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秋分,天气更冷了。
空气寒,被窝暖,起床困难,但姜吉时想着生母游姨娘还有弟弟识文的家中地位,还是奋力起来了——嫡母汪氏从来不给她好脸色看,嫡弟姜启文也把她当外人,总是直呼她的名字,更别说偶而回娘家的姜多金跟在家的姜多银这两个嫡妹,看到她眼睛就喷火。
汪氏虽然不敢杀游姨娘,但绊子也没少过,姜家并不富裕,只有两个粗使婆子使唤,家事是很多的,游姨娘有做不完的家事。
然而,这个态度从三年前开始转变,因为这个家是她姜吉时在操持,所以汪氏已经减少责骂游姨娘的次数,以前游姨娘清早服侍汪氏起床,直到汪氏躺床睡觉,才能回自己房中歇息,但现在姜老头姜婆子发话了——
“吉时现在养家,大媳妇妳得对她姨娘客气一点,免得让人说我们姜家不厚道。”
汪氏再拗,也不敢拗公公婆婆,于是改了,游姨娘每逢双日去服侍她起床睡觉,单日则可以休息。
九岁的姜识文虽然还是不能去学堂,但是例银多了一些,可以买笔墨,靠着姊姊教他的几百字,也能读一些话本——虽然不是什么正经书,但胜在用词简单,姜识文看得懂,四书五经冷门字太多,没人教,看了也没用。
姜吉时每每想到游姨娘每个月能休息十五天,就觉得辛苦不算什么了,何况,除了每个月三百文的例银,姜老头还另外每个月补贴她一两,冬天生意好,甚至会给到二两,这三年下来,她已经存了快五十两银子,她打算年后送识文去私塾——亲爹可以不管儿子,但她这个姊姊不会不管识文,进学堂得一次缴六十两束修,然后每个月再一两书钱,就快存到了。
她也不求识文考状元什么的,多学几个字,多知道一点做人的道理,去大户人家当个管事的或账房,总比在码头做苦工强,做苦工的人,晚年都一身病,她可没听说过谁算账算出一身病的……
“姑娘,给我来两个馒头,一碗白粥。”
“姑娘,给我们一人一套烧饼油条,还要渍菜,越多越好。”
“渍菜都给我包上一种,带走。”
天还没亮,姜吉时,柳婆子,春桃,三人忙得团团转,炉子下不断的加煤炭,酱缸的盖子打开又盖上,盖上又打开。
生意好值得高兴,但生意太好了,好到她们莫名其妙。
不知道怎么着,这半个月来姜家食堂的生意火红得不行,除了本来进出的樵夫农妇,菜肉生意人,还多了一些看起来就不该出现在城东小店的人——他们看起来比较像大少爷,一进来都是一大串人,吃什么随便,主要是赏银大方。
每天回家跟姜老头缴当日的收银,姜老头刚开始是高兴,哟,今日生意不错。
连续几日都这样,姜老头变成,唉,怎么还这么多啊?
然后半个月,姜老头已经怀疑人生了,怎么回事?我们这是准备发财了吗?
姜吉时就看着那几个衣饰华贵的客人,内心又欢喜又困惑。
姜家食堂的生意不是慢慢好起来,是突然间客人暴增,以前一天卖一锅粥,现在她每天丑时起床煮三锅都不够,炸油条的面粉也是迅速消耗,酱菜更夸张,以前一小瓮可以卖两三天,现在一天就要去地窖添两三次。
柳婆子已经受不住了,要求再多找一个人来帮手,不然她也不干了,这么忙,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姜吉时跟姜老头商议,姜老头同意每个月多给柳婆子五百文,柳婆子这才忍下来。
一日,才开店,又涌进了一大堆客人。
姜吉时已经很习惯了,连忙招呼,白粥一碗一碗的舀,偶而被烫到也来不及敷药。
就在这时候,一辆黛色锦绣马车停下——这半个月来,华贵的马车看多了,姜吉时,柳婆子,春桃,都已经不惊讶。
不知道是哪来的少爷小姐。
就见帐帘一掀,下来一个清秀的少女,嘴角一颗大痣,颇有媒婆风采,年纪轻,一股傲慢之相。
姜吉时是天生做生意的,感觉得出来人不好惹,但也不怕,她爱银子,银子可以让她无所畏惧,“姑娘请问要点什么?”
