,让不少羡慕嫉妒他得圣心的官员讽刺他攀龙附凤、皇室鸡犬,顾延知就算受到了补偿也并不好过。这些事顺天帝都知道,却只是冷眼看着,想不到顾延知不卑不亢地忍受了三年的冷嘲热讽,还能暗中调査出藏在中原的前朝余孽很可能会经由晋省北归回关外。

对这个前妹婿,顺天帝也算是服了,于是真正重用起他来,将他派到晋省任太原知府,官职三级跳,一方面是让他能月兑离京城这个伤心地,另一方面也命他暗中调查前朝余孽的去向。

又过了三年,顾延知回来了,以傲人政绩堵了朝中悠悠众口,却也带回来前朝余孽并未出关的消息。

顺天帝犹豫片刻,最后说道:“滇黔一带近年改土归流,若朕升你为云南布政使,你可愿意?”

所谓改土归流,系指原本由当地土司自治的地带改为朝廷派遣流官前去治理,如此能强化朝廷的统治,也让偏远地区的部族能更快地与中原融合。

但滇省一带民风栗悍,环境恶劣,土司各行其事,即使是布政使这样的从二品高官,也不会有人想去。

“臣愿意。”顾延知却是答得不假思索,他恨极前朝余孽,不仅差点让他丢了命,也让他失去了婚姻。

顺天帝又道:“你可要想清楚,会派到滇省那偏远之地的流官,通常都是被贬,即便朕升你为云南布政使,官声也不会太好听。”

听出了皇帝对他的爱惜,顾延知也不再那么严肃,语气略微亲近缓和了些。“陛下应当知道,臣与前朝余孽是不共戴天的。”

顺天帝还以为顾延知记恨自己曾被下蛊,不明白这其中还有他私人情感因素作祟。

“朕这一摊事却是辛苦了你。”看着相貌丰神俊朗、气质渊淳岳峙的顾延知,顺天帝再叹。“就连当初与明珠……与阿棠的指婚,都是母后一意孤行,险些断了你的官途,皇室欠你良多。”

“臣不觉委屈。”顾延知淡淡地带过这一切,有些事发生过就是发生过,长吁短叹并没不会改变什么。

只是提到了殷晚棠,顾延知心头一动,试探性地问道:“长公主可好?”

“亏你还记得阿棠,不过别忘了她已经不是长公主了。”顺天帝摆了摆手。“朕虽是剥夺她长公主之位,不过在皇陵,朕给她的用度还是按照长公主位分,她在那里还能落个沾净,都跟朕摆起架子来了,应该是过得不错吧。”

殷晚棠至皇陵六年来,顺天帝有意冷落她,对她甚少关心,结果似乎也让性格尖锐的殷晚棠变得更偏激。一开始顺天帝去皇陵祭拜时提到想见见她,管事的李公公却说她不愿见陛下,之后偶尔问到也避而不见。

顺天帝因此恼了,反正祭祖已经改到了宫里的太庙,他不去京郊皇陵便眼不见为净,索性就不再理她,看哪天她自己愿意放段求见。

结果这一等就是六年。

皇帝这样的说法与顾延知调查到的殷晚棠现况相去甚远,不过他也只是粗浅的了解,并不明就里,便不好与皇帝细说。

只怕这其中有些蹊跷,就凭那皇陵庄园两进小院的男孩儿在他心中掀起的涛天巨浪,他便不会放手不管这事。

君臣两人又商议了一会儿其他政事,顾延知便退出了御书房。

在皇陵庄园两进院中的殷晚棠,并不知道她的皇帝哥哥终于想起她了,正满手泥巴,试图密封酒磔子呢。

趁着春雨再来之前,殷晚棠跟庄园里的人学了酿酒,带着周嬷嬷与雪雁将晒干的青梅酿成酒,一小半则做成了腌梅子。

因为手头紧,随时还要应付李公公贪婪无度的索贿,所以她们一向不会去买酒或是点心,对她们来说那是奢侈品,嘴馋只能自己做了。

当然,酒是周嬷嬷与雪雁喝,殷晚棠体弱滴酒不沾,只能吃些腌梅过过干瘾。

按理说泥封酒砖这样脏手的工作不应该由殷晚棠来做,但她觉得这像在捏陶人似的相当有趣,过去当长公主时绝不可能有机会尝试,便坚持要自己来。

周嬷嬷过去是在太后跟前当值,对礼数可讲究了,可是自从殷晚棠日渐虚弱,她怜惜殷晚棠时日无多,便再也不阻止她做任何事。

恰巧最近天气又暖和了一些,殷晚棠的身体也从〈雪中红梅图〉的劳累中恢复过来,精神状况看来尚可,周嬷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殷晚棠玩成了个小泥人。

