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不静。
老滕家的三合小院有“贼”潜入,熟门熟路偷偷模进李明沁房里。
李明沁盘坐炕上刚练完小半时辰的养气活血功法,张眸就见男人双臂闲适地盘在胸前、斜倚门边静望着自己。
她朝他笑,男人三个大步便把两人间的距离消除,她发上被亲了一记,她则轻拽着他一只厚实大手,低柔问道:“怎么来了?”
一早才分开,以为不会这么快又见面。封劲野淡淡给了句。“你在这儿。”
她在这儿,于是他来了。
李明沁心中甜津肆溢,将他的手抵在颊面蹭了蹭,跟着拉他在暖炕边上坐下,笑容可掬——
“王爷来了正好,可以尝尝鲜鱼汤。屯堡里好些人知道我因为想吃冬涌湖的大白鱼跑去跟人学冰钓,结果坠了湖,今儿个医馆这儿统共收到十来条大白鱼当成诊费和药费,谷主前辈挺喜欢河鲜海味,加上清泉谷的大伙儿都在,晚间就把一大水缸子的白鱼全作成桌上食,蒸煮熠炸样样来,小灶上还有余火温着半锅鱼汤,我去端来给你喝。对了,你还想吃什么?肚子饿吗?今晚也作了卤酱汁,我下碗打卤面给你吃?”
有个可心之人知冷知热、管饥管渴,封劲野因这失而复得的美好咧嘴笑深。
他禁不住又去亲她,低声道:“都好。”
李明沁原本要他在房里待着,就着脸盆架上的清水自个儿先擦把脸、净净手,她去给他弄热汤热食来,结果封劲野却是跟进灶房里来,还帮她将灶中余火重新生旺起来,方便她滚锅下面条。
此刻窝在灶房中的这一双男女不知道的是,三合小院内有人从睡梦中醒来,有人则刚要回房去睡,不管是被吵醒的还是还没睡的,这三个人如今全站在自己的房门外,隔着一个小院子的距离瞅着那烛火荧荧加之灶火生旺的明亮小灶房。
睡中醒来的瑞春和碧穗披着袄子并肩立在那儿,互看了眼,脑袋瓜里想着相同的问题——
王爷负责生火,小姐忙着煮食,这时候身为婢子的她们到底要不要进灶房揽事?
然,有没有一种可能,揽事变成搅事,无端端破坏气氛,成了个碍眼的?婢子俩举棋不定、裹足不前,内心非常之踌躇。
然后她们俩游移的眼神就跟隔壁房晚归的老滕对上了,后者朝她俩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跟着又摇摇头、目光瞥了眼灶房那儿示意——
没咱们什么事,该腻着的腻着去,该睡觉的睡觉去。
如此,老滕二话不说转身进房里。
这一边,看懂老滕示意的瑞春和碧穗又互看了眼,也跟着转身重回房中,想着,既然没旁人什么事,那属于“旁人”的她们就继续睡大觉去。
另一边,就着新熬的卤酱汁,再烫一小把青菜,李明沁很快煮好一大碗打澜面,而小灶上的鲜鱼汤也刚热好。
灶房角落摆着一张矮方桌,热食上桌,高大壮实的男人一坐在矮凳上,感觉一下子就把那个角落全填满,像一头乖乖蹲着等主人喂食的大狗,竟格外可爱,尤其当他举着跟脸差不多大的宽口大碗“呼噜噜——”猛吸面条时,吃得那样香,教人在一旁看着、看着都要止不住笑。
坐在自家男人对面的李明沁托着香腮,看着他进食,漫开胸房的甜津再次肆虐,有着满满的成就感,彷佛自个儿真是手艺了得的神厨。
封劲野将面食吃了个底朝天,亦把鲜鱼汤喝个精光,这顿宵夜吃得真真痛快,他冲着对坐的李明沁咧嘴露笑……上一世身为他的昭阳王妃,尽管是他硬求皇帝赐婚求来的,嫁他为妻,她这个作妻子的亦是如此尽心照看着他的起居吃用,而今他再次尝到这种被人管着的滋味,只觉心口满到几乎要炸开。
“真好,喜欢被阿沁管饭。”他露出宛若少年般纯然的笑。
李明沁内心亦欢喜,一时间却是语塞,她嘴角喰笑起身收拾碗筷,在男人的帮忙下很快便把灶房收拾妥当。
提着一桶热水回房,再兑进架上的脸盆水,两人简单漱洗一番,而封劲野的一双大脚还被抓去泡在热水里,洗得干干净净才允他上炕。吹灭灯火,李明沁的被窝又被人钻进。