大痣少女旁边一个丫头道:“凭妳,也配跟我们小姐说话?”
呃,好吧,“请问这位小姊姊,妳家的小姐要点什么?”
那丫头张嘴,却是说不出来,这破店就这么点破东西,是要点什么?又不敢替小姐做决定,一时间沉默。
就见大痣少女道:“妳就是姜吉时?”
姜吉时含笑,“是。”
大痣少女打量她,然后哼的一声,“我看也不怎么样。”
姜吉时傻眼,这算啥?这年头卖个早点还要看长相?
就在这时候,在里面吃烧饼的一个贵公子出来,“哎,这不是郑小姐吗?”
叫做郑小姐的大痣少女道:“田大和?”
“不是我还有谁?”田大和笑说:“我道谁呢,这么一大早的,莫非郑小姐也是……”
郑小姐一脸不爽,“我便是听人说表哥喜欢上了城东姜家食堂的姜吉时,姑姑也很着急,这便派我过来看看,却没想到这般普通。”
姜吉时一脸错愕,郑小姐?表哥?姑姑?喜欢?谁啊?
想想又觉得不高兴,这半个月莫名其妙的人潮,莫非都是冲着那个郑小姐口中的“表哥”所来,“这位小姐妳说话可得有分寸,我虽然抛头露面做生意,但一向规矩,妳讲得好像我跟谁不清不楚一样。”
郑小姐道:“有没有不清不楚妳心里最明白。”
田大和连忙劝,“郑小姐莫这样说,子衿今年十八,好不容易有个姑娘放心上,我们都替他开心呢。”
姜吉时这下听清楚了,子衿,朱子衿?
对了,朱太太不就姓郑,那个郑小姐口中的姑姑就是朱太太吧。
朱子衿喜欢她?哪来的流言啊,这阵子来店中的贵人莫不都是来看看朱子衿“喜欢”的姑娘?
原来是这样。难怪客人多得又急又怪,还个个给钱大方。
这些富二代真是吃饱太闲,造谣也不是这样造的,要是说姜家隔壁的麻二喜欢她还有点道理,日日见面,也算得上缘由,她跟朱子衿一个月不过见一两次,还是正当生意来往,这也扯得上喜欢?
姜家食堂来往的熟客多了去了,难不成人人喜欢她?真是懒得理他们。
“郑小姐,您若要用早餐,里面请,若是不要,那也别挡着门口,我不过平头百姓,还要做生意。”
郑小姐脸一阵红一阵白,“妳竟然对我这样无礼!”
田大和打圆场,“姜姑娘说得也有道理,小地方靠的是翻桌率,郑小姐要不进来谈,要不买了回家吃,挡在门口确实不好。”
那郑小姐却是一脸气愤,“现在不过传言表哥喜欢她,你们就一个两个替她说话,我好歹也是忠武侯的再从孙女,竟如此对我。”
姜吉时心想,再从孙女,这是什么离奇的关系啊?何况京城谁不知道,皇商家的朱太太收留父母双亡的侄女郑柳儿,这郑小姐应该就是她,怕是父系家族不肯收留,只好依靠姑母。
寄人篱下长大的孩子还能有如此气焰,看来是过得很幸福了。
说话间,又有华贵的马车停下,走下一个年轻的少爷。
那年轻少爷一看,“田大和,郑小姐?这么巧?”
那田大和道:“刘伯光,你也来啦,莫非也是……”
刘伯光嘿的一声,对姜吉时道:“什么都来一份,带走。”
若有似无的瞄了姜吉时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
众人你知我知,又是一个来看“朱子衿的意中人”的。
姜吉时不喜欢这种感觉。
那个田大和来过三次,姜吉时知道他是客气的人,于是道:“敢问田少爷,是听谁说这流言的?”
