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机灵,婧舒吓醒了,她瞪大眼睛,看着依旧沉睡的席隽。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她亲自下的诅咒、她被月光穿透身子,死了,死后魂魄不离,她在他身旁张大双眼看着他的悲剧。
他成为名留青史的帝君,他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再没人可以掣肘,他想要怎样便怎样,但是他不快乐。
他终于死去,却在另一个男人身上重生,带着前世的记忆走过漫长一生。
然后死去、重生,再死、再重生,每一世他都有钱有权,都能为所欲为,但他依旧是那个不快乐的李清,不管重生过几回合。
他开始害怕了,害怕这样无止境地活着,一世一世接着一世,他试着求死,他想尽办法遗忘,但是诅咒杜绝了他的想望。
孤独寂寥索然无味的生存带给他极大恐惧,反覆轮回终于让他学会,巨大的权势财富无法带来快乐。
才不是什么“也臧大师”,那是地藏王菩萨。
菩萨的开释,他试着还尽李清留下的负债,人情债、钱财债、性命债……在付出的过程中,他虽寂寞却不再感觉生存让人喘不过气,他开始行善积德,当别人因为他的善举改变命运,让他开始懂得何谓快乐。
地藏王菩萨不只对他开释,也开释了她。
祂悲悯地看着她,问:“诅咒困他千百年也同样困住你,何苦来哉?”
是啊,她始终在他身旁,她在诅咒他的同时也诅咒了自己,他不快乐,她亦然,他寂寞,她亦是。
她与他拥有无法分割的相同痛苦。
菩萨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慈悲道:“不对,你比他更痛苦,诅咒他的同时你也会得到反噬。”
她问:“凭什么?做错事的是他。”
“但他已经偿清债务,他行善助人,许多人因为他得到善果。”
而她除了默默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什么都没有做?
但还是不甘心啊,她咬牙问:“他欠我的没还。”
菩萨模模她的头,轻声道:“你愿意让他偿还吗?”
她停顿很久,看着那一世成为医者的他正在为伤者止血,许久后回答,“我要!”
“好吧,他将会偿还你,直到你觉得够了。”
然后她重新为人,出生长大,遇见他却不记得他,但他总能找到她并且爱上她,他为她付出所有,倾尽全力追求,可惜她总是早夭。
死后的她重新来到他身旁,看着他的无奈与哀愁,然后想起所有的事。
一次又一次,她成为梁春儿、姜雨芳、萧芳、徐燕、周璇、娇娇……
终于明白何谓“反噬”,她永远早死、永远与爱情失之交臂,她不放过他的同时也无法放过自己。
在他一次次的付出后,她终于学会放下、学会割舍、学会……珍惜。
她原谅他了,成为鬼魂的她在他耳边轻道:“都过去了吧,我不再恨你。”
她以为仇恨结束的他们再无干系,以为他们将各自奔赴前程,没想到她成为柳婧舒、他成席隽,然后一个个的梦境写下他们的过往。
所以轻握他的手,轻贴在自己颊边,她问:“诅咒终止,此生我们该有一个完美结局了对吧?我们要一起走完这辈子对吧?你不能抛下我、你要充分表达认错的诚意对吧?”
她一句问过一句,却发现他的掌心在她的脸上一寸寸冷却、僵硬,他胸口微微的起伏渐渐平息,他死去……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席隽,怎么可以?不该这样的啊……
她嘶哑问:“为什么?我原谅你了啊,原谅还不够吗?那还要怎样?是你生气了吗?你生气我折磨你太久,所以痛恨我?好吧好吧,你恨我吧,你活着折磨我好不好,你起来欺负我好不好,我通通受着……席隽,你醒醒,你不要死!我在这里等着,等你欺凌我、等着受你的委屈,我保证甘之如饴……”
但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他死了,彻底离开了……
这算什么?又是反噬吗?死亡于他是解月兑,所以他决定用死亡来折磨她?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换个方法可不可以……
他听不见她的声音,冰冷的身体冰冷地回应了她的问题。
阴风起,雷鸣闪电交加,像那个施下诅咒的夜晚,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际落下,从窗桥钻入,穿透他的身子……
看着太熟悉的场景,她喘着粗重的大气,怒道:“非要这样才叫有始有终吗?”
