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要不是聆风楼里的女子,就都能成为他宗家的儿媳。”
烦人的老爹走后,室内又恢复了往日的闲雅宁静。
宗冽云彷佛浑身没有骨头似的半躺在卧榻,轻声呢喃着方才自老爹那儿听来的新规矩。
不得不说,他这人虽然向来喜欢跟他爹唱反调,既然爹都开口了,那他不在聆风楼里随便抓一个来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恋情,岂不是很对不起老爹?
奈何,不爱终究是不爱,没有感情也很难平白无事产生感情,哪怕他真的很想瞧瞧老爹被气急攻心的样子,但他却从未想过要委屈自己。
“那个……”
有软软的女子说话声飘了过来。
由于说话的声音实在过于细小,几乎要被外头的鸟鸣与屋内的静默所吞噬,宗冽云起初还以为是幻听。
等到他反应过来,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本该除了他就人去楼空的屋内,竟然还杵着很突兀的另一只。
而所谓的突兀,是指放眼望去这里尽是满室的华贵,唯有鱼桃桃的穿着朴素破坏了他精心布置的昂贵格调。
“你怎么还在?”她也太不识时务了,就算他知道她本来就那么蠢,但当他瞅见她依然厚着脸皮站在那里,心中那抹恼火依然难以抑止,用以问话的嗓音,自然而然地蕴着嫌恶与不耐。
“可我是来找你的。”
她是来找他的,“然后呢?”既然她如此坚持自己是来找他,那么这个蠢蛋的心里应该是有所盘算的是吧,“你走了很远的路,你找了我很久,你经历了千辛万苦,现在你找到我了,你想要做什么?或者说,你想要我做什么?让我模着你的头,说一句好乖,好厉害,好棒棒,你辛苦了,是吗?”
若真如此,那她过来,他保证能在不捏爆她脑袋的情况下模完她的头,然后一脚踹她出门。
“不是……我是希望,你能跟我回鱼村。”
她说出来了,对着他,说出了自己最初与最终的想法,她会来找他,也只是为了这个。
然而她才说完,她就感觉到不对劲,是气氛上的不对劲。
困惑,且带着些怯然的圆滚大眼在那片不对劲的气氛之中缓缓移动,最后所定格之处,是那双同样追随而来并且一下就将她锁定住的深黑眼瞳。
她形容不出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只觉得它深邃得像是深幽的水潭,俯身看下去,一眼望不到底,除了满目的沉黑就什么都看不见。
最奇怪的是,在与他视线相交的同时,她的身躯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轻微冷颤。
她记得夫君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不,应该说夫君的眼睛本来就是这样。
可夫君说过知道自己眼底的光不友善,太过冷冽,怕会吓到她,便时刻注意着,为她将眸光一再放柔。
眼前的夫君却不一样,他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被吓到,只是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张狂,这样的他,对她而言好……陌生。
“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又知道,你是在对谁说这种话吗?”她竟然说要他跟她回什么鱼村。
她或许不觉得好笑,但他却是笑了,只是从薄唇唇角溢出的那抹笑,是与他眼底寒光一样的冷笑。
他很清楚她那颗脑袋的作用,他也不期盼她能给出他想要的回应,为此,他干脆直言,“想让我跟你回鱼村?你作梦。”
“为什么?”她不懂为什么他不肯跟她回去,又是为什么不肯认她,她甚至怀疑,在他们分别的这些日子里,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夫君,那么我来问你,我们是何时认识的?又是何时结为夫妻的?”这种事他早就该问了,刚刚有老头在他才没能问出口,现在,他打算把所有事一并解决。
“我们是一年前认识的,我们相处了两个多月,然后就拜了堂,成了夫妻。”
“后来呢?成亲以后应该还有点什么吧?”
“成亲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直到……你跟村民一起去猎杀多次伤害村中人畜的黑熊,跟着你就失踪了。”
“然后你就寻了过来?”
她点头,点得又快又用力,用以表示肯定,“我等了半年,一直都没有等到你回来,刚好村里有位卖杂货的云游商人说曾在金鸡城的什么零凤楼见过你,我就来找你了。”
什么金鸡,零凤?
宗冽云敢说他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发觉家乡的这座城镇和自己一手建立的酒楼能被说得这么粗鄙难听。
不过没文化是她自个儿的事,他也没必要纠正她,只一心向她确认,“你确定你与我在一年前结实,相处了两个月结为夫妻,然后于半年前失踪?”
“确定,我很确定。”她知道她的性情是有些憨傻没错,他以前也总是拿这个说笑,说像她这样的若是去了城里,肯定要被骗得惨兮兮,但他说话的语气都是既宠又充满疼惜的,她记性好又是事实,那么重要的日子,她绝不会记错。
“你如此确定,那么还真是遗憾。”宗冽云又咧出一个笑,这一次的笑非但不似之前的寒冷,还和煦得宛如春晓,他甚至还好心情地边笑边凑到内里菸丝已被点燃的烟管的烟嘴上深啜一口。
“什么?”鱼桃桃表现得略为困窘。
这不能怪她,是他说的话太难懂了,换作以前,他绝不会像这样把话说得如此高深难明,让她傻傻地苦思他的用意。
“我说的遗憾是,你是个骗子。”
白色的烟雾,随他薄唇一张一合喷吐而出,轻柔的风看准时机,自窗户钻入,成为助力,将那股白烟往她的方向推送。
当烟雾随风而来扑盖在她的脸,她立刻就被熏人的菸味呛得连连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之前有老头在,他不好吞云吐雾,免得又被叨念吸食这种玩意不健康,现下老头消失,他自然是尽他所能地随性起来。
看着她那张在白烟中难受到扭曲的可爱小脸,他的心里竟然莫名升起凌虐的快感,随即朝着她多喷了几口烟雾。
等到他玩得尽兴了,觉得也差不多是时间该把她解决掉。
他正想开口,却见她用一只小手捂住口鼻,另一只举起在空中挥舞,挥散恼人烟雾,然后用那双被烟熏得微微泛红的圆滚大眼看着他,说道:“呜,咳……我不是骗子,我没有说谎!”