毕竟还是金枝玉叶出身,看雪雁用泥封坛相当容易,但殷晚棠就觉得自己做起来怎么这么难,泥一直固定不住往坛身下滑,都弄脏了她的衣服。

“不是吧?这么简单的活儿,怎么会难倒绝顶聪明的我呢……”

微风一吹,扬起了殷晚棠鬓间几缕发丝,她觉得发痒,伸手去拨了拨,又继续与酒坛子奋斗,一旁的雪雁却笑了起来。

“姑娘天姿国色,不用再上妆啦!”这样笑实在有以下犯上之嫌,但雪雁当真忍不住,她知道殷晚棠也不会在意。

“嗯?我没有上妆啊?”殷晚棠一头雾水。

雪雁只是扬了扬自己满是泥巴的手,然后在酒坛子干净的地方点了一下,马上留下了一个泥渍。

殷晚棠明白了,眼下自己的脸恐怕跟只小花猫差不多,她不由眯眼看向雪雁。

“雪雁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啊……”殷晚棠伸出了手,飞快地在雪雁脸上一抹,然后换成她哈哈大笑。

雪雁边叫边笑,也故意用手去抹殷晚棠,主仆居然就这么打起泥巴仗,什么封酒坛子的事全忘到一边了。

周嬷嬷看得好气又好笑,这雪雁原本只是长公主府的粗使婢女,那些大宫女或教养嬷嬷的恭敬或仪态是完全不会,跟着来到皇陵后,也只剩她对殷晚棠始终忠心耿耿,服侍人虽是粗糙,但那副单纯的脾气却是对了殷晚棠的胃口,要是换了另一个婢女,肯定不敢这样和主子玩在一块儿。

“你们两个这模样,等会儿让小公子看到了,定然会笑你们像他画的小猪仔拱泥巴呢!”周嬷嬷边想像边嫌弃,眉眼中满是宠溺。

殷晚棠却笑得更欢畅了。“雪雁那腿儿都快比我的腰粗了,她才是小猪仔,我顶多……顶多是……”

见姑娘一下子辞穷,雪雁却笑嘻嘻地接了下去。“是小猴儿啊!小猴儿也玩泥巴的!”

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闹了起来。

周嬷嬷是没办法了,既然雪雁能让殷晚棠高兴,她便彻底放手不管,索性取来水桶想到外头庄园的井里打点水,等会儿那两只小猪仔和泥猴儿玩够了还能清洗一番。

然而一打开院门,立在大门外的硕长身影却让周嬷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来人,她忍不住倒吸了口气。

“顾……顾大人?你怎么会来?”

如果顾延知那日借宿,见到雪雁只是觉得眼熟,那么周嬷嬷就让他确认,如思的调查没有错,这屋子里肯定住着殷晚棠。

“我有事找……殷姑娘。”他面不改色地道。

殷晚棠已不再是明珠长公主,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也只能按民间百姓的叫法了。

周嬷嬷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心头有些纠结,瞪着他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一咬牙让开了身。

“顾大人请进……啊!等一下!”因着太过惊讶,周嬷嬷一时忘了院子里的情况,连忙又唤住他。“请顾大人稍等一会儿,老奴先进去禀报——”

不过顾延知已经没有心思理会周嬷嬷在说什么,一脚跨过门扇踏入了前院。

即使这位翰林出身的太原知府遇过如何的大风大浪、再怎么沉稳如山,见到院里的景象时也不由怔住猛然停步,还多眨了好几回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那个……混身泥巴脏兮兮的瘦弱女子,似乎彷佛、好像可能,是他的前妻殷晚棠?

