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挥舞着马鞭,驾驭着两匹红鬃宝马,马儿拉着沉甸甸的车厢,车轮辘辘,行驶于夜色中的京道上。
伴随车轮辗过青石板道发出的嘎吱声,以及马儿时不时发出的嘶鸣声,马夫仍是竖长了双耳,试着窥听车厢内断断续续传出的交谈声。
却不想,这一窥听,倒是听见许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话。
……什么江湖门派?什么再也不愿当忠国公府的颜二小姐?
莫非,这颜二小姐当真是江湖人?
正欲凝神细听,怎料,任凭马夫如何竖长两只耳朵,始终未闻车厢内再有交谈声响。
车厢内,两人脸贴着脸,杨侑直挺的鼻尖抵在她脸上,他的唇就这么湿缠着她,她心儿怦然,浑身气血直往胸口涌去。
眼下这般古怪滋味,远比她生平第一次握剑杀人,要来得更令她手足无措。
良久,杨侑方退开身,她却傻傻怔着,无法回过神。
杨侑低声叮咛道:“小心隔墙有耳。”
闻此言,蒋朝雪眨了眨两排浓密羽睫,秀颜一瞬爬满恼怒。
“姓杨的,你竟敢轻薄我,你想死不成?!”
面对她愤怒的痛斥,杨侑只是浅浅一笑,笑得那样丰神俊秀,教人瞧上一眼便会丢了心魂。
蒋朝雪心头仍是翻腾着澎拜情潮,久久无法平复缓过来。
杨侑笑容温润似玉,柔嗓道:“你可愿意与我留在这儿,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蒋朝雪愣住。
杨侑目光坚定的道:“依萨满所言,我们俩是回不去了,只有留在这儿,方有一条活路,既然天意如此,咱们何不一起携手共度?”
蒋朝雪冷笑道:“我当你真的想与我做一对夫妻?原来是因为回不去了,你方会想出如此下下之策。”
杨侑忽又握住她温热的柔荑,情深意切的道:“朝雪,我不晓得你过去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成为众人口中的女魔头,可这段日子与你相处下来,我觉着你就是个半大的小姑娘,一点也不可怕。”
蒋朝雪心口一跳,竟是难抑羞涩的别过脸,躲开他炽热的目光。
她慌乱抽回自己的手,故作嫌恶的道:“你几时成了这般油嘴滑舌的登徒子?杨侑,我告诉你,我就是一个令众人畏惧的女魔头,就算我们俩真回不去,我也绝无可能与你做一对夫妻!”
原以为杨侑会就此打住,岂料,他没有放弃,只是平静的问道:“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她又是一愣,这才转眸与他相对,在他眼中触见一抹不容错辨的温柔。
“我看得出来,你不仅痛恨武林的名门正派,尤其憎恶常阳教,而且十分害怕会与我扯上关系,是不?”
蒋朝雪紧咬住下唇,面上流露出遭他看穿的狼狈。
杨侑又道:“肯定是你娘亲告诫过你,不允你与常阳教的弟子有任何牵扯,是不?”
“你给我住口!”蒋朝雪咬牙切齿,气红了眼眶。
她心下更气此时的自己,不仅一无所有,甚至连扛刀的气力都没,还得依赖他这个常阳教弟子来保护自己。
“长老曾经告诉过我,你娘亲曾与常阳教的前任教主宋义有过一段旧情,后来两人不欢而散,你娘亲方会转而投入明月教门下,下嫁明月教教主陆铭为妻。”
蒋朝雪目光一凛,问道:“你早就猜知我娘亲的身分,为何要在我面前故意装傻?”
杨侑解释道:“我先前只是揣测罢了,没有实证,自然不敢任意当你的面提起。”
蒋朝雪浑身紧绷的道:“当年常阳教的教主始乱终弃,为了教主之位而舍下我娘亲,转身便与玄丹教的女弟子成亲,我娘亲身败名裂,沦为江湖的笑柄,只好投入明月教门下,幸得明月教教主陆铭的青睐,我娘亲在明月教方有一席之地,即便如此,我娘亲仍旧忘不了当年的耻辱。”
杨侑好似找着了她话中的破绽,目光闪烁的问道:“莫非……你是宋教主的女儿?”
蒋朝雪先是一愣,随后嗤笑两声,“我可没这么倒楣。当年宋义抛弃我娘亲时,我娘亲虽然已非是清白之躯,可她并未怀上宋义的孩子。”
杨侑可不这么想。
从蒋朝雪的字里行间便不难听出,她的娘亲甚是心狠手辣,尤其擅长扭曲事实,还把蒋朝雪教导成一名颠倒是非善恶的女魔头,自个儿隐身于帘后,操弄着蒋朝雪,让她的双手沾上鲜血,走上这条不归路。
在他看来,蒋朝雪的娘亲从未珍惜自己的亲生骨肉,不仅让自己的女儿练就能忍受百毒的阴寒之身,更让她练就一身狠辣的武功,只为了让她杀光武林正派,一扫自己当年的耻辱……倘若蒋朝雪真是陆铭的骨肉,她娘亲怎可能做到此等地步?
然而,这些话自然不能当着蒋朝雪的面说出口。
杨侑心思一沉,面上只能平静的道:“如此说来,你爹便是明月教教主陆铭,既然如此,你为何姓蒋?”
蒋朝雪冷淡答道:“我随母姓。”
杨侑微扬眉梢,“陆铭肯让你随母姓?”
蒋朝雪眯起水眸,不悦反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杨侑轻摇首,“我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讶异罢了。根据我教长老所述,当年陆铭的脾气颇大,且一向瞧低女子,门下收男弟子居多,我只是在想……会否,因为陆铭重男轻女,方会让你随母姓。”
这一说,似是踩着蒋朝雪的痛处,她恼怒不已的道:“你休要胡说!我娘亲说过,当年我一出世,我爹可是欢喜得很,后来为了躲避武林正派的追杀,我娘亲方会让我随母姓。”
“这么说,你自生下来便不曾见过陆铭?”