热呼呼的身躯暖着她的背部,干净温暖的大脚丫子蹭着她的秀足,她舒服得叹出一口气,而身后男人亦跟着叹出一口气,幽幽出声——
“阿沁离开帝都,我一开始确实恼怒,后来却觉如此甚好,省得你遭人觊觎。”
她微愣。“哪有人觊觎我?王爷想得太多。”
“哪里没有?当初你隆山李氏的二老爷断了双腿,丢了京畿九门大司统的要职,你差点就要被新上任的大司统陆兆东讨回家当填房,之后李氏这边虽不了了之,那个姓陆的可没放下。还有周御医家那个自小习医、乳臭未干的么儿,也才与你在兴德堂巧遇一回,谈了一回药理和医经,回家就闹起相思病……”鼻子不太通般用力喷气。“他娘的都给老子滚远点儿!也不想想你是谁家的,落在谁人碗里!”痞子样儿再现。
李明沁闻言一愣再愣,等反应过来顿觉好气也好笑。
在帝都那一段时候,包括青林围场那一次,两人每回见上面,他对她从没有好脸色,以为早令他生厌生恨,却不知他一直留意着关于她的那些事。
“王爷那时候待我可狠了,然后既恼着我,却又不让谁觊觎我,怎么这样难搞?”她嗓声略带鼻音,眸底发烫。
一颗头发粗硬、胡髭刺得人发痒的大脑袋瓜猛地从身后埋进她粉女敕女敕的颈窝,环在她腰上的铁臂跟着一紧,那热烫的峻唇抵着她的肩,低声嗄语——
“阿沁若想搞我,易如反掌。”
这话,说者全凭真心,听者却入心魂,一下子便把她隐在眸底的清泪逼出。
她在他怀中转过身,在幽暗中模上他不驯的眉骨与耳廓,道:“确实易如反掌,我给你做什么吃的喝的,你照单全收,大口吃、开怀喝,以往是那样,今晚仍是,王爷对我从无提防,上一世才会轻易着了我的道,毫无迟疑喝下那杯被下了迷药的醒宿茶……封劲野,你不能这样好搞啊,你这样,我很怕自个儿哪天又待你不好,欺负了你。”
似未料及会听到她这一番话,男人静了几息,额头靠过去抵着她。“那阿沁就待我好,再不要欺我、负我。”
听见他这平静的一句,李明沁当下再无言语。
她循着那温热气息吻上他的嘴,细细舌忝吮,一双微凉柔手抚过他身上越发灼烫的寸肌寸肤,好像言语成了卑微之物,当心魂相牵达到某种深度,唯有凭借身体的贴近交融才能获得心灵上的满足,如此也才是他与她之间最亲密的倾诉方式。
唇齿间是彼此的气味,热息在一次次的呼吸吐纳间缠绵,太过心切,无法须臾或离,衣衫尚未褪尽,两具刚硬与潮润的火热身躯已连成一体。
所有的吟喘皆化在对方的唇舌纠缠中,暗夜中满满的情潮涌动,而欲海即是情海,花开其间,浪随心行,像是怎么要都要不够,只有臣服于彼此才是唯一的解月兑。
许久许久后,她伏在男人起伏渐趋和缓的胸膛上,秀指下意识轻挠着他的肩头,那儿有一小块糙肤硬骨,觉着是他平时搭弓射箭练出来的硬茧,长年下来都成了一个小小硬窝子,有些深凹下去。
她抚过又抚,带着自个儿亦未觉察的温柔,抚得男人的一颗心几乎塌陷。
她轻幽幽忽而道:“王爷说我遭人觊觎,我觉得你才是。”一顿,咬咬唇强调。“对,你是,你才是。”
话题怎一下子拉回这上头?封劲野一双慵懒眼神陡然掀张,瞳仁微亮。“试问,本王是遭谁觊觎了?还请二小姐示下。”
她很快答道:“魏国公府的嫡孙大小姐。”再一顿,又再咬咬唇,道:“那位魏国公府的大小姐确实是喜欢你、爱慕你的,当日在兴德堂后院的小货栈觑见你遭人家姑娘家观觎,我这心里着实是难受的、很不痛快的,却又莫可奈何,午夜梦回时,难过得都哭湿枕头了。”
她眼力不够锐利,在一室幽黯中没能精准捕捉到男人此时神态。
那是一张憨憨的、咧嘴无声笑开的面容,软化了一向峻厉中过度突显的棱角,显出一副牲畜无害的嘴与脸。
游移的指尖模到男人那抹笑,她微顿了顿,若有所思且若有所知问道:“王爷这是在开心大乐吗?因为我难过到哭湿枕头?”
