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丹药虽解了鹤顶红之毒,但终究给徐融卿身子带来极大耗损,幸而他自幼习武体魄刚健,精气神都远比寻常男子强悍,好好将养一两年也就调息过来了。
宋暖用蒲扇搧着风,仔细地注意着小火炉上的瓦罐。
鸡汤里放了养气补血的药材,可珍贵了,一帖就要一两银子,千万糟蹋不得。
但宋暖在顾鸡汤的同时,她也有些小小苦恼起来。
他醒了,自然不能再日日灌他这些汤汤水水,她听说习武之人胃口都不小,一顿至少也该吃上三大碗老米饭吧?
可是,她也只会泡藕粉,熬粥、熬汤……
若教他发现了她拙于庖厨之事,会不会觉得,她压根儿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贤慧可信?
他会不会嫌弃她呀?
“当心。”一个低沉嗓音在她身边响起,接过了她手上那不知不觉间凑近了炉口,险些烧起来的蒲扇。
宋暖回过神来,脸蛋又是一红,心虚地起身。“徐侯……”
“我已经不是侯爷了。”他高大身躯屈膝半蹲下来,平静地搧起炉火。“宋姑娘如若不介意,可唤我长生,那是家母为我起的字。”
“长生。”她轻轻地在唇齿间回味了声。“你娘给你起的这个字真好,她是希望你一世长生平安吧?”
徐融卿的手不着痕迹地微一顿,后又复轻搧。“嗯。”
“长生哥,我听人说你十五岁就上了沙场,那时候……害怕吗?”她眼神温柔,小小声地问。
“怕,后来就不怕了。”
战场上,如果不想死,就得是让敌人死。
首次砍下一名羯奴青年的脑袋时,浓烈腥热的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他忍住恐惧和颤抖的手,眼眶赤红湿润,手中长刀反身又划破了后方突袭敌军的肚月复……
憋到终于杀退了第一波羯奴大军后,回到帐内的他立时吐得天昏地暗。
自幼被人人赞扬称许的将门虎子、少年英雄,平时再如何武艺高深百步穿杨,一旦上了战场,和真正挥刀杀人相比,自是不同。
但所有军人都知道,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正面迎来的敌军,最致命的一刀,永远是来自背后原以为最信任的人。
“若是我,肯定舍不得让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孩子上战场的。”她眼圈有些红,嘟囔。
“徐家子弟上阵杀敌、护国卫民是使命。”他沉声道。
“可你保护了他们,又有谁来保护你?”宋暖一脸忿然。“还有人要害你性命呢!”
徐融卿以为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也习惯了背叛,在饮下鹤顶红的那一瞬间,他几近心如止水。
可在此刻,面对着这犹自陌生的姑娘一双干净澄澈的眼神,语气愤慨又心疼地为他不平……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心底深处也并非全无怨怼。
徐融卿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不愿多做解释。“宋姑娘,多谢妳救了我,过两日,我自会告辞离开。”
“你要走?”她霎时急了。“为什么?是因为我刚刚……问得太多了吗?你别走呀,以后我不问你的伤心事了,我保证。”
“不是宋姑娘的缘故,”他摇摇头。“我尚在人世之事瞒不了多久,宋姑娘无须受徐某连累,殃及己身。”
“我不怕被你连累。”她激动地道:“你也不会连累我的,你信我,我既能悄悄儿把你从京城偷出来,还能安然无恙地藏了你两个月,以后也不会让那些人发现你,对你不利的。”
“宋姑娘,徐某思索在三,自认从未对宋姑娘有过任何施恩之举,姑娘甘冒天下大不韪行此危举,于妳是出自高义,于徐某却是恩情难承、无力可报。”他嗓音沙哑,坚定决然。“宋姑娘,妳我不是一路人。”
她眼眶急出了泪花打转,小脸涨红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不行!”