虽然女子脸脏了一半,如果光看那明媚的双眼,应该是没有错的,但他认识的殷晚棠雍容华贵,还爱洁成癖,连一丝脏污都不能忍受,怎么可能穿得像个普通农妇一般,在那里……呃……玩泥巴?

况且她何时变得如此纤瘦?腰肢简直不盈一握,彷佛一阵风吹来就能将她带走。

而正与雪雁玩到兴头上的殷晚棠并不知道有客人来了,还以为是周嬷嬷提水回来,便和雪雁眨了眨眼,打算把周嬷嬷也拖下水,要脏大家一起脏。

于是她冷不防一个转身,手里抓着一把泥朝着立在屏门处的人影砸去。

“哈!周嬷嬷让你笑我们呢!你也成小猪仔……啊!怎么会是你?”

见到自己一把泥把顾延知的直裰砸出了一团泥花,殷晚棠整个人都不好了,傻愣愣地直瞪着他,不知该不该躲起来。

她无法接受自己与前驸马的再次相遇,居然会是这么尴尬的情况。好歹……好歹也让她打扮一下,簪朵花涂个胭脂也好,现在她真恨不得自己就是只泥猴儿,彻底的让他认不出来。

不过显然他认出来了,那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在他们曾有的短短一年婚姻中,她从来没看过。

院子里所有的欢声笑语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这时候,通往内院的垂花门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而来的是顾萱怀激动的叫嚷——

“娘!我竹子画好了!你和雪雁在玩什么?声音都传到我那里了,我也要玩我也要玩……”

小小的身子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前院,看到自家娘亲和雪雁都是一身泥,先是纳闷了一下,随即又看到站在众人眼前的顾延知,也是一身脏,圆滚滚的眼儿亮了起来。

“顾先生你怎么来了?我——”话才说一半,顾萱怀随即觉得失言,又连忙改口。“不不不,你是爹啊!娘说顾先生是爹的!我娘把你五花大绑来了吗?”

殷晚棠闭上眼,在心里哀嚎一声,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让孩子知道,是不是一种错误?五花大绑不过是句戏言,现在居然被搬出来用,她简直不敢去看顾延知会是什么表情……

果然,顾延知那俊朗的脸沉了一些,若有所思地瞥了装死的柔弱人儿一眼。

顾萱怀却是全然不知母亲的纠结,喜孜孜的来到顾延知身旁,直接抓住他的大手摇啊摇,抬起小脸蛋兴高采烈地问道:“爹啊,我等你好久了!你是不是和娘在打泥巴仗?我也要一起玩儿呀……”

顾延知都还没问,这小娃已经自己承认是他的儿子,而且还口口声声是他娘说的,这会儿他心头那种被隐瞒的不满瞬间高涨,表情又更冷了几分。

他淡淡地望向一脸心虚的殷晚棠。“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洗净了混身的泥,换了一身罗裙,还刻意挑了樱红色的,能让自己脸色看起来比较好,又匆匆地画了个妆,殷晚棠在房里蓄积了足够的勇气,才出了房门来到堂屋。

此时顾延知已在堂屋等一阵子了,他深蓝直褪上的泥花团已经洗去,因为没衣服让他更换,只能用炭盆让他自己烤干下袜。

眼下他都已经撤掉炭盆,坐在桌前喝茶,她才姗姗来迟,就知道殷晚棠磨磨蹭蹭地挣扎了多久。

她以为自己一出来就会遭到他疾风骤雨似的责问,想不到他只是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便伸手示意她坐下,一副准备深谈的模样,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火气。

这让她松了口气。

只是殷晚棠不知道,顾延知原本确实一肚子火,但当他发现自己用来烤干衣服的炭盆破了个口子,像是从哪里捡来勉强用着的,而后喝的茶也只是茶梗泡的有茶味的水,连劣茶都算不上,他的情绪便复杂起来,就算想责备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她是怎么让自己的日子过成这样的?

瞧她迟迟不开口,顾延知索性主动冷声问道:“从孩子开始说吧!他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你替我生了个孩子?”