松开他的手,婧舒冲到外面,任由瓢泼大雨湿透全身,她仰头放声大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认错啊,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行不行!要我怎样都可以,但求求您不要让他死好不好,求求您……”
石铆被她的喊声叫来,见状心知情况不对,连忙冲进屋里,看着脸色灰白再无生息的爷,一个踉跄站不住……
下一刻,婧舒冲进厨房抓起菜刀奔回床边,眼看她就要往腕间割去,一个激灵,石铆连忙制住她。“柳姑娘,你要做什么?”
“放开我,我要救他,我的血可以救命。”
“爷已经死了!”
“他不能死,他答应要回来娶我,我们不可以是这种结局,不可以,听到了吗?不可以……我不要悲剧……”
席隽送回侯府办丧事,婧舒没去,因为身分。
席定国虽无多话,却摆明不要她这个媳妇,他道:“若柳姑娘是隽儿心悦之人,他定不舍姑娘一世孤寡,柳姑娘还是另觅良人。”
无妨啊,她从没想过侯府的富贵荣华,守寡这种事,不一定非要在侯府才能做,心定了,情便也定了。
没去奔丧,她在兰芷院一针一线缝着衣服,那是给席隽的,是她亲口答应的,以后就这样吧,思念他的时候便做一套衣服,便在脑海里复习他那张不够好看的脸。
“姊姊,王爷想见你。”秧秧轻扯她的衣袖。
此话已经提过数次,秧秧和瑛哥儿轮番过来请,但婧舒没有心情应付。
听说柳媛舒还在景新院伺候,自己走这一趟不晓得会闹出什么事,只是客居王府她无心惹事。
何况心那么伤、那么痛,哪还有余力应付其他。
“王爷说,有一件事是关于隽哥哥的,他必须告诉你。”
席隽有话要传给她吗?
见婧舒不语,秧秧又道:“王爷让我同姊姊说两个名字。”
“哪两个名字?”
“也臧大师和越清禾。”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心头震惊,席隽不会也不该把这些事告诉旁人,所以……他想透过江呈勳告诉自己什么?
想也不想,她起身道:“走吧,我去见王爷。”
推开门,江呈勳半躺在床边,无聊地把玩着帷帘上的流苏。
不久前梁铮刚来过,他说:“我已经调查清楚,此事确实出自三皇弟手笔,对不起,现在我无法动手,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保证会让他付出代价,你的伤、阿隽的命,需要有人来清偿。”
梁铮悲愤的神态历历在目,过去总觉得天家人真诚缺货,没想到他还有几分赤诚之心,但愿日后他登基为帝还能保有此心。
这次差事办得极好,皇帝下旨封赏,忠勇侯提了爵位成为忠勇公,但席定国身边就剩涓涓一个女儿,又无法再生育子嗣,这爵位提不提还真没啥鸟用,倒是金银珠宝送上好几车。
恭王府也赏赐不少,但江呈勳的爵位是不可能再往上提了。
倒是皇上把席隽三品散骑常侍的差事给了他,许是不相信梁铮所言,想亲眼见证他有几分本事吧,也或许只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
无所谓的,他对这种事压根就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婧舒……
“王爷,柳姑娘到了。”
闻声,江呈勳立刻坐起来,这一坐伤口扯动,痛得他龇牙咧嘴。
“快快有请。”
王爷扬声喊,那声嗓大得不像病人,连站在门外的婧舒听见了。
她在侍卫的恭请之下进入王爷房间,然尚未走到床边,仅仅是目光相接那刻,她愣住了。
心脏陡然增添速度,呼吸变得喘促,她在发抖、她全身起鸡皮疙瘩,她不确定,但直觉告诉她……是的……
眼眶瞬间翻红,她瞠大双眼死命盯着江呈勳的眼睛,慢慢地一步步上前,她吞下哽咽,抹去眼底湿气,她需要确认。
她一句话都没说,但他却明白,婧舒认出他了?这一定是心灵契合。
过去几天,他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想对她说,他想要试着用各种角度切入,让她不至于太惶恐,他甚至没有把握能够说服她,但是……她晓得了。
婧舒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当她终于走到他面前时,再次咽下哽咽。
“你是席隽?夏侯渊?秋鹏、阿乔……”在她喊过许多名字之后,她缓缓吐出两个字。“……李清。”
后脑处一阵发麻,这已经不仅仅是心灵契合可以解释得通,但这时候什么解释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他面带微笑,向她展开双臂。
还需要考虑吗?不必的,失而复得已是天地间最大的幸运,她只想感激上苍的原宥,只想感激诅咒终于解月兑,她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圈住他的腰。
痛!伤口牵动,他紧紧咬牙。
但他也笑得满面幸福,感谢老天终于停止惩罚,感激老天终于把爱情还给他,他有满腔满月复的谢意想要传达。
他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他们在这个拥抱中,一点一点证实彼此的存在。
时间慢慢过去,阳光透入窗桥,在地上投下光束,无数的灰尘在光束中飞舞,他们都看见了,却也都不在乎。
“你怎么会知道?”一个没头没尾的问句,但是她能听懂。
“我想起来了,想起我的前世今生,想起晰晰的哀愁。『也臧』添土加草,大师不是旁人而是地藏王菩萨,祂心慈,特来渡化我们这两个蠢人。”
一段爱情纠结千年,还有人能够比他们更蠢?
