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薛吟曦睡晚了,而后从茯苓口中得知,朱哲玄一大早就带着朱哲霖策马出门了。
她想到昨夜,粉脸一红,不好再想,用了早膳后,主仆三人便在陈嬷嬷的陪同下上街去了。
京城繁华,街上都是气派的各式商铺酒楼,熙来攘往,马车多,人也多,而且路上的人衣着也更为精致,此时是秋末冬初,空气冷冷的,人人都穿得厚了些,街上的枫叶仍然火红,放眼望去倒是一幅好风景。
陈嬷嬷是带有任务的,虽然薛吟曦不想买首饰,但京城里有多少人在看着庆宁侯府,走一趟金玉坊是一定要的,买也是一定要买的,免得传出侯府不喜新媳的传言。
只是当陈嬷嬷一看到金玉坊前停的一辆马车,她就头疼了,怎么会遇上那一位?
“陈嬷嬷,我们不下车吗?”
半夏最是兴奋,她是丫鬟,主子又不拘着,这一个月来就数她外岀的次数最多,都不知走过金玉坊几回了,可惜没钱没身分进不了,眼下好不容易可以踏进去,陈嬷嬷却不动?
陈嬷嬷有些尴尬,但不得不指指停在金玉坊外的马车,“小姐,那是北平侯府的马车。”
看她跟两个丫鬟都一脸不解,陈嬷嬷继续解释,“这北平侯府的二小姐十分注重排场,只要她来金玉坊,那就只能接待她一个人,她没出来前其他人都不能进去。”
“为什么?”半夏不平了。
“因为一些关系,据说苏二小姐与众多皇子熟稔,但也听说她其实并不受皇家待见,去年宫宴也传出她上演一出热脸贴冷的戏码,但传言真假难辨,一般人哪敢去验证真假,只得好好侍候。”
陈嬷嬷的意思是先转去别的地方逛,薛吟曦没意见,马车就往另一条街上去,那条街的店铺也是五花八门,但薛吟曦喜静,除了书肆及笔墨纸铺待得较久,其他都一晃而过。
再次回到金玉坊,已经看不见北平侯府的马车了,薛吟曦看着那一套比一套贵重精致的首饰,眼睛都要看花了,因为陈嬷嬷很坚持要买,说是夫人交代的,她只好选了一套较为素雅的首饰,陈嬷嬷又添了五、六样,依然说是夫人交代的。
茯苓见主子都要无言了,不禁忍着笑意,没多久,从她们一进铺子就消失的半夏出现在她身后。
待一行人回到马车,陈嬷嬷就交代车夫往百汇楼用午膳。
车内,半夏笑眼眯眯,先喝了口茶水,再兴高采烈的将刚打听到的热腾腾消息说了出来,也是三姑六婆太多,不用她怎么打探,给点碎银就你一言我一句的抖出来了。
北平侯府苏家是书香门第,却是一代比一代不如的没落世家,好不容易子孙堆里出了一个探花郎苏思贤,却让漫月长公主看上成为驸马,而按照规矩,驸马是不能在朝中担任要职的。
苏思贤出头无望,苏家自是怨的,有了驸马的名头又如何,不过得了一个在太学的闲职,无权无势,只能靠着女人过日子。
也不知是不是苏家怨念太深,漫月长公主命薄,在诞下一女苏薇茵后损了身体,缠绵病榻一年就去了。
彼时苏思贤不过二十多岁,总不能要他为漫月长公主守一辈子,因此一年后他就开始积极寻找续弦人选。
皇太后也看出来北平侯一家对她的女儿有多薄情,气得收回御赐的长公主府。
漫月长公主出嫁后并非住在长公主府,而是住到了北平侯府,苏家人眼馋那富丽堂皇的府第,就说动漫月长公主让几个苏家远亲住了进去,即便漫月长公主死后也依然没搬离,直到皇太后一怒之下收回长公主府,那些人才灰溜溜的走人。
但皇太后的雷霆之怒还没结束,第二件事就是将漫月长公主的嫁妆从北平侯府挪至长公主府,并派人看管,再将苏薇茵接到宫中亲自抚养。
苏家不平啊,不尚公主不行,现在人死了,皇家又将一切收回,表面上是说要将这一切富贵都留给漫月长公主留下的惟一血脉,明里暗里也是向外透露对他们的不满。