殷晚棠没有喝茶,她替自己准备了一杯温水,连喝了好几口,觉得情绪镇定了些,才讷讷说道:“孩子叫顾萱怀,萱草的萱,怀念的怀……是六年前你中蛊昏昏沉沉意识不清的时候,我……我勾引了你,想着反正日后你我和离,我只希望能留个回忆……没想到就那么一次,我便怀孕了,等发现的时候我人已在皇陵,所以没有办法告诉你……”

她说得吞吞吐吐,顾延知一下就听出了毛病。“我们和离后,我仍在京中任翰林,你即使不再是长公主,在皇陵中也应该有众多宫女太监服侍,我不相信你没有方法通知我,只是你不想说吧?”

他说话一向如此犀利,饶是殷晚棠早知他不好糊弄,也是忍不住在心里月复诽了句老狐狸,脸色不由有些不自然。

不过她自认为人坦荡,虽然心里瞥扭,老实话还是该说的说。

“或许……或许当时是我自私了,六年前母后因那场宫变,大病一场没两天就过世,皇兄又因为我逼他下旨让你我和离,对我极为不满,更不用说你应该连看都不想看到我,一时间我只觉得众叛亲离,没有人爱我、关心我了……”

殷晚棠极力将语气放得轻松,听起来不那么自艾自怜,但透露出的情绪却是满满的伤怀,让顾延知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过去那种举目无亲的可怕感受,彷佛随着回忆又排山倒海地压了过来,她得顺一顺气,压下喉头快溢出的那种酸涩感,才有办法平心静气地说下去。

“……所以在知道怀孕之后,我觉得月复中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怕你知道后会夺走他,那时候的我禁不起失去了,才会选择隐瞒。”

顾延知静默片刻,似也在消化心里受到的冲击,逼自己喝了一口无甚滋味的茶水冷静一下,复又问道:“既然你选择隐瞒,为什么不瞒到底,还告诉孩子我便是他父亲?”

他的语气总算没有那么冷漠了。

“因为我身体不好啊!我怕哪天我突然离开这世界,孩子会变得像我一样……一无所有,那种感觉太可怕了!所以我宁可让他知道,他还有父亲,甚至有祖母,这样即使我不在了,也还有人爱着他。”

明明说着那样悲伤的事,但她姣美的脸蛋上却没有一丝怨恨,说得云淡风轻,当是将生死看得很开了。

顾延知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己来此之前的那些愤怒、不甘、质疑甚至屈辱等种种情绪,似乎都做了无用功,根本没有发泄的地方。

那场婚姻,他一直觉得是自己牺牲得多,但仔细推敲起来,由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之位跌落云端的她,牺牲的不见得比他少。

在皇陵秘密的养一个孩子,还养得这么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身体不好,是因为怀孕生子的缘故吗?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又隐瞒了什么?

他的心无端痛了起来,可笑原来他还会为了她而心痛。

“你怎么会……病成这样?”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

犹记得以前的她珠圆玉润,却不显胖,明珠长公主的称号便是由此而来。他觉得那样的她很好看,她却成天嚷嚷着自己要瘦一点,现在她成功地瘦了下来,却是以如此残酷的方式。

方才前院惊鸿一瞥,因为她半张脸都藏在泥巴底下,看不清楚,但如今即使画了妆,也能看出她的肌肤几乎没有血色,脸颊都瘦得凹了,这样的病肯定不是一般的病。

说起孩子的事,她还心怀愧疚,但说起这身病她就问心无愧了,于是,那属于殷晚棠的长公主气势就雄风再起了。

“如果我说是你害的呢?”她一只纤细的手抵住下巴,靠在了桌上,看上去居然有种少女的天真。“因为我仰慕顾大人,心仪顾大人,没见到顾大人睡不着,和离伤心难过食不下咽,害了相思病就成这副德性罗……”

想不到她倒是变得满多,这种鬼话都说得出。顾延知没理会她胡言乱语,只是淡淡地道:“说实话。”

殷晚棠被他一噎,不怎么秀气地白了他一眼后反而不想说了,而且这件事本来就不知该从何说起。“病了就是病了,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治,难不成你还能把太医院的院使抓来?”

