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情娘 第六章 作者 : 决明

旭日冉冉上升,初出山峦时的橘黄浅光,已不复见,此时的金乌,耀眼、灼热,烈芒霸道,驱散山巅寒温,岚烟渐渐蒸融,山景益发清晰。

“我原先还以为……您与军队一块返回新野。”她问得轻似风、淡若水,不知怎地,若口吻不这般轻浅,就会被他听出……一丝丝在意。

“樊城是曹军虎视荆襄必取之地,军事地位重要,虽然荆州牧刘景升(刘表)在主公军败之际,伸出援手,并拨付新野供主公屯兵安居,可惜刘景升之妻蔡夫人与蔡瑁,却视主公为眼中钉,认为主公有并吞荆襄野心,所以设下鸿门宴欲毒杀主公,所幸主公鸿福,在三面埋伏下,犹能死里逃生,但蔡夫人绝不会善罢干休——”

赵云试图简述前因后果,那些心计与血腥,他并不乐于让她听闻,尽可能轻描淡写:

“如今樊城已由主公取下,以地形位置而言,樊城处于襄阳与新野之间,主公并非失义之人,决计不会出兵攻襄阳,但襄阳方面,不见得有此君子之月复,我留守樊城,一方面御视曹军;另一方面也能牵制蔡瑁。”此等军事机密,不应对其他人吐露,他却不想隐瞒她。

“喔。”复杂的军略,她无法理解,努力咀嚼完这串冗长说明,她仍不甚明白,她所在意的,只是他留守樊城的这项事实。

目光由远处奇石嶙峋上收回,停留在赵云脸庞,他侧仰着颈,眺望天际,五官、鼻梁、脖子、肩线……比连绵起伏的峰峦群山,更加有形。

是因为雾气散去的缘故吗?此时的他,好清晰,浓黑的眉、深涛的瞳、挺直的鼻,她瞧得好详细、好明白,这是头一回,她朦胧眼帘中,烙下一个男人的身影。

一个不应该与平凡如她……有所交集的堂堂将军。

“怎么了?”他心思缜密,自然不会忽视那道凝视眸光。

殷似茧向来白皙的脸蛋,因日照浮现淡淡粉红,也或许,更因他靠得有些近……

她收拾小绣囊,摇摇螓首:“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这种赏景机会,求之难得,她亦万分珍惜,也许此生不可能再有,但她更不希望耽误他的职责。

“你不想再多留片刻?”

“想,我想一辈子留在这儿,看日出日落,看四季变化。”月牙似的眸子笑弯,半真半玩笑道。若能每日将日月星辰、浮云飞鸟尽收眼帘,是多么动人的念头呀!

赵云也笑了:“以后若有机会,我再带你上来。山中景色随天候不同而变化万千,春夏秋冬,各有巧妙。”

春夏秋冬,囊括整整一年光阴,他与她……能有这么多时间共处吗?

还是……他随口说说,她不该太认真看待。

几声破空脆鸣,吸引两人注意,抬头望去,广阔的湛色天际,数只展翅大鹰盘旋。

“雁!”似茧雀跃举高左手,衣袖滑落,露出一小截白藕似的细臂,另一只手想撑起身躯,追逐难得一见的飞禽,奈何仅靠腕力终是无法如愿。

“那是鹰,不是雁。”赵云纠正她指鹰为雁的错误。

“鹰!”似茧更加兴奋,书册上墨绘是死的,而此时翱翔苍穹,是活生生的鹰!

“追不上的。”他轻扶起她,有力臂膀撑托摇摇欲坠的娇躯,晶莹汗水凝聚在她额间,她的腿,光是这般站直,也是如此吃力……

“呀!”她突地发出轻叫,不知所措的腼腆,双腮瞬间涨红,赧霞满布。

赵云随她视线挪去,落向两人脚边,终于明了她的困窘由何而来。

他原先清素的长袍下摆,黹满青纶色云龙,必是方才她无意识低头猛绣的杰作。

“对、对不住,我以为是捉着了自己的衣裳,所、所以才不停手地黹,我……”她双掌摇晃,试图解释,此刻脸上漾开的,已不单是粉女敕浅红,而是大片鲜艳绯墨。

这样的她,比起衣上绣作,更加吸引他注视,赵云告诫自己,不能太孟浪、太炽热地盯着她瞧,生怕会吓坏她。

深作一回吐纳,他收敛了眸光,欣赏她的杰作。

“很精致。”别人想获此殊荣,恐怕盼不来呢。

短短数刻之间,她竟能绣出如此繁琐图样,虽然细部并未修饰,下针难免潦草,可是技艺紮实,仍难以掩盖,况且,还是与他一边交谈的情况。

“你绣了多少条龙在上头?”

