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早,在侯府草草用了早膳,向威武侯夫妇道别,崔静言才偕着温柔离开。
两个人都不是坐车的料,双骑并辔走在了正阳门大街上,其余奴仆们早被先打发回了王府。冬日早晨的空气很是冷冽,崔静言看她穿着青莲色水波纹披风,披风下换回了戎装,不再是碍事的长裙,他也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是什么,他是当真惊艳她那身仕女装扮,却也当真觉得她不适合,总之每次面对她,都是各种矛盾的冲击。
鬼使神差地,他也穿上一袭深靛色云纹披风,同行的两人郎才女貌,看上去竟很是匹配和谐,引来了不少早起路人的目光。
他们没有交谈,却像是形成了一种默契,都默默地享受着这种静谧,如果没有争吵,没有猜疑,就这样并肩相伴,其实也不错。
本以为会直接回王府,中途就该拐弯,但温柔却没有停顿,马儿像是要直直行出正阳门,崔静言忍不住问道:“妳要去哪里?”
骑马在一旁的温柔蓦然转头,嫣然一笑,“早知你吃不惯侯府的早膳,我们去吃点你喜欢的。”
朝日在她脑后形成了一个光圈,崔静言看不太清她的表情,但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情是欢快的。他其实有些不明白,一直以来他对她的态度其实不算太好,昨夜还贬损了她一番,但她却似毫不在乎。
如果不是她所说的,她当真与他有一段感情,他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理由,让她这样骄傲又自我的一个人不断忍受他的奚落。
他原想用冷言冷语气走她,想来没有产生一点效果,他应该懊丧自己的计划落空,却发现自己的情绪反弹并不大,反而好像习惯了她的身影在眼前晃荡,渐渐的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了。
便如现在,她领着他钻进了小胡同,他竟也毫不犹豫地策马跟上,最后停在了一家卖胡辣汤的小店旁。
她跃下马,随手把马系在树上,崔静言看着这家小店,良久不语,直到她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等了半天,他才下马,将马儿系在同一棵树上。
“这家店,该是我带妳来的。”他颇有些一言难尽地道。
在他印象中,这家店他小时候就有了,还是有一回他与现在的皇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崔昊日偷溜出宫发现的地方。
店东是地道的河南清河人,招牌的胡辣汤用牛大骨熬出汤底,里头有肉片、花生、面筋、粉条、木耳、海带、千张、金针等等佐料,再加上店东特地掺入了豆腐脑,喝的时候浓稠鲜美,胡椒味先是辣到了鼻腔,中间是高汤佐料的香,最后是花椒的麻,这股麻劲等到汤喝完了,还会在嘴唇上残留一会儿,相当带劲。
一大早来这样一碗,足以让人精力充沛,容光焕发一整日。
温柔笑了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因为忘了,他总是极力想否认两人之间曾有的那一段,但交织在彼此之间的故事太多了,不是他一味的否认就能抹杀,比如这家胡辣汤小店。
犹记得他第一次带她来时,兴致勃勃地像个献宝的小孩,说晋王封地南边喝的胡辣汤用的是肉丸子,蔬菜切得大块,吃起来像是烩菜,他还是喜欢正宗的河南胡辣汤,芡汁不那么浓,还有他最爱有口感的面筋和千张云云。
果然她一吃也喜欢上了,两人虽不能说是常客,三年来也光临过好几回。
两人连袂走入店家时,那店东是个中年男子,正拿支大勺子搅拌胡辣汤,一见到他们就笑了,“公子与姑娘好一阵子没来了,一样吗?”
“一样。”温柔在崔静言之前答了,“还有,我们成亲了。”
崔静言很想反驳什么,但想想她也没骗人,只得又沉默了下来。
店东闻言,笑得更开心了。“成亲了?我当初就觉得公子和夫人相配得很,果然共结连理,恭喜恭喜。”
说话这当口,他已然盛好两碗胡辣汤,又顺手夹了两块烧饼送到了桌前。
“小心烫口!烧饼小店赠送,算是恭贺两位成亲。”
“谢谢你了东家,你真会做生意。”温柔笑得大眼都瞇起,目送那店东离开。
“就赚了两块烧饼,值得妳这么高兴?”崔静言没好气地道,他终于找到空档开口,也果然一开口就没好话。
温柔却是泰然自若地回道:“我高兴哪里是因为烧饼呢,是因为终于有人不带芥蒂、真心的恭贺我们成亲了啊!”