“我不能抓他来,但我能请他来。”顾延知道。

他还真可以。殷晚棠又被他噎了一次,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别了别了,你好不容易和我撇清关系,可别又搅和进来,否则你娘还不得气死。”说起过去的事,她现在居然也能谈笑风生了,连她都佩服自己简直有容乃大。“以前是我不对,听了母后的话,以为长公主就要摆架子、发脾气,把你这寒门士子的气焰压下去,你才不敢欺负我。当时年纪轻轻傻兮兮的信了,结果一天到晚和你吵架,还差点和你娘掐起来,也就更放不段了。”

其实当时她也不是没怀疑过母后教导她的夫妻相处之法,因为母后一直都是个霸道专擅的人,有时连皇兄和她都很受不了。然而每当她试着与顾延知好好相处,却换成他的架子摆得比天还高,最后的结果又是一阵争吵,久而久之她也不想讨好了。

用母后的方式活着,至少面子不亏啊!

虽然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自己简直幼稚还蠢,那段婚姻就是被她亲手毁掉的。

殷晚棠忍不住自顾自地哈哈大笑起来,因病弱而有些黯淡的美眸也微微发亮,虽是自嘲,却有风骨。“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而且母后已经去了,管不了我,我不用怕不听她的话惹得她生气,所以我决定每天都要开心的过。以前摆架子、发脾气、装高傲,那也是很累人的,如今我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以前当长公主没能尝试的,现在我全都要尝试一遍!”

面无表情的顾延知受到她情绪牵动,嘴角微微勾了勾。“没有想到你会变得这般豁达。”

她大方地点了点头,领受了这句称赞。“这才是真正的我啊!你不知道,放下了长公主的架子,原来我还是有亲和力的,这庄子里的人都愿意和我说话,教我许多有趣的事。就像刚才,你一定想不到我还会打泥巴仗吧?其实我和雪雁正在酿青梅酒呢!如果成了,就送你一绰让你品监看看……”

酿酒那点事儿他也懂,他可是寒门出身的,但她言谈间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十足的吸引人想听她说话,这么絮絮叨叨的,也不让人厌烦。

这不就是生活中单纯的美好吗?为什么以前他们仍是夫妻时却办不到?

顾延知不由心生感慨,忍不住月兑口说道:“如果……如果以前的你就像现在这样,或许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顾大人,来不及了啊,咱们已经和离了,你现在再仰慕我也没有用了。”殷晚棠突然认真起来。

回给她的是顾延知一脸的不以为然。

殷晚棠又娇笑起来,其实她心里也认同他的话,不过她还是想替以前的自己解释一下。

“我以前作梦都想和你好好说话,偏偏你对我总是爱理不睬,姿态多傲啊!我那脾气不就上来了吗?现在没什么理由对你发脾气,倒是能好好说话了,不过瞧你当了官摆的这谱,不能吵还真可惜啊……”

这应该算是认错吧?顾延知有些哑然失笑,褪去长公主架子的她,当真爽朗得让人讨厌不起来,便如她所说的那般,十足具有亲和力,让人还想与她再亲近一些。

只是确实也是,来不及了啊……他轻轻地捂了下自己的胸口,一阵失落之意险些动摇了他的沉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缺失的那一块再也填不满了。

她都没了那长公主的臭架子,顾延知自不会抓着她的错处不放,何况当初两人处不来,绝对不会只有单方面的原因,于是他也坦然道:“我也有错,当时看着你趾高气扬,就觉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是长公主我惹不得,避开总可以吧。但我越不理你,你越是咄咄逼人,若与你结亲只能伏低做小,一辈子都抬不起头,简直枉为男子,只好与你吵开了。”

要听到他这一番话,可比走路捡到黄金还难,他那读书人的傲骨铮铮,殷晚棠没少被刺过,她不由有些促狭地打趣道:“你才知道!当初我在皇陵里听说你入了翰林,还觉得皇兄根本把你放错了地方,你应该去御史台啊!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气死人,御史台若有了你,说不定金峦殿的龙柱上还能多添几道英魂呢!”

