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鸟的猜测并没有错。
来福攻击的目标,不是小亚。
而是缠绕在小亚脚踝上,那尾通体漆黑的青眼蛇妖。
蛇妖并不大,体宽大概成人两指并拢,缠住小亚的右腿数圈,半截蛇躯藏进稚女敕肌肤底下,与其相融,看起来就像是从小亚腿间长出的异物,画面感很恐怖。
那是噬灵蛇。
执法者机会教育,替花鸟上了一课,解说那玩意儿的正确名称。
噬灵蛇以人类灵魂为食,最喜欢寄身在七岁以下的儿童身上,慢慢盗吮纯净灵魂。
由于每次取食数量不多,所以宿主不会立即毙命,但长久时间下来,灵魂被一口一口吃掉,最终仍难逃一死。
来福又潜入主人家,叼住小亚衣领,把人带到隐密顶楼,准备与这只威胁小亚性命安全的妖物厮杀一番。
花鸟和执法者抵达时,一犬一蛇已经不知道纠缠了多久,小亚呈现熟睡状,并未醒来。
来福明显居于劣势,毕竟蛇妖尾部缠着小亚,人质在手,优势我有,谁有软肋谁便吃亏,无法放手攻击,好几回只能硬生生挨住蛇咬。
花鸟刚握紧了伞,很有自觉自己来,已经旁观过两回的执法者,这次居然按住她的肩,努努下巴,示意她让让。
花鸟一脸问号。她以为他的功能只负责“载”她过来,其他时间就凉凉不管事了。
“我不负责鬼魅,但惹事的妖魔,归我工作范围。”
“哦。”执法者分这么细项?
花鸟不争功,左手边空旷,她挪动过去,刚好那里叠放几个砖头,高度正好够她坐坐。
执法者加入战局之后,说实话,不是很光采,有点以大欺小,目不忍睹。
蛇妖比起上一只的狂炎朱雀,等级弱了不只一些些,执法者要捏死它,跟揉扁一只蚂蚁没两样。
单方面的吊打,结局早可预见。
花鸟不用担心执法者,倒是一旁的来福累到瘫软,一动不动,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被蛇咬过的魂体部位,呈现缺口,魂烟淡淡飘散,无法聚合。
她起身过去,模模它脑袋。
它有些吃力地睁开眼,呜呜两声。
“没事,有人会帮你把那条蛇从小亚身上拉扯出来,不骗你,真的。”她安抚着,声音比起她模头的力道,更加轻柔。
它又是低狺几声,身躯微微抬动,非要亲自看一眼才肯信。
幸好执法者给力,它那一眼,恰巧看见男人将蛇妖由小亚腿上扯离。
蛇头拈在他指月复间,仿佛拈着一颗鸟蛋,稍稍收紧,蛇头应声而碎,扭曲的蛇躯由激烈到全然静止不动。
它想了好多办法、做了好多努力,都没能让大主人们察觉异状、也没能让那条可怕的东西离开小亚,现在终于……
它撑不住脑袋,又重新躺了下去,只是这一次,它喉间滚动的,是神似大松口气的喟叹。
“辛苦你了,你不用再担心小亚,他会好好的,不再需要你半夜把人叼出来,苦恼着怎么对付蛇妖、苦恼着如何保护小亚。”花鸟轻轻抚弄它的脑门,又模模它的颈毛,软着嗓,缓缓说。
它嘤嘤回应,似乎是听懂她的意思,任她细柔抚模,任那轻软舒服的手劲,带走它魂体上的疼痛、连日来对小主人安危的担忧,以及对这世间唯一放不下的执念。
犬状魂体,慢慢在她掌间淡去形状,归往应去之地。
它完成了它最后、也是唯一一件最要紧的责任,虽然无法再多陪小亚几年,但它已经知足,可以走得没有牵挂。
而第三者的登场,永远都在事件解决之后。
当犬灵来福完全消失,小亚双亲寻人的喊声,才远远传来。
相似的场景二度发生,花鸟抱起小亚,又由顶楼空降,小亚双亲已经没有第一次乍见的惊慌恐惧。
“是来福救的他。”花鸟将孩子递出去时,说的第一句话。
小亚双亲一脸不可置信,没法子立刻消化这样的信息。
“来福想攻击的,是纠缠着孩子的蛇妖,它一直在保护小亚,生前如此,死后亦然。”