一句话,堵得崔静言再次哑然。
虽然晋王承认了温柔三房媳妇的身分,但毕竟他回封地了,崔静言不待见她有目共睹,二房的姜氏恼她抢了盖暖房的地,时不时也是尖诮讽刺;而大房的世子一向温和便不说,就是世子妃表面上公正,事实上客气且疏远,不会主动亲近温柔,可见也是带着保留的。
侯府里的下人们都是看人下菜碟,见大房及二房都对这刚入门的宁化郡王妃很是冷淡,甚至连郡王也不喜欢她,他们服侍起来的态度就少了真诚及细心。
追根究柢还是因为他,他失忆了,对她成为妻子这件事深恶痛绝,所以府里其他人也就跟着动摇起来。
但即使住在这么一个虚情假意的地方,还有一个不友善的夫君,温柔仍然承受了一切压力,去赌会不会有哪一天他想起来了,或者,再次爱上她。
她从来不曾抱怨一句。
崔静言突然觉得,眼前的胡辣汤不那么香了。
温柔见他不喝,像是想起了什么,向店东讨来了醋,加了两勺子,笑道:“差点忘了,你喝胡辣汤,喜欢加你们太原老陈醋,还一定得两勺。”
愣愣的瞪着加了醋的胡辣汤半晌,崔静言不用喝就知道必合他口味,他一向都是这么喝的。
她像是一一向他呈现两人相爱的证据,他承认自己慢慢被她说动了,他忘却的那段只怕对两人很重要,但是他不觉得自己现在对她的情感是爱情,真要说起来,同情还多一些,她越靠近,他越想逃。
他暗自一叹,一股作气将胡辣汤喝了个精光,接着长身而起。
温柔见他吃得快,也大口解决了自己那一份,包上两个烧饼,与他一起出了店门。
就在他要上马的时候,温柔突然拉住了他。“等等,你跟我来。”
崔静言本想拒绝,但她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两人又从另一个巷子钻了进去,直直走到了巷底。
巷底是个门面,也是这个巷子唯一做生意的,连块招牌都没有。崔静言粗粗往店内一看,似乎是一家玉器店,藏在京城外城的旮旯,连他这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陌生。
“嘿,这里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虽不住京城,也是能认识这样的地方。”
温柔领他走了进去,那店东是个老者,一见到她便热情地过来迎接。
“温姑娘,妳要的东西早就做好了,还以为妳忘了呢!”老者说道。
“这阵子出了点意外,不过已经没事了。”温柔轻描淡写地将养伤那一个月的事带过。
老者自也不会追问,只是看向了俊雅的崔静言,笑得有些暧昧。“姑娘要的东西,是送这位公子的吧?”
“是啊!”温柔答得干脆,朝崔静言笑得很神秘。“他不是什么公子,他是我新婚夫婿。”
老者一听,跟着便是一连串的贺喜,然后由柜子深处取出了一个锦盒。
“夫人看看满不满意。”老者当下改了称呼,将锦盒递给她。
温柔并没有直接打开,而是将锦盒推到崔静言面前,相当热切地道:“这是送你的礼物,看看?”
崔静言很想直接拒绝,但她的态度让他无法开这个口,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锦盒,上头的纹饰不知怎么地有点眼熟,待他打开一看,里头的东西令他的心狠狠一跳,强装的冷静险些粉碎。
盒子里是一块玉雕的鹰,展翅欲飞的模样栩栩如生,证明店家的雕工极为不错。然而最重要的是,这块玉并不是上好的玉,而是泛着黄的白玉,上面还有瑕疵般的纹路……
这种品相的玉雕,他似乎也有一个,却已经送给知书了。
但是为什么温柔又能拿出另一块,还当成礼物送给他?