“是啊,阿沁说对了。”他大大方方承认,双臂将那一具绵软柔韧的胴体再一次箍紧,若有所痴又若有所悟道:“我不喜阿沁遭谁惦念上,阿沁也不想我被谁韵觎,这是醋了呢,原来能令我难受的事,也能让你这般不痛快,那当真好,太好太好。”
李明沁这才明白过来,他因她的吃醋正开心无比。
一时间当真无言,然而心是暖的,她温驯地放松下来,再次伏贴在他身上,娇唇亦咧出一道露齿无声的笑来。
觉察到她在笑,封劲野却长长叹出一口气,语气不无哀怨——
“西关的昭阳王府已然竣工,都有客人留宿了,本王却有家归不得,阿沁道是何因由?”
李明沁其实已有些昏昏欲睡了,安详交睫,嘴角仍轻翘着,听到他问话,她动着唇没能出声,下意识抬手去模他的脸,指尖恰落在他嘴上。
封劲野干脆张嘴叼住那两根秀指,用来磨了磨牙,力道自然舍不得过重,但还是浅浅留了牙印。
“阿沁不来入住,那座昭阳王府又如何成家?”哀怨颇浓,最后因发现伏在胸前之人竟然睡着,那股哀怨就更深了,一口气也叹得更长——
“得尽快把你娶回去才成,最短半月,最长不出一个月,本王的昭阳王府必得当家主母主持中馈,届时你不住也得住。”
他对着睡香香的人儿发下豪语,嘴往对方脑顶重重落下一印。
非你莫属,盖章认证!
堂堂昭阳王,大盛朝唯一的异姓王,统领西关数万雄兵,想讨个夫人“镇守”自个儿的王府还得动用到圣旨。
为求快狠准,封劲野的一封密函快马加鞭送至定兴帝手中。
定兴帝对于自己当初之所以能顺利继承皇位、昭阳王在此间所起的作用一事,实是心知肚明,只是大势底定后,原以为这位异姓王爷会挟功索报,结果料错,他突然上疏自请回西关戍边,弃了帝都繁华舒坦的好日子,宁愿跑回荒凉的西关边陲吃风沙。
定兴帝几番劝留,昭阳王远去西关之心无比坚定。
定兴帝百般无奈下只得忍痛放昭阳王归返近似他属地的西关,而昭阳王上一刻才欢天喜地谢过恩,半点不拖沓,立时奔出帝都往西关而去,经皇帝派出的密探回报,昭阳王几是日夜兼程朝西关疯赶,恨不得插翅飞离帝都一般。
如此君君臣臣之间,表面上义气是足了,定兴帝不怎么精明的帝王心术用在昭阳王身上非常拿捏不准,干脆就不拿捏了。
因昭阳王的别无所求,莫名有些心虚的定兴帝为彰显己身绝非“飞鸟尽、良弓藏”之辈,所以特意下旨为昭阳王在西关建起另一座昭阳王府。
而今啊而今,心还是有点儿虚的帝王终于等到昭阳王上疏求恩旨赐婚。
昭阳王看上的竟是隆山李氏女!
定兴帝既知昭阳王在自己继位之路上扮演何种角色,又岂会不知当初阻碍他登基的绊脚石为谁。
隆山李氏嫡长女、前右相之女,嫁予他的七弟临安王为正妃,他家七弟表面是翩翩君子,暗地里都不知对他布下多少陷阱,等着把他这个东宫太子拉下位来。
隆山李氏如今离“倾倒”二字虽差着天壤之别,但在朝野的势力确实削减了大半以上,早不复往日荣光,这其中种种转折之处隐约能窥伺到一只控局的手。
然,究竟谁在控局?