“蛇妖?怎么会突然冒出什么蛇妖……我还以为,从头到尾全是来福死不瞑目作祟……”小亚父亲喃喃说。
“蛇妖呢?现在还缠着我家小亚吗?”小亚母亲担心地问。
“没了。孩子不会有事了。”
小亚双亲大松口气,神色转为欣喜,相视一笑,嘴里说着:“那就好、那就好”。
两个大人的注意力全摆放在小亚身上,独独忘了另一个那么努力的毛小孩。
花鸟没办法理解,他们与来福相陪的时间,并不短于小亚,可是对来福却情感如此淡薄。
“它希望能葬在你家后院,那棵绑着秋千的树下,它想在那里,陪小亚长大。”花鸟轻吐出它消散之前,最终的小小愿望。
来福并没有开口求她,只是低低呜吟着,像一句说给它自己听的微弱梦呓。
“这……”小亚父亲面有难色,支吾了起来。
“有什么困难?”花鸟不理解他们脸上的尴尬表情。
“……当时,我怕它死得冤,会害家里不安,刻意绕远路去埋尸,我不是很确定能不能再走到同一个地点,荒山野岭的,我又随便挖坑埋了,实在不记得在哪里,也没作记号。”
花鸟沉默几秒,方才抚模来福的那只掌心里,还能感受到属于它的意念。
忠诚、专一、信任,还有,唯一的牵挂,就是它身躯中,满满盛放的珍贵宝物。
他们看待它是宠物,它看待他们,却是亲人。
收了收紧手掌,花鸟深吸口气:
“一直到死,它还记挂着你们,把你们看得比谁都重要,就连被你失手打死,它没有怨恨过你一点点,它只记得你们曾经对待它的好,而你们,连带它回家的努力都不肯去试?”
花鸟并没有扬高声音,没有质问,没有逼迫,没有讽刺,只是淡淡陈述。
来福不会说话,不代表它的心声只能埋没。
没关系,她替它说,它那几声呜咽,她全部都能听见。
它想要回家,即便它死在主人手上,它仍想要留在那个家,想在他们开心时默默作伴、想在他们难过时静静守护,好,她帮它。
小亚双亲有些羞愧,点点头,承诺了会尽力去找,将来福尸骨重新挪回后院埋葬。
至于是否真会尽力,又能尽力到哪一种程度,他们没有给予保证。
而他们该保证的对象,也不是花鸟。
“生气了?”
待小亚双亲道谢走远后,执法者点足落到她身后。
“不知道,这里,闷闷的。”花鸟指指胸口。
“情感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对等,并不是你深爱着我,我也必须爱你只是举例,别杠。不管来福将他们看得多重,在他们内心天秤里,它就是一条狗,一条宠物狗,心情好时,能招来模模抱抱举高高;面临危险时,却可以第一选择抛下它,去选择他们更爱的。”
“它真的很爱他们,我抚模着它时,它心里想的是,『幸好小亚没事……爸爸妈妈也能安心了』,它没有在想它自己,它还在想着他们……”花鸟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
可是它最爱的家人,把它抛弃在那么远、那么陌生的地方,听见要去将它带回来,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竟然是“真麻烦”的推拒……
掌心里残余的情感,却得不到它珍爱家人的同等回应,她觉得挺难受的。
“你替它不值什么呢?你骂它主人,它说不定还反过来吠你两声,越忠心的狗,越见不得主人被欺负。”
花鸟默默没说话,双眼远眺三人离开的方向,许久未眨眼。
如果来福犬魂未散,大概也会摇晃着尾巴,屁颠颠跟他们回家吧……
“回去好好睡一觉,把这件事翻篇过去。”执法者拍拍她后脑杓,将她脑袋瓜拍得往前点动了两下。
也把她脑袋瓜子拍得运转了起来。
她记起有一件事,早就该做,却一直忘了做。
“你叫什么名字?”