或许是崔静言脸上的纳闷及惊讶太明显,温柔好心地解答了,“这玉原本有一大块的,是你偷偷带我去赌石时开出来的,还是我选的玉石。最后开出的虽然不是什么好玉,但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同,我们便将它一分为二,雕出彼此最喜欢的东西,在成亲后送给对方,做为定情信物。”
说着话的时候,她的目光极柔,笑容很甜,彷佛透过这段诉说在回忆什么。“我知道你喜欢鹰,所以特地找了这家老店,老师傅的玉雕是一流的,不知道这玉雕合不合你意?”
崔静言表情有些僵硬,“我不记得这事了。”
“我也想着你不记得,不过依你的性子应该早就雕好了,不若你回去时找找?我想知道你雕了什么给我?”温柔一脸期待。
应该是雕了一匹马。崔静言把话吞回月复中,想着人果然不能太自以为是,昨夜才翻了垃圾堆,今夜难道又要去翻知书的房间?
崔静言陷入了挣扎,这玉雕似乎变得烫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温柔看出了他的为难,虽不理解他的内心为何交战,却不妨碍让他收下这东西。
于是她的笑容收了,化成了怅然,然后默默盖上了盒盖。“既然你不喜欢,那就当没这回事吧。我拿回去送给哥哥好了,哥哥应该也喜欢鹰的……”
“等等!”她的话果然打中了崔静言,这东西据她所说有特殊意义,他若不收,她留着就好,但若要送给别人,他却觉得别扭极了。他也很清楚她肯定是故意这么说的,可他偏偏就是受不了。
大手按在了锦盒上,崔静言故作淡然地道:“这玉质平凡,但鹰却雕得不错,我勉强收了。只是妳说的事我不记得了,无功不受禄,我自会回礼。”
收就收了还一本正经,温柔忍住了笑,却是意味深长地看向他,“那你可要好好收着!我很期待你的回礼……”
因为温柔实在太了解他了,让崔静言开始质疑自己与她的牵扯及纠葛只怕比他想象的深入许多,她平时说两人情投意合还显得轻描淡写了。
会与她成亲已经是最大的证据,这事谁也逼不了他,更不用说胡辣汤要加两匙醋、喜欢展翅翱翔的鹰,连在侯府会不受控的迷路她都说得准确,这些事连他母亲都不知道。
难道他的眼光真的变化这么大,外头那么多婉约小意的大家闺秀看不上,偏偏看上她这大而化之的女汉子?
无法接受这等现实,崔静言这日由户部下衙便不回王府了,来到京城知名的青楼“杨柳楼”,点了他熟识的乐妓绿娘唱小曲。
他总觉得自己投注在温柔身上的注意力太多了,这可不是件好事,像绿娘这种柔情似水的女子才是他会欣赏的。
杨柳楼只招待官员豪商,有美酒佳肴、琴棋书画,里头的姑娘们皆是教坊司出来的,不仅擅长舞乐,气质出众,长相也是一等一的。
崔静言独钟绿娘,并非绿娘在杨柳楼艳冠群芳,其实她的姿色在楼中只属中等,可是她擅长弹琵琶,一曲〈塞上曲〉唱得宛转哀伤、凄美动人,这时只消她抛记哀怨的小眼神,少有男人不被她迷惑。
偏偏崔静言就是清醒的那个,他纯粹为了听曲而来,顺便再用绿娘的柔情密意洗涤一下心灵,免得脑海里一直装着温柔那粗鲁的女人。
崔静言已经好几个月没上门了,坐在装饰着小桥流水与落花的房间里,绿娘拿出了压箱底的本事,〈浔阳夜月〉、〈宫院思春〉、〈湘妃滴泪〉、〈昭君怨〉、〈思汉〉等等,唱得一个哀婉凄绝、如泣如诉。
不过身为听众的男人却只是喝着闷酒不发一语,她唱了几首歌,他就喝了几壶酒。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温柔的只是男人的本能,但在见了绿娘这等婉约小意能激起男子保护欲的尤物,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还有点烦躁,他就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终于在二更的更鼓响起前,绿娘虚虚实实的指法之中,拖了一个长音,结束了一曲〈思汉〉,而后恭敬地放下了琵琶。
“郡王,您该回王府了。”绿娘轻轻地朝着有些醉眼迷蒙的崔静言说道。
崔静言虽喝得多,却不觉得自己醉了,还能清楚地嗤笑道:“我上杨柳楼这么多回,这还是第一次被赶?”