“我娘亲说过,我出世刚满月的时候,武林各大门派为了抢夺我爹私藏的剑谱与拳谱,随便给我爹安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便一起联手偷袭明月教。”
不愿再触及她的痛处,他微笑岔开话题,“你倒是比我好些,至少还有娘亲一个至亲。打从我懂事以来,便是领着妹妹在街边乞讨。”
清楚瞅见他眼中那抹落寞,不知怎地,素来不懂得何谓心疼的蒋朝雪,心口竟是无端绞紧。
两人无声对视好片刻,渐渐地,马车缓了下来,外边传来马夫的通报声,“世子爷,已到叡王府门口。”
杨侑这才别开双眼,抬手揭开锦帘,准备下马车。
莫名地,蒋朝雪总觉着这一段路,既短且漫长……再回过神,竟然有些恍若隔世。
杨侑朝她伸出手,温声催促道:“走吧。”
蒋朝雪垂下眼睫,望着那只布满薄茧的宽大手心,心中泛起丝丝暖意。
她避开了杨侑柔情脉脉的凝视,亦躲开了那只坚定不移的大手,绕过他身旁,自行掀开锦帘下了马车。
马夫有些讶异的望着她,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朝儿。”
听见身后传来这声淳朗的呼唤,蒋朝雪心口微震,方落地的双足随之凝滞。
古怪的是,她竟然听得出,他含笑低喊的这句是“朝儿”,而非是“昭儿”……
杨侑分明是故意的!
蒋朝雪回身望去,颊边浮现两朵藏不住的红霞。
杨侑缓步来到她面前,眸内盈满笑意,“按照礼俗,你得先回忠国公府住下。”
蒋朝雪蹙紧秀眉,“什么礼俗?”
杨侑一脸认真的道:“自然是嫁娶礼俗。”
蒋朝雪一噎,险些呛着,碍于马夫在旁观望,她只得将满腔的恼火按捺下来。
冷冷瞪了杨侑一眼,蒋朝雪嘴角上扬,甜笑道:“世子爷莫不是忘了,忠国公府有人给我下毒,我这一回去,岂不是要被毒死?”
杨侑道:“你且放心,我会让郭斌随你一同回去,只消待个两日,我便会随八抬大轿去迎娶你回叡王府。”
望着他至诚认真的神态,蒋朝雪心中一动,还未月兑口的冷嘲热讽,登时全哽在喉头。
杨侑笑睐着她,见她一脸怔然,便抬起如玉大手,以手背轻抚过她绯红的颊容。
如此亲昵的举止,看得一旁的马夫红了脸,忙不迭地禀报一声,“世子爷,奴才先把马儿送回马厩。”然后忙甩动马鞭,将马车驶离叡王府门口。
溶溶月色下,门檐上几盏大红灯笼于风中摇曳,守门的卫兵离他们二人有段距离,加上秋风飒飒,自然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蒋朝雪拍开颊上的那只大手,冷声质疑,“你这是作戏给什么人看?”
“你为何觉着我这是在作戏?”他挑动墨眉,好笑的问。
“我俩本是死敌,如今装作夫妻,不过是情势所迫,难不成你想假戏真作?”
“朝儿,你觉着我这人如何?你可看得上我?”
蒋朝雪狠狠一愣,原以为他是在捉弄自己,却不想他面上不见半丝笑意,而是一脸严肃。
怔忡间,又听见杨侑真切的道:“朝儿,我看得出来,你对我并非无动于衷。”
蒋朝雪颊上的两抹彤红渐浓,面上却不作任何回应。
杨侑复又笑道:“你想,我们能不能当一对真夫妻,一起在这儿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你……”
“你不必急着答覆我。”
看出蒋朝雪的羞窘难耐,杨侑含笑打断她。
“聪慧如你,若是你当真不愿嫁与我为妻,必然有的是法子离开忠国公府。相反的,如若你愿意嫁给我,与我一同在这儿安生活下来,你自会安安分分的待在忠国公府,等着我前去迎娶。”
蒋朝雪眼泛迷惘的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侑神情定定的道:“我送你回忠国公府,让你自个儿选择,你若愿意把自己交付与我,便在忠国公府等着出嫁;若是你不愿意,世间自然没人逼得了蒋朝雪,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儿,我都不会再过问干涉。”
闻此言,蒋朝雪默然无声。
杨侑顺势牵起她的柔荑,拉着她一同步上门廊,行经前院时,守了许久的总管事火烧火燎的过来拦住两人。
“世子爷,王爷在正厅坐了一整夜,就等着您回来呢。”
杨侑淡淡颔首,“你且去通报一声,我把昭儿安顿好,一会儿便过去给他老人家请安。”
望着世子爷这般沉稳的神态,总管事不禁愣了一下。
先前的世子爷虽是称得上出类拔萃,可到底是王公贵族之后,自幼便被众人捧在手心上,难免娇生惯养,性子浮躁软弱了些。
然而一场秋猎坠马之后,世子爷好似一夜长大,整个人月兑胎换骨,不再孩子气,性情脾气亦改变许多。
“可还有什么要事禀报?”见总管事愣在原地不动,杨侑出声问道。
惊觉自己失了神,总管事心虚的躬身行礼,“奴才这就去通传。”
总管事转身之际,觑见杨侑拉着蒋朝雪一路直往观月阁而去。
“……世子爷还真是一刻也离不开颜二小姐,莫怪乎王妃如此着急,非得闹腾着让王爷退了这门亲事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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