郑柳儿尖声,“妳敢说流言,妳敢说妳没勾引我表哥?”
姜吉时不理会郑柳儿的发疯,“还请田少爷明示。”
“这个……”照说,田大和脾气再好,也是殿中少监的孙子,他四品门户,本不会跟个生意女子交谈,但现在京中盛传皇商朱子衿喜欢姜家食堂的掌杓姑娘,看在朱子衿的面子上,这才对姜吉时客气,“我也是听人说的。”
“谁要害我?”
刘伯光一脸八卦,“姑娘真跟子衿不是互有情意的关系?”
“自然不是,女子名声至为紧要,还请两位少爷告知谣言哪来,小女子这才好找人算账。”姜吉时握紧拳头。
田大和看她气愤,也敛起开玩笑的神情,“我是听秦湘生说的,茶商秦家,不知道姜姑娘有没有听过这人?”
秦湘生,不就那日对她无礼,被朱子衿给揍了的人?
原来是他。
那日姜吉时收摊后,凭着一股怒气前往秦家,原本只想让门房传话而已,没想到秦湘生居然见她了。
也许是那日朱子衿真的打得他肚子痛,秦湘生对她的态度居然还可以。
秦湘生承认,话是他放出去的,也没什么,就是看朱子衿不爽,想跟他捣蛋而已——皇商家的嫡子,如果喜欢上小食堂的大龄掌杓姑娘,朱家还不翻天覆地,朱太太会吵着要他娶自己的侄女郑柳儿,朱老太太会要他娶自己的侄孙女祁香云,朱子衿只能有一个正妻,接下来不只是郑柳儿跟祁香云这两位表妹的大战,而是朱老太太跟朱太太这对婆媳的大战,光想朱子衿会头痛,他秦湘生就开心。
姜吉时一个拳头上去,她虽然是女子,但掌杓三年,力气不同凡响。
秦湘生摀着肚子,十分不敢相信,“妳居然也打我?”
“你跟朱子衿有仇,找他报去,拉我的名声赔下去,算什么男人?”
秦湘生想想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又道:“我伯公可是五品秘书丞,妳敢打我?”
姜吉时双手扠腰,十足剽悍,“给你点教训,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告官,我东瑞律法,毁损女子名节可是大罪,你若不明白,我现在告诉你!”
秦湘生缩了缩脖子,怎么一个两个都把东瑞国的律法读得这么熟,但他自知理亏,也不敢说什么,挨打虽然痛,只能模模鼻子算了。
姜吉时揍完秦湘生带着春桃回到家,一头钻进自己跟游姨娘的房间,母女俩一边刺绣,一边说说话——今日是单日,游姨娘不用去伺候汪氏。
母女俩已经打定主意,姜大富不给姜识文上学堂,自己花钱总可以,她们擅长江南的山水刺绣,跟京城的云霓刺绣并不相同,因此绣品卖得还算不错——虽然也不期待姜识文能考什么举子进士,但万一呢?也许也许,万一万一,姜识文真有那天赋,她们总不能让姜识文因为没钱而断了去学堂的路。
酉正刚过一刻,春桃来说,晚饭好了。
母女俩放下绣绷,朝大厅过去。
姜家的晚饭,照例是大家一起吃的。
自从姜启文的妻子小汪氏连续生子后,已经是四代同堂。
姜老头姜婆子为尊,姜大富是家中的主心骨,顶梁柱,虽然快四十岁了还只是个童生,但全家都觉得他有朝一日会高中状元,然后光宗耀祖,每天吃完早饭就去学堂读书,直到晚饭才回来,出生到现在,没干过一天活,连家事都不做。
姜大富的嫡长子姜启文,他喜欢邻居罗招弟,但汪氏怕罗招弟跟自己不贴心,会抢走儿子,所以要他娶表妹小汪氏,姜启文拗不过母亲一哭二闹,只好娶了表妹。小汪氏入门三年,生下了智哥儿跟喜哥儿,两个男孩都白白胖胖,健康活泼,全家除了姜启文之外,对小汪氏都十分满意。
小汪氏带着智哥儿来了,姜老头跟姜婆子带着喜哥儿来了,汪氏跟姜多银一前一后,等姜大富跟姜启文从学堂回来,就能开饭。
又等了大概一刻,这才听到姜大富跟姜启文的声音。
就见格扇一推,姜大富一脸红光,姜启文也是满脸兴奋。
汪氏鉴貌辨色,笑说:“老爷跟启文这是怎么啦,喝酒啦?”
