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济世堂。
早春融雪,天气不再像冬天那样呵气成霜,可偏偏就是乍暖还寒的时候更容易着凉,今天老的咳嗽,明天小的发烧,牛家所开的济世堂病人可比冬天多了两成。
十五岁的牛小月在柜台里切着人参,从小做惯的事情,切起来十分利落,切刀一下一下的,参片薄透得跟纸一样,城南几个高门买了大人参,都会拿到济世堂来切,因为切得薄,含着不会难受,给老人家还是小娃,最好不过。
每到季节交替,牛小月几乎天天要切参——从小她就觉得这是苦差,但自从三年前重生,她就再也不这样认为了。
切人参很好,自食其力很好。
牛小月永远记得那日醒来,发现自己有了第二次的人生,没有了狠心的前夫顾跃强,没有恶毒的姨娘窦容娇,没有豪门后宅虚度的十年光阴,没有因为四度小产虚弱而死——庙里的大和尚没骗人,真的有菩萨。
她二十六岁那年死于顾家,睁眼又回到十二岁那年的牛家,顾家的人还没出现,自己还是城南小有名气的小医娘——从小学习松筋散骨的手法,高门太太小姐不舒服时,一番手法下来,总能解除七八分不适。
以往她一直觉得人生很辛苦,看到那些富贵千金也十分羡慕,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穿上锦衣,什么时候可以戴上玉镯,总是不满足现况,怨恨自己的爹只是个大夫,怨恨自己的生母只是个姨娘,在顾家后宅被折磨了十年,两世为人,她这才感到能靠自己的双手赚得赏钱那才是踏实。
爹很好,甘姨娘也很好,嫡母其实不坏,嫡长兄牛泰福只是不擅言词,但在她这个庶妹落难后也不止一次给予帮助,每年她回娘家吃饭,嫡次兄牛泰心总会塞给她十几两银子,她的亲弟弟牛泰贵后来考上秀才,第一件事情就是跑到顾家,说自己现在已经小有功名,不准顾家欺负他姊姊。
家人都是很好的,只是以前她爱慕虚荣,什么都没看见。
刚回到十二岁时,她还想着报仇雪恨,但经过了三年,恨意消弭了不少,只想着好好度过这辈子,找个老实的良人,一夫一妻,生儿育女,行有余力多做善事,也不枉费菩萨给她第二次人生的机会。
顾跃强,窦容娇,她已经不怎么想了。
一支人参切完,牛小月便装入盒中——这是周家拿来请她代切的,晚点周家的下人会来取,不然人参都是有人买时才切,不会一次切完这么多。
“小月啊。”牛太太从帘子后头走出来,“人参切完了吗?”
牛小月在裙子上抹抹手,“好了。”
“那来后面帮忙晒桑叶跟黄芩。”牛太太又解释了一下,“澜哥儿一直捣蛋,妳二嫂没办法展开手脚。”
“好,就来。”
澜哥儿才一岁,一岁的娃不捣蛋那就奇怪了。
济世堂现在是牛大夫当家,娶有正妻,附近邻里都称呼为牛太太,牛太太膝下有牛泰福、牛泰心,都已经成亲生子。
牛泰福娶妻汪氏,生有四岁的文哥儿,二岁的武哥儿,牛泰心娶妻李氏,生有一岁的澜哥儿。
牛大夫另外有个表妹姨娘甘姨娘,生有十五岁的牛小月,八岁的牛泰贵。
一家住在城中闹区的街边,前面是药铺医馆,后面就是住家了。
说富贵是没有,但也有几个嬷嬷下人做粗活,洗衣洗碗不用自己动手,但晒药切药还是得自己来。
牛大夫的医术很普通,就是看看风寒、跌打损伤,简易的妇科疾病,再难一点的病症就没办法了,家里主要靠着卖药、代煎药支撑着,另外甘姨娘跟牛小月都会去给富贵太太松筋散骨,一趟五百文,也有不错的收入。
牛大夫规定了,甘姨娘跟牛小月每趟出门要缴回五百文给公中,但若是有赏银可以自己留着。
姿容俏丽的甘姨娘当初是无处可去,这才勉强跟了其貌不扬的表哥做妾——这表哥又不好看,家境普通,也没什么拿手本事,自然得不到甘姨娘敬重,甘姨娘另有打算,她把自己跟牛小月得到的赏银都拿去给牛泰贵读书用了。
牛大夫觉得自己过得挺滋润,于是想要三个儿子都学医,将来各自出去开医馆,一辈子吃喝不用愁,可甘姨娘不这样想。
大夫地位低下,病人欠钱赖账都还算小事,怕的是有些医不好的来大闹,日日想着这些事情,烦都烦死了,日子怎么清净得起来,甘姨娘希望自己的儿子去考功名,只要将来牛泰贵读书有成,再以庶子之故自请分家,族长不会不允许,到时候自己这个生母就能跟儿子一起搬出去,当官家老太太,地位可高了好几个档次不止。
牛小月前生也怨恨这个,她一年出门一百趟以上,给富贵太太松筋散骨的钱爹要,得到的赏银甘姨娘要,那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辛苦?