“你什么时候见过也臧大师?”
“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那个咒语诅咒的不仅仅是你,也困住了我……”她娓娓道来千年经历。
“所以你看见我做的每件事。”
“是,我看见族人被诬陷,有人群起放火烧山时,是你领着他们遁逃。”
他笑答,“对,我为他们又做了一回皇帝。”
“我看见了。”他早已不耐烦当皇帝,他对权势地位已经失去感觉,他甚至觉得政治令人厌恶,但是他为了她的族人,再当了一次皇上。
天下人都以为是族人助他上位,殊不知是他刻意传出的谣言,让百姓以为他们是天人降世。
登基后,他从族人当中选出国师,予以至高无上的位置,从此世人不再以诡谲目光看待族人,也因为他将族人带出山林,让他们与百姓通婚,他们不再是特殊的存在。
“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那些冤亲债主都怀着满足重新投胎了。”
“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江呈勳失笑,好像什么话都不必再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能够找到我、认出我?”
“因为你身上有一股只有我闻得到,旁人却闻不到的玉兰香,并且你的右方锁骨有一朵红莲胎记。所以在『夕霞居』我一眼就认定你,可惜你被江呈勳的容貌吸引,没多看我一眼。”
讲到江呈勳时,他指指自己的脸,惹得她弯眉笑开。
“美貌只是一种别人对自己的肯定,没那么重要的。”
“我是俗人,需要这种肯定,但是你没有肯定我。”他指控。
“喜欢美好的人事物是天性,但懂得欣赏美好的内在则是一种学习,肤浅的我不懂得一眼找到你的好,但成熟的我与你相处后学会欣赏你,甚至喜欢你、爱上你,你有多么美好的内在啊,你像块暖玉,虽然不如宝石般耀眼,却有丰富底蕴,让人想要用一辈子去了解、去挖掘。”她卯足劲夸奖、放出一堆彩虹屁,招惹得他的桃花眼上开出朵朵桃花儿。
“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
“跟我娘学的。”
听见她提及娘亲,他说道:“当年我曾经见过你母亲。”
“我知道,你是那个说书人,而我的母亲是那个小女童,她对你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该放下。』而你说放下是你终于开始心疼自己,你不愿意心疼自己,你说老天爷要让你体认自私的谬误……”捧住他的脸,她认真对他说:“你不是自私,是从来没有人教会你爱,你以为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势才能弭平童年的伤痛、才能让自己不再害怕,你拼尽力气往上爬……”
他接下她的话。“到头来,想得到的都到手了,我却不快乐。能带给我心平和满足的,只有清和宫那株玉兰,只有里头的一桌一椅,只有那个已经不存在的女子,以及她留给我的……满满记忆。”
她都知道的,他坐在她的椅子上,不知道想起什么似的傻笑着,他躺在她的床上,翻来翻去滚个不停,几十岁的老头子了却笑得像个孩子,只是他总是笑着笑着泪水便翻出眼眶,笑着笑着便苦涩盈满脸庞……
“在你还不是皇帝的时候,你常带我飞上树梢头看星星,记得吗?”她问。
“记得,风把你的头发弄乱,但乱了我心的不是头发,是你笑得乱七八糟的笑容。”要是早点知道,心痒痒的感觉就是爱,会有多好?