啊,问人姓名前,得先报上自己的,晓晓说这样才有礼貌,于是她补充:
“我叫花鸟,花鸟的花,花鸟的鸟,晓晓给我取的,他们说我忘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取一个方便喊我。但是老板都叫我『工读的』,所以这是我第二个名字。”
明明她与他一同“跷家”两次,却不知道共犯姓名,太不合情理了。
“报上名字,交情就不一样了耶,我不觉得你有必要知道我叫什么,我怕你下手时心软。”
“……”我并没想对你下手好吗?
火鸟和蛇妖惨遭捏爆的场景,她都看了两遍,不认为自己比那两只厉害,打不过他。
“不过……一边被模头净化,一边喊喊名字,也挺诱人的,光想像都觉得爽快。”执法者挲挲下巴,越想越心动,美滋滋的。
勾勒出来的美好诱惑,他抵抗不了,很乐意报上姓名:“仝灭。是这么写的……”
拉过她的手,想起她用这一只手拍爆过蟑螂,面无表情换牵另一只。
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写出由他口中道来的那两个字。
“这个字,念『同』,相同的同,是个冷门的姓,很多人不会念。仝、灭。”
“仝、灭……”她慢慢复诵一遍,用眼神与他交流,确认自己没有读错。
“……”
“怎么了?上我一念章不标准?仝、灭?”不然为什么他目表录情怪怪的。
“不是,我挺讨厌我的名字,可是怎么你一念出来,我觉得有点可爱,女乃声女乃气的。你要记得,解月兑我的同时,一定要多念两遍。”
最好是能让他躺在她膝盖上,她梳模着他的头发,甜声喃着“仝灭”,嗓音带有小勾勾挠人……太令人期待这想像成真的那一日!
期待到……恨不能现在就死一死──仝灭自己有些想笑地想。
“……晓晓说,只有亲手结束杀害自己的那只妖魔性命时,执法者才能解月兑。”
仝灭嘴角的笑,稍稍减少了一些,但还是噙笑看向她:
“一般来说,是这样没错,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如果我寻找的那只妖魔,已经不在了,先一步被别人处理掉……我会怎么样?”
花鸟认真想了想,晓晓确实说过
((还有一种可能,如果吃掉他的那只妖魔,在他找到之前,被其他执法者除掉,那么他这辈子就没有办法解月兑了,只能不断不断重复寻找,找着那个永远不存在的仇人……))
“你找的妖魔……”
“对,已经死掉了,不是我亲手杀的,所以,我只能是『执法者』,永远。”
最后两字,轻巧得近乎无声。
并不是他说来轻巧,而是“永远”太沉重,鲠在喉头,难以吞吐。
人类口中的永远,是有期限的,死亡的那一天,就是永远。
但执法者的永远,无止无尽,死亡对他们何其困难,“永远”这两字,变成诅咒。
“我还是满幸运的,遇上你,有个舒服的死法,也不白熬了。”他边说,已经自然而然拿她的手去磨蹭自己脸庞,想像最后结束在这么温暖柔软的掌心之下,不亏啊。
上一次,花鸟立马抽回手,这一次,她却没想这么做,任由他握着,去碰触他冷凉无温的皮肤,仿佛贴在一块冰上。
指掌间,只感觉到冷,还有,孤独。
她有点想……煨暖他。
想让他模起来,不那么的冷。
可当她摊开手掌,紧贴他的脸,却不能像化解婴灵或犬灵时,将祂们的冤、或怨、或不甘、或其余情绪,全数拢进自己手中。
她迷惑地歪着头,又多模两下,低声困惑。
“我不知道怎么做……”
仝灭乐于被这样摩挲着脸,没制止她,甚至主动歪头,把脸腮更往她掌心蹭。
“现在的你还不行,太女敕了,快点把自己养厉害些,我等你啊。”仝灭长得一张少年脸,说起养成系的老头话,要多违和就有多违和。
花鸟掏掏襦裙暗袋,模出一包仙贝,递给他。
就是上午晒太阳时,招手想叫他过来一起吃的同一包。
“你是小孩子吗?随身携带零食?你饿了自己吃。”
她拆开包装,里头刚好两片,她一片,他一片。
“我不需要进食。”他记得他告诉过她,而且还是今天清晨,记忆力有这么差吗?