重生后一切都不苦了,在顾家的后宅度过地狱般的十年,被迫流掉四个孩子,她现在真的觉得那没什么,爹爹要支撑一个家,本就不容易,穷人一时之间拿不出钱来,不让他们赊着能怎么办,难道见死不救吗?在这样的情形下,牛家的每一分钱当然都不能浪费,让她们母女把帮人松筋散骨的钱交给公中,合情合理。
牛小月现在觉得自己能奇迹重生,一定是爹让很多穷人赊账的关系,有些人家十几年来都赊超过三十两了,再次上门求医,爹爹也不会拒绝,都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命。
再世为人,她相信一切菩萨都看在眼底,只要自己脚踏实地,菩萨会给她一次好人生的。
牛小月跟着嫡母走到中庭,开始翻动起黄芩跟桑叶。
春日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澜哥儿在旁边缠着母亲,一下要抱,一下要玩,说肚子饿,拿馒头来剥给他吃,又说饱了不要,皮得要命。
李氏一脸无奈,怎么办呢,自己生的,当然得自己顾,婆婆说孩子都这样,大一点就会好,希望如此。
牛小月翻动着竹箩上的黄芩跟桑叶,药材容易受潮,容易长虫,有太阳的时候就得拿出来晒晒,当然也不是什么轻松活,大太阳底下弯着腰,双手在竹箩上翻弄,有时候会被竹枝刺到,她的双手有着不少伤疤。
翻好几箩中药,牛小月又到前堂拿起布巾,这里擦擦,那里抹抹,从早上起来到现在干活没停过,身体累,但心里很是宁静祥和。
眼角瞥见有人进来,她于是抬头笑,“您好,请问看诊还是拿药?”
然后看到是一身补丁的葛婆婆。
葛婆婆一脸羞愧的说:“牛小姐,我想赊点伤寒帖……阿财病了,喝了两天热水也没好一点,刚刚发起烧来……我就想着……”
牛小月前生最不耐烦这种人,觉得自己不能穿锦衣、不能戴玉镯,都是这些赊药的人不给药钱,可是重生三年,她心境已然大大不同,人世走一遭,谁都不容易,能过得好没人愿意低头的。
于是拿出赊药簿子,翻到葛婆婆一家,葛婆婆这孙子阿财体弱多病,现在七八岁,葛家已经欠了济世堂四十几两银子。
牛小月拿笔沾墨,“葛婆婆要赊几帖?”
一帖是一次份的,一天三餐,要三帖药。
葛婆婆低下头,语气恳求,“牛小姐,先给我赊十帖行不行?”
