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府每个月十五发月例给下人,每三个月加发一匹粗布,得到管事的秦叔那儿领取。
苏有余是因为抵债才送到虎澈手里,未曾打契,所以是没有月例及粗布可领的,不过管珩看她可怜,会私下给她一点银两。
一是为了弥补她,二是让她离开虎府后,至少还能三餐无虞的过上一阵子。
今儿方嬷嬷忙着备料,晚上要弄她拿手的胡辣羊蹄跟三鲜鱼面,没空去秦管事那儿领月例跟粗布,于是让苏有余代她去领。
原主是不能出西院的,但偶尔虎澈不在府里时,方嬷嬷会偷偷带着原主四处走走瞧瞧,所以这虎府她也不算太陌生。
而如今虎澈良心发现转了性,她再也不必偷偷模模地走出西院了。
到秦管事那儿领了方嬷嬷的月例跟一匹粗布,她便沿着原路要回西院。可途中忽然听见琴声,弹得零零落落,引起她的好奇。
她妈妈是出身富裕家庭的千金小姐,自小学琴,求学阶段亦是音乐科系的高材生;她爸爸是个穷小子,但对音乐有着浓厚的兴趣跟天分,求学时,他在一家乐器行半工半读,竟也无师自通地弹了一手好琴,一直以来从事相关工作。
他们两人在一场朋友的婚礼上相遇,虽说是新郎及新娘各自的朋友,彼此并不相识。却在被拱上台合奏一曲〈最浪漫的事〉后,因欣赏对方的琴艺而对彼此生了好感。
他们有着相同的兴趣及梦想,一见如故,可妈妈出身富裕家族,有门第之见,因此不断地反对及阻挠他们的交往。
为了在一起,他们排除万难,扛住压力,在不被祝福的情况下结为连理,然后生下了她,她从呱呱坠地开始就在爸妈爱的琴声中成长,自小便充分展现她在音乐方面的天分,在许多比赛中取得好成绩。
妈妈还在的时候,她总坐在正四手联弹的爸爸妈妈中间,胡闹的乱按琴键,像个小捣蛋,但如今那两双大手及一双小手在黑白键上跳跃飞舞的幸福画面,早已成了遥远的回忆。
苏有余不自觉地循着那弹得乱七八糟的琴声而去,来到一间琴室外,琴室里,有个约莫十二、三岁,身形有点圆润的小姑娘正一脸沮丧又懊恼地弹着古琴。
那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虎家的么女虎湘。
虎湘是庄氏所出,也是虎家唯一的千金,十分受宠,她那葱白似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弹,指法紊乱不流畅,弹出来的琴音实不悦耳。
“不弹了!我不弹了!”大概失去了耐心,她气呼呼地嚷着,还把琴谱往那把古琴上砸。
“唉呀!”一旁的嬷嬷急呼着,“小姐,这琴贵啊!”说着,她赶紧地将琴谱拾起,拍了拍,然后好好地摆在旁边。
“我就是学不会,还要琴做什么?”虎湘使起性子。
嬷嬷叹了一声劝道:“这琴可是夫人从柳大师那儿买来的,矜贵得很,小姐若不想弹也别砸坏了。”
“别说了!我要把它当柴烧了!”虎湘自顾自地说着气话。
听见她说要将古琴当柴烧了,在门外的苏有余忍不住出声劝阻,“小姐,万万不可。”
她不只喜欢音乐,也喜欢乐器。就像许多爱车的男人觉得他们车有灵魂一般,她也认为乐器是有灵魂的。
所以当她发现申敬文就是黑道少主,烧毁妈妈留给她的钢琴的原来根本是他的手下,她才会理智断线,想跟他玉石俱焚……
听见陌生的声音,虎湘跟伺候她的周嬷嬷及丫鬟紫心都转头看着她。
迎上三双眼睛,苏有余微微一顿,嗫嚅地说:“不……不能烧,琴会哭的。”
虎湘微愣,狐疑地道:“妳是谁?”
