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妳千万要记得,只要遇上那户姓程的,管他是程家什么人,有多远跑多远,知道吗?”
五岁的孙嘉乐傻愣愣地,听见孙爷爷这般告诫,不禁歪着绑了双丸子头的小脑袋瓜,疑惑的眨动圆滚滚大眼。
孙爷爷牵紧小孙女的手,日落黄昏下,爷孙两人正沿着公园的人行道一路散步回家。
蓦地,孙爷爷指向某一处高耸华丽的建筑物,神色严肃的警告着,“乐乐,妳记住了,我们福盛里的风水特别好,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唯独那里不能靠近。”
孙嘉乐努力仰高颈子,望向爷爷所指之处,忍不住发出惊叹声,“哇,好漂亮的房子喔!”
孙爷爷面色一沉,严厉的斥道:“漂亮的东西最可怕!妳千万不能被漂亮的东西给骗了,知道吗?!”
孙嘉乐被凶得直发懵,小嘴一扁,很是委屈的点了一下小脑袋。
察觉自己吓着小孙女,孙爷爷的脸色才缓和下来,放柔语气的劝诫起来。
“那栋房子里有很可怕的东西,往后要离那里远一点,懂了吗?”
“嗯,懂了。”孙嘉乐懵懂的答道。
年纪稍长之后,换成老爸孙志强这般对她耳提面命──
“孙嘉乐,我们这个福盛里哪里都好,就是安平路八十八号那个地方不好,妳放学后可别走那条路,最好离八十八号远一点!”
彼时的她已然开智,自然不像五岁那时傻乎乎的,她当下便提出存放心中甚久的疑惑。,
“八十八号那里到底住了什么人?你跟爷爷为什么老叫我离那里远一点?”
“姓程的那一家人都不是好东西!”孙志强半恐吓似的强调。
“喔,对!我想起来了。”
歪头沉思片刻后,孙嘉乐忽尔露出一脸宾果的表情。
“我听大美说过,安平路八十八号的那栋老宅,是我们福盛里最高级的房子。而且,听说跟旌程集团有关系──爸,旌程集团的程家,不就是台湾排行第五的大富豪吗?”
孙志强抬手敲了女儿的头顶一记,斥道:“我刚才说的话,妳没听见吗?我已经说了,姓程的那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人,千万要小心,千万要远离。”
“好好好,姓程的都不是好人,但是那一家姓程的,究竟跟旌程集团有没有关系?”孙嘉乐的重点全在这儿。
孙志强恶狠狠的白了女儿一眼,没好气的回道:“不管他们有没有关系,都跟妳没关系!”
孙嘉乐不以为然的问道:“我们这个小小的福盛里,竟然出了这么一个大富豪,可是,从来没有人会提起程家,这不是很奇怪吗?”
“妳不好好读书,一天到晚管别人家的闲事,妳更奇怪!”
孙志强拎起书包往她怀里塞,指着楼梯口,催促道:“快点回妳房间念书去!”
“……这么神经质做什么?”孙嘉乐一脸莫名其妙的碎念着,不情愿的拎起书包,拾阶上楼。
尽管这么多年过去,孙嘉乐依然没弄懂,何以爷爷与老爸总是再三告诫她,要求她远离程家那幢豪宅。
但随着年纪增长,她已逐渐明白,安平路八十八号在福盛里这一带,简直是如同佛地魔一般的存在,老一辈人每每提及,总是脸色铁青发沉,言语间更是充满各种避讳禁忌。
她与同样住在福盛里,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们,最终推敲出的结论,大抵是程家曾经做了某些该被千刀万剐的坏事,并且将整座福盛里全得罪光了,才会引来老一辈人这么大的反感与反弹。
有鉴于此,孙嘉乐更不可能将大年初一发生的意外告诉孙家人。
若是被爷爷与老爸知道此事,恐怕就不是少吃两顿晚餐这么简单。
家中这头瞒是瞒了,可程凡恩那一头她还没上门解决呢!