“好。”牛小月在葛家的那页写上了日期、药帖、欠资,然后让葛婆婆画了押,这就转身秤药。
包了十包,葛婆婆千恩万谢的抱在怀中,好像搂着什么贵重珍宝一样。
牛小月见她眼眶都红了,一时心软,“葛婆婆,要是阿财三天后没好一点,妳再过来,不要紧的。”
葛婆婆一脸要哭的样子,“多谢牛大夫好心,多谢牛小姐好心,菩萨保佑牛家平安健康。”
葛婆婆又说了好些话,似乎把她认知中的吉祥话都讲了遍,再三鞠躬,这才小心翼翼抱着那十包药材离开。
牛小月把赊药簿子放好,眼角又看到有人进来,一抬眼,见是周家的下人添旺,连忙把方才切好的人参放到柜台上。
添旺拿了一百文工钱出来,都是老熟人了,也不用多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添旺打开看了一下,确定是自家送来的肥大人参,这便拿起盒子走人。
牛小月把一百文放入抽屉,锁好。
就在这时候,牛大夫背着药箱跨过门坎入内。
牛小月见到自家亲爹,自然是高兴的——前世爹爹不愿意她攀顾家高门,想她嫁给邻居何家,当时觉得爹不疼爱自己,见不得女儿过好日子,现在才知道,爹爹不贪慕富贵那是多不容易,爹爹是真心爱她。
牛小月连忙接过药箱,“爹爹辛苦了。”
牛大夫笑说:“看几个妇人而已,没什么辛苦。”
是,济世堂不只让穷人赊药,还去花街给姐儿看病——别的大夫嫌青楼是末九流之地,不愿踏入,牛大夫不嫌,城中几个有名的青楼都是找牛大夫出诊,虽然没有什么神仙医术,但好歹能缓解一些病征,城南的姐儿说起济世堂,那是满满的感激。
牛大夫还有一点好,他在街上看到从良的姐儿,就会装作不认识,所以姐儿们给他看病也很放心。
“爹爹,添旺刚刚把人参取走了,一百文我锁在抽屉里,葛婆婆家的阿财又生病,来赊了十帖药,一共一两二百文。”
“好好好,妳真能干。”牛大夫心情很好,小月以前叫不太动的,就算勉强动了,那也是爱摆脸色,十二岁发痘病了一场后倒是懂事得多了。
对嘛,女孩而就该温顺听话,不然将来怎么嫁人呢。
朱大夫想起小月也十五岁了——顾家的意思不知道怎么样?
两家的祖辈是好友,定下了儿女亲事,没想到都只生儿子,于是延续到孙辈上来,两家孙辈还年幼时,祖辈都还在,顾家独苗儿子顾跃强,牛家唯一的女儿牛小月,怎么看都很好啊,同龄同月,那就定下十五岁成亲,将来成亲肯定能和和美美,于是交换了信物与婚书。
然后先是顾老太爷去世,接着牛老太爷也走了,顾家是皇商,掌家的顾老爷不怎么看得起行医的牛家,两家就没怎么来往了。
牛大夫现在也很困惑,牛小月今年十五岁,照说顾家应该上门提亲了,但顾家没动静,要是不想要这门婚事,那也得把婚书退回来,这样牛小月才能光明正大的嫁人。
看样子自己得写信去给顾老爷问问,他可不是贪慕富贵的人,要不是两家祖辈有交代,他也不愿意自己平凡的女儿嫁入皇商之家,齐大非偶,小月除了容貌承袭甘姨娘这个优点外,其他都不行,琴棋书画全然不通,进入顾家还不被嫌弃到死,还是嫁给邻里的同龄小子比较能幸福。
早春的伤寒潮持续了一个月才缓下来,舒服的日子没几天,这夏日就到了。
太阳变得猛烈,一点风都没有,尤其下过雷阵雨后,那个潮湿闷热真的会把人蒸得头晕,饶是牛小月身体不错也是早晚擦风精油,免得中暑。
牛大夫跟长子牛泰福都出诊去了,牛泰心在帘子后给一个刚刚进来的老头刮痧——他说老妻为了省钱,自己拿汤匙给他刮,痧没出来,倒痛得老头满地打滚,这下也不敢省那一百文了,乖乖上济世堂找大夫帮手。
柜台前就牛小月跟二嫂,皮得要命的澜哥儿托给大嫂带了,这是牛太太定下的规矩,不站柜台干活就得带孩子,不能什么便宜都占。
“请问……”一个胖娘子踏进门坎,“这里有没有一位甘医娘?”