绿娘微微摇头,委婉地解释道:“不是奴家要赶郡王呢!是时间晚了,郡王如今喜得温柔娇妻,岂能让郡王妃独守空闺?”
又是她又是她,怎么都躲到杨柳楼了,还能听到那个扰人心乱的名字?崔静言心思纷乱,表面上却是放荡不羁,提到自己的夫人,还带着一种嘲讽。“怎么?温柔的威名都传到妳们杨柳楼中了?”
“郡王可别这么说,郡王妃乃巾帼英雄、女中豪杰,还曾领兵打过鞑子,咱们杨柳楼的姑娘们都相当佩服,自然不会和她抢夫君了。”
绿娘说这话确实是真心实意,或许她以前曾对崔静言有些小心思,但自从知道他娶的郡王妃是威武侯府的女英雄温柔后,她便歇了所有妄想。“郡王快回吧!”
“罢了罢了,想来妳这里得个清净,想不到更不清净了。”还是得听到那女人的名字不说,那女人的名望居然比他还高,崔静言郁闷了,推开桌上的空酒壶对着外间道:“知书,打道回府!”
知书伶俐地跑了进来,扶起喝得有些虚软的崔静言,主仆两人摇摇晃晃就这么出了杨柳楼。
夜晚的京城寂静一片,连月光都不见,这么晚了叫不到车轿,崔静言这醉态显然也骑不了马。知书只好一手拎着灯笼,一手扶着崔静言走回王府,遇到巡夜的士兵时,只消拿灯笼照一下崔静言的脸,亮一下郡王令牌,对方就会放行。
当两人行到偏僻之处,突然跳出了一个乞丐,这乞丐手里拿着刀,却很是笃定地指着崔静言与知书,怕不是个惯犯。
“把银子交出来!”这乞丐常年埋伏在花街柳巷附近,打劫的就是像崔静言这种没防备的富贵客人。
“就凭你?”崔静言微微睁开迷蒙的眼,态度轻蔑。
“就凭我怎么?”那乞丐左顾右盼,心忖又快有巡逻的士兵经过,便恶声恶气地道:“少啰唆!不交银两就拿命来吧!”
低声威胁一阵,看对方两人还是磨磨蹭蹭的不愿配合,乞丐持刀冲上前去。
此时该是醉得毫无抵抗之力的崔静言,眼底精光一闪,身形微动,却在他什么都没能来得及做的时候,一旁闪出一个黑影,轻轻松松将乞丐踹倒在地上,接着一脚将乞丐手里的刀踢到远处,再一脚踢晕了他,只三脚便解决了一个拦路的恶徒。
崔静言定睛一看来人,惊讶地眼睛都睁大了,“妳……妳怎么会在这里?”他说话时口中还吐着酒气,却精准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一身黑色戎服的温柔。
她闻到他一身酒味,微掩了鼻子,不悦地皱起眉,说道:“这都到了宵禁的时间了,谁不知道你爱听绿娘唱曲儿,还能去哪里?”
看他一副遇见打劫还事不关己的模样,温柔不禁有些来气。“我早料到你会喝得醉醺醺的,怕你出事所以连忙寻了来。你莫忘了自己就是成亲之日遇袭的,凶手都还没抓到,居然不带侍卫只带了个知书?这不就遇到抢匪了!幸亏我来了呢!否则你这辈子的记忆怕不都被打没了!”
崔静言在意的却不是这个,反而指着她倒打一耙。“妳一个独身女子在外夜游,岂非更危险?”