“鸡汤应是好了。”徐融卿放下手中蒲扇,面色沉静地注视着她。“宋姑娘这些日子救治看顾徐某,多所辛劳,这鸡汤妳也多喝些。”
隔着一砂锅热气缭绕袅袅的药材鸡汤,宋暖和他大眼瞪小眼,最后她索性使出杀手锏──
“你不能抛下我,你都是我的人了。”
神情疏离淡漠的徐融卿一滞,旋即目光锐利如刀锋……
“宋姑娘请自重。”
“你昏睡了两个月,日日都是我为你宽衣解带擦拭身子,灌汤喂粥贴身服侍,难道你想不认账?”她小脸红成了五月榴花,却是硬着头皮、大着胆子的振振有词。
男人高大的身躯顿时僵硬住了,迟迟未能有反应。
她咬着下唇,有点不敢对视他的目光,心底忐忑地连声吶喊──
……糟了糟了,他这下肯定真要讨厌我了。
良久后,徐融卿终于开口,却是没能一下子清晰吐字,而是瘖哑地梗了一瞬,清了清喉咙后才艰涩地道:“……徐某会负责。”
宋暖这下顾不得羞涩窘愧,眉眼嘴角剎那间笑绽开了花儿。“我就知道长生哥是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伟丈夫好男儿,嘿嘿。”
他没有笑,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
宫阙内 长乐宫
年近四旬的徐太后在经历了一场大病后,原来雍容风华如二十许人的容貌不但增添了几丝沧桑,精气神也生生耗损了三四分。
她日日在宫娥们的环绕服侍下,非但未觉舒心,反而越感烦躁……
“太后娘娘,这是南方一路用快马冰砖湃着上贡入京的荔枝,皇上知道您喜欢,特意让挑了最鲜艳甘美的上品送过来。”葛嬷嬷是伺候太后娘娘的老人儿了,见太后眉眼不豫,亲自端上了一玉盏碧莹莹衬托下的朱色荔枝来,笑道:“这都是咱们圣上的一片孝心呢!”
徐太后目光落在荔枝上,眼神温柔了起来,叹道:“哀家的亲人,也只剩下这孩子了。”
葛嬷嬷心中一凛,忙使了个眼色示意宫娥们退下,好声好气地劝道:“娘娘,不只圣上,您还有皇后和小皇孙……娘娘啊,这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徐太后自然知道葛嬷嬷在忌讳什么,眸中柔色霎时一敛,冷冷哼了声。“妳也忒小心了,哀家这长乐宫不是椒房殿,怎么,哀家说几句话都得防着传到儿媳耳中,教她不痛快了?”
“是老奴该死。”葛嬷嬷忙陪笑,不轻不重地打了自己一个巴掌。“老奴人老智昏……”
“阿兰,妳也变了。”徐太后轻轻道。
葛嬷嬷一震。
“妳是哀家的陪嫁,陪着哀家从静王府一路进了皇宫,陪着哀家由椒房殿,到如今的长乐宫。”徐太后掩不住伤感。“那么多那么难的日子都挨过来了,四方战火总算消弭平息,我们胜了,皇儿也终于成了这天下之主,哀家这个太后,也该从此高枕无忧、安享尊荣和儿孙福……可哀家为什么觉得,这四周放眼望去却比往日的还寒凉呢?”
“娘娘……”葛嬷嬷颤抖。
“阿爹死于十年前的长平之战,阿兄死于八年前成王叛乱,现在……连用兵料事如神,自征战沙场以来便从未尝败绩的卿弟都不在了。”徐太后泪水无声落下。“他们说卿弟是多年伤病迸发身亡……妳信吗?”
“娘娘……”葛嬷嬷心一酸,却压低着声音哽咽劝道:“娘娘您别再自苦了,徐侯在天有灵,也不愿您这般煎熬伤心的。”
徐太后眼眶湿润泛红,笑得讽刺。“不就是皇后母族要崛起,魏大将军要取代我徐家军成为楚朝新一代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吗?”
葛嬷嬷握住了徐太后气到发抖的双手。“娘娘啊……”
“他们连我的亲弟弟,我皇儿最信重的亲舅舅都敢谋害,魏家人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徐太后出身将门虎女,自是不缺政治眼光和手段。
太子妃的母族和皇后的母族,所能拥有的权势如何能一样?