昭阳王难月兑嫌疑。
帝王知晓,隆山李氏心里更是门儿清。
而今昭阳王竟欲求娶隆山李氏女为妻?这两边是如何搭上?
定兴帝后来才从皇朝密探那儿得知,原来昭阳王在帝都时就识得那位李二小姐,亦知那位李二小姐行事有别于一般世家女子,长年不居帝都,且在他登基之前便远去西关设医馆行所以一开始就看上眼,喜欢上那位世家小姐,却碍于种种立场不得不隐忍,如今局势大定,昭阳王眼也不眨、舍下帝都的荣华富贵急起直追,追着心上人而去,这才自请镇守西关边陲的是吧?是吧?
哇哈哈哈哈——定兴帝越想越乐,没想到杀敌无数、剽悍无双的昭阳王竟是一颗纯情又痴情的种。
定兴帝又想,以昭阳王和隆山李氏之间的恩怨,要成功求得美人归确实不易,但一封密函求到他面前来,要促成这桩姻缘其实又无比简单,更让他安心的是昭阳王主动来求。
大功之臣无所求,帝王心虚,如今主动求恩旨,帝王内心也就踏实些。
一道应允赐婚的密旨很快从帝都发往西关,定兴帝为了此事还特意派遣内侍官跑一趟西关边城,除当众宣旨外,更带来帝王为一双新人祝福的贺礼。
在那当众宣读的赐婚圣旨上,皇帝诏曰,双方即刻完婚。
这一点令封劲野十分满意,觉得定兴帝很上道,没辜负他明里暗里的支持。
然后他这个昭阳王爷果然说到做到,不出一个月,真就替自个儿的王府找到当家主母托付中馈,替自个儿的广榻寻到分享的伴,让他能名正言顺又正大光明地当个“暖床人”。
话说李明沁这一边,爹亲写给她的家书与宣旨赐婚的内侍官一行人是在同一日内相继抵达西关的,家书中已告知她被赐婚之事,写道,要她一切遵从旨意,切莫再任性妄为,亦写明为她备上的几车嫁奁不日将送抵西关。
……切莫再任性妄为吗?
家人与族里是担心她如以往那样不愿出嫁,各种拖延,怕她最终抗旨不遵要为隆山李氏惹祸,所以才有爹爹这一封语多警惕的家书吧?
人生至此,捧着信细细读过,她心里除生出几分唏嘘早也不纠结,却为着要再与封劲野结为夫妻一事有些百感交集。
赐婚一事定然是他去求来的。
两人兜兜转转仍走到一块儿,恩怨情仇都尝遍,他从来都是她心尖上的那个人,今世她负谁皆可,独不能再辜负他。
因为定兴帝“即刻完婚”这一旨意,昭阳王与李二小姐的婚事以最快速度办起,负责宣旨的内侍官一行人亦要留下来吃过喜酒才能启程返回帝都覆命,所以许多古礼由繁化简,意思点到即可。
不过话说回来,昭阳王的婚事虽一切从简却也绝不马虎,总归是一场既热闹又朴拙、带着飒爽阳刚又混着西关边陲独有的喜庆气味的婚礼。
不管是西关北路或南路,不管是来自哪座屯堡,只要是屯民好朋友们皆能进王府讨一杯喜酒喝,痛痛快快吃一顿饱。
成亲当日,西关昭阳王府被淹没在一片正红色中,到处张灯结彩,成溜儿的灯笼全是大红,彩带彩球花也是大红,即使是昭阳王那一众亲兵们亦个个系上红色腰缠,迎娶的马队更是红得不像话,连骏马头上都结着朵大红彩花。
过程一切顺利,也很难不顺利,毕竟这儿就没有比昭阳王更威武的主,没谁敢耽搁他的好事,除非新娘子不肯嫁。
但万幸,新娘子是很愿意的。
那天朝廷的人进到大丰屯医馆宣读旨意,当场跪了一地来三合小院话家常的屯民百姓,众人亲眼所见,被突如其来赶着嫁人的女大夫没有吓到,最后还一脸恬静接过圣旨。
于是多少有护雏心态的屯民们便安心了些,看来是两情相悦,而非受强权所迫逼着出嫁啊!再想想,能嫁给昭阳王那样的真汉子也当真不错,这彷佛乱点鸳鸳谱的指婚倒也还成,男方有赚,女方不亏!