不过即便这样,也不能阻止苏思齐再娶,继室夫人是北平侯老夫人的娘家人冯念彤,她进门一年怀胎生下女儿,也就是苏荷茵,但之后冯念彤的肚子就没动静了,纳了几个妾也始终没消没息。
皇太后虽然不喜苏家人,但想到自己终会先去,无法永远看顾外孙女,三不五时还是会召苏家一家三口进宫,让小名囡囡的苏薇茵可以和家人多多相处。
但随着苏薇茵慢慢长大,也可看出她对苏家一家三口多有疏离,原本苏家人是两个月进宫一次,后来变成半年一次,再后来一年只见一次。
“这北平侯府的事儿外人怎么这么清楚,像说书的本子了。”茯苓忍不住开口打断半夏的滔滔不绝。
此时,她们一行人早已下车,进了百汇楼的上等厢房,好茶好菜都上桌了,但耐不住半夏会说故事,连薛吟曦都让她边吃边说。
听茯苓插话,陈嬷嬷也忍不住回了一句,“茯苓还真说对了,北平侯府的事确实让人写成了话本,在茶楼里打板说书,半夏说的就是当年最火红的版本。”
“怎么这么轰动?”薛吟曦还真是好奇了。
“小姐,我要说到高潮了。”半夏趁机又塞了个虾丸入口,随便咬咬咽下,又开始说故事。
苏薇茵跟苏荷茵虽不是同母所生,但姊妹俩感情还是不错的,一次盂兰盆节出游,因为人多拥挤,随侍的嬷嬷丫鬟将两人跟丢了,皇家侍卫及京城禁卫队倾巢而出,找了一夜也没找到人,直到早上八岁的苏荷茵灰头土脸的倒在近郊被寻人的禁卫军看到,救回北平侯府。
后来才从她口中得知,她们走在人群中时突然觉得后颈一痛,然后就昏过去了,再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山洞内,听到两个坏人在说话,知道他们是拐子,十岁的苏薇茵展现了长姊风范,制造机会让妹妹先逃。
苏荷茵跌跌撞撞的逃跑,后来滚下山坡被救了,问题是要她带人回头去寻姊姊,她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那个山洞,皇家派人搜了好几座山也没找到人。
当时皇太后还亲自到北平侯府见苏荷茵,细问当天她们被掳的情形,苏荷茵抱着皇太后的手大哭,“姊姊用石头敲一个坏人的头,要我快跑,还要我代替她好好孝顺皇祖母……姊姊让我跑,呜呜呜,我看到姊姊被另一个坏人踹了一脚……呜呜呜,她要我快跑……”
半夏说到这里,陈嬷嬷眼眶也红了,“这话也不知怎么的,就让人传出来了,每当说书人说到这段时,听众都泛泪,多么好的曦月县主,怎么就遭遇到这种事。”
“曦月县主?”茯苓不解。
“哦,苏大小姐被皇太后带进宫后,皇上就封她为曦月县主,她可是大夏史上年纪最轻的县主呢。”半夏向她解释,喝了口汤又说:“总之,从此皇太后就常常召苏荷茵进宫,但也不知道她怎么惹皇太后不高兴了,近几年传出皇家人不待见她,连宫宴也没邀请她,但不管怎么说,苏二小姐出身及长相还是不错的,连才气也能在京城十大才女的排行榜上。
“她今年十四岁,听说心仪大皇子,传言大皇子对她也有意思,再加上大皇子占了嫡、长的名分,是太子的热门人选,也不知道苏荷茵是不是因此骄傲了,名声也变得不太好,虽然有人说是故意诋毁,但像金玉坊之事众所周知,可没人冤枉她。”
“曦月县主失踪几年了?”茯苓很好奇。
半夏想都没想就答,“五年多近六年吧。”
茯苓看向主子,“小姐也是五年多前被大人救下,也是从那些丧尽天良的拐子——”
半夏指着她哈哈大笑,打断她的话,“原来茯苓比我还会胡思乱想,每一年被拐子拐走掳走的男女有多少,随便一个都是金枝玉叶,皇子龙孙啊?”
