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青试着整理出头绪,她想得太专心,以至于过马路时没注意到一辆ubereat外送机车闯红灯,幸好裴青警觉,将她拉住,险险躲开速度飞快的摩托车。
吱……
长长的煞车声后,外送人员转头看亦青。她……动作很奇怪欸?不过,没事就好,转动把手,他扬长而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亦青在马路中间站定,不前不后。
“没事了。”他对亦青一笑,拉她过马路。
“哥,我想去监狱见宋唯嘉。”
“好,我陪你去。”
“谢谢哥。”
“我们一定会找到答案的。”
他成功地鼓舞了她,咧唇笑开。她点头道:“对,我们一定会。”
他们买了油漆回家,把亦青房间的涂鸦墙给刷过两遍,他们一面刷墙一面说话,好像回到那年,那段年轻的无忧岁月。
这些年来,她一直在追求那份平淡的幸福,可惜无论多努力,幸福都离她好远。
亦青问:“哥,你觉得我妈美吗?”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女人。”裴青真心实意。
“你觉得我爸帅吗?”
“路爸长得……很威武。”
“说实话吧,哥觉得我爸长得像黑熊,他和妈妈在一起,是美女与野兽的组合。”
“不管什么组合,两人在一起过得舒心惬意就行,旁人没有置喙的权利。”
“但世俗人总有世俗想法。过去我想不通,为什么妈妈美丽温柔,女乃女乃却不喜欢?女乃女乃反对妈妈,反对得很彻底,我记得小时候过年,爸带我和妈妈回去,女乃女乃竟把我们赶出门外,之后过年爸都是一个人回去的。
“直到偷听到邵爸和妈的对话,我才晓得以前他们有一段感情、一个儿子,哥,你说,女乃女乃是不是知道妈妈曾经生过孩子,才反对她的?如果那孩子还在,他在哪里?”
重返过去,每次看见妈妈,她都很想问这个问题。
“重要吗?”既然路妈想让那段过去,他们就必须尊重她的决定,不想也不提。
“邵爸长得斯文俊秀,跟爸爸站在一起是潘安配钟馗,绝对的大反差,如果是邵爸和妈的孩子,应该会很漂亮吧。”
放下油漆刷,他笑道:“你已经够漂亮了。”
她也放下油漆刷,回答,“我不是妒嫉而是好奇,妈把他送给别人了吗?是因为爸爸反对还是女乃女乃?他有没有健康长大?长大的他,像邵爸还是我妈?”
“好奇这个做什么,如果有缘分,你们自然会见面,如果没有缘分,好奇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不是很无聊?”
讲到这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她握住裴青手腕,拉着他快步走进爸妈房间。
亦青开始到处找,打开衣柜,把里面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没有、没有……都没有,她转身打开化妆台抽屉。
她的举止怪异,但裴青没有阻止,只是默默跟在身后,把她弄乱的东西一一归位。
她把房间彻底找过一圈,床底下、桌子底下……所有的“底下”都不放过,连床垫都翻起来了,但她没找到想要的。
最后她搬来一把椅子,放在衣柜前面,踮脚爬上去,打开上面的柜门,里头塞着棉被、床单、大毛巾之类的寝具,她将棉被一一抽下来,踮起脚尖看见墙角处塞着一个鞋盒。
“哥,我拿不到。”她指指上头。
“我来。”
亦青下来,裴青爬上去,伸长手臂把纸盒拉出来。
打开纸盒,里面有几本大小一致、封面却不同的日记簿,亦青笑开,终于找到了。
妈妈有写日记的习惯,虽然写得不勤,但一直持续。
小时候妈妈说:“日记记载着生命轨迹,当下你不觉得错误的事,在若干年后翻开看,就会明白当初自己做错过什么?”
妈妈说:“痛苦的选择,往往让自己深感遗憾,但无数年后回头看,痛苦已不复存在,而眼下的生活,恰能印证当年的选择是否正确。”
妈妈说:“日记是帮人自我反省最重要的工具。”
可是她懒,妈妈送她再漂亮的日记本,她老是拼拼凑凑写完前面几页、交代一下,后面的全是涂鸦画画,再然后丢进回收箱,她从没养成自省的好习惯。
依着时序,亦青找到最早的一本。
收好棉被,裴青坐到亦青身边,也拿起一本细细翻阅,他们各看各的,直到裴青发出一句低喊。“找到了。”
亦青连忙凑到裴青身边。
也许是初恋太甜蜜,满满的情绪想找人分享,因此那段时期的日记写得很丰富。
胡雪芬在大学时期认识邵振,两个漂亮的男女交往,被视为金童玉女,他们开心、快乐,他们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
在一次情不自禁之后,胡雪芬怀孕了,于是他们规划起婚姻生活,没想到邵振的父亲经商失败,欠下大笔债务,必须卖儿子才能还清欠款。
邵振的母亲找上胡雪芬,要求她离开儿子,她并不愿意、她苦苦哀求,但邵振的母亲以死相逼,她没有勇气和邵母赌,只好黯然离去。
离开,并非心甘情愿,但她无法否认邵母说的很对。
她说:“邵振孝顺,也许他会坚持和你成为夫妻,可如果因此逼死了父母,他会痛苦一辈子,说不定他会敌不过罪恶感,选择轻生。”
胡雪芬不确定邵家父母疼不疼邵振,但确定邵母很懂自己的儿子,邵振性格软弱,他容易感到罪恶、容易自责,在情感上他比多数男人敏感。
离开那天下着雨,胡雪芬来到海边,她只想吹吹海风,想用辽阔的天地治癒自己的心情,但路崇光出现了,他以为她要自尽,身为人民保母的他有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侠义心肠,于是搞出一幕英雄救美。
几天没吃没睡的她昏倒,路崇光不但把她送进医院,并且照料、开导。
她不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事,但救下她的大熊告诉她,他对她一见钟情了。
他对她很好,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好,正在痛苦中挣扎的她,说出自己的故事。
大熊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在故事结束时他说:“孩子的长辈不愿意接纳他,我愿意,请你让我当他的爸爸。”
出院后,他们去公证结婚,这让对儿子有高深期待的婆婆怨恨新媳妇。
孩子取名路亦白,他长得很可爱,丈夫天天把他抱出门显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丈夫,就算婆婆给她再大委屈,她都愿意吞下。
她以为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但孩子死了,肠病毒夺走他的生命,胡雪芬痛不欲生,她无法支撑下去。
但和过去一样,大熊天天围着她、护着她,给她无数安慰,然后再度将她从痛苦深渊拉出来。
路妈的文笔很好,他们一篇篇往下读,欲罢不能。
但男孩的死亡让他们失去往下读的,裴青合上日记同时,一张照片从里面掉出来。
那是路爸、路妈和一个六岁男孩的合照。
男孩长得很好,眉宇间和邵青有些相似,不对,他更像邵爸,所以他就是路亦白……她的大哥?