姜大富呵呵一笑,“下午同学起哄,非得要我请饮酒,所以在高家酒铺赊了三两银子,妳明日过去还一下。”
汪氏心中骂了一声,想开口念几句,但看儿子启文也喝了,这一骂连儿子都要一起被念,只好忍下,“什么高兴的事情,大白天的喝酒?”
“吉时,吉时啊,我的好女儿,真给爹争气。”姜大富慈祥笑着,好像自己从以前就是个好爹一样——同学跟他说了才知道,没想到那个鼎鼎大名的皇商朱子衿居然喜欢上自家女儿,怎么能不高兴啊,姜家要飞黄腾达了,以后没钱了就跟女婿疏通疏通,据说朱家有金山银山,这样富裕的家庭,给他们几千两聘金不过小事一件,以后他们姜家就可以盖大房,请下人,这样他姜大富也算光大了姜家。
姜吉时却是不知道自家亲爹在打着裙带关系主意,想着,爹讲的是这几半个月收入的事情吧,以前一个月只能净赚十两,这半个月净赚三十两都不止了,唉,就算不象话,那也是她的爹,是母亲这辈子的依靠跟想望,爹能知道自己争气,内心还是有点安慰的,于是道:“那也没什么。”
“唉喔,怎么叫没什么,可希罕了,可辛苦了,这要是事情顺利,我们姜家就要发达起来,看看以后亲戚谁还敢看不起我。”朱子衿的岳父呢,想想就很爽。
“靠别人怎么会是方法,终究还是得靠自己。”女子可顶半边天。
“说的没错,吉时丫头,妳就是靠自己的好榜样。”
姜吉时心想,是啊,一天卖三锅粥,因为忙,手上大小烫伤无数,但靠着自己挣银子,又踏实又安心,“以后我还会这样做的。”
“说得对,就得这样。”把朱子衿的心抓得牢牢的。
“爹,您怎么啦,我卖粥又不是第一天,怎么今日为了这喝酒?”
一旁,姜启文倒是忍不住了,“姜吉……姊姊,那个朱家,什么时候派人来提亲?”这是他第一次叫姜吉时姊姊,姜吉时是讨厌的,但银子是美的,路上父子俩说起能当上皇商姻亲,好处说不完,两人都乐疯了。
姜吉时被弟弟姜启文一问,内心一整个不舒服,那个秦湘生嘴巴怎么这样大,不过半个月,就渲染得这么多人知道了——姜家食堂原本也算城东的八卦聚集地,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成了八卦女主角。
还好她没意中人,也没打算嫁人,不然名声尽毁,以后怎么办?朱子衿又不可能因为她名声有损就娶她,朱家耶,听说围墙都比官户的还要高上三寸。
看到姜大富跟姜启文那闪闪发亮的眼睛,心想,这误会可大了,得说清楚,免得他们想得太美,反而不读书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汪氏一怔,什么提亲,就那破相丫头还有人要?她嫁出去了,姜家食堂怎么办?谁来工作养他们全家,不管是谁,她这嫡母都不允许,于是问:“什么朱家?”
“娘,就是城东皇商朱家,现在京城都在传,朱二少爷对姊姊情有独钟呢。”姜启文喜孜孜的回答。
汪氏张大嘴巴,“皇皇皇皇商朱家?”