她突然顿了一下,起身凑近看着主子,“嗯,也难怪茯苓乱想,小姐长得如此国色天香,说您是曦月县主奴婢也相信呢。”
“怎么连你也跟着胡说。”薛吟曦失笑摇头。
“没胡说,小姐丧失记忆,搞不好真是被拐走的曦月县主呢,但要怎么证明呢?”半夏困惑起来。
因为她的模样太认真,让本来笑听着的陈嬷嬷赶紧开口提醒,“曦月县主这事,门关起来说可以,可不能在外头议论或提及,当年她被当成话本的主角,禁卫军就抓了一大堆人入狱。”
不过薛吟曦失忆的事她倒是不知情,遂问了一嘴。
薛吟曦点点头,“嗯,是忘了以前的事,但爹娘也说了,不必四处跟人提,否则要是外界知道了,也不知会引来什么样的人。”
陈嬷嬷明白,薛吟曦相貌太出众,若被别有心思的人知道她失忆而前来认亲,的确是麻烦。
*
薛吟曦等人回到庆宁侯府已是下午,丁意宁结束午憩,朱启原正跟她说着话,连朱哲玄、朱哲霖也在。
薛吟曦甫跟两个长辈行礼,朱哲玄就坐不住的走到她身边,“怎么去那么久?”
“让吟曦先坐下。”朱启原看不惯他一副怨妇的样子,忍不住开口。
朱哲玄撇撇嘴角,拉着薛吟曦坐在自已旁边,“有没有买什么?母亲说让陈嬷嬷带你去金玉坊,那里的东西可好了。”说着看向陈嬷嬷。
陈嬷嬷一笑,“有,买了好几套,世子爷可要看看?”
见他点头,半夏跟茯苓连忙将手上的几个精致盒子放到桌上,陈嬷嬷说要先让夫人掌掌眼,若觉得不够还得再去买呢。
朱哲玄兴致勃勃的拿着那些发钗、耳环、项链、手镯在她身上比划,完全视他人为无物,这还不说,他突然举起她戴着手镯的左手,向大家展示,“看,这是我设计的,还有机关。”
他示范给大家看,一按花瓣就出现一根银针,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小小手镯竟能藏有百根细银针。
“好了,这只手镯真的很厉害。”薛吟曦可不想他一直炫耀下去,拉开他的手,没想到到他又握住她的右手腕,“这手镯不止厉害,它还很漂亮,不信比比看,金玉坊的手镯还比不上我的手艺呢。”
朱世子就是个幼稚鬼,他将桌上一只精致镂空缀珠手镯套进她的右手腕,再拉起她的左右两手给大家比较。
金玉坊可是百年老店,做出来的东西皆为上等,不过朱哲玄的设计也很让人惊艳,加上薛吟曦肤白,这两只手镯可说是各有千秋。
听大家说一样美,朱哲玄不满了,“怎么可能一样美?再看看!”
他直接将她的宽袖往上拉,让两只手镯能被看得更清楚,但女子的手臂哪能这么公开示人,薛吟曦急着扯回手,宽袖晃动间,一直笑看着小俩口互动的丁意宁突然愣了一下。
“吟曦,你过来。”她招了招手。
朱哲玄看到父亲不悦的表情,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模了模鼻子,回头就看到继母拉高薛吟曦的宽袖到手肘位置,展示那特别的胎记。
这里还有父亲及弟弟两个男人在呢!他很快走到两人身边,将她的袖子又拉回手腕处,“有外男在。”
一屋子人都无言的看着他,那刚刚大方揭高袖子的人是谁?
朱哲玄咳了两声,看着丁意宁,“那个……关于吟曦的胎记,母亲可别对外人说,因位置有些隐蔽,可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看到的。”
朱哲玄没注意到丁意宁的表情,但朱启原发现了,那是错愕,“夫人可是觉得那胎记有问题?”