她很倔强,也很执拗,她坚持他就是她的丈夫。
既然如此,那他就不怕再跟她说一个足以击碎她美好幻想的事实,“就在你说的一年前,我遇到了意外,事后被聆风楼里的人救回,在那之后,我神智模煳地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大半年,还是几个月前我才休养好身子,得以行动自如。如此,你说我是如何去结识你?又是如何跟你成亲?”
他说的意外就是那对脑残父女想弄残他那一次。
事后他有给他们选择,他们很识时务,选择离开了金乌城,永不出现在他面前,而救他的人,是他们聆风楼的首席舞姬梦桦。
“怎么会?”她不相信,之前他分明都跟她在一起,他说的那些,怎么可能?
“怎么不会?”他满脸讽刺地反问她。
看吧,是谎言就是谎言,只要一对口供就会被拆穿,她说的跟他知道的,分明全都对不上,她竟然还妄想用那种荒唐到极致的谎话占他便宜?
“我……”她一瞬间慌了也乱了,更失去了所有主意。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的会有那么大的出入?
要说认错那也不可能,因为他可是她的枕边人,在过去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里,那么多个日夜他们都朝夕相处,她几乎在一进门就确定是他。
那么最后就还是只剩下一个可能,他不肯认她。可是为什么?
“明白了吗?我根本不可能是你的夫君。”眼看眼前人儿陷入呆傻,站着发怔,他立刻乘胜追击。
实际上只需用脑子想想就明白了。既然他说了不是,那么是她夫君那个就一定另有其人。
是她一直无脑纠缠,只一口咬死眼前的他就是她要寻之人,这样的自取其辱,何必呢?
“你……你刚刚说你遇到了意外,那你受伤了吗?伤在了哪里?让我看看好不好?”鱼桃桃突然这么问。
她原本陷入了慌乱的六神无主,可当她反应过来,她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他说的意外。
他们初识之时他就受了很重的伤,大夫说他应该是从很高的地方掉下来才会受伤。
在他们那样偏僻的小村里就只有一位赤脚大夫,大夫都说像他那样的很难治,更难保能治得好,是她求大夫一定要救他,她还每天求神拜佛,给他用祖传的伤药。
也不知是她的诚心被上苍听见了,还是他们家的祖传膏药有用,他最后仍是好转了起来,还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前前后后也不过才花了两个月时间。
只是,在他治疗伤势的期间,有好几次都出现高烧不退和伤口发炎的状况,害她又忧心又紧张。
她是见过他受伤时的煎熬与难过的,现下听见他遇到意外,她不禁又担心了起来。
她想也不想,也没等他回应就迈步走向他,就在她俯身快要接触到他之时,胸口倏地传来一阵难以忽略的疼痛。
“啊,痛……”她因吃痛而退开,然后定睛一看,这才发现害她疼痛的是他蓦然伸出阻挡她前进的烟管。
他用烟管抵御她的力道太强大,好似直接穿透皮肉,击打在胸腔的骨头,害她在退开半晌之后胸口的位置仍不住泛疼。
而他似乎丝毫不在乎自己是否打痛了她,只是径自面容如霜,眸光泛冷,甚至,用上一股咬牙狠劲,对她说:“别随随便便靠近我,你脏死了。”
“我……”鱼桃桃感觉很是不明所以,但更多的,是从心底疯狂泛涌上来的疼痛。
那股痛来得又快又尖锐,就好似一根又一根尖锐又坚固的刺,又准又狠地戳刺着她的内心,而刺的来源,是他说她很脏……
“该说的我已经说完,不管你还有多少谎言没说,我也不打算奉陪。老头说要你留下,我就让你留下,反正你的那些谎话根本不堪一击,我就等着看,在老头回来对峙之时你还能有多厚颜无耻,现在,门在那边,给我滚出去。”他早就想让她滚离他的视线了。
一直被毫不相识的她夫君,夫君地喊,除了感觉困扰,他还感到恶心,换作脾气再好的人,也会为此失去耐性。
他也并非怕老头才将她留下,横竖老头回去也会跟娘亲提这件事,他只是不想让娘亲为他操心。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很孝顺娘亲的。
反正他这儿的管事足够精明也懂得察言观色,只要她一走出这个门,管事自会为她安排,绝不会再让她碍着他的眼。
他本以为,依她蠢到极致的性情,在被他下令滚蛋之后一定会再傻傻纠缠,为自己辩驳,可他没想到他才说完,她就只是愣了一愣,跟着便转身走了出去,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可她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站在他房门外,仔细思考,自己到底哪里脏?
她知道自己一路风尘仆仆,知道今日自己要进城见他,而昨晚借住的荒废山神庙后有条干净小溪,她有好好为自己梳洗一番,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洗干净了用火烤干。
她低头,抓起衣服一角不住嗅闻,却闻不出半点异味;她举起双手,不住翻来翻去,却翻不出半点污垢,她还是找不到自己有哪里脏。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的是,夫君并不想见到她。
她不想原因,又不想再挨骂,不敢再去烦他,便干脆在他房间门外蹲了下来,小手环抱双臂,缩成一团,继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