“是啊。”想起姜吉时的聘礼,姜启文都快飞起来,“听说有好几个登徒子在食堂骚扰姊姊,那朱二少爷以一敌四,把那四人都打得跪地求饶,其中一人还断了胳膊,威风凛凛,众人都拍手叫好,还让家中会武的食客轮流到食堂去吃东西,好保护姊姊,说了让姊姊等他,待江南之事处理完毕,就上门提亲——朱二少爷冷淡的性子我也有所耳闻,能给姊姊出气,那想必是非常喜欢,娘,我们就等着朱家上门提亲,跟皇商当亲戚。”
汪氏又惊又喜,“原来是那个朱家,那聘礼得有多少啊?”
“朱家年收十万两银子,给我们一万两银子当聘礼,也不算过分。”
“一万两!”汪氏摀着胸口。
小汪氏也跟着惊呼,“夫君没开玩笑,一万两?”
一万两?他们姜家可要发财了,喔不,可要发家了,以后跟着朱家做生意,子子孙孙都不用愁。
想到白花花的银子,一向刻薄的汪氏马上换了脸孔,只不过板着脸久了,笑起来有点不自然,“吉时,妳可得赶紧生孩子,如果是女儿,就带着大笔嫁妆嫁给家里的喜哥儿,如果是儿子,就娶多金的琪姐儿,当然聘礼要多,这样妳妹妹晚年日子才好过,知道吗?”
嫡女姜多金十七,已经出嫁,就嫁在隔壁巷子,所以常常回娘家。
姜吉时简直傻眼,不过一个流言而已,姜家已经在想着要怎么吸干朱家的血,姜家不是自诩书香门第吗?
“不是的。”姜吉时开口就想解释,“我跟朱二少爷——”
“爹知道。”姜大富打断了女儿的话,模模胡子,笑咪咪的看着小儿子,“我看,识文也该是进学堂的时候了。”
就见游姨娘眼中惊喜,“老爷可是说真的?”
姜识文也是满脸高兴,“爹没骗我?我可以进学堂?”
“该进,该进。”姜大富笑意盎然,“你九岁了,现在进学堂虽然有些晚,但好好读书,还是能读出个前程。”
姜识文大喜,“姨娘,我可以进学堂了。”
游姨娘当场红了眼眶——姜大富觉得愧对正妻汪氏,所以弥补的方式是不让她的儿子进学堂,孩子无辜,但姜大富只让她别争,说家和万事兴。
现在乍听到儿子能进学堂,多年梦想成真,游姨娘如何不高兴?
姜识文脸上的喜悦更藏不住,他也想读书,话本中的那些少爷后来都考上状元,光宗耀祖,风光得很。
若是从前,汪氏跟小汪氏这对婆媳一定会跳出来反对,一个庶子而已,读什么书,光是入学束修就要六十两,以后还要每个月一两的书钱,家里哪来的闲钱给他读书,但现在不同,把姜吉时嫁给朱家,马上有白花花的银子,而且等姜吉时当了太太掌家,又可以把朱家的中馈挪一点给姜家,朱家那么豪奢,哪怕只是一点,姜家都吃喝不尽了,当然要对游姨娘跟姜识文好一点。
汪氏马上就坐到游姨娘身边,拉着她的手,一脸姊妹亲热,“妹妹这几年也辛苦了,我想,以后就不用来服侍我起床睡觉,妳也好好休息,我房里还有一罐人参片,回头拿来给妳,妳每天含一片,养养身子,这样以后冬天就不会怕冷了,妳是南方人,最怕京城的雪天,这姊姊都知道,以前过去都不用再提,以后我们就当好姊妹。”
游姨娘不过是个乡下渔女,性子朴实的很,见汪氏突然示好,也没怀疑,只以为是自己运气来了,老爷跟太太今日都对自己母子三人好,于是乖巧的说:“知道了,太太。”
汪氏假装责怪道:“怎么还叫太太,叫姊姊。”
游姨娘怯怯的喊了一声,“姊……姊姊。”
“是了,以后我是妳姊姊,妳是我妹妹。”