丁意宁点点头,再看着一脸不解的薛吟曦。
外人皆知薛弘典先天有疾,无法生育,因此听说他收养一个女儿,众人也没多说什么,薛弘典也没有特别向人解释薛吟曦的身分,只道与她有缘,她又无亲人傍身,便养在身边。
“吟曦,你的亲生父母可还在?”
“小姐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半夏嘴快,又将茯苓的猜测说了,“这胎记不会真的跟曦月县主一模一样吧?”
此话一出,周围静悄悄。
丁意宁感受到一屋子人的紧张,她笑了,“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皇家寻觅多年的皇室明珠竟然就在眼前,吟曦,你就是曦月县主啊!”
“天啊,竟然是真的,奴婢居然、居然侍候一个县主那么久?”半夏几乎要尖叫了,她眼儿弯弯的看向茯苓,两人都是说不出的高兴。
薛吟曦还有些难以置信,朱哲玄则莫名有种想哭的感觉,他这个才刚洗白的纨裤能娶县主吗?
丁意宁伸手轻轻的再拉起薛吟曦的宽袖,“我不会看错的,我出嫁前曾陪家人入宫,初见你那年你只是个四岁的小娃儿,生得粉妆玉琢,圆嘟嘟的,我记得那时你跟着其他小皇子玩耍,不小心跌了一跤,是我将你扶起来,见你的手擦伤了,我牵着你走到树荫下,你女乃声女乃气的说上面也痛痛,然后就自己拉开袖子,让我看到了这个胎记。”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记得这个胎记,红色的上弦月,在月牙下方还有一颗黑痣,像是星星伴月。
“事后,照顾你的嬷嬷急急寻来,替你上药时,你看着我说皇太后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嬷嬷想阻止你都来不及,要知道事关女子清誉,女子身上的印记绝不能对外人言,事后嬷嬷还请我别说出去。”
朱启原深深的吐口长气,这可是大事,皇上与皇太后相当疼爱曦月县主,因她的失踪把北平侯府给气狠了,现在也只有苏荷茵还能偶而进出皇宫。
为求审慎,他问了薛吟曦被救的时间,确定与曦月县主被拐子带走的时间差不多。
“明日早朝过后,我立即求见皇上。”朱启原做了决定。
朱哲玄垮着脸,眼巴巴的看着已经镇定下来的薛吟曦,就怕她会不要他。
察觉到他的不安,她主动牵住他的手,“不管我是谁,我都会是你的妻子。”
他立即就笑了,马上抱住她。
薛吟曦粉脸一红,“放开我,这么多人在呢!”
“我不管。”幼稚魂上身,朱哲玄抱着不肯放,对谁谁谁投过来的眼神都不管。
不管薛吟曦是不是苏薇茵,她都是他的妻子,丈夫抱妻子错了吗?
*
翌日早朝后,皇帝就派总管太监亲自将薛吟曦接进宫。
过没多久,就传出失踪近六年的曦月县主找到了,这个重磅消息彷佛长了翅膀般飞出宫,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传了开来。
皇宫内,高耸的围墙,绚烂的琉璃瓦片,举目尽是金碧辉煌,气氛却是森严肃穆,宫女太监行走无声,一见缓缓走过来的皇帝,连忙低头行礼。
年约四旬的皇帝戴着冠冕,一身明黄色龙袍,俊逸脸上有着掩不住的笑意,他身边有个小姑娘,随行的宫女太监都知道这就是失而复得的曦月县主。
“对于这皇宫,囡囡还有没有印象?”