“我是……”苏有余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自我介绍。
“小姐,”一旁的周嬷嬷悄声地说,“她是大爷院里的人。”
闻言,虎湘眨了眨眼睛,好奇地盯着她、上下打量。
苏有余在虎府半年了,可是虎湘从没见过她,一是因为苏有余行动受限,二则是因为庄氏不让虎湘到西院去,虎湘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关于虎澈在西院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庄氏是不愿让她知道的。
但即使庄氏刻意阻隔那边的事情传到女儿耳里,虎湘还是多少从那些嬷嬷丫鬟的闲聊之中听到一些。
她知道她大哥哥的院里塞着供他打骂的丫鬟,亦听说之前她大哥哥跟丫鬟在西院吃坏肚子,劳动赵大夫来了几趟。
所以虎湘看着苏有余有点困惑,这个丫鬟是她大哥哥院里的人,可看起来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一点都不像是镇日里被主子打骂的丫鬟呀?
虎湘还是孩子心性,对以前只听说过名字,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的苏有余生了兴趣,招呼道:“妳过来。”
苏有余微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周嬷嬷跟她招了招手,“小姐叫妳呢!”
“是!”周嬷嬷一提醒,捧着布的她急忙地上前去,然后规规矩矩地站着。
虎湘注视着她,“妳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奴婢名叫有余。”她说。
“有余?”虎湘问:“年年有余的有余?”
“是。”她从原主的记忆里找出关于自己名字的意义,“奴婢姓苏,而家父每赌必输,便将奴婢取名有余,意指『怎么输都有余』。”
听着,虎湘忍不住笑了出来,接着又眨着充满好奇的眼睛问:“妳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妳说琴会哭,妳从哪听来的?”
毕竟自己擅自开口,说的又是这种像是童话故事一样的话,苏有余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奴婢曾有亲人习琴,他曾说过凡是与人产生情感联结的器具都是有灵的,乐器亦不例外。”
虎湘微微皱起眉头,不以为然,“若是这把泉音有灵,为何我曲不成调?”
泉音?刚才听周嬷嬷说这把琴非常矜贵,看来不假,还有名字呢!
“许是小姐跟泉音的感情还不够深,就像人跟人之间要相处之后会产生感情,感情深厚了就会有默契,小姐跟泉音也是如此。小姐曲不成调,想必泉音也是苦恼的,也许小姐不要急,多花点耐心和泉音相处,去了解泉音的特质,便能慢慢看见成果。”
虎湘刚才的恼怒沮丧在此时慢慢地沉淀了,噘着嘴说:“可我不喜欢弹琴,是娘亲逼着我的。”
如果是没兴趣的话,怎么练习可能都练不好,苏有余不禁问:“小姐喜欢什么呢?”
“都不喜欢。”虎湘孩子气的抱怨着,“我一无是处,绣花不行,书画不行,弹琴不行,下棋不行,插花也不行……娘亲说我这样,日后会寻不到好婆家。”
苏有余一笑,“琴棋书画都是为了陶冶性情,充实生活,不是为了寻个好婆家。”
她这番话真是打中了虎湘的心,顿时有找到知音人的感觉,激动地说:“就是!我最喜欢的就是吃了,可娘亲偏偏就拦着我!”
一旁的周嬷嬷跟紫心听着,都忍俊不住。
虎湘瞪了她们一眼,“妳们可别到我娘跟前去胡说。”
“小姐,”周嬷嬷眼带微笑,轻叹了声,“夫人也是为了您好,再过两年您便及笄,也该议亲了,您若琴棋书画不成,还吃成了糖葫芦,那不是……”
周嬷嬷没把话说完,因为她看见虎湘抿着唇,扁着嘴,眼睛委屈巴巴含着泪。
苏有余见状,有点不忍,赶紧地安慰着她,“小姐绝不是一无是处的,每个人都有自己能发光发热的一面,小姐只是还没找到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谁说吃不能吃出一片天呢?小姐喜欢吃,便可多加钻研,例如食物要如何搭配如何烹调才能不失其美味,又能养生,这些可都是学问呢!”
苏有余的鼓励让虎湘心里宽慰了不少,虽然眼眶里盈着泪光,但嘴角却慢慢地上扬,“妳真这么觉得?”