“那贼人可是我打倒的!我又不像你手无缚鸡之力,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我看他只是普通宵小,该是与你遇袭之事无关,绑了明日送京兆府就好。你以后别那么晚了还在外游荡,就算非听曲不可,至少也带个侍卫!”温柔并没有阻拦他上青楼,她相信他的为人,还有那身洁癖,不至于去寻那些私娼乱来。
她这般大度,倒是让崔静言很是意外,原本想出口的恶声恶气本能的就收敛了许多。“我的武功没有妳想得那么差……”
“是吗?”
“当然是……”
在他迟疑之时,温柔突然出手朝他击出一掌,崔静言本能的想躲,但眼瞧着她掌风袭来,他竟没有格挡。
温柔轻哼一声,手靠近他胸口时瞬间化掌为推就这么轻飘飘的拍了他一下,就这一下,也让崔静言退了两步,还是知书机灵地扶住他才没跌倒。
“你的武功的确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差,而是比我想象得更差。”温柔嫌弃地斜睨他。“我温柔的夫君这么弱,怎么带出去见人?改明儿个我教你几招,至少让你遇到贼人时能撑到有人来救。”
说完,温柔便自顾自地走在了前头,领他回府,或许是考虑到他酒醉,速度却是不快,像在替他开路。
崔静言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仍是微微叹息,默然举步跟上。
前一天喝得多了,崔静言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反正户部给事中那闲职也只是挂名,他平时就爱去不去的,便心安理得地慢悠悠地起床,让知书为他梳洗更衣。
朝食是粥品和几味腌制小菜,过往浓重的羹汤及肉类皆不见,再加上一碗葛花桔皮汤。
崔静言饶有兴味地道:“府中何时吃得这般清淡了?我应当没有缺了府中的用度。”
知书恭敬地答道:“是郡王妃撤去了原本的油饼和烤鹿脯、鸡蓉羹,要灶下特别准备这一份给郡王的。说是郡王昨日酒醉,今日必不喜味道厚重的食物,还有那葛花桔皮汤,是让郡王醒酒的。”
说穿了,这不过也是一般妻子对丈夫的体贴周到,但崔静言不知道温柔也能做到这一步,甚至将他的口味抓得精准。她其实是个细心的人,只是这样的性格藏在平素不拘小节的表象底下罢了。
反过来说,他这身为丈夫的,从来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身体状况如何、今日心情悲喜……想着想着,居然内疚了起来。
可是转个念头,他原就想将她推离身边,又何必那般在意她的事?
崔静言当下惊觉,他已然本能的开始想去关心她、了解她,刚苏醒时见到她的那种厌恶,不知在什么时候渐渐消失了,反而在相处的每一天里,他会隐隐抱着期待,她又想出了什么花招接近他,试图让他想起过往。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现象。
知书见他瞪着早膳不用,脸色忽青忽白,不由担心起郡王是否宿醉难受,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崔静言抄起了木箸,很快地将桌面上的菜扫光,再大口喝完一整碗葛花桔皮汤,而后长身而起,大步地行了出去。
知书来不及服侍他膳毕净手,也不管了,连忙拔腿追去。
崔静言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若真想将她排斥在生活之外,就该离她越远越好,但他的脚步就是不受控制的走向了府里东南角新建的演武场。
果然不出他所料,温柔一身绯红的胡服,手里拿着弓箭,正站在演武场里。她的姿态挺拔,看上去丰胸细腰腿长,站在场中央似一抹耀目的火焰,十足吸引男人目光。
不过碍眼的是,姜氏也在她身边,趾高气昂地边说话边指指点点,料想也不会说什么好事。
崔静言想了想,并没有走过去,反而绕到了一旁的小花园,在园子里的石椅上好整以暇地坐下,恰好能将整个演武场的情况映入眼帘。
但见姜氏一脸讽笑说道:“听说昨夜三弟跑到杨柳楼眠花宿柳了,不知道几更天才回来,还累得门房半夜起来替他开门?啧啧啧,弟妹独守空闺,想必心里相当难受吧?”
温柔正拿着布替弓弦上蜡,看都没看姜氏一眼,只是面无表情地回道:“我不介意。”
听到这句话的崔静言挑了挑眉。所谓不在意,是相信他不会出去胡搞,还是对他这个人已经失望?