“这不是进食,这叫补充热量,你的脸好冰。”热量是什么她不懂,单纯知道觉得冷时,吃东西能让身体暖起来。“下次分你吃面线,那个热呼呼的,吃起来更温暖,现在只有仙贝。”
仙贝分量很少,她三四口就能吃光,咬得卡滋卡滋的,声音清脆。
猎魔所需,他去过一个叫日本的地方,那里有大群大群的鹿,围绕人们身边,讨着类似这样的玩意儿吃,每一只都张着圆滚大眼,模样憨甜,十足卖萌。
像她现在吃仙贝的样子。
仙贝的滋味,他其实不感兴趣。
若说“吃”,是为了存活下去,那么,对于一只不想活的执法者而言,进食纯属浪费时间。
可是这一瞬间,他突然好奇仙贝吃起来,是怎样的味道。
想知道,咀嚼在她嘴里、那块卡滋卡滋的东西,究竟有多美味。
她是怎么说的?
不叫进食,嗯,这叫……补充热量。
花鸟在超商零食柜前蹲了很久,仔细挑选热量补给品。
如何分配手里的五十元铜板,发挥最大效用,是她今日重要课题。
最好是分量多,吃得久,性价比高……最后雀屏中选的,是七七乳加花生巧克力棒,三条。
她两条,仝灭一条, 嗯……也不是不能多分他半条啦,那就她一条半,他也一条半好了,五十元有找,下次见面再给他补充热量。
下次。
对,仝灭不知道跑哪里去,好几天没看见他身影,电线杆上空空如也。
花鸟倒没觉得奇怪,鸟都不会固定停在同根枝桠了,他要是真的天天闲晾电线杆上,反倒不合常理。
很迟钝的花鸟,是某一天下午,想问他吃不吃冰淇淋,抬头才发觉他不在。
然后,发觉他不在的同时,思考着他跑哪儿去了。
事实上,她很讨厌“思考”,因为很费脑力,想得多了,肚子就饿得更快,饭多吃两碗还会被老板骂饭桶。
虽然她一点也不介意,但晓晓会跟老板顶嘴,教训他嘴坏,两夫妻就吵起来了(花鸟表面上看见的),吵到半夜都没消停,二楼的动静会有些大,晓晓还被骂哭了……
她思考着,他又去猎妖魔了吧。
她思考着,不知道这次是哪只倒楣鬼,强的还是弱的,他上回跟火鸟对峙,打赢了却躺在草丛里淋一晚的雨。
她思考着,万一他打输了怎么办……
果然一动脑就饿,没等晓晓帮她拿七七乳加去结帐,她已经拆封吃掉一条,嘤嘤,她只剩下半条的扣打(英文“quota”再转日文“クォータ”,最后演变成闽南语)……
还是晓晓好,最后又买一个布丁给她。
她想,如果今天中午前仝灭有回来,再分他一半,不然她就统统吃光光。
超商缴完费用,也取好店到店包裹,花鸟跟着杜清晓返家。
途中经过里长办公室,晓晓去询问寻人进度,并没有什么新进展,花鸟坐在一旁吃了几颗花生里长爱泡茶,办公室客桌上随手都有花生瓜子又被晓晓叫走了。
回到家门中,一个男人杵在杂物通道处,人高马大,路刚好堵得死死的。
“你来修理电器的吗?”杜清晓走近,以为是顾客上门。
花鸟嗅到一股……肃杀气味,扑面而至。
身体本能反应,驱使她伸手去将杜清晓往后拉。
拜花鸟那一扯之赐,男人转身时,挥舞过来的爪子,只差几公分,就会划破杜清晓的脸。
“干么偷袭人?!……呃。”杜清晓刚要质问,语尾立马被掐断了,很孬地往花鸟背后缩。
男人的右手,类似某种野兽的兽爪,五指爪尖烁着寒光,像磨到锋利的小匕首。
男人生有一张相当严肃的长相,身形魁梧,睨人时,双眉紧蹙,眼底充满轻蔑和嫌恶。
“把我外甥还来。”说起话,既沉重,又冰冷。
“你、你是不是跑错地方了?你外甥谁啊?!”杜清晓没露面,只有声音颤抖地飘出来。
“冯暖的孩子!”男人硬着声说。
花鸟对冯暖这名字相当陌生,但杜清晓不一样,她几乎是立刻探出脑袋瓜,瞠大双眼。
“你是冯暖的……哥哥?”
