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接下来的日子,瑾凤火力全开,调动身手最好最擅长跟踪的探子,只要蝠儿或清风一走出延龄君下榻住处,就会被两个以上的顶尖探子监视。
果然,蝠儿几乎没一天安分,才跟没几天,就让他们发现好几条新线索。
首先,马大人那个失踪的小厮,原来还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蝠儿趁着夜深人静与对方见了两次面。
瑾凤循线一查,发现那小厮在朝鲜失踪后曾偷偷返回北京,还给了弟弟一些银两首饰,只不过首饰已被典当。
那批首饰被瑾凤从当铺追回,根据花样与图腾来推断,应是来自某个身居要职的二品官员家中……
再者,蝠儿也去见了马大人生前的红粉知己——一个守寡的茶馆老板娘。蝠儿想套问对方关于马大人的交游情况,可惜那个精明厉害的女人半点不肯透露。
瑾凤再循线去查,追出好几个与那女人过从甚密的官员,那些人都是表面不和的政敌,谁知道原来私底下早就连成一气。
这么拼凑之下,好几个原先瑾凤想不通的关节也一一打通,几乎串连出那些官员的勾结版图。
说起来,那些人还真是知法犯法胆大妄为,不仅敲诈多个朝鲜使节,并且利用职权勾结两地富商,运用往返两国之便从中垄断不少买卖,借此中饱私囊,甚至连朝廷的抄家证物都敢偷运出去转卖,而这当中倘若有官员稍有不从,就会遭到诬陷入罪,甚至惹来杀身之祸。
“贪得无厌、吃相难看……”
王府一隅,灯火通明的屋子里,瑾凤端坐案前低声嘀咕着,同时凝神提笔将所有牵涉其中的官员列了出来,并在名字旁边注明近年职务调动,以及各个之间的亲疏关系。
坦白说,这桩案子自从蝠儿介入后整个明朗了起来。
只是,这几天只要一想到蝠儿在坟前说的那些话,依旧让他老大不痛快。
瑾凤沉着脸,缓缓停笔,示意珍儿珠儿叫外头候命的属下统统进来。
“现在情况怎么样?查出线索没有?那批人到底什么来历?”
瑾凤冷峻严肃的问着跟前几个手下,整个人透着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今晚,他的探子照旧埋伏在延龄君住所外头,不过却一直没看见蝠儿身影,反倒是意外发现另有几个人也潜伏在外等着。这消息让瑾凤大感兴奋。看来,始终躲在暗处的主使者终于按捺不住,开始有了动作。
“带头那个很狡猾,他们等不到人本来已打算撤退,但似乎察觉有异,之后就一直按兵不动,到现在都快天亮了还待在原地,所以……”
“这种话你也敢回报给我?!”瑾凤碰的一声重重放下盖杯,语气有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人家狡猾,那咱们就活该当个蠢蛋是吧?!我看你们功夫都白练了,居然什么都还没查到就惊动对方!敢情我是养了一堆废物?!”
跟前一票人全都低下头不敢吭声。
他们的主子近来火气很大,稍有差池就会惹来一顿暴怒斥责,甚至招至严惩重罚。上次有个探子在墓地啃水果偷懒,好巧不巧被主子逮到,当晚就被拖去重打五十大板,直到现在还无法下床。
“珠儿。”瑾凤忽然看向站在书桌旁的人,只见珠儿正在慢吞吞收拾着桌面,倏地被主子点名,当场吓了一跳。瑾凤横他一眼,呸的骂道:“活见鬼了你!我问你,都几天过去了,怎么没带九儿过来见我?”
珠儿一听连忙回禀:“九儿自那晚起开始发烧,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又一直没法儿下床,所以小的才没带他过来。”
“搞什么?!”瑾凤面容一绷,恼火怒斥:“怎么连你也给我出岔子?我不是要你安顿他吗?!怎么搞成这样也没来禀报,这我要是没问是不是等人死了你才要说?!”
“小的已经找大夫看过,也弄了汤药给他喝,可一直没见他好转。”珠儿急忙解释。他自幼就跟在瑾凤身边伺候,由于天生机灵能干,因此一直很得宠,从没被主子当着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责骂,这一下子被吼得颜面尽失,一解释完就低下头不敢吭声。
“找个好一点的大夫再去看看。还有,拿我房里的伤药给他敷用,别把人给我弄死了。去吧,赶快去办。”瑾凤见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缓了一口气没再斥骂,就只是摆手示意他出去。
“是。”珠儿像风似的立刻闪人。不快躲不行哪,主子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像是肚里埋了炸药,难保等会儿不会炸开来。
瑾凤蹙眉,用力将领口拉了几下。本想找九儿来套问关于蝠儿的事,看样子至少这两三天是没办法问了。
“贝勒爷,属下有事禀报。”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手上拿着几张残破不堪的书信。
瑾凤一看,是他身边一个聪明有谋略的手下,登时脸色稍缓,点点头要他进来,并且手一挥要其他人统统退下。
“属下从马大人遗物中找到了一些线索。”那书生将好几张烂纸给摊在桌上。这些都是贝勒爷不知从哪里挖出来的证物,看起来像是有人想焚毁,只不过没烧干净就埋进了土里。
瑾凤拿起其中一张凝神细看,居然是多年前招罪问斩的官员伏法前写给马大人的信。
“这封信表面看来就是道别信,可如果将每一行字首串在一起,再取其谐音,前四字便是论语泰伯,后四字则是先主备传。”那书生指着斑驳的字迹读着。
瑾凤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会意。论语泰伯里有一句“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三国志先主备传亦有一句“先主病笃,托孤于丞相亮”。这两个典故讲的都是同样一件事……
“这是托孤?”瑾凤看向他。
“对。”对方立刻点头,又拿出另一张来。“这张看不出属名,而且字迹凌乱,应是紧要关头匆匆写下。”
“结草衔环,不足为报。”瑾凤缓缓念了出来,又将纸翻到背面,看来像是写了生辰八字和名字。
“此外,我还在一堆书信里找到几张破损的卖身契,看来都是马大人十多年前买的孤儿,按时间推算,当时朝廷兴大狱,或许咱们可大胆推测,这当中牵连的大臣……”
瑾凤手一抬,示意他止住。再说下去就太多了,若不慎被人听去,可又要节外生枝。这已经很清楚了,那些大臣临死前将儿女托付给马大人。
几天前,他下令要这手下彻底查看马大人遗留下来的书信,务必找出马大人养的那批奸细的来历。当时,瑾凤只想着顶多找出卖身契就不错了,重点是他想查出蝠儿和绪青的关联,却哪里晓得居然查出了意想不到的秘密。
莫怪马大人蓄意隐瞒这些人的身世。原来蝠儿、九儿、清风以及那个死了的侍寝,全都是罪臣后代!