甘医娘就是甘姨娘。
李氏见到有人上门,还穿得颇为体面,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大户人家有时除了松筋散骨的五百文跟打赏,还会给上两条猪肉,想到晚餐可能有五花肉吃,那是笑得十分亲切,“甘医娘去莫家了,不知道您找甘医娘有什么贵事?我们现在还有一个大夫一个医娘在,都能帮忙的。”
那胖娘子道:“我家太太不舒服,听闻甘医娘手法好,想让她过去帮忙松松头颈。”
“那简单。”李氏把牛小月往前一推,“这个小牛医娘是甘医娘的亲生女儿,母亲教女儿,自然是不会藏私的,您别瞧她年纪小,附近的周员外家、米粮大盘黄家、陈进士家里,都找我们家这小牛医娘呢。”
那胖娘子听得甘医娘不在原本有点失望,但听得这小医娘居然也有人指名,又觉得不妨试试,家里太太真的很不舒服,等不起了,“那好,劳驾小牛医娘跟我走一趟。”
牛小月一喜,又有钱可以赚了。
看这胖娘子穿了一身丝绸,主人家想必富有,应该会有赏钱的——牛泰贵这两三年跟着附近的杨举子读书,也该进书院才能更上层楼,听说南山书院很好,要是能存到三十两就能交上束修了。
于是她转身拿起药箱,笑咪咪的说,“请大娘带路。”
门外有一辆马车,颜色是很普通的青帐,但布料却是锦绣,马儿一身黑毛,毛色油光水亮,显然是养得很好了。
胖大娘带她上了马车,车夫“吁”的一声,马车开始往前,速度还不慢。
牛小月跟有钱人打交道的经验太多了,也累积出心得,总之就是装乖,装乖大吉。
天气热,车篷子内又不透风,那胖大娘额头上很快有汗水。
牛小月打开药箱,拿出风精油,“大娘在太阳穴、耳朵后面都抹抹,消暑很好的。”
胖大娘大概真的难受,也没嫌她的东西不是新的,接过手来就抹了,车里一下充满清凉的味道,倒是去了不少烦腻。
胖大娘咦的一声,“小牛医娘,妳这风精油不错啊。”
“这是我们济世堂自己做的,采用银丹草,九蒸九晒,去夏闷最好不过了。”
“这多少钱一罐?”
“一两。”
胖大娘有点犹豫,“这么贵啊?”
她一个月也才得二两银子。
“大娘,好东西值这个价,如果您是一般人家太太,我也不敢劝您买,可是见您这样体面,想必是大户人家主人前的嬷嬷,伺候主人家,打起精神最是要紧,只要您办事妥当,还不怕没赏银吗?您瞧我这罐子这样大,一罐可以用两年呢。”
那胖嬷嬷心中一凛,自己在府中跟着大太太虽然有面子,但大太太一向看重秦娘子那个只出一张嘴的,她跟秦娘子又不是很合,总不能因为自己身体不好,让秦娘子在大太太面前讨了巧去,于是道:“那妳回头送一瓶过来给我,尉迟家,我是尉迟大太太身边的方娘子。”
牛小月记性好,默念了两遍已经记住。
原来是尉迟家,牛小月知道的,城南有名的富户——听说在江南有不少田产,把茶叶跟水果运往京城跟北方,一翻就是几倍价格,赚够了钱就买铺子,把铺子出租收租金,城南有一条商街共一百多户,都是跟尉迟家租的店面。
尉迟家的大老爷尉迟伯德年纪很轻就走了,所幸留有一个儿子尉迟言,尉迟言逐渐长大,自然在祖母封太君的扶持下接掌了家业,现在也是蒸蒸日上,城中说起尉迟家没有不称赞的,都说尉迟言青出于蓝。
至于尉迟言的两个叔叔因为资质平庸,水果茶叶等生鲜生意要算船运、算水量、算水速,他们都做不来,封太君把几间饭馆都给二儿子尉迟仲德,把几间布庄都给了三儿子尉迟叔德,这样一个月也有百两收入,加上吃住在家里,日子也是过得挺舒服的。
尉迟二太太、三太太虽然不满家产由尉迟言这小辈一人掌了九成,但老太太在呢,谁又敢说什么?老太太年纪虽大,但精神很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看起来很长寿,可不能轻易得罪了。
条件这样好的尉迟言,到现在还单身一人。
尉迟言十七岁上曾经订亲张家,订亲没多久张小姐就从马上摔落死了,十九岁时又与金家订亲,也是订亲没多久金小姐就急病过世,后来就谣传尉迟言克妻,所以到现在二十八岁了,虽然身家丰厚却是没有妻小。
当然有不怕死又想要聘金的人家愿意送女儿入高门,可是尉迟言自己不愿意,他也深信自己克妻,张小姐死了,金小姐也死了,他不想再有人因他丧命,他已经说过,等自己四十岁时,会从尉迟家第四代挑出色的孩子成为嗣子,所以尉迟家第三代的几个姨娘都很督促自己的孩子,只要够出色,那怕是庶出都可能成为尉迟家的家主。
牛小月对尉迟家最大的印象就是有钱、有脑,能赚钱,但不囤死钱,而是钱滚钱。
原来胖娘子是尉迟大太太身边的方娘子,尉迟大太太早年丧夫,幸好膝下还有尉迟言,不过偏偏尉迟言又克妻,真不知道该说大太太幸还是不幸。
马车辘辘前行,不到一盏茶时分便停了下来。
牛小月背着药箱手脚利落的跳下马车,又转身扶了方娘子。
她猜的没错,方娘子果然面子极大,带着个陌生人进入尉迟家,所有的丫头小厮看到都只是低头行礼,没人问一声。
大宅深院,有些奴才比主子大,二三房的年轻女乃女乃看到方娘子,说不定还要主动招呼一声,牛小月当然知道,她在顾家就是奴仆看不起的顾女乃女乃,连顾跃强的女乃娘都能甩脸色给她看。
哎,不想了,还是看今生吧。
菩萨给她机会,绝对不是要她满怀恨意的。
尉迟家的花园极大,红色的凌霄花从回廊顶垂下来,在夏日烈阳的照射下更显艳丽,醉蝶花跟小木槿种了一路,经过一段石子路还看到可以行船的大塘,假山流水气派十足,几只鸭子在柳树下避暑,增添几番趣味。
天热,牛小月很快出了汗,方娘子更是有如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头发都湿了。
热,真热!