薛吟曦,不是,她叫苏薇茵,是漫月长公主与北平侯苏思齐的独女,北平侯府的大小姐,对皇帝舅舅的问题,她摇摇头。
皇帝停下脚步,定定的看着她,突然笑了,“真的是缘分,朕怎么也没想到,朕心系多年的外甥女竟然被薛弘典给救了,还收为养女。”
说完,他抬脚又往养心殿的方向走。
薛弘典他是一定要赏赐的,他刚刚已从囡囡口中得知她这几年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太多磨难,至于恢复记忆的事,小姑娘自己医术好,郭蓉的医术更高于太医院,母女俩都不强求,他也不强迫。
“囡囡要走快点,你皇祖母肯定等不及了。”皇帝笑说,他早已遣人去告知母后这个好消息了。
富丽堂皇的寿康宫内,皇太后头戴抹额,身着暗紫色团寿云纹锦缎华服,保养得宜,容貌体态都保持得极好,让人看不出她已是六旬妇人。
那双眼睛透着长者独有的睿智光芒,但在见到苏薇茵时泪水迅速盈满眼眶,她握着苏薇茵略带薄茧的手,细细打量她好看的眉眼五官,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殿内还有几名妃子,个个朱钗华贵,皆是环肥燕瘦的美人,见到皇帝纷纷起身行礼,听到皇上要她们好好陪陪皇太后与曦月县主,几个美人儿娇声应是。
皇帝很满意,回去继续处理政事了。
接下来,众美人儿你一言我一句的说好话,诸如能寻回皇室明珠是皇上、皇太后福泽齐天云云,语气欢快,喜形于色,场面动人,但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众人心里门儿清。
其实多这一位或少这一位县主对她们没有太多影响,若是回来一个皇子,那情况就大不同了,不过既是皇太后跟皇上都疼宠的姑娘,那是一定要拉拢的。
皇太后也知道这一幕掺有不少水分,但她不在乎,她的心肝宝贝回到她身边,这就是她最大的安慰,天知道自她丢了之后,她这些年有多惊慌多自责,就怕自己百年后无颜见女儿。
原本她都已经绝望,认为此生再无缘相见,幸得老天爷垂怜,让她的囡囡回到她身边。
*
曦月宫高堂华屋,锦绣绮罗,处处无不见精美,正是苏薇茵在宫里的居处。
皇太后带着苏薇茵回到曦月宫,虽然已经六年没有主子,这里仍维持着她在时的模样,连侍候的宫人都没换。
这是苏薇茵从小生活了十年的地方,皇太后希望她看到这地方能记起什么,一边陪着她走,一边也说起她幼时之事。
苏薇茵没有想起什么,却听到了梦境里时常出现的滴答声。
原来那是置放在花厅的一只西洋自鸣钟,是外邦进贡的机械精品,因为很特别,又见小小的苏薇茵好奇地蹲在西洋钟前看着指针一格格摆动,皇帝大手一挥就叩人将这东西送到曦月宫。
成长的岁月中,这个自鸣钟是苏薇茵最常听到的声音,因此虽然丧失了记忆,但这个声音仍旧常在梦里响起,似要唤醒她遗忘的岁月。
祖孙俩在水榭坐下,茶水点心送上,皇太后便让侍候的人都退了下去。
她看着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微微一笑,拉高自己的衣袖,在手腕略高处有一个跟苏薇茵一样的特殊胎记。
“这个胎记哀家身上有,你娘没有,所以当看着襁褓中的你右手肘内侧有个跟哀家一般无二的胎记时,哀家就打算把你留在身边抚养,你娘生了你之后身子受损,一直在调养,后来……”
皇太后想到丧女之痛,摇摇头,不想再谈这部分,喝了温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棵枫树,又说话了。
“当年你失踪后,你皇舅舅本想将你这特殊的胎记昭告天下,但被哀家阻止了,一来你是女子,消息一出反而容易遭人惦记,遇上好的人便罢,万一是别有心思之人,后果不堪设想,毕竟世上心思丑陋的人不少,为了富贵荣华什么都敢做。”皇太后握着她的手,即使人已在眼前,她仍微微颤抖,可见找不到苏薇茵的这几年对她来说有多煎熬,“哀家本想着要对你的消失做一番合理交代,再私下派出亲信明查暗访,可恨那北平侯府居然大动作报官寻人,事情尽往大的闹,根本是要毁了你,如此一来纵然你平安寻回,他人的唾沫星子也都能吞了你,哀家这心痛啊、恨啊!”