顾延知先是定定地看着她,而后居然慎重地一揖。“姑娘言之有理。”

殷晚棠忍不住噗嗤一笑,不小心笑得花枝乱颤,气都快喘不上来,连忙喝了几口温水压一压,否则在他面前笑到厥过去也是挺丢人的。

确实,如果以前的他也像现在这样,或许两人不会走到这一步。她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地心里微微发酸。

顾延知却是百感交集地看着她的笑麟,他一直知道她很美丽,像一株国色天香的牡丹,但原来当她恣意的笑,牡丹才算是盛放,病容也掩不住艳色逼人,简直令他不敢直视。

牡丹就该栽在流光溢彩的钧瓷花盆中,随意插在野地里,那是瑕玷。

“你不是应该在皇陵之中,怎么会跑到这庄园的民居来?”

猛然被这么一问,殷晚棠今日不知是第几次被他噎住,而后似是苦恼地偏了偏头,其实告诉他也无妨,但她不想让他以为她在求救。

“这事,说来话长了……”

然而,并没有等到她说来话长的机会,外院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然后堂屋里正在交谈的两个人,就眼睁睁的看着垂花门阖上一半的门扉,被一名身着太监服的男子一脚踹开。

守在院子里的周嬷嬷与雪雁第一时间将来人拦下。

“李公公,你太无礼了!”雪雁喝道。“皇女在屋内歇息,岂容你如此放肆?”

李公公完全知道她的色厉内荏,冷冷一笑,声音有些尖厉地道:“陛下都快忘了这个妹妹,还皇女呢!我就无礼怎么了?你去告发我啊!”

“你……”雪雁几乎要冲上去打他,却被周嬷嬷拦下来。

外头还有皇陵护卫,他们全都成了李公公跟前的狗,要真打了李公公,倒楣的绝对是她们,万一她们受了伤,又要惹得姑娘心急病发,那就不好了。

何况,屋里面还多了一个人……周嬷嬷的眼神微闪,心中有了计较。

“说吧,李公公你这次前来,所为何事?”周嬷嬷沉声道。

“快清明了,本座负责皇陵祭祀,缺了点银两,你们还不快补上!”李公公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好像他索贿是应该的。

周嬷嬷深吸口气,就连她如此沉得住气的人,都有种想痛打这阉人的冲动。“李公公,姑娘这次准备了一百五十两银子给你——”

“哪里够呢?这次得要三百两!”李公公狮子大开口道。

雪雁倒吸口气,简直被这家伙的贪心惊呆,直接指着他大骂。“姑娘哪里有三百两银子给你?你简直贪得无厌!”

“那我不管,总之这回没有三百两,万一祭祀出了什么差错,我只能说是皇女办事不力,忙着顾孩子,没空准备祭祀之事呢……”李公公怪声怪气地,直接踩着殷晚棠的要害不放。

雪雁握紧了拳头。“你不要老拿小公子来威胁姑娘!”

“不然呢?这回负责祭祀的可是礼亲王,你们要知道礼亲王是先皇长子,一向与陛下不和,他如今任宗人令,如果让礼亲王知道有皇室血脉流落在外,不知是皇女先倒楣呢,还是陛下先丢脸?”李公公这回敢大胆开口可是有底气的,否则就一百五十两也够了。

周嬷嬷再一次拉住想冲出去打人的雪雁,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正屋的方向,略微大声地与李公公讨价还价。“李公公,这些年来,皇宫里拨给皇女的分例已经全部被你拿走,每年祭祀你还要来索要银钱,我们姑娘都被你逼到只能住在这民居旧宅之中,生计都要成问题,她身体又不好,需要汤药续命,三百两银子是真的拿不出来……”

“那与我何干?”李公公是铁了心要拿笔大的,因为他眼见顾萱怀那孩子年纪渐长,这件事只怕快瞒不住,自然是要趁着这几年大捞一笔,然后找机会远走高飞。

“你就没有想过,如此紧紧相逼,让我们姑娘没了活路,你又能好到哪里去?”周嬷嬷不信他油盐不进,撂下狠话。

这倒是击中了李公公的软肋,他忍不住眯起眼衡量起得失,就算他攀上礼亲王,万一真把皇女给弄死了,只怕礼亲王也保不住他。

“那我就大发慈悲,这次只拿两百两。”李公公朝周嬷嬷伸手。“别再罗唆了!两百两和一百五十两也没有差多少。”