“我们很无聊,总是玩着我跑你追的游戏,像个孩子似的。”
当上皇帝后,他的笑总是带着某种目的,再也不是纯粹的开心。
“很无聊,却也是李清一生中最开心的光阴。我们抓鱼烤着吃,后来御膳房做得再精致的鱼,都没有我们烤的好吃。”
“烧焦了还好吃?”黑糊糊的鱼啊,整条鱼找不出三两口能吃的,但就两口也是他一口、她一口,他们合力吃掉。
真的是“合力”,他们合力做过好多事,他们是再有默契不过的两个人,要不,怎能成就一场江山?
“非常好吃,也许是因为那个下午有鱼、有山有水,而且你就在我身边。”
那时候他不懂得爱情,只觉得和她在一起很惬意,后来她带给他的帮助远远胜过惬意,于是他便忘记,于自己,她的价值不仅仅是“有用”而已。
直到失去了,直到坐在高堂上,直到手中握紧各方势力,却突然发现没有她的龙椅……无味且无趣。
说到那年,他和她都笑了,笑得很快乐、很开心,彷佛那些个午后又回到他们身边。
“告诉你一个秘密。”婧舒道。
“什么秘密?”
“我娘来自数百年后,她留给我的话本、书册,通通是来自数百年后的智慧。”她是从母亲留下的手札里推断出来的,这些东西除了她再没人看过了。
“有那样的智慧,她竟没替自己争取到好光景?”
“她是心悦父亲的,因为喜欢,愿为柳家竭尽心力,父亲并没有辜负母亲,只是老天爷给她的时间有限,否则她一定能混得风生水起。”
“每个人终归有自己的去处。”
“嗯,那江呈勳呢?”他回来了,江呈勳却走了。
“也许下一世,他会有更好的人生。”再不需要当这个被压抑得无法呼吸的王爷,他是不是如释重负了?
“希望。”
“等我好起来之后,我亲自上柳家求婚。”
“恭王迎娶小民女?你在说笑吗,皇上能够同意。”
“皇上不只同意,还会欢欢喜喜、大张旗鼓的同意。”肯定还会编传出一段情爱佳话,把他们的感情传得天下皆知。
“为什么?”
“我这可是『示弱』,不找有权有势的岳家,只娶秀才之女,足见我这人多么天真率性、毫无野心。”
“但我爹娘那里有我和席隽的婚书。”
“旁的困难,偷一张婚书难吗?王府养一堆人,可不是吃白饭的。”更别说那些玄字辈的隐卫,此时他无比庆幸在离京之前让他们奉婧舒为主子。
“媛舒呢?她打定主意要入王府后院,听说还是王爷亲口应允的。”
“这点她倒没说谎,呈勳想与我当连襟……见鬼的连襟,他傻了!”
“如果知道我要嫁给恭王爷,常氏肯定不会点头答应,就算你以身分压人,说不得还要逼着你买一送一。”常氏要是不想办法拿捏一二就不是她了。
“那么我去求皇上赐婚,嫌脑袋多余的话,常氏大可以试试抗旨。”到时他会给她拍掌鼓励,为她的勇气喝采。
“涓涓呢?我同她说过要当她的嫂嫂。”
所以她打定主意要为自己守寡?没喝酒他却微醺了。“看你瘦成什么样子,现在你什么都别想,只要负责好吃好睡、把肉给养回来,剩下的事,通通交给我。”
“好。”她笑着点头。
“应了便要马上做,所以现在……陪我睡一下?”
“好,我再重承诺不过。”
她除去鞋子躺到他身旁,搂住他的腰,把脸窝进他怀里面。
她已经很多天没法好好睡觉了,松下这口气后,她才发现自己疲惫到极点,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她就熟睡。
看着她的睡颜,他轻轻笑开,闭上眼睛也睡了。
他又梦到那年,那年夏天好热……蝉在树上叫得热烈无比。
“阿清,它们这么吵,吵得我睡不着。”
他的大掌轻轻压住她的耳朵,问:“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并没有。”她摇头。
他把她的头揽进怀里,长手臂将她裹紧,闭着眼睛问:“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她笑问:“阿清,这么吵、你为什么还能够睡着?”
他说:“不吵啊,因为我听得懂它们在说什么?”
“哦?它们说什么?”