忆及昨夜她也是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并没有禁止他再去找绿娘,只是让他日后带几个侍卫一起,要说以一个妻子而言,这真是大度了。然而依她对他在意的程度,不太可能见到他往别的女人那里跑会毫无芥蒂,所以最可能的还是她相信他的人格。
这个认知令崔静言心里觉得很舒坦。
但姜氏就不是这么想了,她只觉得温柔极会装相,因为不想在她面前示弱,所以将嫉妒愤怒及恨意全藏了起来。
姜氏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呢!以弟妹的立场,对于三弟去狎妓这件事当真是要看开一点。毕竟三弟失去了记忆,现在对妳意见可多了,见到妳就不喜,妳若是度量不大一点,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虽然摆出一副极为同情的模样,还叹了口气,但姜氏眼中那讥诮的笑意始终没有掩饰。“据我所知啊,那杨柳楼的妓女都来自教坊司,无论是才艺或是姿容都是上上之选。尤其弟妹平素这般……咳咳,这般粗鲁,人家拿的是花绢,妳拿的是弓箭;人家温柔婉约,妳粗枝大叶,在三弟心中比不上那些人也是应当……”
若姜氏只是一味的赞美杨柳楼,温柔可以听而不闻,但她拿杨柳楼里的妓女与自己相比,那可就触了逆鳞了。毕竟一个女子的名声关乎整个家族,温柔再怎么不想理她,也不能任她大放厥词。
而小花园里的崔静言同样紧皱了眉,看向姜氏的目光有些寒意。
“那二嫂认为自己与杨柳楼的妓女相比又如何呢?可有比她们貌美?比她们多才?比她们娇柔?”温柔突兀地打断她。
“妳竟拿我与妓女相比?”姜氏瞬间柳眉倒竖。
温柔正色看着她。“妳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就好。”
姜氏不由一噎,才意会到自己太过忘形,说出了不该说的话,讪然之色于脸上一闪而过,随即僵硬地改口。“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好意提醒妳杨柳楼都是些什么货色……”
“看起来二哥应当时常光顾杨柳楼,二嫂才会调查得这般清楚吧?”温柔上完了蜡,又开始用布巾擦拭弓身,动作娴熟,却是语气冰冷。
姜氏瞧她竟还有心情摆弄那弓,显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不由冷哼一声,大声回道:“夫君与三弟不同,从来不去杨柳楼那种地方的!”
崔静言心中冷笑,只是妳不知道而已。
温柔定定地望着姜氏,话回得直接,“二哥不去,是因为没钱吧!”
此话杀伤力不可谓不小,姜氏觉得自己就像中了一刀,心里在汨汨的淌着血。
府中的钱财把持在崔静言手上,二房除了府中的月俸,其余收入只靠她嫁妆那一两家可怜的小铺子撑着,虽也是锦衣玉食,却是与豪奢差之甚远,别说姜氏自己连个暖房都盖不起,崔仲衡当然也无法像崔静言那样在杨柳楼一掷千金。
姜氏原就意难平,然而晋王以前也不是没有拿产业让二房试着经营,最后却全都败光,现在看崔静言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她也只能酸得牙根都疼。
“弟妹,妳可要小心了,有钱的男人才爱作怪呢……”姜氏这句话几乎像是由牙缝里迸出来,酸气都要冲天了。
温柔懒得理会她,手上的弓已经整理好,二话不说取了一支羽箭,嗖地一声朝着靶试射,果然正中红心。
姜氏吓了一跳,她现在对温柔射箭这事很有阴影。“妳……我可没说错什么,怎么妳不服气了?还想再射箭吓我一次?”