于是,趁着大年初二,孙家一大伙人陪着爷爷前往已逝女乃女乃的娘家拜年,她主动表示愿意留守家中,看家兼照顾元宝。
每回爷爷与老爸出远门,肯定不会带上元宝,只因大家都清楚,元宝经常“狗来疯”暴走。
倘若是在熟悉的地盘乱跑、乱咬那都还好,毕竟孙家这条宝贝狗,在福盛里可是出了名的,里里少说也有一半的人认识元宝,除去车祸这一类难以预防的事故,至少不必担心会走失。
但若是出远门,爷爷与老爸肯定会让元宝留守,并且留个人在家看顾,当真把元宝这条腊肠狗当宝贝在疼。
“乐乐,妳真的不跟我们一起去南部?我们还会绕去垦丁探望姑婆,姑婆最疼妳了,每次去见姑婆,她总爱拉着妳不放。”
目前是美国开业会计师的三堂兄孙冠儒,向来最疼这个小堂妹,一听说她准备留守,还特地前来劝说。
众多堂兄姊之中,孙嘉乐最喜欢这个不会想沾她好运的三堂兄。
三堂兄是二伯家的长子,二伯与二伯母是顶尖大学的退休老教授,这一家子浑身上下散发出浓厚的书香气质,即便孙冠儒目前从事与数字为伍的行业,但在他身上却嗅不到一丝市侩的气息,反倒像个谆谆教诲的老师。
孙嘉乐甜甜的说:“哥,没关系啦,前年春节我们家不是遭小偷吗?爷爷珍藏的一些老骨董被偷了,我们都好心疼,我今年就牺牲一点,留下来看家。”
孙冠儒眉头一皱,“妳没提起,我还真的忘了这件事。”
大堂姊凑过来说:“乐乐在家就铁定不用担心,有她这个福星坐镇,妖魔鬼怪都不敢靠过来。”
“呸呸呸!大过年的,胡说八道什么!”一旁的三伯母听见后,不苟同的瞪了大堂姊一眼。
“乐乐,记得早晚要带元宝出门遛一圈,早晚的饭要帮牠准备好……”
难得盛装打扮的孙爷爷,临行之际,不忘为了宝贝狗孙子再三叮嘱,有时孙嘉乐当真挺郁闷的,搞不懂她与元宝究竟谁才是爷爷的孙子?
“爷,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元宝的。”孙嘉乐好无奈的答声。
孙爷爷一边戴上绅士帽,一边接过孙志强递来的拐杖,转身吆喝着闹哄哄的一大家子,指挥众人出门上车。
当所有人鱼贯步出孙家老宅,偌大客厅一瞬间安静下来,孙嘉乐才刚松了口气,准备抱着桌上那桶开心果,躺在沙发上慵懒过完大年初二,怎料,孙爷爷忽尔去而复返。
“爷,你漏了什么?”孙嘉乐放下怀中的开心果,不解的站起身。
孙爷爷当然没漏下东西,他只是特地折回来告诫,“昨天晚上里长来过,说八十八号有人搬回来住,妳这阵子最好少经过安平路,知道吗?”
孙嘉乐心虚的直点头,“我知道,爷你别担心。”
孙爷爷不放心的望她一眼,反复叮嘱了几句关好门窗这类的话,随后才重新踏出家门,归还一室寂静。
孙嘉乐虚月兑似的往沙发上瘫去。
万一爷爷跟老爸知道她与程家人发生纠纷,而且对方还扬言不赔偿就要开告,他们两位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孙嘉乐没由来的打了数个寒颤。
不行,不行!
这件事打死不能让孙家任何人知情,否则她将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她简直不敢想象,爷爷跟老爸会怎样大发雷霆啊!
听见外边租来的大型休旅车相继驶离,孙嘉乐瞬间从沙发上弹跳起身。
确认家中门窗皆已上锁,再确认元宝正躺在爷爷房间的床上,舒舒服服的睡着大头觉,她套上大衣,捎着手机出了门。
幸运草生鲜超市距离孙家只有一小段路,平日孙爸为了方便前往巡视,特意备了一辆自行车,闲来无事还能骑出门健身。
刚好安平路八十八号的程家祖宅,距离幸运草生鲜超市不远,为了方便起见,孙嘉乐骑上老爸的自行车,慢悠悠地晃到传闻中的安平路八十八号。
距离那幢雕凿华丽的古宅越近,青春期时的回忆随之翻涌上来。
她依然记得,直到外宿读高中之前,从小学到国中,她一直是骑着心爱的淑女车上学。
每次放学后,出于一种好奇与反叛心理,她总会特地绕来安平路,只为了经过安平路八十八号。
她常把淑女车停在那一扇气派的雕花铁门前,仰长脖子往里面一探究竟。
那幢外观宏伟得有些阴森的古宅,最显著的设计便是门前顶立着两根石柱,石柱上雕有繁复的欧式花纹,那种讲究到刻划入骨的细致与豪奢感,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依然能满满的透出来。
后来,外出就学之后,她便逐渐淡忘了安平路八十八号。
直至两年前她求职不顺遂,从市区搬回家中之后,关于安平路八十八号的陈年往事,方又重新浮上脑海。
“没关系,大不了以后妳来接手幸运草,这年代有间祖传老店,胜过铁饭碗。”
当时,得知女儿求职不顺,孙志强非但没有给予压力,反而这般豁达的安慰起她。
但,孙嘉乐可不敢这么想──
近年来,各大便利超商,以及连锁生鲜超市陆续进驻福盛里,如今幸运草的营业额已是每况愈下,还没赔钱就算不错了,怎敢奢望交到她手里时,依然是一颗会下蛋的金鸡母。
即使幸运草的营业额越来越不理想,但这间超市可是当初养活孙家,供孙家六个孩子求学的起家店,孙爷爷说什么也不可能把店收了。
行经再熟悉不过的幸运草超市时,孙嘉乐忍不住用着感动的眼神望去一眼。
瞥见店经理正在超市门口,生怕被熟人认出,她连忙撇开小脸,奋力踩动脚踏板,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安平路八十八号笔直骑去。
若是让王经理发现她接近安平路八十八号,肯定一回头就向爷爷或老爸打小报告,她得小心低调一些才行。
抵达那幢堪称古迹等级的华丽老宅后,孙嘉乐下了车,将自行车往一旁林荫处停放。
望着那扇深锁的黑色雕花铁门,孙嘉乐秀眉微蹙,不禁怀疑起里头当真有人居住吗?