总之,一拜天,二拜地,夫妻对拜,礼成。
新娘子被送进红通通的喜房,外头的贺客们大碗吃起、大碗喝起。
西关当地的喜庆婚宴,吃的都是大锅菜,就是在石炉或砖炉上架起一口又一口的铁镀,一口大铁镀单次至少能做出三十人份的菜,十来只大铁镀全热呼呼满上,炖肉浦、怆菜、水饺子、煨面、拉面、白鱼烧豆腐等等又等等,连羊羔和乳猪都烤了好几头,一轮再一轮,够大伙儿吃个尽兴。
酒的话种类就更多了,西关南北二路,各屯堡有各屯堡的好酒,为着今日这一场大婚,各屯堡送来不少锁佳酿,但因为军令,来贺喜的屯民百姓们大可畅饮,将士和亲兵们则最多不可超过三碗。
封劲野将自个儿的新娘子送进喜房后又回到前头与贺客们同欢。
三大碗酒饮尽,并与朝廷遣来的那一行人客套一番后,他让几个亲兵代为招待,丢下满场子贺客,大王颇志得意满地哼着小调重新回到喜房。
没有人胆太肥敢来闹他的洞房,所以他一路畅行无阻直达大红喜房,顺利推门入内。
方才他送新娘子进来时,已按俗礼揭掉她的红盖头,在两婢子的安排下,合卺酒也一块儿喝了,代表“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也都吃过,他起身离开时还交代要她别拘着,怎么舒服怎么来,要是累了先睡下也行……只是,她眼下这般是怎么了?
喜房中不见她的一双婢子,已将凤冠卸落的她散下一头如云青丝,她换下大红嫁衣,此时身上披着他送给她的狐毛暖裘,暖裘底下则是正红绸缎裁成的寝衣,与他的寝衣是成套的。
绣着并蒂莲的软垫红榻上,她独坐着,怔怔瞅着不远处的铸铁枝状烛台,好似那上头跳动的一簇簇烛光将她的神魂吸引了去,她落在一个他触不到的所在。
封劲野胸中乍然兴起强大不安感,二话不说大步走近。
神游化外,像此际才觉察到房中进了人,她转头抬眼望他,这一瞬吓得封劲野头皮发麻,虎背凛颤,险些不争气地跪下。
他刚娶进门的新妇竟无端端滚落两行泪珠给他看,那眼神幽然,是不是也带幽怨?
他一时间无法辨出,只觉肚月复狠狠挨了一记,揍得他五脏六腑快移位。
“阿沁……”艰难又涩然唤着,长指僵硬探近,踌躇着不敢碰触。“你怎么……怎哭了?原来真不愿嫁人吗?所以悔了?”
可适才拜完堂入洞房之际,红盖头下的那张脸是羞涩见喜的不是吗?为何……
李明沁直到这时才蓦地回过神。
她没有理会他举在半空的手,却是一倾上身,藕臂从暖裘中探出,牢牢搂紧他的腰身,侧脸贴在他结实的上月复,泪珠被他的新郎官喜服吸掉了。
封劲野觉得内心七上八下吊着的十五只水桶全都摇晃起来,十分折磨。“你到底……”
“才没悔啦!”她赶紧抢话。“上一世是你求皇上赐婚隆山李氏女,这一世也是,但王爷与我共历生死劫难,缘分从前世延续到今生,你对我而言早就不一样,是我心中最紧要、最不能割舍的那一个,此生只求与你相伴到老,这一生都给你,如今再嫁你一次,欢喜都来不及,怎可能后悔嘛。”
这会儿封劲野真腿软了。
绷在胸臆间的浊气一松,高大身躯微颠了颠,他随即搂着妻子往软榻上一倒,两条粗壮小腿犹搁在榻边外,膝盖以上的身躯呈现平躺之姿,双目直勾勾望着顶端装饰的红绸,一下下调息。
李明沁顿时很是内疚,知道是自个儿的眼泪吓着他。
但话说回来,他也实在太过小心她的心绪反应,似是她的喜怒哀乐都能轻易牵动他的心……其实意识到这一点,实令她感同身受,心窝又酸又软,因为她发现自己待他也是这般。
温柔抚着他起伏略剧的胸膛,带着满满安抚的情意,她蹭着他缓缓往上爬,将吻落在他嘴角上,轻巧又缠绵地啄吻不休,直到他缓过神来,侧首攫住她的小嘴,反击般深深给了一记唇舌纠缠的回吻,他才算稳下心神。
深吻方歇,他搂着她侧卧,隔着一个呼吸的距离,目光紧盯不放。
“既是欢喜,不后悔,又为何独自垂泪?”问得都有点咬牙切齿。“阿沁还把瑞春和碧穗都支开了,不是吗?”