“它们在说晰晰喜欢阿清。”
一听,她笑开颜低声说:“它们说的对。”
然后,蝉鸣入耳不再感觉吵嚷。
然后很多很多年,他不许太监把蝉黏下来,所有的蝉全都聚到清和宫。
然后他在每年夏至,在蝉鸣声中安慰自己……晰晰喜欢阿清……
席隽出殡那天,江呈勳领着婧舒、秧秧和瑛哥儿去了忠勇公府。
看着突然然老了十岁的席定国和突然长大的涓涓,心里都有几分难受。
出殡时,白发人不送黑发人,是涓涓亲自送哥哥入坟,是她在哥哥坟前行礼如仪,是她对着哥哥说:“哥哥放心,有我在,席家不会倒。”
她明明伤心,却半滴泪水都没掉,她明明害怕,却挺直背脊、强装勇敢,她的表现让所有人都竖起大拇指。
回程,婧舒一路牵着她的手,瑛哥儿和秧秧陪在她左右。
“姊姊不当我嫂嫂了,对吗?”涓涓问。
江呈勳一本正经接话。“阿隽重伤时托付本王,让我娶柳姑娘为妻,并将席姑娘视为亲女,我承诺他了,我会用尽全力护你们周全。”
涓涓讶异地望向江呈勳,濒死让王爷改变了?他以前根本不会搭理孩子们。
“所以姊姊要当王妃吗?”
婧舒低头,狠狠咬住下唇,她逼自己态度凝重。“这是你哥哥的遗愿,我定会帮他完成,我绝不会让他死不瞑目。”
涓涓犹豫半晌问:“那姊姊还会疼我吗?”
“当然会,我会继续陪你长大,继续给你讲故事,会像过去那样心疼你、照顾你。”
听她这么说,涓涓终于放下心。“姊姊心疼我就好,不必陪我,现在我要花更多时间陪爹爹,爹爹只剩下我了。”
听见这话,江呈勳忍不住心疼地搂住她。“涓涓是个好孩子。”
回府后,二仃人来到书房前,涓涓敲门走进去,看着双眼通红的父亲,得而复失的心痛让他夜不能成寐,整个人变得苍白而憔悴。
她握住父亲的手,坚定道:“爹爹别伤心,席府有我呢,我会好好撑着。”
这话多教人鼻酸,她只是个小丫头啊……席定国展臂,将她抱上膝间,他苦笑道:“爹还不老,还能撑得起这个家,爹会护你疼你,不再让你受委屈。”
“可爹爹受委屈了。”姊姊说过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她伸出小小的手心,抹去爹爹纵横老泪。
“爹爹觉得愧对祖先,断却席家香火。”
香火?涓涓懂的,岳君华总是口口声声说席庆是席家唯一的香火,所以……席家需要一个男孩,对吧?“爹爹,女儿不能当香火吗?”
“傻孩子,当然不行。”
“没有其他办法可以想吗?”姊姊说了,遇事不要急着解决情绪,要冷静下来才能顺利解决事情。
看着女儿认真的目光,他笑了。“可以啊,以后爹爹给你找个赘婿,生下席家孙子,就能够延续香火。”
“赘婿是什么?”
“赘婿和女婿差不多,但以后要住在咱们家,生的孩子要姓席。”
“就这样吗?”
“就这样。”
“那我懂了,我会解决的。”她的表情沉稳得像个大人似的,看得席定国想笑,心想,也许女儿真的能撑起席家。“爹爹,江叔叔和柳姊姊想同您说话。”
收拾起哀伤,席定国道:“你去请他们进来。”
跳下父亲膝头,她走到外头传话,不久江呈勳和婧舒进屋。
留在门外,涓涓的目光在瑛哥儿和秧秧中间流转,片刻后问:“你们,谁要给我当赘婿?”
“赘婿是什么?和女婿一样吗?”瑛哥儿问。
“差不多,但是要住在我家,生的孩子要姓席。”她认真回答。
秧秧心想,所以当了赘婿他就是涓涓的丈夫?住在哪里无所谓,反正他也不想回谢家,而且忠勇公府看起来挺大、挺不错,搬过来也行啊,至于生孩子……那是女人家的事儿,更没关系了。
瑛哥儿没想那么多,只记得姊姊说涓涓很可怜,需要人陪伴。
他很厉害的,马步已经可以蹲两刻钟,他不只能陪伴涓涓还可以保护她啊。
于是秧秧举手说:“我要、我要。”
于是瑛哥儿也说:“我要、我要。”
于是看着两个“热心人士”,涓涓难以下决定,只好说:“你们猜拳吧,赢的当。”
然后剪刀石头布,两个小小男孩为了争取赘婿宝座都卯足力气,一回两回三回,三战两胜,秧秧赢了!