“是,奴婢是真心这么觉得。”苏有余真诚地说,“不过琴棋书画虽不是日后议亲的必须,却是生命的滋养,小姐不妨试着去喜欢它们、了解它们,让这些风雅之事成为小姐成长的养分。”
听了她这些话,虎湘沉默了一下,然后露出释怀舒坦的表情。
“小姐何其有幸生在虎家,夫人又如此用心栽培,那可是很多寻常人家的女儿求之不得的……”苏有余看着那把名为泉音的古琴,有些感慨地说:“像奴婢,可是一辈子都碰不了这玩意儿。”
闻言,虎湘一脸认真地看着她,“怎么?妳……想学?”
“奴婢确实非常喜欢音律。”她多么希望能再弹钢琴,一次也好。
“那妳陪我去悦乐斋习琴吧!”虎湘说道。
“小姐,”周嬷嬷一惊,“这丫头是大爷院里的人,您不能……”
“为什么不行?”虎湘打断了她,语气任性,“我就想要她陪!”
“小姐,有余她不是寻常的丫鬟,她是……”周嬷嬷尴尬地看了苏有余一眼,吞吞吐吐片刻才找出个含蓄的措辞,“她是……是大爷的人。”
迎上周嬷嬷隐讳的眼神,苏有余明白了。
她是大爷的人——这句话不单纯指她是虎澈院里的丫鬟,同时也表示她不是个清白的姑娘,不宜跟虎湘接触。
也是,谁相信她在西院里只遭到虎澈的毒打及谩骂呢?
虎湘却没有听明白,反而铁了心地想要苏有余陪练,一脸坚定地说:“我跟大哥哥说去!”
“不必了。”
突然,虎澈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琴室里四个人听见他的声音,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
“大哥哥?”
“大爷……”
看着站在琴室门口,脸上带着一抹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微笑的虎澈,四个人都有胆怯,就连刚才说要去跟虎澈要人的虎湘都退缩了。
“妳去吧。”虎澈直视着苏有余,淡淡地说了一句。
“咦?”她瞪大了眼睛,对自己听到的话感到难以置信。
“妳就陪湘儿去习琴吧。”他说得简单,好似让苏有余去学琴的事情理所当然,“横竖院里也没什么事是非妳不可的。”
虎湘一听,喜出望外地道:“大哥哥,是真的吗?可以吗?”
虎澈唇角一勾,“可以。”
这时,江兴急急忙忙地来到琴室门口,“大爷,您怎么还在这儿?主子等着您一起出门呢!”
“知道了。”虎澈微微点头,瞥了因为太震惊而呆若木鸡的苏有余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就跟江兴一同离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苏有余还因为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晕眩,听不到虎湘欢天喜地的声音,只听见自己有点急促的心跳声。
今天管珩和虎澈是要去视察赌坊,虎澈随江兴离开后,一行人便前往富和记。
虎家在开云城拥有十二家赌坊,富和记赌坊便是其中一间。
位于富和记隔壁的当铺富和兴,是由虎泓跟虎淳兄弟俩打理的,不只收各式各样值钱的典当品,就连人都收,除此之外,他们也放印子钱,谋取暴利。
虎澈在管珩陪同下来到富和记视察,未进门,便有个身形瘦削,衣衫褴褛的瘸子边喊着边接近两人。
“大爷!大爷!”
江兴见状,先拦在前头,“做什么?你是谁?”
“是我,是我啊!”那瘸子拨开披散在蜡黄脸上的头发,一脸乞怜讨好的表情。
虎澈见着他的脸,便认出是苏有余的爹。
才多久没见,苏虾便瘸了一条腿,还如此狼狈落魄,连街边乞食的狗都不如。
虎澈微微皱起浓眉,不语地看着他。
“大爷,您认得我吧?”苏虾涎着脸道:“我是有余的阿爹。”
苏虾在富和记输掉闺女后,从此被列为拒绝往来户,不准他再踏进一步。没有别的原因,只因除了烂命,他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可抵押了。
苏虾进不了虎家的十二家赌坊,转而到其他堂口所经营的赌坊赌博,可前阵子因为还不出赌债而被打瘸,流落街头以乞讨维生,今儿在附近游荡,远远地看见虎澈,他便拖着一条腿,拚命地追了过来,想跟虎澈讨几个铜钱。
“大爷,我家有余伺候得还好吗?”苏虾赔着笑脸,讨好兼邀功地说,“那丫头吃苦耐劳,肯定没让大爷您失望吧?”