苏薇茵知道老人家压抑太多心思,今日便要好好宣泄一番,于是她没有说话,拿丝帕轻轻为她拭泪。
皇太后朝她一笑,静了好一会儿,情绪恢复了才又开口。“哀家浑浑噩噩的过了两年,待回神后想清楚了,对你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就再也不喜了。”
皇太后能在宫里熬到这最尊崇的地位,自然是人精,她轻拍苏薇茵的手,“当年的事情看似合情合理,待仔细回想就能发现有很多不合理之处,那些嬷嬷跟丫鬟也都说了,是荷茵拉着你往人群里钻,一下子消失在她们的视线里,可惜哀家找不到证据,况且一个八岁女童怎么可能会有害嫡姊的心思,哀家就想该是大人们在背后教的,但也都只是猜想。”
皇太后说完,静静的喝茶,苏薇茵也跟着啜了一口。
“你想知道什么吗?”
“北平侯府,我对父亲、继母及妹妹是什么态度?”
“也是,你总得见见他们。”皇太后知道这个理,却不想说那家子的事,那会让她心更痛。
于是她唤来心月复唐嬷嬷,让唐嬷嬷好好的跟苏薇茵谈谈北平侯府的大小事。
皇太后毕竟年事已高,大喜太悲之下难免感到疲累,苏薇茵开了一服静心的安神药,侍候皇太后喝下,见她睡了,才跟唐嬷嬷到偏殿。
唐嬷嬷看着自己当年抱着牵着的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也忍不住哭了一场,接着才说起苏薇茵对北平侯府的态度。
“其实县主对北平侯一家很疏离,大概在二小姐六岁时,她突然变得黏您,总是缠着您,县主心软,答应让她常常进宫来玩,不过大概两年后,县主从侍候的宫人口里听到一些事,就不太让二小姐进宫来了。”
“什么事?”苏薇茵问得直接。
闻言,唐嬷嬷硬着头皮说:“听说当年北平侯要娶继室时,苏家人曾对外嚷嚷,说就算媳妇贵为长公主,可满天下也没有男人给妻子守丧的道理,还有人说北平侯跟现任的侯爷夫人早早认识,若不是皇上抢先下了赐婚圣旨,两人早就成亲了。
“当时县主冷着一张脸来问老奴,是不是长公主知道了这件事抑郁伤心,才会怀相不好,最后赔上性命。”说到这里,唐嬷嬷眼眶泛泪,“县主聪慧,事实就是如此,太后娘娘把陪嫁的崔嬷嬷宣进宫问个究竟,崔嬷嬷直说长公主被北平侯冷落,苏家人也都欺负长公主,但长公主不想让皇上太后担心,这婚事是她主动求来的,她就得自己承担,就这么生生的把自己折磨死了。
“县主听了这些,对苏家人就更冷淡,连北平侯夫人的面都不愿见,只对二小姐还有好脸色,或许县主想着她也是无辜的,就是因为这样,县主才答应她的要求陪她出去,没想到竟出了事……”
*
此时的北平侯府里,奴仆走起路来都是小心翼翼。
中庭,一披着披风的女子站在临湖水榭,两名青衣丫鬟站在水榭后方,对视一眼后再摇摇头,眼中都有困惑。
二小姐在听闻大小姐平安寻回的消息后,表情并非惊喜,反而出现一种诡异的扭曲,吓得她们差点叫出声来。
之后,二小姐就背过身站到现在,至少都有一刻钟了,久到她们脚都发麻,但二小姐仍然一动未动。
苏荷茵看着面前小湖,冷风吹来,一旁的枫叶缓缓飘落在湖面上,搅动平静的湖面。呵!那个身分特别尊贵的姊姊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今上是皇太后一手带大,对同胞妹妹漫月长公主更是疼宠万分,长公主早逝,这份疼宠就落在苏薇茵身上,苏薇茵跟几位皇子都要好,感情更胜亲兄妹,过得顺风顺水,至少在她死前一直都过得很好。
想到这里,苏荷茵冷笑,是,她死过一次,前世她只活到二十二岁。
虽然同是北平侯府的嫡女,但被封为曦月县主的苏薇茵养在深宫,活得光鲜亮丽,才女之名远播,皇室中人人将她当成眼珠子般疼宠。
至于她这个二小姐,永远输苏薇茵一大截,他人在外见到她,都只会说她是曦月县主的妹妹,而那些爱慕苏薇茵的勋贵公子也清楚就算与她走得再近,也见不到他们朝思暮想的大夏第一才女,根本不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不管在哪里,她永远都是被忽略的那个,就算有目光投注在她身上也是同情怜悯,不然就是高高在上的鄙视,总让她羞愤到无地自容,久而久之,她郁结于心,就将自己生生熬死了。