李明沁忽而露齿一笑,眸光激艳,慢悠悠道:“是我故意支开瑞春和碧穗没错啊,但不是为了独自垂泪不想别人瞅见,却是为了她们俩的姻缘。”
“……姻缘?男女之间的……”语气不稳,浓黑剑眉陡挑。“姻缘?”
“嗯。”她扬唇又笑。“正是你以为的那种姻缘。”
他曲起一臂支着头,眉毛挑得更高。“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李明沁两指下意识摩拿他袖子的一小角,粉颊泛红,眸珠像浸在两汪水里。
她道:“事情得从上一世说起,那时候,瑞春、碧穗随我跟着滕伯一起来到西关,性情向来稳重的瑞春才进到大丰屯不到半日便跟徐屯长有了龃龉,之后更是一见面就闹不愉快,可之后的之后,也不晓得怎么发生的,瑞春与徐屯长吵着、吵着竟看对眼,上一世硕纥虎狼军趁大盛内乱卷土重来,西关危急,屯民往后方安全所在撤离,我把瑞春托付给徐屯长。”
封劲野依稀有些记忆。
上一世成为魂体的他执念皆在她身上,关于她的事记得甚牢,至于旁人旁物就没有太深的记忆落点,此时被她一提才想起。
他下颚轻点。“继续。”
李明沁接着道:“然后是碧穗……碧穗也才小瑞春几个月,她俩当时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家,我们在西关定居后,大丰屯里可有不少年轻汉子想追求她,可碧穗后来喜欢上一个跟着马帮走货的小伙子……那人瞧着挺好,还曾跑来求我,说想娶碧穗为妻,带她走。”
秀美脸容再次漾笑,嗓音略悠远——
“其实我早把瑞春和碧穗的身契还给她们俩,两丫头虽仍称呼我小姐,在我心中,她俩与我的情分如同姊妹……我直白问了碧穗,喜不喜欢马帮那小伙子,她也说喜欢,于是那时我就把她赶走,让她随那小伙子离开西关。”
是隔世之事了,但犹历历在目,那时决意将自己一条命交代在西关边城下的她内心是欢喜的、怅惘的、平静的,欢喜两丫头有可托付终身之人,怅惘世事沧桑,而她终能平静走向尽头。
她抿抿唇,忽而叹气。“可事情来到你我重生的这一世,好像不一样了。”
封劲野眉峰蹙了蹙,略略一想。“嗯……确实不太一样,两丫头如今都未嫁,瞧着像也没人追求。但别愁,咱门西关男多女少、僧多粥少、母猪赛貂蝉,来再多丫头都能找到好儿郎把她们嫁出去。”
“谁在跟你提什么嫁人啦!”顿时好气也好笑,笑得巧肩都抖了,她用力掐着他的指头。“还、还母猪赛貂蝉呢?凭我家瑞春和碧穗的俏模样,绝对是西关两朵花,才不愁没人嫁。”
封劲野叹气。“所以阿沁究竟愁些什么?愁到都哭了。”
她撑起身子坐起,瞅了仍支首侧卧的他一眼,眸光落回自己轻绞在一块儿的十指,道——
“这一世,我们来到西关的时间较早,瑞春与徐屯长的缘分仍跟上一世雷同,吵着闹着如今像也好在一块儿了,但碧穗很不一样……那个马帮的小伙子确实也出现了,可如今碧穗喜欢上的却不是他。”
听这语气,应是知道那丫头喜欢的是谁。封劲野随口问:“所以是谁?”
“一位姓伍的小将。”她瞥向他,见他一脸怔愣,遂进一步说明。“就是常跟随在王爷身边办事,瘦瘦高高的、笑起来会露出小虎牙的那位,当时在冬涌湖出意外,碧穗就是被他所救。”
闻言,封劲野倏地坐起,两眼瞠大。“我家小伍?碧穗跟我家小伍?”
臭小子,他竟然没瞧出!