闻言,虎澈眉心一拢。
“你这个烂赌鬼说的是什么话?你……”管珩想起之前被虎澈打骂得不似人样的苏有余,火气都上来了,“你还是个人吗?”
虎澈性好虐待丫鬟之事,早就不是个新鲜事,苏虾肯定也是知道的,可他还是将清白的闺女送给了虎澈,如今还拿这来邀功?管珩看着他,气得直想狠狠踹他一脚。
“大爷,您看看我这条腿……”苏虾是个无药可救的烂赌鬼,别说什么亲情,就连做人最基本的知耻,他都办不到,根本不把管珩的话放在心上,自顾自的讨好处,“我瘸了,没有人肯给我差事做,我好几天没吃饭了,您能不能看在我家有余的分上,给我几个铜钱裹月复?”
虎澈看着面目可憎的苏虾,沉默不语,脸上也觑不出任何的情绪。
此时,他的脑海里出现苏有余的身影,也忆起苏有余受虐的过往。
她是个做事小心的丫鬟,极少犯错,可他压根儿不管她犯不犯错,只要情绪不稳就打她、骂她、惩罚她,总之她长了那副脸蛋就是个该死的过错。
他醒着的时候,苏有余都得提心吊胆,他睡着的时候,她也无法松懈。
他没把她当人,甚至觉得她连一条狗都不是。
所有残暴可怕的行为,都只是因为苏有余是个纤弱娇小的女子,因为她有着巴掌大的小脸,有双幽黑晶亮的大眼睛,就像那个嘲讽他“不是个男人”的妓子一样。
“大爷?”苏虾看他走神,不禁试探地问,“赏小人几个铜钱吧?”
虎澈回过神,眼底迸射出两道骇人的锐芒,语气却是淡淡,“江兴。”
他手掌一翻,江兴便赶紧地从怀中掏出一串钱。
上回江兴把钱发给小乞儿后,虎澈补了钱给他,他也就习惯多带些铜钱在身上。
苏虾见状眼睛都亮了起来,可来没来得及谢恩,便被虎澈一把掐住脖子。
“呃!”苏虾那瘦弱的身子哪堪健壮有力的他一掐,被他松开脖子时,苏虾身子一软,整个人坐在地上。
一旁的管珩跟江兴见状,都心惊胆跳。
“阿澈?”管珩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道他眼底那彷佛要杀人般的目光让人害怕,那眼神不同于过往的疯狂,而是神志清楚却充满愤怒。
虎澈捏住苏虾的两颊,拇指一按,苏虾便张开了嘴,他将那一串钱往苏虾嘴巴里塞,两只眼睛冷厉得骇人。
苏虾完全无法反抗,只能硬生生地被塞入一串铜钱,快要窒息的感觉让他神情痛苦地发出申吟,“啊……啊……呃!”
虎澈将钱塞进他嘴里后,紧紧地压住他的嘴,让他惊惶恐惧地瞪大眼睛,担心一个不小心就被钱噎死。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见这一幕,都躲得远远的,悄声议论。
虎澈在这开云城是什么样的一号人物,谁都知道,以前他在大街上打砸伤人也是时有所见,早已不足为奇,可一旁的管珩看得出来,他此时的举动不是以往那种突发且疯狂的行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阿澈。”管珩担心出事,小声地提醒着,“行了。”
虎澈嘴唇抿紧,眼中迸射出对苏虾深恶痛绝的锐芒,片刻后,彷佛意识到什么,他猛地甩开苏虾的脸。
苏虾倒在地上,痛苦得眼泛泪光,鼻涕口水直流,半串铜钱露在他喘息的嘴巴外头,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拿。
“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虎澈像是在给苏虾下最后通牒般,语气森冷,“苏有余与你父女情断,从此再无干系。”
语罢,他旋身往富和记走去。
虎澈的膳食向来是由方嬷嬷准备的,可今儿为了感谢虎澈允她陪虎湘去练琴,苏有余准备给他做一道自己的拿手菜——煎蛋面。
她从厨房那儿找到几颗熟得恰到好处的西红柿跟猪肉,再跟方嬷嬷拿了鸡蛋跟面粉,就开始为晚膳备料。
这道煎蛋面是从前住在楼上的张爷爷教她的,从和面发面到擀面,她都可以自己来。
知道虎澈允她陪虎湘出府练琴,方嬷嬷十分惊讶,甚至是难以置信。
自从发生那件事情后,大爷就好像变了个人,除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对有余施虐,还奋发向上,开始跟着舅老爷出门视察手底下的各个产业。
他的“异常”早已成了虎府上上下下闲时的谈资。
看苏有余卖力地擀着面,那专注且认真的脸上还带着一抹愉悦的笑,方嬷嬷内心真是五味杂陈。
有余不再提心吊胆过日子,她自然是为其高兴的,但有时她还是忍不住地想,为什么老天爷不让大爷早点变好?如果他早点变好,有余也不用吃那么多苦头……
“老天爷总算开眼,让妳熬出头了。”方嬷嬷有点感慨地说。
苏有余微顿,对着她一笑,然后再往上一指,“我也不知道老天爷有什么打算,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唉,发生那件事情后,变的人何止是大爷,妳……也不一样了。”方嬷嬷深深地注视着苏有余。
她微顿,有点紧张地问:“我……哪儿不一样了?”
