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冷的山洞内,马藤不敢燃兽油灯,他说唯恐黑夜里从半山腰透出的隐约光线,会惊动了正在山脚下小汤村内四处搜查找人的村民。
“啊!”曹照照突然低叫了一声。
众人直直望向她。
“我们都在这儿,你也在这儿,那犊儿自己一个在家里不是很危险吗?”她脸色发白,“我们马车进了小汤村,虽然你家屋子在村尾,可总有人看见我们的吧?还有,我们的马车和马也都还在你家门口呢!”
马藤闻言神情温和了下来,透着感激之色。“多谢曹司直惦记,马儿已被我驱赶,马车推落山崖,村民们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你们的下落的。至于犊儿,他天生机敏,又是自幼在这儿出生长大,他知道怎么和村民们打交道的。”
“也对,他都能不动声色轻轻松松迷昏我们了。”曹照照嘀咕,忍不住又悄悄瞄了三位大内高手一眼。“果真是好聪明的崽崽呢!”
丢不丢人哪……啧啧啧。
雪飞面色古怪,炎海嘴角抽搐,清凉则是一脸无辜。
阿郎要顺藤模瓜,他们也只得假装配合被这等浅陋迷烟熏倒。
可万万不敢让曹司直知道,他们主仆四人自小根骨清奇,出生三个月起便每年浸泡李氏独门药浴直至十二岁,均养出了一身铜皮铁骨,寻常毒药迷药,是很难撂倒他们的……
马藤有些尴尬,“犊儿也是自保……咳,他自会同上门询问的村民们说,你们闯入我家中后见只有他一个毛孩儿在,并无起疑心,也未多做为难,便匆匆离开不知去向。”
“那就好,那就好。”她松了口气。
孩子总是无辜的……
不过玫瑰酥饴糖还是得还来哼哼!
“炎海。”李衡轻声道。
身着黑衣的炎海微颔首,身形微闪,悄然无声地潜伏在山洞外“站哨”,完美无瑕地隐身于黑夜中。
至于一身白袍的雪飞当然不能站外头了,大半夜的,嫌不够显目啊?
“说吧!”他这才望向马藤。
马藤趺坐在地,瘖哑幽幽道:“红衣殭尸,是去岁冬天开始出现的,但,不只一个。”
曹照照整个鸡毛疙瘩全部站了起来。
袖子掩映下,李衡默默握住了她的小手,掌心温暖宽厚有力,瞬间驱除了山洞的寒冷和那一瞬间的阴气森森。
她心中一暖,贪恋了几秒,终究还是坚强地抽回了手,对他挺了挺胸,勇敢道:“小的不怕。”
李衡别开头,英俊脸庞有一丝微微抽动——
这不解风情的。
“当年我们夫妇在此地落脚,小汤村还有六七十户人家,虽民风悍野,可村里村外都熟络,虽也有打架闹事儿的,却也没生什么大风波。”马藤低声道,“三年前,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带着一对容貌甚美的外孙女儿辗转来到小汤村,他们说是投亲未果,身上盘缠用尽,家乡发了大水,他们也回不去了……”
“老村长是个热心的,帮着他们在小汤村落籍了,还把临溪的荒地给了他们去开垦安家,村子里未娶的儿郎们更是纷纷动了心,直打听那两个貌美的小女郎可有人家?”
曹照照听得目不转睛,全然不知身旁高大男人默默瞥了自己一眼,见她听故事听得入神,又暗暗叹了口气。
“那对双生姊妹乖巧勤快本分,性子又羞怯,除了耕种自家田地外,鲜少跟外头人打交道,可饶是如此,偶然露面,还是令血气方刚的儿郎着实神魂颠倒。”
这话曹照照可就不爱听了,她忍不住哼了声。
众人目光望向她,曹照照强忍住一句“长得漂亮犯法呀?”的吐槽,摇摇头,示意马藤继续说。
“有好几户人家帮自己的儿郎上门提亲,可都被其外祖杜老儿给婉拒了,说两姊妹年纪尚幼,没有出嫁的打算。”马藤说着说着,语气和面色渐渐沉重了起来。“只没想到半年后,那几户上门求亲的儿郎却一一横死……”
李衡眼神骤然锐利。
“死因是什么?”曹照照也紧接着追问。
“有失足跌落山涧而死,被巨木砸死,还有被猛兽咬得肚破肠流丧命……皆是在山间出的事。”马藤脸色苍白。
“——没有人报案吗?”