温柔转向了她,笑得阴森森的。“我不用吓妳,我只要将妳今天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告给崔静言,他自然有办法吓妳。”
姜氏可不这么认为,她敢来找温柔说闲话,就是认为温柔与崔静言夫妻感情不睦,这些话温柔不见得会说;就算说了崔静言也不见得会听,尤其妯娌口角这样的后宅小事,他怎么可能插手。
于是姜氏的姿态更高了,话里甚至连崔静言都颇为瞧不起。“就凭三弟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他连弓都张不开吧……”
小花园里的崔静言忽然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整了整坐皱了的衣摆,眼神奇特地瞄了一眼温柔手上的弓。
接下来姜氏再说什么,他已经没兴趣再听了,看来他最近真是太温和了,伤了个脑袋就让人忘了他一向睚眦必报的作风,连姜氏这种货色都把他当个软柿子捏。
待姜氏离开后,他本想走向温柔和她说清楚,想不到温柔突然又举起了弓,却是架起了三支箭,嗖嗖嗖连发三箭,箭箭不落空,全插在了靶心之上。
弓弦扬起的风吹动了她束起的发,让射箭在她身上像跳舞般曼妙迷人,呈现出独特的风姿绰约。
一时之间,崔静言竟忘了再走过去。
射完了三箭,温柔将弓平放在武器架上,低声咕哝了一句,“我也不期待他用弓箭替我出气啊……”说完,她突然离开了演武场。
直到眼中没了她的身影,崔静言才慢慢走到她方才站立的地方,一脸凝重地伸手拿起她的弓。
这算是她小小的抱怨?但是他知道,她不会告诉他。不知怎么地,崔静言觉得有些堵心。
他轻抚她的弓,这是一把柘木弓,弓月复之处镶着牛角片,弓身光滑平整,上头磨损处便是她握弓之处,足见这把弓她时常使用,且相当珍惜。
微微拉了拉弦,崔静言眼睛一瞇,不愧是亲自上过战场的女英雄,如此硬弓,拉开需要不小的力道,与一般男子所用的弓箭也不差多少了。
他突然学她抽起三支羽箭,将弓张成满月,眨眼间将箭射了出去。
与她不同的是,他那三支箭是同时射出,并非接连射出,利箭却一样飞袭向了靶心,都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射的,已经完美的射中红心。
且令人惊叹的是,他不仅仅是射中,甚至是由尾部贯穿了方才温柔射出的那三支箭。这力道的控制及精准的箭法,不是常年练箭的人根本不可能办到。
那些认为他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是看到了他射箭这一幕,怕不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
崔静言放下了弓,幽幽地吁了口气。“虽说我不用弓箭也能替妳出气,但张个弓还是可以的……”
进了腊月,京城飘下初雪。
一觉起来,院子里的树梢及草地被一片银白洒上,洁净且素雅,雪花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伸手去接不觉其寒,直到化成了水,才察觉手已经冻成了红色。
“妳这个傻瓜!”崔静言将伸手接雪的温柔由窗口拉回,将自己的手炉塞给了她。
“你关心我?”温柔抱着手炉,笑得促狭。
崔静言面不改色地道:“妳病了会替我带来麻烦。”
语毕,他也不理她,径自披着大氅出了房间,登上了守俭院假山上的亭子。
崔静言在一早见到这“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景色,不禁兴致大起,让下人在这亭中摆了琴。
如今亭子三面用屏风隔着,里头烧了火炉,这是他忆起了威武侯府中的暖阁临时改造的,唯一敞开的一面,朝向的是王府银装素裹的雪景。
他有感而发,温柔自也不会落下,自己抱着个食盒,也跟在他后头上了亭子。他抚琴时,她便一口热茶,一块糕点,耳中仙乐缭绕,享受不尽,其乐无比。
崔静言也不理她,自觉琴兴告了一个段落后才弱下琴音,停了韵律。
“如此胜景,却是对牛弹琴。”他睨着她吃得欢快,不由摇头。
比起他平素的冷言冷语,对牛弹琴实在已是温和的批评,温柔不以为意地一口吃掉手上的红枣糕,再喝了口热茶,才意态懒散地回道:“你有你尽兴的方法,我也有我的。”
“妳尽兴的方法就是吃?”
