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明间里,黄花梨木嵌琉璃石宝座上,孟氏脑后盘着乌黑的堕马髻,髻上簪着镶珠金钗,身上那一袭盘金绣百鸟朝凤图绦红色锦袍,在在彰显出她在宫中的地位,几已取代当朝皇后。
一进到明间,徐公公先是躬身行了礼,随后便退至一旁。
杨侑淡睐身侧的蒋朝雪一眼,以眼神无声叮嘱她别出岔子,然后抱拳单膝跪地,向宝座上的孟氏请安。
“叡王世子给皇贵妃请安。”
蒋朝雪抿紧菱唇,极不情愿的低垂脸儿,姿态款款的跪地行礼。
想她蒋朝雪一世妖名,威慑江湖,无端离魂来到这儿之后,成天到晚给人跪地请安,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孟氏张启着抹了大红胭脂的红唇,颇具威严的道:“赐座。”
这声命令一出,伺候在明间外边的小太监取来了两只靠背玫瑰椅。
杨侑起身之际不忘搀扶了蒋朝雪一把,片刻之后,两人齐同在小太监摆好的玫瑰椅上落坐。
宝座上的孟氏笑望着这一幕,“前些日子,听闻叡王府与忠国公府有意联姻,本宫可是比谁都欢喜,想不到有生之年真能看见两族弭平仇怨,重修旧好。”
杨侑坐姿端正,面色不卑不亢,抱拳道:“这些年若不是有表姑母鼎力帮衬着叡王府,叡王府又怎会有今日的荣景?如今叡王府与忠国公府化解百年恩怨,日后两族便是亲家,忠国公府过往虽有诸多得罪,往后却也得仰仗表姑母的恩惠,方能在朝中立足。”
这番兜来绕去的官话,教一旁的蒋朝雪听得头晕脑胀,不由得凝觑着扮演起官家子弟甚是传神,可说是如鱼得水的杨侑。
他虽是比她早些醒来,却也不过早醒半个月,可他戏演得甚好,好到让她真要误以为他便是苏宥澄。
幸而他真是她熟悉的那个杨侑……且慢,她与他几时相熟了?
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依赖起杨侑,蒋朝雪不禁心生几丝窘意。
“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便是忠国公府的二小姐吧?”
听见孟氏这声含笑的提问,蒋朝雪才抬起面无表情的娇颜,迎上孟氏看似盈满笑意,实则饱含责怪的审视目光。
这一眼又教蒋朝雪看懵了。
眼前的孟氏与方才巧遇的五皇子一个样儿,全用着熟识的目光看待颜予昭,莫非颜予昭与这两人有什么纠葛?
但,按照杨侑所言,孟氏应当恨绝了忠国公,又怎会与颜予昭沾上关系?
想来个中必有古怪。
蒋朝雪扬起一抹甜笑,娇娇柔柔的道:“回贵妃娘娘的话,民女便是忠国公府的庶女。”
孟氏笑道:“虽说是庶女,听闻忠国公甚是疼爱这位庶女,吃穿用度怕是比照嫡长女那般,没有丝毫亏待。”
孟氏非但没有见缝插针,反而帮着忠国公说话,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蒋朝雪虽是满月复狐疑,面上只能甜丽一笑,连声应和着孟氏。
瞅见蒋朝雪笑得这般灿烂无害,孟氏面上那抹笑竟是添了一丝狠厉。
杨侑似也察觉孟氏的神态有异,只能悄悄递了抹安抚的眼神给蒋朝雪。
蒋朝雪自然不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岔子,她佯装看不出孟氏笑里的责备,像个无忧无虑的傻姑娘那般,甜甜直笑。
所幸孟氏未再同她搭话,转头又与杨侑闲话家常,聊及叡王府与亲族之间的琐碎杂事。
见杨侑与孟氏对答如流,丝毫不漏半点破绽,蒋朝雪心下顿悟,杨侑为了扮好这个叡王府世子的身分,不知费了多大的心神。
孟氏与杨侑言不及义的聊了一阵后,好似想起什么,话锋一转,一派慷慨大度的笑道:“下个月便是本宫的生辰,圣上特地命人去北域请来一位法力高强的萨满为本宫祈福,不如本宫让这位大师帮你们俩求个平安。”
萨满?