没想到再睁开眼,她又活了,而且只有六岁,她有大把时间替自己铺出一条光明大道。
于是,小小年纪的她先跟苏薇茵上演姊妹情深,之后再搜掇母亲联手设局,让苏薇茵被拐子带走。
她成功了,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天真烂漫的八岁女童会算计亲姊姊,打着代替姊姊孝顺皇祖母的大旗,她终于能留在宫中,但仍然不能入住曦月宫。
但再来的日子,她觉得事情发展并不如想像中顺利。
皇太后总是独自待在曦月宫,不喜她的陪伴,说看到她会想到苏薇茵,之后更要送她出宫。
彼时她已经钟情于大皇子,自然不肯走,跑去找皇太后,再次重申她的命是姊姊挣来的,就要代替她在皇太后跟前尽孝。
但皇太后还是将她送走了。
接下来几年,她虽然还能进出皇宫,但她能感觉到皇太后并不待见她,应允她进宫的次数也愈来愈少。
一次宫宴,母亲进宫参加,又提到她想进宫,说她想皇祖母了,结果目的没达成不说,母亲回来还跟她说别再喊皇祖母,也别再叫皇舅舅。
她不懂,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吗?
她本以为那句“姊姊要我代替她好好孝顺皇祖母”会让所有人像娇宠苏薇茵那样宠爱自己,但她后来才明白,母亲是续弦,父亲也不是皇太后心中的良婿首选,这些不满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消失。
庆幸的是,除了皇太后跟皇帝以外,其他皇子们对她仍如幼时一样好。
“荷茵!”
母亲焦急的声音响起,苏荷茵下意识转身,却没想到久站造成双腿僵麻,瞬间一个踉跄,幸好过来的嬷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将她搅扶到水榭坐下。
冯念彤心神不宁地叫下人们都下去,惊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亲闺女,“你知道了吧?回园找到了。听说她失忆了,但万一她记起了什么该怎么办?”
她咬着下唇,无数次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年会听了女儿的话做出那种事……
苏荷茵看着吓坏又没主意的母亲,在心里冷哼一声,很难想像前世的自己竟是被她骂到想一头撞死,“母亲不用害怕,一切都掌控在女儿手里,何况谁又会相信当年是我刻意拉着姊姊,将姊姊亲自送到拐子手里的呢?”
冯念彤连忙点头,女儿说得没错,谁能想到一切都只是一个八岁女孩的心计。
“父亲回来了吗?”
冯念彤脸色变得更难看,“别说了,忙着关心两个外室,其中一个听说月事晚了几天,你父亲盯着呢,始终不肯死心。”说到后来只剩苦涩。
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的肚子自从生下女儿之后就再没消息,公婆直到荷茵六岁多才让丈夫纳妾,想生下一个像丈夫一样优秀的孙子,参加科考求取功名,重振北平侯府。
但时间一年一年过,没一个肚子有消息,明明她们所有人都让大夫把过脉,确定没问题,苏薇茵和苏荷茵的存在也证明丈夫不可能不孕。
生儿子这事逐渐变成丈夫的心病,觉得或许是北平侯府的风水不好,不利于生子,干脆置了外室。
苏荷茵看着黯然神伤的母亲,想到前世父母还生了一个弟弟,对他用心栽培,小小年纪就有才子之名,随着弟弟才名愈盛,她更是被父母贬低到尘埃里,这样的存在,她怎么能让他再出生?
所以在重生时,想到母亲就是在这一年怀上弟弟,她便在父亲的茶食里下了绝育药。
苏荷茵缓缓笑了,这个笑看在一旁侍候的两名丫鬟眼里显得十分狰狞,两人相视一眼,眼里尽是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