殷似茧确定赵云脸色平和,毫不见怒气,安了心,才缓伸出指:

“三条。”并动手摊开他的袍摆,认真在上头数数:“这是第一条的头,尾巴在这边,第二条在右边,这是它爪子——”她绣的是“形”,而非书册绘制的详实龙身,需要几分想像。

“这是第三条罗。”赵云和她一块寻找龙踪,很受教地点出她精心杰作。

“唔……应该说是四条龙。”她更正。

赵云睁大双眼,却在衣袍上瞧不见最后一尾藏匿隐龙。

“赵将军,是您呀,您是第四条,也是我绣不出来的龙。”她神情很认真,指向他。

擎天驾海、腾云翻雾的人中之龙。

赵云被她逗笑,右手不禁伸上前,几乎快要碰触她,以及她芙颜上,那一抹清丽。

她却误以为他伸手,是准备搀她上马,于是乖巧将掌心交付予他。

赵云一怔,回过神,为自己方才的失态而恼。

“我抱你上去。”他横抱起她,先将她送上马背,自己才跨鞍坐定,感觉到她微乎其微的轻颤。“会冷吗?”

他边问,边解开狐裘系带,打算将她裹进其间。

殷似茧摇摇头,诚实回道:“马背上的高度,我有点害怕……”

方才他策马上山时,周遭仍灰蒙,加上她视物不清,虽有恐惧,但还不那么明显;如今天清云霁,反倒让她瞧清自个儿……与地面距离,竟然如此遥远,若一记摇晃坠地,很容易便会摔断她细白颈子。

“我不会让你摔下马。”赵云喉间滚出清冽浅笑:“况且回程毋须赶路,我会放慢马儿速度。”他轻喝一声,胯下骏马缓缓而行。

“赵将军,您都不会害怕吗?”她本能将手攀在他肘上,借以稳定崎岖山路的颠簸。

“为什么会怕?我在马背上的时辰,几乎要比地面上来得长久。”打从儿时开始,他就与马匹为伍,形同玩伴。

“刚开始学骑马时呢?总会有些吧?”像她初习针黹,就常将自个儿的手当成绢帛,扎了好些针洞呢。

“不会。”既不担忧,也不害怕,有的只是雀跃挑战的亢奋。

“那面对敌军守将时,您会不会害怕?”

“也不会。”赵云未加多想。

“为什么?”她不解。她曾在沙场上,眼见军队无情砍杀百姓——那场屠杀战乱中,夺去她至亲生命,她蜷缩在娘亲怀中,惊恐看着骑坐马背上,杀红了眼的骑兵……

那是恐怖景象,难以抹灭,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鲜血、惨叫、惊惧、泪水,交织而成,最可怕的梦魇,让她足足数月不敢独处黑暗中,怕又忆起骇人噩梦……

相较于她,他见过的生死残杀,次数更多,他不曾产生丝丝恐惧吗?

“或许,对方更惧怕于我呢?”他反问,带有相当自信。

她侧着脸,凝眸,觑往身后的他,动作不敢太大,只勉强看见他脑后飞扬的黑发。

“但如果是您,我不会害怕。”她喃语道,小巧脸蛋间,笑意镶嵌。

她不会害怕他,虽然同样是武将,同样舞操干戈,同样双手染血,她却不曾在他脸上,看见杀戮时,狰狞的快意,可怕地……笑着杀人。

他并不享受于那些,不知怎地,她有这样的感觉。

赵云不若她记忆中的冷面屠夫,视人命如草芥,她曾不经意透过窗扇,看见他与旁人说话,那人她是识得的,邻户的大哥,性子有些暴躁,常听说与士兵争执叫骂,见不惯士兵欺负百姓。

出了名的铁汉子,恨人欺凌弱小,正义感满到溢出来的邻户大哥,却同赵云有说有笑,能让邻户大哥收起烈性,笑脸相迎,自然不会是太糟劣之徒。

更遑论,不知听见绣娘们提过他多少,虽没能句句上心,光是只字片语,悄悄溜进耳里的,可也不少了。

拥有那样澄澈眸光的人,不会坏。

况且,他不是还在百忙之中,特地拨了时间,带她上山赏旭日?……对她这种身带残疾之人,如此耐心体贴,足以想见,他心地肯定是善良的。(这误会,赵云表示……)

此时扑面的风,凉,却不寒,清清爽爽,带着春之将至的讯息,由两人身畔悄悄滑过,调皮抚弄着他与她的发丝,在青霄晴空间,无形的——

交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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