“你做得很好,再继续追查下去,只要发现其它线索,无论重不重要都得立刻拿来给我看。”瑾凤摆摆手要他退下,却见一个手下忽然奔进来。他脸一沉,没好气喝斥:“做什么慌慌张张的?”
“禀贝勒爷,那个朝鲜侍卫不知怎么逃过眼线的,居然出现在城南附近,而且身边还带了一个人,属下推断应是马大人那个失踪的小厮。”
瑾凤一听,拍桌站了起来,虎目骤亮。“好啊这只蝙蝠,居然有办法躲过这么严密的监视!咱们的人现在跟着他了?那票不知来历的人也跟过去了?”
“是!现在所有人都往城南移动。”
“哼,我看那票人没别的目的,肯定是想杀人灭口。走!现在立刻过去看看!”
瑾凤说完,立刻迅捷起身,取了长剑握在手里,疾步走到院子,威风凛凛喝令一声,几个精锐探子立刻领命站了出来,整齐划一跟在主子后头,一行人在黎明之前无声无息往城南奔去。
人在生死存亡关头时脑袋是否会更清明一些?
蝠儿猜想,这答案应是肯定的,否则他不会在此时此刻忆起马大人的话。
“蝠儿,以后你们这帮小子就由你来负责了。你可知道为师的为何挑你?”
听的人摇摇头,神色凄然,眼中含泪。他自知不是身手最好的一个,也不是最机智聪明的,更加不是外貌最出色的,甚至,他说不定还不是最勇敢的一个。
“刚强易折,柔弱则存。”马大人困难的粗喘着,拼在最后清醒时刻说出心底期许。“当强风侵袭,唯有低下头弯下腰的小草才能躲过折损的命运。蝠儿,你性情温良,心地纯厚,以一个探子来说是太过软弱了,可你最难得的却是柔软中有着少见的韧性。”
韧性?蝠儿摇头,不是很明白这话中之意。
“记不记得为师的说过你是个痴儿?”
“嗯。”他当然记得。马大人说过不止一回,每次都像叹息似的,而语气里总有着慈爱与不舍。
痴儿啊……
“你自幼就是个死心眼,但凡认定的事情就会自始至终遵循着,不管遭遇什么困难都不放弃,这股痴劲不容易啊,往后你就这样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代替为师照料这群小子,做你认为对的……”
做你认为对的。
马大人临死前就是这么说的。当时他不甚明了为什么马大人说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不容易;但是,随着周遭情势日渐险恶,他像是开始有点明白了——要在艰困中坚持往自己认为对的方向走去,确实是非常困难,有时候甚至会连命都赔上……
胡同窄巷内,两个身影平贴在土墙上,其中一个有如老僧入定,几乎到了连呼吸都不可闻的地步,可另外一个却是满脸仓皇,心神不宁,不断左右张望。
“别动。”
蝠儿无声警告着,并伸手过去轻轻按住对方脑袋,不让他再动。
“外头有人。”
对方惊惧万分,浑身抖个不停。
“我知道,你别怕。”因为怕也没用。蝠儿在心里叹息着,但仍尽力安慰对方。
“你功夫比较好,拖着我反而误事,我这种人根本死不足惜,你还是自己逃吧。”马大人的贴身小厮颤声,同时用力去推蝠儿,示意他赶快离开。
“你先别说话……”蝠儿拉住他手,正想劝慰几句,却猛然住口,因为他一下子感觉到好几个人往这边靠近。
一时间,两人僵硬有如雕像,连呼吸都暂停。
“不在这儿,走吧。”
昏暗天色中,一个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像是正在往回走。
“等一下。”
蝠儿他们才刚刚松口气,却又被这句话给吓怔。
“前面巷子里有个死角,过去查看一下比较妥当。”
说话者将声音压得极低,蝠儿听得断断续续,但也猜得出对方是想过来确认。这下子糟了,他们没办法再退,也无处可藏。蝠儿缓缓握紧剑柄,眼眸沉定,在暗处静静等待,只等对方一靠近就要拔剑对决。
黎明将近,阴暗窄巷内却透出令人窒息的死沉,蝠儿咬紧牙关,额头冒着细汗,马大人的贴身小厮整张脸惨白,浑身抖个不停。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眼看就要逼向他们,由声音轻易就能判断对方至少五至六人以上。
咚!
不远处的窄巷忽然传来明显声响。
“弄错了,人在那边,快点过去!”
一群人本来近在咫尺,却在最后关头全部往另一方向奔去。
危机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