“——地方衙署可有派人前来查案?”
曹照照和李衡同时开口。
马藤苦笑。“大人们自该明白,在这乡野之地,自古便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多半由宗族自治,寻常事等轻易不闹上衙署,死了几条人命,村里自个儿圈起来找凶手,下手惩治,一命偿一命,这也是官府默认的『律法』。”
李衡沉默了,他纵然身为大理寺最高位置的寺卿,也不得不承认天下疆土辽阔,皇权之下,还有宗族,宗族奖善罚恶在乎伦理道德民心,若心有所偏,法成恶法,权成滥权……这是连圣人都无力根治、无法可施的。
大唐奉行三司推事,以御史台、大理寺、刑部,各自稳固法源,在不同的位置共同维护王法唐律、是非善恶。
尽管艰难,可这便是他们固守天下律法公道的使命。
“大理寺,不是空置虚设的衙门。”李衡语气淡然,眸光果毅。
本来有点沮丧的曹照照瞬间也热血沸腾起来,她挺起腰杆,握紧拳头。“对!我们大理寺可不是吃干饭的!”
马藤愣了一愣,不知怎地眼眶热了,苦涩地道:“若是,后来的事儿,某也坚持上报衙署便好了。”
……那几名儿郎死状奇惨,其家属自然伤痛万分,一时找不到凶手,却把怒火全往那对姊妹身上发泄去了。当天晚上,那对姊妹就被愤怒成狂的人家拖出门来,硬是在她们身上披上了红色“嫁衣”,挖了个大坑,逼她们殉葬。
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哭喊着,两姊妹吓得脸色惨白连呼救命,可惜小汤村最为护短,邻里亲朋哪个会为了这几个外乡来投亲的人得罪乡亲?
何况村民悍勇愚昧,那几个儿郎的惨状又犹在脑海眼前,恐惧和愤恨成为了一种疯癫的瘟疫,笼罩席卷了小汤村大多数村民……
马藤原是想阻止,可几年前他妻子难产身亡,独留小犊儿和他作伴,小汤村已经是他们父子唯一栖身之所,若他仗义挺身而出,已经被愤怒烧迷了心的村里人又怎么会放过他和小犊儿?
最后,他只得、只得昧着心将门窗关得紧紧,装做什么都没看见、都没听见。
马藤想起那不堪回首,噩梦般血腥的一夜……喉头还是阵阵发紧,心脏绞痛难抑。
可他真的万万没想到,村里人活埋了那对姊妹不够,事后还商量着想把那个老人家也灭了口。
马藤偶然听见邻舍说起此事,他抱着年幼稚女敕的犊儿,不自禁打了个冷颤。
——这小汤村民何时竟变成了以夺人性命为乐的罗刹恶鬼?
就在他内心强烈交战,究竟该不该冒着危险通知那杜老儿快快逃命的当儿,那老人家忽地深夜悄悄敲开了他家门……
“送我逃离小汤村,我就告诉你前隋永乐仓藏在野狼山何处!”
那老人家脸上皱纹满布,面色苍白而阴森,直勾勾盯着他,人高马大的马藤瞬间脚底板寒气直窜上脑门……
马藤恍惚了一下,吞着口水强自镇定了下来,他脑子可没发昏。“杜老,今晚,我可以偷偷护您逃出去,但我不信什么前隋永乐仓,纵然有,我也不要。”
民间本就流传着前朝种种所谓秘闻,譬如前隋杨素宝藏……炀帝杨广有后人密掌私兵,图谋造反……
可在百姓间最喜欢唠嗑的就是前隋有永乐仓密储五十万石粟米,至今未见天日的传言。
对最底层的老百姓而言,再也没有什么比丰厚富足的粮食更加吸引人的了。
他非仁善君子,也不是贪婪小人,先前没能阻止两姊妹无辜殒命,守住他做人的道义底线……马藤已经觉得自己枉为人了,如今杜老儿求到他跟前来,他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见死不救。
“我不姓杜,”杜老儿枯槁如井的老眼绿幽幽,有着一缕死寂和疯狂。“我姓独孤,独孤迦罗的独孤。”
马藤倒抽了一口气——
独孤迦罗……前隋文帝的独孤皇后?!