把人请进修理屋内,男人双臂抱胸,脸上一片冰冷,散发生人勿近的强大气场。
确实也是生人勿近,他对于“人类”这物种的嫌弃,表现得明明白白,进来到现在,完全没用正眼看过人。
冯昕,男人的名字。
还是杜清晓问了十二遍,他才终于肯松口“赏”她的恩赐。
啊,不对,修正一下,冯昕,公狐妖的名字。
冯暖是杜清晓曾经遇过的狐妖,狐妖的哥哥,自然属于同类。
一般白日里,非人哉是无法进入修理屋,大门上有欧阳修设下的“机关”,预防不肖之辈擅闯,不过冯昕是女主人千邀万请哄进来的,自然不受“机关”戒备。
重要关头,欧阳修一早出门了,说要去看看修伞用的材料准备得如何,暂时没这么快回来,独留两个女人面对狐妖,杜清晓瑟瑟发抖,花鸟则是一贯面无表情在吃布丁。
杜清晓与冯暖的相识,简洁来说,也是意外。
当时杜清晓住院开刀,灵魂出窍闲逛,逛到新生儿楼层,在那里遇见了冯暖,以及冯暖刚出世的孩子。
后来冯暖出院,杜清晓以为再也没机会见面,却在休息站撞见冯暖遭“执法者”追杀,冯暖将孩子托付给她就……
那孩子,是人狐混血,目前确实养在修理屋,姓冯,小名小狐是也。
杜清晓把冯小狐抱出来,让它与亲舅舅打打照面,培养感情。
冯昕看见小狐,大掌一捞过来就要起身走人,摆明不跟杜清晓啰嗦半句,达成目的即可。
对小狐而言,眼前这人身上的味道虽熟悉,但毕竟是陌生人,一把捞住它便走,它哪里肯?自然四肢胡乱挥舞挣扎,使劲踢蹬,想从他手中逃开,几次未见成果,它干脆直接赏他一顿咬。
狐妖虽小,两排利牙俱全,发狠咬起人来,也是会见血的!
冯昕没料到它来这招,手背上鲜血淋漓,一吃痛,被小狐成功逃窜,钻进杜清晓怀里,龇牙咧嘴瞪他。
“杂种就是杂种。”冯昕说话相当难听,冷冷扫视小狐,眸里没有半点亲情存在。
“你当舅舅的,怎么这样说自己外甥?!你不要以为孩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而且就算真听不懂那两字的恶意,也能看懂冯昕讲话时,神情多不屑。
“我说错了吗?它身上流着另一半的人类脏血,不是杂种是什么?”
“人类是哪里对不起你?!”抱歉这一屋子里还有两只人类,尊重一下!
“如果不是人类,冯暖现在仍好好活着。”冯昕咬牙,一字一字说,那表情,仿佛随时要现出原形,露出利牙恫吓她们。
“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啊,又不是所有人类都像冯暖遇上的那样!”杜清晓反驳。
冯暖的故事,并不稀罕,在爱情与婚姻中受伤的,大有人在,只是狐妖更死心眼一些,遭受到背叛,仿佛天崩地裂的弃养一样。
冯暖当初抛下了所有,融入人类家庭生活,她努力过,却失败了,伤透心的同时,犯下吃人罪行,换来堕纹上身,成为“执法者”的猎捕对象。
这一切的原罪,冯昕全归咎在人类身上,奠定了他对人类难以磨灭的恨意。
冯昕并不想浪费时间与杜清晓争辩,箭步上前要再抢小狐。
“你别过来!孩子不是靠抢夺的!”杜清晓边嚷边逃,屋里动线摆设她很熟,跑起来十分麻利,媲美灵活小老鼠。
光看冯昕刚才那态度,小狐跟他回去哪还有好日子过?怕不是照三餐凌虐欺负,不,有没有三餐吃都是问题!