周嬷嬷忍住气,由怀里拿出了两百两银票递给李公公,后者取来银票后,得意地一舌忝嘴唇,喜意甚至都不想掩饰,冷哼一声之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顾延知冷冷地看完这一切,并没有出面横插一手,一方面是他的职权管不到皇陵,眼下不能拿李公公如何,他一个人也打不过李公公的侍卫;另一方面,万一他出手阻止,李公公知道自己做的好事被发现了,说不定会连夜逃亡,到时候真是想抓都抓不到了。

这李公公来得不巧,但他如何不知道周嬷嬷有几分刻意让他看到这一幕的意思?太后身边出来的人又哪里会简单了。

他怒其不争地看向殷晚棠。“你就是被这样的货色从皇陵逼到这老旧的民居里来?”

殷晚棠很想解释,但她能说什么?孩子就是她的一切,今天就算不是李公公,不管是何公公王公公还是许公公,只要掐着她这点命脉就能得逞。

顾延知自也理解她的沉默,但他今天已经知道顾萱怀是他的孩子,即使他再同情她,也不能让他的孩子继续留在这个地方受人欺负。

“一个太监都能拿捏你,你又要如何保护孩子?”他深深地看着她,最后把心一横,沉声道:“孩子我要带走。”

殷晚棠脸色一白,这是连妆容都掩盖不住的打击。然而她没有与他争执,没有反抗,只是低下了头,让人看不清楚她的表情。

她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顾延知看着她单薄的肩微微颤抖着,心中有一丝不忍,但很快便坚定地抹去了这种不该有的情绪。

幸而殷晚棠没让他纠结太久,当她再次抬起头,已恢复了那云淡风轻的从容,至于心里那一小块阴暗究竟是怎么样的,她并不想让人知道。

“什么时候?”她问,声音轻得几乎都要听不清楚。

“等我新职的派令发下。”他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有些拿不准她现在的心情。

如果她视孩子如命,那么眼下的表现似乎又太过淡然了。

“那你带走他吧!”殷晚棠长吁口气,肩头一松靠在了椅背上,似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我会替他准备行李。”

“……”明明他的诉求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但顾延知却没来由的郁闷,他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服她,她却轻易的放手了。

“我以为你会与我据理力争?”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母亲?顾延知不由纳闷至极。

“争什么呢?不是什么都争得来的。”她调整得很快,似乎又回到了那豁达的心境,这次倒没再与他插科打诨。“萱儿是个极为聪明的孩子,留在我身边只是埋没了他。你的学识能将他教得更好,只要是对他好的事,我都能舍得。”

“而且你说的对,我连自己都保护不好,连李公公那等人都能来踩我一脚,又怎么能保护好萱儿?”她低头拿起茶杯,手腕因为这样露了出来,她不由得对自己一阵苦笑。

这么细瘦的手臂啊,勉强扛起了生活的重担,却扛不起孩子的未来,她很有自知之明的。

萱儿的身世真相大白,她自然不再怕李公公,也就不用再扛了。

屋子里又是一阵沉默,之前是尴尬,现在则是怅然。

末了,她殷切地看向了他,美眸浮起了一丝乞求。“顾……顾大人,我能求你件事吗?”

她居然如此见外的叫他了,还显得有些卑微……顾延知再怎么逼自己冷硬,听到这样的语气,心中也不由泛起酸意。

“你说。”顾延知几乎是屏着气息,他觉得这个要求定然会让他的内心很不好受。

“你带走萱儿之后,就不要再带他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是飘渺,像是随时会被风吹散一般。

这番话让顾延知心头一震,本能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想见他了吗?”

他不敢相信她居然会提出这般像是要抛弃顾萱怀的要求,他虽是想带走孩子,却不是想拆散他们母子。

殷晚棠无奈地弯起唇角,其实她并不想笑,但这时候若是不笑,她就要哭了。

“我这身子啊,朝不保夕的,说不定哪天就没了。萱儿总要渐渐习惯没有娘亲的日子,等到我真走了的那一天,说不定他能少点悲伤……”

顾延知沉默了下来,刚才他还自问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母亲,如今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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