牛小月觉得自己几乎穿过了整个尉迟家,这才终于在方娘子的带领下进了院子的垂花门。
走过抄手游廊,进入花厅,一个瘦娘子迎上来,先是满脸堆笑,看到牛小月的瞬间笑容又僵住,“这、这是甘医娘吗?我听说甘医娘已经三十岁上下了,但这只是个小姑娘啊。”
“秦娘子,甘医娘出诊了,这是甘医娘的亲生女儿,小牛医娘。”方娘子解释,“我看大太太那样不舒服,是不能等了,这小牛医娘也有几户人家指名,应该是不错的。”
秦娘子马上说:“方娘子,不是我说妳,妳老说对大太太忠心,可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方娘子为之气结,这秦娘子真的讨厌,让她出门请人,三推四推,待别人找了人进门,又开始挑剔,“我看这小牛医娘挺好的,甘医娘松筋散骨远近驰名,她的女儿怎么样都不会差的。”
牛小月见两人就要吵起来,连忙说:“方娘子、秦娘子,我虽然没有我娘经验丰富,可我娘传授我手法却是不曾藏私的,这样吧,我今日先帮大太太松松筋骨,要是大太太没有感觉比较好,那就不收钱,两位看这可公道?”
方娘子马上道:“我瞧着挺好的。”
秦娘子噎住,没想到一个小姑娘能这样言行得体,她都是中年人了总不能还继续计较下去,“那也不用,该给的我们还是会给,我们尉迟家又不少那点钱,按得不好,最多下次不叫妳了,进来吧。”
牛小月背着药箱,跟着方娘子秦娘子进入屋内,走了十几步后转入了一间卧室。
窗明几净,梅花窗跟格扇都开着,可惜大暑的天气,怎么开也不透气。
一个中年美妇半躺在美人榻上,表情恹恹的,旁边四个大丫头打着团扇搧凉,屋子里只有窗外蝉鸣,室内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牛小月知道那就是尉迟家的大太太了,尉迟言的母亲。
“大太太。”秦娘子过去,放低声音,“方娘子请医娘来了。”
尉迟大太太睁开眼睛,双眼显得十分没精神,见牛小月这样年轻有点奇怪,“是赵太太介绍的那个甘医娘吗?”