“从前的妳畏畏缩缩的,问妳五句,妳才回一句,也不敢正眼看人,可现在的妳爱笑也爱说话,好像之前经历过的那些苦难都与妳无关。”
苏有余静默了一下,是啊,从前的那些苦难是原主的,确实与她无关。
虽然原主的记忆还在她的脑海里,可是并不那么深刻,她心里有伤,但那伤不是虎澈给的,是申敬文。
“再多苦难都过去了。”她柔和一笑,说得豁达,“再好再坏的事,都会成为过去,追不回也补救不了。”
听着她这番话,方嬷嬷不禁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样豁达的话,哪像是一个受尽折腾跟苦难的十七岁姑娘说的话呢?
“方嬷嬷,这煎蛋面可是我拿手的,待会儿妳也尝尝。”苏有余兴高采烈地道。
方嬷嬷微顿,“有我的份?”
苏有余甜甜一笑,“那是当然。”说着,她熟练又利落地继续着。
方嬷嬷注视着她那愉悦的侧脸,不禁有点出神,反复咀嚼着她的那几句话。
再好再坏的事,都会成为过去,追不回也补救不了……人命也是吧?
傍晚,接到玉卷的通知,知道虎澈回院子了,苏有余这才下面。
没多久,苏有余端着热腾腾的西红柿煎蛋面,从厨房沿着廊道,小心翼翼地往虎澈的屋子走去。
敲门入内,就见玉卷正在伺候虎澈月兑下外袍,她连忙退开,恭恭敬敬地站在门边。
虎澈换好衣裳走出来,有点讶异地看着她,“妳端着什么?”
“面……西红柿煎蛋面,我煮的。”她说。
他露出疑惑的眼神,定定地看着她。
迎上他困惑的目光,苏有余心里一抽,啊,她突然煮面给他吃,是不是勾起他不好的回忆?他该不会怀疑她又想毒害他吧?
“这面没问题的,真的!”她一脸严肃认真。
他微顿,接着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
他对玉卷使了一个眼神,玉卷轻轻点头,将他的外袍往旁边的架子挂好,便走了出去。
虎澈移动脚步,在外间的红梨木方八角桌边坐下,“端过来。”
“是。”苏有余怯怯地上前,将那盛着香喷喷煎蛋面的大碗搁在桌上,再将筷子跟调羹摆在边上。
虎澈看着眼前那一大碗热腾腾又香喷喷的西红柿煎蛋面,再次露出困惑的表情。
见他又一脸狐疑,她小小声地解释,“真的没下毒,是为了感谢大爷您允我陪湘小姐去练琴,才特地做了我拿手的煎蛋面给您吃……”
他瞥了她一眼,“妳拿手的?”
“嗯。”她点头,“是从前邻家的老爷子教我做的。”
“是吗?”他说着,夹起一口面吃进嘴里,咀嚼品味着,若有所思,接着他又拿起调羹舀了一口汤放进嘴里,眉心锁得更深了。
他奇怪的反应让苏有余有些许的不安,“不……不好吃吗?”