寻思间,空中蓦然飘下一条格纹丝巾,就这么巧的落在她的脚边。
一道冷冽的冬风吹来,自围墙内探出的蓊郁林荫,传来一群鸟儿振翅飞起的骚动声,周遭氛围似乎一剎那冻结。
偏偏孙嘉乐的神经线特别粗,只是困惑的瞄了一眼漫天飞舞的鸟影,随后便弯捡起那条丝巾。
她手里刚握紧丝巾,正欲仔细端详时,雕花铁门霍地开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众男男女女,面上全堆满笑容的朝她簇拥而来。
“小姐,妳叫什么名字?进来坐一下吧。”
“妳长得好可爱喔!”
“妳今年几岁?住哪里?结婚了吗?”
孙嘉乐被这群人团团包围,又遭受各种问题的连番炮轰,当下眼冒金星与大大的问号,神情好茫然的来回望着这群人。
“呃──请问,你们是什么人?”她抓紧空档反问。
眼前这一群年纪有长有少的男男女女,各个打扮隆重,华服美鞋,身上散发出的气质,明显与升斗小民大不同,然而,此时他们脸上正挂着别扭的热情笑容,看起来实在有些诡谲。
孙嘉乐下意识捏紧手里的丝巾,脚下悄悄抹油,准备开溜。
其中一名雍容的贵妇人似是看穿孙嘉乐的意图,忽尔一把揽住她的手臂,笑咪咪的指了指她手里那条丝巾。
“这条丝巾是妳捡到的吧?妳可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啊?”孙嘉乐垂眸睐了丝巾一眼。
贵妇人一派亲热的挽住她,画着完好妆容的脸蛋扬着笑,“妳放心,我们不是什么坏人,我们都姓程,这里是我们的祖宅,妳应该听说过旌程集团吧?”
孙嘉乐悄然瞠大水眸,内心甚是震撼,却又不敢掉以轻心,毕竟这年头骗子实在太多,总不能人家一喊出旌程集团的名号,她就傻傻相信吧?
彷佛能洞悉她内心的疑虑,一旁西装笔挺的俊俏型男掏出手机,拨打了福盛里里长的手机号码。
“陈里长,我是程铭安,好久不见了……”型男边说边按下了扩音键。
听见手机那头传出一道熟悉的台湾国语,孙嘉乐当下便认出那是福盛里里长的嗓音。
名唤程铭安的型男,流畅的响应起陈里长,“新年快乐。是这样的,我们今年打算跟往年一样,用旌程集团的名义捐钱给福盛里,不晓得今年的捐款金额您觉得多少才合适?”
这下,孙嘉乐总算可以确定,这一大群人确实没说谎,原来安平路八十八号的这个程家,当真是赫赫有名的旌程集团!
贵妇人挽紧了孙嘉乐的手肘,将她带往铁栏门已然大敞的八十八号古迹豪宅。
“为了感谢妳帮我们捡到这条丝巾,妳就进来喝杯茶吧。”
咦?一般而言,这种穷得只剩下钱的富豪之家,不应该都是高傲又财大气粗吗?
但眼前这群程家人,人人笑容可掬,慈眉善目的,彷佛将她当作是一个大贵客般的对待,这跟她想象中的程家不太一样呀……
满腔纳闷中,孙嘉乐连忙扬嗓澄清,“可是──等等──其实我是来找程凡恩先生的。前天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呃,我是来找他谈赔偿的事情。”
岂料,话音甫落,随即就见贵妇人亮开越发灿烂的笑容。
“原来妳是来找凡恩的呀!那太好了!凡恩就在屋里,我们赶紧进去吧!”
语毕,贵妇人不由分说的拉着她往屋内走,身后那群程家男女亦簇拥而上。
“可是我……”
孙嘉乐茫然又混乱的张望四周,尚且来不及弄清楚状况,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被带进华丽古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