李明沁点点头,双颊的红泽略浓。“今日王爷与我成亲,徐屯长是上门的贺客之一,那位小伍以王爷亲兵的身分亦长住府内外院,拜完堂回到喜房后,左右我这儿也没什么事,不用留人伺候,就把瑞春和碧穗遣走了,也好让她俩去跟心上人说说话,一起赏个月什么的。”
封劲野脑中还在消化小伍与姑娘家瞧对眼一事,想那小子不过十七、八岁,竟然就有两情相悦的姑娘,会不会吃得太好、过得太爽,不知情路疾苦……他思绪胡转乱转,又捧眉又眯目的,忽听妻子低幽又道——
“碧穗这一世喜欢上不同的人,我原本百思不得其解,刚刚自个儿待在房里时,想着要帮两丫头备什么嫁妆,脑中突然一个灵光闪过,就想明白了。”
事到此,封劲野像也想到了,明白她适才为何无声落泪。他目光变得深邃,嘴角淡淡,单掌覆住她绞在一起的十指。
李明沁慢慢道:“上一世,昭阳王府遭京畿九门司以及虎骁大营这两支兵力血洗屠戮,你的亲兵无一人生还,想来小伍那时已命丧帝都,无法再回西关,碧穗与他自然不可能相遇相识,更遑论相恋,最后碧穗的缘分才会落到马帮那小伙子身上。”
她反握他的大掌,感受那份厚实温暖,眸子水亮。
“一想到碧穗真正的缘分曾因我的错信和愚蠢遭斩断,便难受得流泪,又想到她如今终能获得该有的,遇上真正的那个人,又欢喜得流泪……王爷不知呢,我家碧穗可喜爱那位小伍了,比喜爱马帮那位要多很多,感情上也更率真笃定,我感觉得出来。”她摩拿着他的手,笑叹。“这样挺好,真的很好。”
“你觉着好,可本王不好!”封劲野突然将她扑倒在红榻上,双脚互蹭了蹭,把一双锦缎靴子蹭月兑下来,整个人随即滚上榻,半压在妻子软绵绵且带幽香的身子上。
李明沁被扑得一脸疑惑。“那王爷是觉着那里不好?”
他吹开颊面一缕发丝,皱皱鼻子重哼了声——
“今夜明明是本王与夫人的洞房花烛夜,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没想到本王竟浪费了大把的千金时光,还被夫人的泪吓得险些三魂少七魄,一切只因我家小伍跟人家对上眼?被姑娘家垂青了?”略顿,两排白牙闪亮亮,磨牙霍霍似的。“自个儿的姑娘自个儿爱,老子管不着他有没有姑娘爱,老子只管自个儿喜爱的。”
他这是借着耍匪气,想四两拨千斤般带过上一世昭阳王府遭血洗之事吧?
之所以如此为之,是不想再见她因那些事感到愧疚痛苦。
他的心意她俱知,但这本是她该要背负的,即使她的道歉被他所接受,若前一世的记忆一直存在着,一但碰触,便不可能置身事外。
不过她与他都会没事的。
历经过上一世的乱流颠沛,如今的她已懂得该如何珍惜他,不会再被旁人与俗事所牵绊。
她抿唇笑开,眸底的水气形成灿灿的光,纤指轻画他突出的眉骨。
“是妾身太多愁善感了,当真有愧。”低柔娇叹。“眼前有我家大王在呢,就管着我家大王便好,真不该心有旁惊,是阿沁错了,王爷原谅我。”微微嘟嘴,秀眸眨动。“原谅我嘛好不好?拜托,求您……”
她这般服软乖驯、伏低作小的撒娇模样儿当真少见,真的非常非常少见,封劲野搜遍脑中,想不出来几时曾见。
正因为不曾见,某位称霸西关的大王脾气立时就被整没了,身躯象征男性的某个部位倒被逗硬了。
他低头就吻,扣着她的下巴将自己热呼呼的舌往里边蹭,生猛得像要把她的女敕唇和粉舌全吞进肚月复中才甘心似。
李明沁心里笑着,努力回吻,小手亦忙碌起来,以剥光男人身上衣物为目标,一双玉腿也没闲着,凭着本能与他夹杂纠缠,谁也不放过谁。
她与她家大王的洞房花烛夜,这一刻值千金的夜晚啊,此际终将开始,正在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