——听到这里,饶是深沉如李衡也不禁面露一丝惊愕,浓眉微蹙。
“此人今在何处?”
马藤颤抖了一下,有些心神不宁地喃喃,“我,趁夜送他出了村,他便不知去向了。”
小汤村的事情诡秘环环相扣,复杂纠缠,从红衣殭尸到前隋独孤皇后亲族后人……还有传说中的永乐仓,曹照照觉得自己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李衡默然,神情恢复淡定如常。“他说是独孤后人,知永乐仓所藏之处……可有凭证?”
马藤面色挣扎,最后还是从颈项衣袍内取出了一条皮绳编就的颈链,上头捆着张小小的鹿皮,展开是印染着“独孤信白书”五个红字的印信,微抖的手恭敬地递予了李衡,低低道:“杜……老人家取出一个八棱多面的印信,这是其中一面所印为凭证的。”
李衡仔细地端详着上头落印下的楷书阴文,半晌后长长吁了一口气,沉静地道:“那印信,八棱多面,共二十六面,为煤精石所造?”
“大人也见过此印?”马藤睁大眼。
曹照照也忍不住好奇。“独孤信……是独孤皇后的父亲?”
她历史勉强及格,关于独孤信此人的印象,还是从“隋唐演义”电视剧里看过的,不过她也记得七零八落了,何况经过现代编剧之手,正史和野史含混不清,常常把历史剧变成了偶像剧……
“独孤信印,”李衡顿了一顿,眼神复杂。“梁王信公,本名独孤如愿,鲜卑氏,为西魏北周著名将领,为八大柱国之一,膝下第四女为我朝元贞皇后,幼女为前隋独孤皇后。”
元贞皇后……等等,那不就是唐高祖李渊的母亲,所以独孤信就是高祖的外祖父,还是隋文帝的岳父?
啧啧,这身分果真非同凡响。
相较于马藤和曹照照的惊诧骇然,李衡在过了初始的讶异后,又回复泰然自若。
“若当真是独孤后人也无碍,改朝换代,人事已非……只惜此老丈若当年显赫犹在,恐怕也不会落得连两个外孙女都护不住的地步”
山洞中霎时陷入一阵感伤的静默……
是啊,无论王侯将相,一朝跌落尘埃里,也不过和寻常百姓一般,挣扎求生,餬口度日。
众人唏嘘。
“那永乐仓……”马藤犹豫道,直视着李衡。“朝廷不想要吗?杜……独孤老丈说他带外孙女迁徙千里而来,便是为了寻永乐仓,上奉朝廷,为两个外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可谁知他几次进野狼山尚未寻得踪迹,外孙女儿便遭此惨事,他也没了盼头……如今只想留着一条残命。”
曹照照听着听着,鼻头酸楚了起来,努力压抑着想掉眼泪的冲动。
老人家一家太可怜了,真是天外飞来横祸,好端端儿的却进了狼窝。
“永乐仓于朝廷无用。”李衡闻言,面上并无任何见猎心喜之色,而是镇静如故。
“怎么会无用?”马藤不相信,蹙眉道。“大唐疆域万里,纵使现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可粮食始终是重中之重,就连边疆府兵尚且有缺粮之时,更何况几年前发大水的河北道、剑南道,至今元气未恢复,还须朝廷赈粮——”
“你误会了,本官非是指粮食无用,而是单指『永乐仓』无用。”李衡摇了摇头。“你可知粮食入仓亦有储存限期?”
“这……”
“平仓处,粟藏九年,米藏五年,下湿之地,粟藏五年,米藏三年。永乐仓据闻建于隋末,自前隋藏至今,米粮俱成炭灰矣。”
曹照照也恍然大悟——对喔,粮食是有机物,久了会炭化腐朽,几十年下来光是陈粮而没有新粮,哪里还能吃啊?
马藤瞬间被点醒,“大人所言甚是!”