他没回答她,自顾自地吃着,让他更迷惑了。
如果不好吃,他应该早把筷子搁下了,可如果好吃,他为何一脸的凝重?
她疑惑地站在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就这么看着看着,直到他将一大碗的面都嗑光了,看着碗底的那树白梅,她眨了眨眼,有些不安,又有些开心,他连汤都喝到一滴不剩呢!
“大爷喜欢吗?”她问。
他搁下调羹跟筷子,拿起一旁的帕子按了按泛着油光的嘴,“喜欢,是……让人怀念的味道。”
“咦?”她微感讶异,“大爷吃过?”
虎澈用闲聊似的语气道:“吃过。虽然用的食材有点不一样,但作法是一样的……妳说是妳邻家的老爷子教妳的?”
“嗯。”她点头,“我小时候常常到处串门子,不是这家吃面,就是那家吃饼,不知不觉地就学了一些家常小菜或家传料理……”
“到处吃,妳还长不好?”虎澈挑眉,语气有点怀疑。
“可……可能我先天不良,后天失调吧?”她自嘲地说。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后天失调是未必,妳近来不也长肉了?瞧妳的脸,都鼓起来了。”
她下意识地模模自己的脸,日子舒服了,能吃能睡,哪能不长肉呢?
“可能是再也不必提心吊胆过日子吧?”话一月兑口,她自己吓了一跳,警觉地看着他,而他脸上或眼底都没有一丝的愠色,只是目光沉静地直视着她。
“抱歉。”他的语气没有激动,也并不沉重,却听得出他的认真,“过去让妳过着非人的日子,我深感歉疚。”
苏有余听得突然一阵心悸,他是真心向她道歉的,他……他眼底有着浓烈深沉的歉意及内疚。
自那件事以后,他虽然一再表明自己为过往对她施暴之事感到懊恼及懊悔,而且也起誓绝不再犯,可她偶尔还是会忧心他突然有一天又变回原来的虎澈,对她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以报复她对他下毒……
可是在这一刻,她完完全全地相信他是真的痛改前非。
因为,在他那深沉的黑眸深处,除了歉疚,还有着……同情。
“都已经过去了,我……我放下了。”苏有余斟酌了一下词汇,“那日我跟大爷中毒,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都算是全新的人了,不是吗?”
虎澈微顿,喃喃地道:“全新的人?也是……”说着,他抬起带笑的眼,深深地注视着她,“妳可真会安慰人。”
苏有余秀眉微蹙,茫然困惑。
“妳安慰湘儿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虎澈以肯定及赞许的眼神看着她,“妳说得很好,好到不可思议。”
好到不可思议?这赞美才真的好到不可思议呢!
苏有余被夸得有点困窘,连忙道:“湘小姐年纪尚轻,少了点耐心,又需要被认同,我可以理解的。”
他似笑非笑,“她年纪尚轻?妳也不过长她三、四岁。”
“各人有各人的经历及造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烦忧。我自幼看过的事情多了,就感觉比小姐年长许多。”当然,更主要的理由是,她前世的年龄就比虎湘大多了,才会不自觉的说“年纪尚轻”。
“湘儿自小衣食无忧,有爹娘爱护,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能有什么烦忧?”
“在别人眼里没有,对当事人而言却不是如此,”她淡淡一笑,“上自皇亲贵胄,下至贩夫走卒,小自三岁的娃儿,老至百岁人瑞,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烦忧,湘小姐自然也有她这年纪的烦忧。”
听苏有余说着这些话,虎澈的眼神中流泄出惊讶及赞许。
他从来不知道,她有这样的见解和成熟,更不知道她能这样侃侃而谈,记忆中的她,明明是个畏缩寡言,甚至看起来有点愚笨的丫头呀!
“我觉得湘小姐也不是不喜欢练琴,而是急于求成,反而没有成果,得不到认可及鼓励,这才不愿意再学。”谈到音乐,苏有余的脸上浮现着愉悦及满足的笑意,“练琴得要心静,急躁不得,心静了才能好好地去认识自己的琴,与之交流共处。练什么都一样,讲求的是『人器合一』。”
她径自说着,突然意识到虎澈没声音了,只见他两只眼睛微微地瞪大,像是她说的这番话惊到他了。
她脸一低,嗫嚅地说:“是奴婢失礼了……”她都忘了自己不过是个身分低微的丫鬟,怎么能够在他面前大放厥词?