亦青看着照片,一瞬不瞬,心里有股暗流在波动着。
裴青拿开照片,对她说:“别多想,洗澡、吃饭、睡觉。”
点点头,她知道的,知道应该洗澡、吃饭、睡觉,应该把心底暗流给压下。
因为往事对改变命运没有帮助,更因为连续五天,他们都在夜里回到过去、清晨返回,那么今晚……他们也会回去吧?
于是他们把该做的事都做完,他们一起躺进密室,他们握住彼此的手,给对方打气。
他们都不敢把握时空大神会再将他们送回去,不敢把握就算能够回去,时空大神会把他们送到哪一段?会不会时间轴一跳,他们已经长大成人,而路爸、路妈的生命,依旧消逝在时空里?
他们都希望赶快结束,却又害怕结束得太快,让他们措手不及。
心里矛盾着、忧郁着,亦青勉强自己入睡,却翻来覆去无法成眠。
裴青轻喟,从身后抱住她,在她耳畔低声说:“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转。”
一句话,她放松了。
亦青重复他的话,告诉他、也承诺自己,一切将会好转。
2008年8月20日
亦青醒来,第一眼看见挂在墙面上的日历和时钟,笑出浅浅的小梨窝。
回来了,她回到父母出事的前一天下午。
起身盘坐,乱糟糟的长发披在身后,她试着回想为什么会在爸妈床上睡着?
想起来了。
之前她正在试穿妈妈的衣服,妈妈心血来潮打开衣柜,将年轻时的衣裳一件件取出来,让亦青试穿。
她其实不喜欢这个亲子活动,但妈妈兴致高昂,她只能勉强配合了。
妈妈边打扮她边笑着,眼底有藏不住的骄傲。“妈妈的小青长大了,越来越漂亮。”
她赖进妈妈怀里耍萌。“妈妈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生。”
但她的夸奖没有得到妈妈的笑容,妈妈只是抱着她,轻轻晃着、轻拍她的背,喃喃问:“小青长大了,如果哪天妈妈不在,也能够过得很好,对不对?”
心一绷,她猛地想起,这句话妈妈曾经说过。
当时她直接联想到爸爸要带妈妈出国补度蜜月一事,理所当然回答,“对啊,妈妈放心跟爸爸去玩吧,有哥在呢。”
但这回亦青明白事情不是她想的那样,连忙抓住妈妈,问:“妈妈要去哪里?你不要小青了吗?不可以,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独立,妈妈不在,我会很凄惨。”
亦青的激动让胡雪芬回过神,看见女儿眼底的惶恐,她反口道:“没有要去哪里,妈妈只是随口胡说,不管去哪里,爸爸妈妈都会把我们家公主带上。”
亦青迟疑点头,神情却没松懈。“也把哥带上?”
“小青想带谁就带谁,好不?”妈妈的安抚稳下她的心。
亦青继续和妈妈玩变装秀,每换一套衣服就摆姿势、拍照。
妈妈玩得很开心,说:“将来小青可以去当模特儿。”
妈妈希望她当老师、明星、秘书或会计,总之是女人味十足的职业,爸却希望她当刑警、跆拳道国手……父母亲总把未圆的梦想放在儿女身上。
从身后圈住、脸贴在妈妈背上,她乐呵呵说:“独生子女的悲哀,合了爹心、逆了娘意,做人难。”
亦青老气横秋的口气让胡雪芬笑弯了腰。
手指在妈妈背上划圈,她认真说:“妈妈,再给我生一个弟弟吧,让我们分工合作,一个当国手、一个当名模,要爸妈再多生几个,连刑警、秘书都会有。”
然后啪啪啪,她的在一阵动静之后多出好几个红掌印——妈妈下手不留情。
可她不是胡说,她真的希望有弟弟妹妹、有爸爸妈妈,从十四岁到六十四岁,身边都有一群热热闹闹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