只恨她徐家子弟为国为民,数十年来保卫疆土马革裹尸,最后只剩下了卿弟,可现在,他们竟连卿弟也不放过……
下一步呢?
是不是要把她皇儿从帝王宝座上拉下来──
徐太后猛然坐起,目光锐利冰冷如箭。“阿兰,哀家不能坐以待毙,也不能让谦儿受他魏家掣肘!”
葛嬷嬷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低道:“娘娘,皇上……皇上已是长成之君,心机谋略不逊于先皇,您不也说了,皇上登基两年来行事稳健,朝政梳理得顺顺当当,况且现今羯奴外患已除,咱们大楚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徐太后眼神奇异地盯着她。“阿兰,妳是不是瞒着哀家什么?”
葛嬷嬷脸色白了一白,忙强笑道:“老奴这辈子都是娘娘的人,娘娘就是老奴的命,又如何敢有事相瞒?”
“妳以前不是这样粉饰太平的性子。”徐太后顿了一顿,瞇起眼。“……还是连妳也投向了皇后?”
“娘娘!”葛嬷嬷大惊失色,二话不说跪了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抬起时额角已红肿瘀青了一大片。“老奴如有半点背主之心,就叫天打五雷轰,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够了够了。”徐太后听得心颤,竟亲身扶起了她。“哀家也不过是心烦意乱,一时话赶话……也罢,哀家许是这两个多月来伤心太过,想岔了……唉,皇上确实已不是幼时那个需要哀家和他舅舅们处处照拂保护的小孩儿,他这些年来师从大儒,习诗书礼义和帝王之术,又有卿弟精心辅佐……又何惧压不住朝政上这些个老狐狸?”
葛嬷嬷战战兢兢回到徐太后身边膝跪着,近乎哀求地劝道:“所以娘娘,您得对皇上有信心,您日后的倚仗就是皇上了……无论如何,皇上对您的孝心天地可鉴,您也得让皇上安心不是?”
徐太后殚精竭虑多年,又遭亲弟病逝打击,身子骨和精力也再不似当年,发怒了一场后心神疲惫,在葛嬷嬷轻声细语安慰了一会儿后,服侍着喝了汤药后便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葛嬷嬷点了一炷安神香,怔怔地看着那香烟袅袅腾空……
“嬷嬷。”一个秀丽宫娥悄悄而入,在葛嬷嬷耳畔低说了声什么。
“知道了。”葛嬷嬷嗓音细微,“妳在这儿好好守着娘娘。”
“喏。”
葛嬷嬷静静地绕廊而出,不一会儿便来到了未央宫中的一思斋,在高大精悍羽林卫的盯视下,恭谨地躬身进入,在见到前头明黄衣角的剎那跪拜行仪。
“老奴拜见皇上。”
年轻俊秀的楚宣帝微笑。“葛嬷嬷免礼。”
“谢皇上圣恩。”葛嬷嬷缓缓爬起身,依然谨小慎微恭敬如故。
“母后那儿一切可好?”
“回皇上的话,太后娘娘凤体初愈,虽然略精神不济了些,但太医日日来请平安脉,都说娘娘再将养个一两个月,定然会恢复如初的。”
楚宣帝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眉宇舒展。“好,好,你们都伺候得好,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老奴不敢,这都是奴才们应该做的。”葛嬷嬷低眉顺眼道。
楚宣帝眸中精光一闪。“嬷嬷……妳今日劝得很好。”
葛嬷嬷心一颤,腰躬得更低了。“谢皇上,为太后解忧本就是老奴分内之事……”
“嬷嬷也是看着朕长大的,朕对嬷嬷自是放心。”楚宣帝轻笑,意味深长地道。
葛嬷嬷冷汗涔涔,转瞬间便湿透了背心……
“去吧!”
“老奴告退。”
葛嬷嬷离去后良久,楚宣帝指尖慢慢抚过了书案上展开的大幅江山舆图,嘴角渐渐上扬。
……这江山,是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