杜清晓越是想,跑得越是快,也越坚定不能把小狐交给他的决心。
冯昕追了小半会儿,觉得简直蠢到极点,跟一只人类玩你追我跑的烂游戏,怒火一冲脑,直接劈毁挡路的桌椅,踩过一地碎屑,探出五爪锋利的手,要去抓杜清晓
花鸟阻挡过来,舀布丁的汤匙,刚好抵在冯昕食指及中指间的空缺处,一卡一个准。
“它不想,你就不能抢。”花鸟口吻平平淡淡,余光瞟见冯昕左爪从旁侧攻来,拿布丁的手直接抬起来挡,挡完还有余裕,抬腿偷踹冯昕一脚。
她的一小脚,力道已经很拿捏,却将冯昕踹开好长一段距离,直到撞上木柜才停下。
未免太不经踹了,好弱小。花鸟内心很公平作评论。
冯昕从诧异中回神,疼得弯腰哆嗦,好一阵子才有办法挺直身躯。
这女人……和抱着小狐逃窜的另一只,不属于废物同类,甚至该说,她实力远在他之上。
兽的敏锐天性,正在警醒冯昕,她,很危险,不该招惹。
他姿态虽狼狈,口吻却半点也不服软,冷硬说:
“它与我才是同一家,你们算什么?霸占别人家的崽子?!”
“不是霸占,就算要归还小狐,我也只愿意还给真心疼爱它的家人,不是你这种带有偏见的『舅舅』,否则我怎么对得起冯暖的托付?”杜清晓抱紧小狐,表明绝不退让的立场。
冯昕冷冷一笑:“人类跟狐妖谈什么疼爱?!你懂狐妖的习性吗?!它长大之后,露出獠牙和利爪时,你能包容到哪种程度?!当它兽性大发时,你又能忍耐到哪时?!你和它,根本是两种天差地别的物种,互不干涉、互无交集最好!”
“我不像你有预设立场,所有事都先往坏处想,小狐就是小狐,哪有什么天差地别的物种。如果你不肯好好谈,只想抢了小狐就跑,那我们也没话能说了,冯先生请。”杜清晓手指大门,下达逐客令。
冯昕望一眼花鸟,知道动起手来,自己讨不到好处。
“我不会放弃,冯暖的孩子一定要回归我族,我绝不允许它留在人类社会,被人类教养成不伦不类的妖狐,跟它妈妈一个德性。”冯昕撂下话,忿然离开。
当他一踏出修理屋,外头一名女子驻足,脸上挂满担忧,看见他手捂着被花鸟踹中的月复部,立刻要上前搀扶他。
冯昕没给她好脸色,狠狠甩开她伸来的手,不知是迁怒,还是惯常的冷颜相向,就听见他咬牙吐出一个“滚”字,迳自走远。
女子没被他吓退,急忙跟上,活似个委屈小媳妇,在此之前,没忘记回身向杜清晓与花鸟深深一鞠躬。
“同样是狐妖,那小姐有礼貌多了。”杜清晓挠挠小狐脑袋,有感而发。
花鸟抽抽鼻,做了二度确认:“她不是狐妖,味道不一样,她和晓晓气味比较像。”
杜清晓微微抬眉:“……人类?”
花鸟点头。
“跟着一只仇视人类的狐妖,她得看多少脸色、吃多少苦头啊……”杜清晓低叹,瞄见花鸟手里布丁:“你布丁干么不吃完?还留一半,不好吃?”