涓涓拉起秧秧的手,准备进屋禀告父亲,赘婿人选已经择定,但是看见瑛哥儿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外面,便也牵起他三个人一起进屋。这边话刚谈完,那边三个小孩气势汹汹进屋。
涓涓带着秧秧、瑛哥儿走到父亲跟前,先拉起秧秧的手。“爹爹,我找到赘婿了,他是正取。”再拉拉瑛哥儿。“他是备取。”
拿恭王府的小世子当备取赘婿?忠勇公额头汗水不停往外冒,他可没那么大的脸……
接到圣旨当天,柳媛舒扯着常氏哭嚎不止,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要嫁给王爷的明明是自己啊,怎么会变成姊姊?皇帝是不是赐错婚了?
她吼叫大闹,非要爹爹上王府问个明白。
柳知学不肯,她上吊了两回却都没把自己弄死,直到柳知学再也受不了了,拿把刀子给她,道:“去死吧,你这样闹,事情传到皇帝耳里,一个抗旨罪名会让全家都掉脑袋,你一个人死总好过全家陪你死。”
看着那把亮晃晃的刀子,柳媛舒哪还敢胡闹,但吵不了亲爹,她就拉扯上亲娘。
婧舒和席隽可是有婚书的,一女不事二夫,婧舒要是有点脸就该替席隽守望门寡。
常氏自觉占理,便打算翻出婚书去王府闹,没想到整个家都快翻烂了,硬是翻不到那纸婚书。
但心有不甘,就算找不到婚书,常氏还是带着柳媛舒上王府闹去。
她们质问婧舒用了什么手段,怎能死了个状元未婚夫又立刻攀上王爷?
婧舒没办法和她们说理,无奈道:“是皇上的主意,如果有二话、你们去找皇上论理去。”
她们哪敢?只能退而求其次。
婧舒没有料错,她们果然打着买一送一的主意,非要让柳媛舒进王府,她深信以自己的容貌,定能让婧舒乖乖退居二线。
这时江呈勳出面了,一见面就道:“倘若你乖点,本王倒是可以帮你相看几个青年才俊,但……既然你对本王如此执着,也行,等婧舒嫁进王府,你便入府为妾吧!”
听见此话,柳媛舒兴奋不已。“王爷此话可当真,上回您骗了媛舒,这回……您得立下誓言,万万不能再教媛舒空欢喜一场。”
“行!本王立誓,待婧舒嫁进王府后,定会迎柳媛舒为妾,同时本王也发誓,柳媛舒入府三个月之内,定教她死无全屍!”最后一句,口气冷冽得让人寒毛根根竖起,与此同时,他抽出腰间长剑往桌上一砍,轰地!
一张圆桌变成两张,倒在地上。“如有违此誓,江呈勳必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
这、这、这……誓言,柳媛舒吓得连哭都不敢了,她频频后退,直到退出房门外,转身就跑,彷佛有恶鬼在背后追似的,常氏见状也跟着拔腿跑,难得的是年纪一把了,她竟然没跑输女儿。
从此之后这对母女每次看见王爷,全身上下便抖个不停,像得了重病似的。
这下子王府彻底安静了。
白天江呈勳、席定国上朝,涓涓便到恭王府和秧秧、瑛哥儿跟着师父读书,跟着婧舒学打理家务,下朝后席定国会绕到王府吃顿比外头饭馆滋味更好的饭菜,再领着女儿回府。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来到成亲的日子,婧舒提早几日回到三户村,有礼部的人接手婚礼,柳家里里外外一片簇新。
夜里,柳知学来到女儿房中。
婧舒落落大方道:“爹来了,我恰好有事想与爹爹说说。”
柳知学有些局促,他自知不是个好父亲,他性格怯懦、畏惧纷争,这些年着实让女儿吃了不少苦头。
婧舒看出父亲的困窘,从匣子里掏出几张地契,道:“听说席公子给的二两金子,爹爹一直把在手里,没教继母和媛舒给挥霍了?”