“抽丝剥茧,还当从红衣殭尸案入手。”李衡未受这虚虚实实的线索而扰乱,他沉着道:“你可记得,去岁冬,红衣殭尸首度现身何地?是由何人发现?”
“去岁冬日大雨数日,村中汤石儿家里后院十数只鸡鸭一夜间被撕咬而死,汤石儿天明起床方知,棚下勾了一小片红色布丝儿,”马藤面露恐色。“——那质料,和嫁衣相似。”
“然后呢?”
“村民人心惶惶,各自疑心,可始终查问无果,再后来又一雨夜,村头汤闵家鸡鸭和犬只也相同方式死绝,诡异的是,纵然大雨滂沱,却也没有任何鸡犬受惊啼吠声响。”
“——会是那位独孤老丈杀回来复仇吗?”曹照照从犯罪心理学的角度去猜测。
就是要让全村鸡犬不宁的概念?
咦?等一下!
“可卷宗上所录,红衣殭尸撕咬鸡犬,后喋喋戾笑嚎哭而去,居民日夜颤颤难安。”她一脸疑惑。“但是按照你的说法……你们并没有人亲眼见到有红衣殭尸了?”
“回曹司直的话,不可能是那位独孤老丈乔装弄鬼,”马藤摇头,先回答她方才的揣测。“那老丈看着已有七十多岁,年老体衰,纵使在外将养了几年再回小汤村报复,大可寻其他不费力的方式,不说旁的,就是在水井中下毒,只怕村民就得死上大半。”
“……”她哑口无言。
哇塞,这位兄弟骨子里也是个狠角色喂!
“去岁冬确实无人见到红衣殭尸现身,但四个月前的雨夜,住在村子靠竹林旁的汤家兄弟,就亲眼看见了一红衣身影披头散发,双手漆黑如爪,力大无穷,身形僵硬,喋喋嚎叫……”马藤打了个冷颤。“可在此同时,村侧挨山脚下的汤浮子也见到一红衣身影,身形消瘦如骨,移动间快如鬼魅……”
曹照照吞了口口水,突然觉得又有点冷了。
忽地一件温暖中透着淡淡青竹和醇厚安神龙脑香气的外袍搭在了她身上,她讶然抬头,看见李衡仅着内里的紧身窄袖胡服,越发衬显出他的宽肩窄腰,胸膛精实劲健……她没来由又开始觉得热了。
咳,冷静!冷静!
“谢谢大人。”她低着头掩饰发烫的脸颊,随即七手八脚地想把外袍还给他。“小的不冷了。”
李衡只伸出一根修长食指抵在她的额头上,定住。“披着,或者出去外头跟炎海换班。”
“……”她只得乖乖又缩了回去,拢紧了身上他的外袍。
人家鬼故事还没听完惹!
马藤看着他俩的互动,虎眸中流露出了一丝艳羡,叹息道:“二位大人感情真好。”
“自然——”李衡眼底笑意一闪。
“我们大理寺上下一心,个个感情都是这么好的呢!”曹照照抬头挺胸,引以为傲,咧嘴笑道。“全大唐再也没有比我们还要团结和乐的衙署了嘿嘿,我们是公务人员之光。”
“……”再度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的李衡笑容倏止。
雪飞和清凉恨不得跟外头的炎海换站岗的位置……比较安全,免受池鱼之殃。
而前半句听得明白,后半段听得迷糊的马藤则是一头雾水,只能讪讪然地尴尬陪笑。
“时辰不早了。”几息后又重新抚平心绪的李衡若无其事地望向山洞外头沉沉的夜色。
他们是入夜进的小汤村,此番折腾后,眼下也约莫丑时末了,姑且不论这夜雨还下不下,待寅时末东方金乌出,他们势必会出现在小汤村民视线中。
在那之前,李衡自然想从马藤口中问出更多的线索,如此好同小汤村其他村民多方印证。
是的,寺卿大人从没想过“逃走”这件事。
这小汤村,越发引起他的兴致了……
手机用户请阅读:滋味小说网繁体手机版:https://m.zwxiaoshuo.com/cht/
滋味小说网简体手机版:https://m.zwxiaosh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