“……很好吃。”
正因为很好吃,所以想给仝灭也吃吃看。
“喜欢下次再买给你。”杜清晓完全将花鸟当成第三只崽子看待。
她曾经私下问过欧阳修,关于花鸟的事,她可以察觉花鸟的特殊,却没办法分辨这股特殊感是什么。
但欧阳修并没有说太多,只是要她放心,该怎么对待花鸟就怎么对待她,该教就教,该宠就宠,该骂也别客气,直接动口。
“谢谢晓晓。”花鸟淡淡轻笑。
大概是所谓的“创伤症候群”,外加怕被弃养的阴影,小狐一整天变得特别黏杜清晓,近乎形影不离,杜清晓走到哪,它屁颠颠跟到哪,一没看见人就嗷嗷哀号,讨着抱。
幸好欧阳修不在家,不然这醋得喝几缸啊?
女乃黄包懒懒蜷在花鸟裙边,没眼去看冯小狐那副弃狐格于不顾的缠人样。
花鸟摊平在后院的木质平台上,双眸闭合,看上去像睡着一般。
实际上她勉强醒着,脑子里在想,如果哪一天,她也冒出个“舅舅”要来强行带她走,她直接拿雨伞将人打出去,才不像小狐只会呜呜嘤嘤,没个实质作为……
想着想着,意识越飘越远,缓缓陷入熟睡状态,可是身体的敏锐本能,周遭一有风吹草动,她还是会立刻察觉到。
女乃黄包的呼噜声。
树叶沙沙摩挲声。
远方机车穿梭声。
斗篷唰唰飞舞声。
有人坐在木质平台上的声音。
熟悉的气味。
因为没感受到威胁,她懒得费劲张眼,继续睡。
软软斗篷分了一半覆盖在她身上,可是一点也不暖,反而有一丝丝寒气袭来。
还有,沧桑风霜的味道。
就好像……独自一个人,在漫漫大雪中,走了好久好久的远路,没有尽头、没有目标,周身什么景致也没有。
只有白。
单调、死寂的白,那样的苍茫风霜。
比斗篷料子更冷的某只东西,贴在她右肩侧边,大概是觉得她体温温暖,又挪近一点点,停下,又嫌不够,再挪近一点点……
但、是!
整只躺在她胸口是不是太超过了?
操起雨伞乱棒打死也不能有怨言吧?
某只犹不知死活,凑向她肩窝嗅闻。
嗅闻就算了,还发表感想:
“你今天身上有一点甜甜的味道……”
“我吃了布丁。”她模索着小雨伞踪影,才想到雨伞摆在客厅,没拿过来。
“有点好闻。”
“还有一半,在冰箱。”她思忖还有什么能拿来当衬手工具。
“是什么口感?”
“软软的,香香甜甜的。”丢女乃黄包可以吗?不好,女乃黄包那么可爱。
“听起来好像不错。”
“去吃啊。”本来就是给他留的。
“不急,不饿,我先躺躺。”
“你不能躺。”
“它可以躺,为什么我不行?”他指着占据另一边的女乃黄包。那只猫也躺得很欢快啊。
他一回来,看见的景象,就是一人一猫仰卧廊下,阳光光线淬着金色辉煌,暖暖洒落,她丝绸的裙襦、她随兴披展的长发,散发水光粼粼的错影。
她像是躺在一泓温热泉水间,惬意享受,身旁那只猫,慵懒得好舒服。
那一幕,太过美好,引诱着他,让人也想跟着躺下来,沐浴在这片金煌之中。
已经不是第一次,他产生过这样的念头。更早之前的好几回,当她带着一狐一猫躺在草皮上时,他就好想加入。
虽然他不喜欢阳光,它们总是令他皮肤灼烫,比狂炎朱雀的火羽还讨人厌,但不妨碍他裹紧斗篷,依偎过去。
果然一如他想像中舒适,不,更舒适,他追逐着那股温暖,不餍足地,想得到更多。
他理直气壮的问句,问懵了花鸟,她停顿几秒:“……女乃黄包小小一只,压不痛我,可是你会啊。”她被压得不舒服,这就是最强大的理由。
“那我压过来一点,这样可以吗?”他挪开两公分,口气实在委屈,好像他被迫放弃了百万乐透那样。
真的只有两公分。
“……”花鸟觉得哪儿不大对劲,又没弄懂是哪儿不对劲。
女乃黄包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换成小狐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换成晓晓可以,为什么他不可以?