蒋朝雪悄然抬起眼角,果真觑见杨侑上扬的嘴角。
原来,这便是他欣然接受孟氏召见的真正主因。
他是冲着这位来自北域的萨满而来,目的自然是找着能让他们回到原来江湖的法子。
莫名地,思及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让两人回到原来的江湖,她心底竟有一股说不清的失落。
在他们原本的归处里,可有他喜爱的姑娘在等着他?
常阳教与玄丹教素来交好,两教长年有着联姻的传统,不知杨侑是否已有婚配?
惊觉自己的心思净绕着杨侑打转儿,蒋朝雪心中一凛,连忙掩下两排浓黑长睫,生怕遭人看穿。
“──昭儿?昭儿?”
耳畔传来沉淳的呼唤,蒋朝雪扬起那双潋灩的眸子,状似漫不经心的睨着杨侑。
杨侑眼中全是藏不住的担忧,语气倒是颇为平静的笑道:“贵妃娘娘留你下来说些体己话,我随徐公公前去拜见北域来的大师。”
原来,杨侑是忧心她与孟氏独处之时,恐会在孟氏面前露出马脚。
蒋朝雪眸色微冷的瞪了某人一眼,见她这般反应,杨侑心下担忧更盛。
杨侑正欲悄声叮嘱她两句,徐公公已靠过来,笑呵呵的催促道:“那就有劳世子爷随奴才走一趟。”
杨侑只得若无其事的站直身,朝着宝座上的孟氏躬身一拜,尾随徐公公离开明间。
霎时,偌大的明间归于安静。
宝座上的孟氏端起青花瓷茶盅,慢悠悠地掀开茶盖,先拨弄起茶汤中飘浮的茶叶细梗,然后才悠悠凑近嘴边低啜一口。
大堂上的蒋朝雪好整以暇等着,面上不见半丝浮躁。
孟氏放下茶盅,冷声质问道:“颜予昭,你莫不是真把自己当作叡王府的世子妃了?”
闻此言,蒋朝雪心下不免有些诧异,却也只能按兵不动,佯装一脸不解的回瞅着孟氏。
见她这般装聋作哑,孟氏遂又横眉竖眼的怒斥道:“本宫听闻前些日子你撞柱寻死?你可别忘了,你与你娘亲全是本宫的人,你们就是想死,还得先问过本宫,看本宫乐不乐意让你们娘儿俩死,否则,你们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给本宫撑住!”
原来如此。
忠国公府那个看似胆小委屈的王氏,竟是皇贵妃孟氏安插在忠国公府的眼线。
更甚者,就连颜予昭这个忠国公府的庶女,亦听令于孟氏,沦为她手中的一颗棋。
寻思间,又闻孟氏恼怒道:“你一会儿撞柱寻死,一会儿又与苏宥澄过从甚密,你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蒋朝雪不冷不热的回道:“民女不过是忠国公府里一个不被待见的庶女,怎敢对贵妃娘娘玩把戏呢?”
见着过往与娘亲王氏一样胆小怯懦的颜予昭,此际竟是泰然自若的应对,孟氏不由得看愣了。
孟氏缓过神来怒道:“颜予昭,你这是鬼门关前走一遭,见过阎王之后,便不把本宫放在眼底了?”
蒋朝雪甜甜一笑,“民女怎么敢以下犯上呢?贵妃娘娘莫要动气,有话且好好说,慢慢说,民女驽钝,实在不懂娘娘把民女与王氏安插在忠国公府,为的是哪一桩?”
闻言,孟氏气急攻心的涨红了脸,斥道:“本宫千方百计促成这一次叡王府与忠国公府的联姻,为的便是让你从中挑拨离间,蒐罗这两大氏族的罪证,你莫不是寻死不成,反把自己的脑子给撞傻了?!”
这般看来,孟氏不仅是想毁了忠国公,就连叡王亦不放过,这是为何?
心底渐生无数困惑,蒋朝雪不假思索的问道:“还请娘娘饶恕民女的愚笨,民女实在不懂,叡王与娘娘本是同根,为何娘娘要民女蒐罗叡王府的罪证?”