姜吉时见自己姨娘受宠若惊的模样,内心心疼,知道姜大富跟汪氏之所以态度丕变,完全是以为朱子衿喜欢她。
她现在也说不出口那是误会一场,别的不讲,至少等弟弟进入学堂再说,束修缴了,总不可能要学堂吐出来,姜大富跟姜启文还在同一个学堂里,真要退学跟学堂讨回束修,姜大富跟姜启文也不用做人了。
到时候木已成舟,姜大富就算生气,也只能硬着头皮让识文继续去学堂。
然后是家里的事情,汪氏不用游姨娘服侍了,这样的大恩,汪氏自然会到处去说,届时就算知道误会一场,也不好意思再叫游姨娘去服侍——家里的两个粗使婆子只是过来帮忙,并没有打卖身契,晚上会回自己的家,若是汪氏白天又叫游姨娘去服侍,那两个粗使婆子也会八卦的。
好消息跑得慢,但八卦就跟长了翅膀一样,一天就飞越整个京城。汪氏为了自己,为了万一有一天姜大富或者姜启文高中,自己当上官夫人,为了避免被人抓住小辫子,是绝对不会再让游姨娘去服侍了。
退后一步说,自己也没骗他们,是他们听朋友起哄,然后想得太美——回京十年,她已经太懂姜大富跟汪氏了。
他们会等朱家上门提亲,至少可以等一两年,然后还不敢跟她这个准新娘子翻脸,因为内心抱持着期待,她呢,只要在朱子衿上门时再对他亲切一点,维持住流言就好,等再过个几年,识文长大,她也存够了钱,一家三口搬出去,她另外开个食堂维持生活,再给识文娶个媳妇,也能一家和乐,到时候再也不用看姜家脸色。
快到冬至,姜吉时更忙了。
她现在已经知道很多人都是来看朱子衿的意中人,她知道别人误会,但也因为这样,弟弟能进学堂,姨娘能好好休息,有这样大的好处,她觉得误会也没什么,名声不要紧,反正她额上有疤,是不可能嫁出去的。
在江南时,为了保护一个瘦弱的玩伴,被两个小乞丐围殴,她以一敌三,头上挨了一记石头,登时血流如注,两个小乞丐被吓跑了,她要保护的小玩伴则放声大哭。
小玩伴叫做包子,六岁大,听说是京城贵人,病后瘦弱,来江南养身体,取个糙名字,希望他好养活。包子就住在里正家,每天跟里正的孙子招福钻狗洞出来跟他们玩。
第一次见到包子,她很惊讶,怎么有人这么白。
夏天,每个孩子都晒成黑炭似的,从京城来的包子的皮肤,真的像包子一样白。
说起江南种种,包子,阿祥,阿四,招福,大莲,真是好玩的事情说不完,每天吃饱玩,玩累了吃,真不知道什么叫做忧愁,当时还没入姜家户籍,只叫做大妞的她,也从来不曾有人笑她没爹。
包子说有爹也没什么,他有爹,可是他爹有好多姨娘,他的亲娘很烦。
她没读书,包子用树枝在沙地上教她写字,她就这样认得了大妞,认得了江南,认得了梅花府,知道云霞飞鹭怎么写,知道求子观音怎么写,包子也教了他的名字,笔画不多,很简单,但时间太久她忘了。
到京城后,有爹了,然后姜启文,姜多金,姜多银会笑她姨娘不自爱,还没过门就跟人生孩子,她既是长女,自然力气大,就揍人,然后那三人又会跟亲娘汪氏告状,汪氏就会打骂游姨娘,这时候姜老头跟姜婆子又会出来说——好歹接回游姨娘,大富的身子这才慢慢康复,别对游姨娘太过分了。
一家子没一刻安静。
姜吉时很希望姜识文快点长大,这样他们就能搬出去——游姨娘性子弱,非得有个依靠不可,只有等弟弟成长为依靠,她才会愿意搬出来……
“吉时啊,吉时。”
一个熟悉的声音把姜吉时拉回现实。
一看来人,眼珠子差点凸出来,“爹?”