方娘子连忙说:“甘医娘出诊了,这是甘医娘的亲女儿,小牛医娘。”
牛小月连忙行礼,“见过尉迟大太太。”
尉迟大太太倒是颇和善,也没嫌牛小月,只是点点头,“那就劳烦小牛医娘了。”
“还请尉迟大太太到床上躺着。”
等尉迟大太太躺好,牛小月坐在床头栏杆外,双手抹了药油,这便从头按了起来——这是甘姨娘傍身的本事,牛小月很小就学会了,甘姨娘说会了这手本事,就算将来嫁的男人没出息也不会饿死。
头,颈,肩,用力的按照穴位顺压下来。
都是女子,也不用不好意思,拉起屏风,解下尉迟大太太的上衣就开始按背,跟刮痧不同,这是单纯用手劲压气穴,好压出暑气。
最后是双腿,脚底百穴,牛小月可是拚命的转着自己的拳头。
一套手法使下来半个时辰,牛小月又喊了温水手巾,亲自把尉迟大太太身上的风精油抹干净,服侍她穿好衣服。
就见尉迟大太太转转脖子,捏捏手,面露微笑,“小牛医娘厉害,我这烦躁之症居然缓解了不少。”
牛小月知道尉迟大太太是满意了,笑说:“大太太是暑气结胸,要是能跟赵太太一样五天按压一次当保养,那就不会中暑了。”
在屏风外的方娘子秦娘子听得声音,知道这是好了,两人争先恐后挤进来。
秦娘子马上堆出笑脸,“大太太精神好了不少,奴婢心生欢喜。”
方娘子一见秦娘子拍了马屁,心想自己也不能输,“大太太看起来都年轻了几岁,多亏小牛医娘。”
牛小月想笑,但还是忍住了,“多谢尉迟大太太肯给机会,多谢方娘子。”
方娘子闻言一个挺胸,看,这小牛医娘可是我带回来的。
好话人人爱听,尉迟大太太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方娘子,妳给我安排安排,以后小牛医娘每五天……每四天好了,下午来府中给我松筋散骨。”
牛小月大喜,又多了一个固定的收入。
那天离开尉迟家,除了五百文工钱,还拿了一个荷包,里面三颗金珠子,尉迟大太太另外给了她两串猪肉,真是大丰收。
夏季是蔬果盛产季节,也是水运最速的时候,尉迟家每年夏日收入占了全年的一半,江南今年太阳好,雨水好,瓜果都比去年还要多三成,尉迟言天天在河驿超过六个时辰,看着蔬果一船一船北运,然后金子一箱一箱进来。
入夏以来,他已经买了四间铺子,租出去了三间,很好,祖母说的没错,银子是死的,铺子才是活的,只要铺子在,就算将来尉迟家没人能掌家,靠着收租也饿不死。
今日是六月节,休市,尉迟言得以早点回府,回到家自然先去看母亲。
进入夏天以来,母亲精神一直不太好,看大夫也没用,就是天气热,老天爷的意思,没办法。
尉迟言穿过偌大的花园,进入东角的院子,梅园。
原本以为会看到病恹恹的母亲,没想到母亲精神倒好,在案前摊着宣纸,拿着毛笔,他好久没看到母亲画画了,看来母亲今日兴致不错。
他大步往前,“母亲,儿子回来了。”
尉迟大太太看到儿子,当然就不画了,喜道:“今日怎么这样早?唉,看母亲胡涂,日子过得都忘了是六月节。”
“母亲今日气色倒好,是换了大夫吗?”
“听赵太太的话,请了个松筋散骨的医娘来,没想到还挺有效,早上按压时只觉得好了五分,下午连午睡都免了,现在没有不舒服。”
尉迟言大喜,“那可要常常让那医娘过来。”
尉迟大太太笑说:“已经让方娘子安排了,以后四天来一次,要是早点认识赵太太就好了,没想到有这法子去夏日烦闷,以前天天喝药也只好两分,现在按压按压就能恢复如昔,那小医娘也才十五六岁,靠这本事是饿不死的。”
“那儿子得好好谢谢她了。”
秦娘子马上又拍起马屁,“大爷不用特地道谢,大太太心肠好,赏了三颗金珠子呢,又给了两串猪肉,那小医娘去别的宅子肯定没这待遇,她拿了大太太的赏,开心得不得了。”
尉迟言看到母亲精神好,内心实在高兴,“那是母亲身为病人给她的,跟我这儿子替母亲道谢,自然不同。”
尉迟言虽然不太喜欢秦娘子的事事讨好,但想到母亲早年丧夫,自己又因为克妻,使得母亲无法有媳妇服侍,这么多年来幸亏有秦娘子方娘子一路陪伴,因此对这两位也有三分尊重,不会给脸色。
晚上便母子一起吃了。
尉迟言屏退了下人,亲自给母亲布菜,尉迟大太太又是喜悦又是感叹——虽然烛光掩映,不若白天清楚,可是也看得到儿子确实步入中年,几个隔房弟弟都儿女环绕,他却因为克妻而孤身一人。
她多想跟世人说,是张小姐跟金小姐命薄,不是她儿子克妻。
可是世人不这样想,好像连言儿都不这样想。
难道真的要等言儿四十岁时收嗣子吗?她不甘心啊,言儿现在这般努力扩展事业,将来都给了那嗣子?
她可能没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尉迟家人吧,因为她觉得那嗣孙跟她没有血缘,她怎么样都喜欢不起来,就算喊她一百次祖母,她也喜欢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