“本宫的事,岂容你一个低下的庶女过问?!”孟氏愤而拍桌怒指。
“娘娘且息怒,民女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饶恕。”
蒋朝雪起身抱拳,朝着宝座上的孟氏弯身一拜,心下却是颇不以为然的撇着嘴。
孟氏怒气稍歇,嗤笑一声,“颜鸿怕是作梦也想不到,他最疼爱的妾侍是本宫一手安排。他一心想重新壮大忠国公府,更想借由牺牲你这个无关紧要的庶女,来扳倒叡王府,却不想,叡王府那头早有对策,打算给你冠上一个刺客的罪名,好一口咬定忠国公是打着联姻之名,行刺杀叡王之实。”
蒋朝雪听得头晕脑胀,她这人虽是冷血无情,可她素来是斩凤刀在手,先杀再说,哪来这么多阴谋废话?
不过,她倒是从孟氏这席话听出了些端倪。
蒋朝雪徐缓扬起璀亮水眸,目光盈盈的直盯着孟氏,“娘娘素来与叡王交好,当初便是叡王引荐娘娘入宫选秀,将娘娘献给了圣上,如今娘娘却突然反水,莫不是朝中有什么人想借娘娘之手,来个一石二鸟,打算借由这桩联姻,把忠国公府与叡王府一同给毁了。”
孟氏闻言一凛,先前她只当颜予昭是个蠢笨的丫头,虽生有花容月貌,却是愚笨至极,却不想,今儿个一看,颜予昭彷佛变了个人似的,双眸晶亮有神,眉宇间透出一股凌厉聪慧。
莫非,先前这个蠢丫头全是在演戏?而她竟然没看出这丫头是在演戏?
未待孟氏回过神,蒋朝雪微微一笑,兀自道:“想来,能让位居后宫之首的贵妃娘娘大义灭亲,除去娘娘的至亲与当今圣上,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住口!”孟氏面色丕变,高声喝止。
蒋朝雪置若罔闻的道:“叡王为人端正贤能,颇受朝中爱戴,更是辅佐圣上的左臂右膀,若是少了叡王,圣上身边便少了能用的亲信,如若这般推敲,圣上绝不可能自断臂膀。”
娇嗓稍作停顿,而后她刻意压低嗓子,有条不紊的接续言道──
“既然主使者不是圣上,想来便只有娘娘的至亲了。娘娘的舅父是当朝宰相,娘娘的兄长则是参知政事,娘娘的叔父前不久被拔擢为刑部侍郎,可以说,朝中有不少要臣全是娘娘的亲族,这样一想,便不难推算出,娘娘之所以临时反水,为的是替自家人腾地,好让娘娘的亲族取代叡王,成为圣上的左臂右膀。”
“你──你休得在本宫面前胡说八道!”
孟氏怒指着一派云淡风轻的蒋朝雪,妆点得甚是娇艳动人的面容,已明显起了杀意。
蒋朝雪两手负于腰后,扬起精巧的下巴,笑道:“娘娘这是想杀人灭口?可怎么办呢?民女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随叡王世子一块儿入宫面见娘娘,如若民女死在这儿,不知外人会怎么想?”
“你!”孟氏恼怒的瞪大双目,眼底泛满红丝,一张妖媚的红唇都给气歪了。
蒋朝雪灿然一笑,续道:“娘娘,并非只有您才会反水,民女虽是你安插的一颗棋,可民女也懂得明哲保身这条理。如今叡王世子已知悉一切真相,娘娘若是贸然杀了我,只怕叡王府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孟氏再一次不敢置信的瞪着蒋朝雪。
她作梦也想不到,她竟然被自己养大的狗给反咬一口!
蒋朝雪笑道:“想来民女在忠国公府里长年遭人下毒,这应当也是娘娘所为吧?娘娘生怕民女与娘亲不乖乖听从您的命令,便暗中命人在我们娘儿俩的饭菜里下毒,是不?”
孟氏心下暗惊,面上故作义正词严的训斥,“你若再这般胡言乱语,本宫当真要赏你杖刑一百!”
蒋朝雪笑了笑,不紧不慢的回道:“娘娘莫要惊慌,民女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晓得与娘娘作对,下场只有死路一条,只要娘娘愿意放过民女,民女往后只想在叡王府安生活着,与叡王世子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娘娘可否高抬贵手,放过民女一条生路?”
望着那一脸笑得灵秀可人的蒋朝雪,孟氏越发觉着眼前的女子,不再是从前随手可弃的颜予昭,倒像是月兑胎换骨似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古怪的慑人气势……
孟氏怔忡间,忽尔又听见蒋朝雪声嗓甚甜的问道──
“娘娘,您说,叡王若是知道您反水,想把他与忠国公一网打尽,会否出什么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