连续三个自我疑问句,花鸟反复想了几遍,找不到能推开他的理由。
而且他只是乖乖躺着,没做其余令人反感的举止,她就更无法拒绝他了。
“不关心我去哪了?”仝灭闲话家常问。
“……”她需要关心吗?她没有很想知道啊,现在比较想睡,眼皮有些重。
她不问,他倒有兴致想说,这事,他还真找不到谁能讲讲,她会是个好听众。
“我去看我义父,有点远,飞过大海才能到,不过那里变了好多,盖起满山腰的房子,铲平不少旧有景物,我都认不得了。”
花鸟静静没搭腔,听他又说:
“也不能算他的墓地,他死在哪里,我根本不知道,但希望是个荒凉阴暗、鸟不生蛋的乱葬岗,那才适合他……听起来,有点不孝呴?你别看我这样,我从小就是受虐儿,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很可怜的。”
仝灭语气低了几度,自带悲凉的BGM(Background Music背景音乐),投过来的眼神,水灿无辜,简直和今天的冯小狐有得拼。
“你义父……对你不好吗?”
“不好,他不喜欢我,拿我当出气筒,高兴也打,不高兴也打,想练手时打,不想练手时就练脚,用踹的。”
仝灭笑着说,一时之间,听不出他究竟是说笑或真实。
“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养你?”若有血缘关系,勉强说得过去,无血缘关系的话,摆个讨厌鬼在身边,还得花费粮食喂养,多麻烦啊。
仝灭想了想:“大概因为……他深爱我母亲,却恨她嫁别人,我出生没两天,他潜进我家,偷偷抱走我,目的是想折磨我父母,要他们尝尝心痛的滋味……他情绪太矛盾,又爱又恨导致心灵扭曲变态吧。”
“……你说的是真的,还是随口编的?”
看他噙笑的表情,像是后者,可是鼻尖嗅到的那一丝气味,又像是前者。
那是一种……孩子的畏惧,童年的阴霾,还有,不敢哭出声的眼泪气味。
眼睛所见,很可能是虚伪的假象,笑可以装,哭可以装,开心可以装,但气味,骗不了人。
“是真的啊……”花鸟没等他回答,自己有了答案:“那不就跟小狐它舅舅一样,一边仇视祂的混血血统,又一边想抢回去收养……”这两起案例,有几成的相似度。
被带回去的崽子,命运就会跟仝灭相仿,不被疼爱,不被重视,甚至,沦为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的出气包。
“小狐?哦,你家里那只小兽妖。狐族人想带它回去?照三餐揍吧。”
“晓晓不会让他带走小狐。”花鸟很坚信。
“倒是,想从你和白泽手里抢狐,区区狐妖段位还不够。但只要避开你们,另外那只雌人类看起来不靠谱,挡不住。”仝灭挺公道地分析。
“我会帮忙晓晓。”
“真好,当年要是也有人这么护着我,我就不会是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仝灭不是在卖惨,只是有感而发,低着声音,轻轻巧巧一叹。
那股眼泪的气味,又淡淡飘散开来,曳过花鸟鼻尖时,带来一阵莫名酸涩。
“你义父要是再来找你麻烦,我也帮你。”花鸟不懂自己的正义感从何而来,就是……很冲动想这么说,更想这么做。
仝灭笑了一下,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但半途停住了。
若不停住,就不单单只是揉发这么简单。
他想整个把她揽过来。
想偎进她怀里。
想让她抚模着他的头发。
想听她再说一遍。
“不会了,他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但是他即便是死了,还留下更大的麻烦给我……”
“麻烦?”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变成『执法者』?”
“晓晓说过,被妖魔吃掉的人……”
仝灭脸上表情不多,收起惯常的笑脸,声音平淡无波,谈论天气一般的随口:
“对,被妖魔吃掉的人……我义父,将我撕成一块一块,连骨带皮,吃得一点都没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