“不是我还有谁?”姜大富笑容满面,“我的同学非得在出外踏青前过来看看妳,妳就给我们上一点白粥烧饼,不用特别招呼了。”
他们这次赶早出门,就是为了出外踏青,吟咏初升朝阳与晨雾。
姜吉时就看到姜大富带着七八人,年轻的不过二十几,老的还满头花白头发,众人都是一脸八卦的看着她,一个甚至还月兑口而出“要是我家丫头争气就好了”。
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安慰,“这是缘分,我看姜兄家要时来运转了。”
姜大富也不委婉,直接拱手,“客气,客气。”
姜吉时心想,算了,为了姨娘跟弟弟,我忍。
一行七八人进入食堂,顿时拥挤起来。
春桃过来小声说:“怎么连老爷也这样?”
姜吉时叹了一口气,“去装烧饼,一盘两个。”
然后她自己舀白粥,一碗一杓,不多不少。
此时传来敲钟声,城门开了。
姜吉时振奋了一下,城门开,会再进来一拨人,这些都是她未来的希望,什么都是假的,手艺跟银子才是真的。
“姑娘,三十文给我配一份早点。”
“两个烧饼,不用白粥,给我水,我还要四个烧饼带走。”
“烧饼夹油条一份,白粥两碗。”
姜吉时,春桃,柳婆子忙了起来。
姜吉时正在舀粥,瞥见有人进来,连忙扬声招呼财神爷,“您早,请问要……点……什么?”
尴尬,太尴尬。因为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朱子衿。
朱子衿看来也是在城外等着进入的人,袖子口都沾了露水,但气色很好,头发梳得整齐,一身云锦丝袍,腰带上则别了块冰晶玉,最主要的是脸,五官神采飞扬的,怎么看怎么舒服,虽然已经看好几年了,姜吉时还是每次都会赞叹一声,真是画中人物。
皇商朱二少爷喜欢上姜姑娘的事情,是这个月来城东主要的八卦,这下子主角出现,让目睹的人又惊又喜,吵吵闹闹的小店瞬间安静,人人睁大眼睛,许是心中有定见,怎么看朱子衿都觉得他含情脉脉,怎么看姜吉时都觉得她娇羞怯怯,且不论身分天差地别,只看脸的话还算满登对。
朱子衿没被诡异的气氛所影响,还是态度朗然,“姜姑娘早,照旧。”
“……好。”
食堂内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讨论声音,声音不大,但姜吉时年轻耳朵尖,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是朱二少爷,是朱二少爷本人,他在看姜姑娘了。”
“唉喔,我看那眼神,如果我老婆子年轻四十岁,肯定要嫁给朱二少爷。”
“这朱二少爷确实喜欢姜姑娘,眼睛里都是感情,我今年六十几岁了,吃过的盐都比山高,我不会看错的。”
姜吉时觉得超级尴尬——万一朱子衿以后都不来了,她不就少了一笔收入?他不只脸蛋美,他给的金珠子更美啊,这些大婶婆子,论长短都不会小声点的吗,食堂这么小,当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姜吉时端了白粥过去,试图解释,“那个……不是我自作多情,是那日那个秦少爷放出的风声……”
朱子衿歉然道:“这事情说来是我给姜姑娘惹了麻烦,与那厮有过节的是我,不是姜姑娘。”
“你知道?”
桔梗笑说:“自然是知道,我家少爷虽然离京,京城大小事情每日都是快马送到江南,少爷已经让人去揍了秦少爷一顿,只是没想到秦少爷有本事放火,却没本事灭火。”
是啊,姜吉时也有感觉传言越传越开,这半个月,居然有人从城西特别过来吃早餐,要知道,城东城西的距离就算搭马车也要一个时辰。
就在这时候,姜大富过来了,一脸兴奋,“您就是皇商朱二少爷?”
姜吉时大急,怕她爹说了什么,然后朱子衿又拒了,弟弟识文的上学梦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