“妳学过琴?”他目光严肃地看着她。
原主出身贫穷,三餐不济,怎可能学琴?照理来说,也就不可能对于学琴这件事情有所理解,她真是一提到音乐就忘记其他的事了。
摇摇头,她心虚地说:“不,奴婢不曾……奴婢只是喜欢乐器及音律罢了。”
“光是有颗喜欢的心就成功一半了。”他声音平静且温暖,“不仅仅是陪练,妳也去学琴吧!”
她心头一震,惊愕得瞪着眼睛,“什……什么?”
“本是让妳去陪练的,但如若妳喜欢,也去学吧!”
她不可置信,“真……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学?”老天爷啊,她都快感动到哭了。
“我会着人去帮妳缴束修,妳就先学一阵子吧!”他兴味地注视着已经惊喜到眼眶盈泪的她,“妳若能弹好一首完整的曲子,我就给妳买把琴。”
听到这儿,苏有余已经开心到说不出话来。
这怎么可能呢?她只是一个身分卑微的丫鬟,还曾经是他的出气包,可如今他要让她跟着他的小妹去学琴?这是什么样的好运?
欣喜之后,苏有余很快就想到了现实问题,犹豫地问:“可这件事未免不符规矩,若是老爷或夫人知道了……”
“这府里的事,我虽不是件件都能做主,但送丫鬟去学琴这等小事,我还拿得定主意。”他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这算是我欠妳的。”
这是他第三次模她的头,每多一次,她的心脏就越紧缩,像是被用力地捏着一样……很痛,可她不讨厌这种感觉。
抬起眼,苏有余看着眼前曾经虐打过原主的可怕男人,心里再也没有纠结。
许是人真的会变,也或许真是神迹……现在的虎澈真真切切已不是昔日的那个虎澈了,就像她一样,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苏有余了。
咦?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钻进苏有余的脑子里,教她忍不住瞪大眼睛看着他。
一个人真能说变就变吗?
方嬷嬷说她跟从前的苏有余不一样,是因为她确实不是原主,那么他呢?
会不会他彻底的变了一个人,不是改邪归正,而是因为真正的虎澈早就死了,而今在这具躯壳里的人是另一个灵魂?
想起他每一次做都让她心悸的模头动作,苏有余的心猛地一颤。
不会吧?难道……申敬文跟她同时穿越,成了虎澈跟苏有余?
不不不,天底下哪有这么离奇巧合的事情!
“怎么又看着我出神了?”见她两眼发直地望着自己,虎澈调侃道。
她猛地回神,窘迫地红了脸,“没、没有……我先去帮方嬷嬷收拾厨房了。”
为什么他那深邃的、注视着她的眼神,总让她心慌慌的?
那种心慌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疑虑,不是因为不安,而是……可恶,她的脑袋一定让他模得有些不正常了。
苏有余赶紧地抓起碗筷,旋身就要往屋外走,可一个转身,脚尖歪了下,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便往前扑去。
见状,虎澈疾如闪电地起身向前,伸出手抱住了她。
原以为自己会扑倒在地的她,惊慌地瞪大了眼睛,紧接着意识到,她没跌倒,因为虎澈自她身后捞住了她,而且那两只大手就不偏不倚的按在她胸脯上。
本来没惊叫出声的她,这时才又惊又羞地叫了一声,“啊!”
虎澈察觉到自己的手按在了不对的地方,心头一震,赶紧地将手移到她肩头上。
“小心脚下,冒冒失失的。”他尴尬极了,但还是力持镇定。
她不敢转头看他,只是偷偷地倒抽一口气,结结巴巴的说:“是……是的,我先出去了。”说完,她低着头,懊恼羞赧地跑了出去。
虎澈杵在那儿不动,有片刻忘了要呼吸,直到他意识到身体居然因为刚刚的亲密接触有了反应。
“不是吧……”他低头看了看,有点哭笑不得地喃喃自语,“原来是心理障碍,不是生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