“不,是吃,还有听你弹琴。”
她用手支着下巴,眼儿清清泠泠地看着他,溢满了欣赏,却是让崔静言有些心乱了。
他皱起眉微微按着自己的胸,他着实太低估她的影响力,从一开始整个人扑上来才能乱其心志,到现在只消一句话、一个表情,就能动摇他的冷静了。
两人间难得气氛正好,一个杂乱的脚步声却破坏了这样的宁静。
“原来二弟你躲到了这里来,让我一阵好找啊!”来人是姜氏,表情颇有些气急败坏。
“兴来抚琴,何来躲藏之说?”崔静言淡淡回道。
温柔又抓起一块红枣糕,一口一口认真地吃着,横竖姜氏对她视而不见,她也不必招呼示好,就当吃茶看戏吧。
姜氏可没他们夫妻那么好兴致,吃的吃弹琴的弹琴,她有些激愤地问道:“二弟,我问你,为什么我们守恭院这个月的用度少了一半?”
“用度少了,就去找掌中馈的,找我做什么?”姜氏在此,崔静言自然不能弹琴了,便朝着温柔伸出了手。
温柔也机灵,倒了杯热茶给他,崔静言拿来便喝,暖了手也暖了心,如果他有注意,就会发现两人不知何时形成这么好的默契,什么都不说也能知道对方的意思。
姜氏自然无法接受崔静言的说法,管中馈的是世子妃,还是毅国公府的女儿,她惹不起也不想惹,当然是拿嫂子的名义来压排行在后的三房啊!
“谁不知道府里的钱财都掌在三弟你手上?你才是有钱的那个人……”姜氏索性把话挑开了来说,就是他从中搞的鬼!
崔静言定定地看着她。“那又如何?妳不晓得男人有钱都爱作怪?”
一旁的温柔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这句话怎么那么耳熟啊?
姜氏被这对夫妻气得满脸通红,抖手指着崔静言说道:“你……你承认了?你怎么可以欺负我们二房?”
“那妳又怎么可以欺负我们三房呢?”崔静言好整以暇地反问。
姜氏突然懂了,那日在演武场她讽刺温柔与崔静言的话,要不就是崔静言听了去,要不就是温柔告了状。
她料想不到这么小的事,崔静言居然管了,只差没明摆着说,就是来替温柔找场子。
姜氏想反驳却又理亏,气得眼眶都红了。如今晋王夫妇不在,她又能去找谁讨公道?何况是她自己先挑衅,既然不占理,又如何求人相帮?
这个闷亏二房只能吞下了,姜氏不敢破口大骂,怕崔静言恼起来直接断他们二房用度,只能跺了跺脚,忍着泪水跑离。
待姜氏跑远了,温柔才笑意盈盈地,一张俏脸逼近了崔静言。
“那天在演武场你都看到了?你减了二房用度,可是在为我出气?”
他自然不会承认,只是板着脸道:“我只是气不过她瞧不起人,居然说我连弓都张不开。”
“我不管,我就是觉得你替我出气了。”温柔深深地凝视他,笑容灿烂得令崔静言不敢逼视。“你知道吗?以前不管我有理无理,只要我受了委屈,你都会替我出气,所以我好高兴好高兴,你终于有一点像以前的崔静言了!”
崔静言沉默了下来,不再接她的话,她说他越来越像以前的他,他却觉得自己越来越不像现在的自己。
修长的手按上琴弦,悠远乐声铮铮鏦鏦响起,崔静言试图以琴音平复内心的荡漾,一曲静心,然而当他奏下了,才发现自己弹的竟是一曲〈凤求凰〉。
此曲并不激越,曲调优美高妙,滑音勾人,泛音空灵,温柔即使不懂音律也觉得声如天籁,悦耳极了。
一种想与他琴瑟和鸣的冲动涌上心头,温柔突然一个转身出了亭,顺手摘下一根梅枝,在崔静言的琴声下舞起剑来。
乐曲悠扬缓慢,她的动作也流畅悠然,梅枝所到之处,没有“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杀气腾腾,反而有“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的优雅妩媚。
大雪纷飞,玉人执梅而舞,矫健轻盈,跃起如水滴溅川石,翻飞如仙女下凡尘,崔静言一曲未停,却是看得痴了。
本以为对牛弹琴,想不到这只牛深藏不露。
他觉得他要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