“多少还是有一点,但不多。”
“既然如此,我便敢将这些交给爹爹。这是我在王府赚的月银,还有抄书挣的钱,另外有一部分是跟王爷借的,我总共买下五十亩地租赁与人,如果爹爹能够守住这笔田产,别恣意挥霍,家里的生活应该不虞匮乏。”
“婧舒,你这……”他没想到,女儿要出嫁了还处处为这个家打算。
“爹爹自是明白,我与王爷本就无名无分,王爷不过是受了席公子临终托嘱,才会迎我入府,予旧友一个交代。我自认出身卑微,日后想在王府占得一席之地颇为困难,为不落人口实,我不会取王府之财资助娘家,因此这笔田产,爹爹要分外珍惜。”
“爹爹会的,一定会的。”
婧舒又道:“我已求得王爷金口,他愿意送爹爹和宇儿进贞和书院,如果爹爹对仕途仍有想法,就再试一次吧。”
听见这话,柳知学眼底冒出泪花,婧舒和她娘一样,方方面面都替他设想周到,他怎能不感恩?
父女对话时门口一阵骚动,两人转头,就见常氏和柳媛舒推推挤挤地进了门。
常氏看女儿一眼,鼓起勇气道:“婧儿,你瞧瞧王府送来的聘礼……”
“你管那做啥?有礼部的人看着,丢不了。”柳知学道。
常氏被堵了口,柳媛舒不满,再度推推母亲。
常氏只好磕磕巴巴地说:“日后嫁进王府,婧儿要啥没有?聘礼上那两副头面,不如就给你妹妹,就当全了你们姊妹之情,也免得外头说你尖酸小气。”
听见这话婧舒忍不住气笑了,要东西要得如此理直气壮,真当她欠她们的?她可以给,却不想给。
婧舒淡淡一笑,回答,“母亲和妹妹想要就自己去拿吧,但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那是皇上御赐的,有那个胆子要也得有那个命用,别今儿个左手刚拿,明儿个头颅就落在午门上,还得爹爹去收屍,到时……爹爹也别慌,女儿定会给您物色一个贤良淑德、温良恭俭的好女子,为咱们柳家开枝散叶。”
“柳婧舒,你太过分了!”柳媛舒往她的鼻子一指。
“再大声点,王大人应该还没睡着,我得去问问清楚污辱皇亲是什么罪?”
这话气得常氏母女胸口一上一下,喘息不定。
此刻婧舒还真感激自己的先见之明,原本王爷还想把宅子地窖里的东西全搬出来给她当嫁妆充场面呢,是她极力阻止道:“生活是自己过的,干么在意旁人目光?”
幸好拦下了,要不这母女的心还不知得膨胀得多彻底,见两人犹自不甘心,许是还想着这门亲事该落在柳媛舒头上吧。
真不理解她们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怎会相信她们想如何,所有人就得乖乖受着?
“也好,趁今天我把话给说明白了,我并不在乎旁人怎么说,明儿个婚礼,你们要不要出现我都无所谓,但日后你们别再往王府踏上一步,我不乐意见到你们。”
意思是连半点光都不让沾?哪有这样的女儿?早知如此,她年纪小时就该一把掐死。
“柳婧舒,飞上枝头就不要娘家了?数典忘祖的家伙。”
“我的娘家只有我爹,其余皆是闲杂人等。我不认你们?答对了,我确实不愿意认。放诸天下,谁会认拿女儿换钱的歹心继母,谁会认想抢姊夫的恶毒妹妹,往后你们要是敢靠近王府半步,见一回打一次,我会让你们记取足够教训。”
“好,飞上高枝了是不?没关系,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便不怕丢面子。”
婧舒冷笑,都这景况了常氏还妄想拿捏她?过去不行,未来更没门儿。
“够了!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柳知学往桌面一拍,懦弱的他终于硬气一回。“谁敢在背后说婧舒的坏话,就别怪我翻脸无情。常氏,如果你有更好的去处,我便也不留你,媛儿,你以后甭出门了,留在家里好好打理家务,爹自会替你觅个好夫婿,若是再惹事,那么就自求多福。”说完,他把妻女推出婧舒房间,半句闲话都不让她们说。“婧儿早点休息,明儿个很累的。”他出去后顺手把门带上。
婧舒叹气,有这母女俩在,柳家能够平静吗?
希望父亲和宇儿去书院后情况会好些,如果她们非要上王府,那么等着吧,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躺上床,留在娘家的最后一天,婧舒心里没有太多起伏,满脑子想的是过去千年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以及她的娘亲……
那抹来自未来的灵魂,如今去了哪里,是否事事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