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丫悠悠哉哉冲泡咖啡,一屋子香气弥漫。
一日之计在于晨。
清晨时间,是他最享受的片刻,谁来打扰都别想得到好脸色。
踩着咿扎作响的木梯,晃到二楼阳台,那里摆放一张很有年份的老藤椅,一坐下,藤椅前后摆荡,摇曳出一道舒适的弧度。
晨曦从云间稀疏落下,不过热,不刺眼,晒得刚刚好。
没来得及扎绑的长发,随兴披了一肩,同样浸濡晨光中,丝缕柔亮。
距离休息站事件,已经过了七天,他卸下“肇事者”身分,也是一百六十八小时前的事。
无事一身轻,果真是至理名言。
出手救她,纯属意外,当时她命在旦夕,生灵颜色暗淡,代表几近断气,稍有迟疑,就是一条性命的结束。
他没时间多想,先救再说,虽然救了之后,不能说毫无懊恼,自己左手打右手、右手捏左手,自问到底哪根筋不对,多管啥闲事?!
反正把她送回她阿嬷家,交完人,算是尽了〔莫须有〕责任,从此和她变成有一点点熟悉的陌生人,当然,不熟悉更好,他前头提过了,她就是个意外。
她昏倒之后,省下他不少事,直接抱回车上,驱车直返屏东,中途没再惹是生非,安安分分在后座当个睡尸。
嗯,今天咖啡真香。阿修丫先深嗅几秒香气,才眯眸地啜饮一口。
第二口还没下咽,已经被破坏了好滋味。
来者犹不知自己不受欢迎,远远就朝二楼阳台挥手,热络地以为他也会挥回来。
阿修丫倒是完全不掩藏脸上的不乐,摆出一副你我皆路人的冷淡表情。
来者——杜清晓直到又走近了好几步,才看清楚现实。
人家没像她这样热情,仿佛医院那几天的相处,他一点也不记得了。
阿修丫的反应很直白,不就是不爽她当日不听劝,跳车直奔危险区嘛。
他对于主动往麻烦事上撞的蠢蛋,向来都是臭脸回敬。
她们这种人,永远不长记性,惹了一次祸,很快会来第二次!
但幸好,他跟她,已经是路人关系了,呵。
他刚嗤之以鼻这么想,就看见某些东西在她身后窥伺,虽然一时没敢靠她太近,但目标明确,他修正方才的想法——她们这种人,就算长了记性,祸事也会自己跟上来!
阿修丫居高临下,呈现王者之姿,向她勾勾指,要她自己滚进来。
她一踩进他地盘范围,窥伺的某些东西便一溜烟逃了。
杜清晓原先以为,他屋子外凌乱摆放大量杂物,屋里情况只会更糟不会变好,哪知穿过重重家电墙,进到一楼,里头却是另一方景况。
窗明几净,没有半台待修中的电器堆放,没有满地工具胡乱丢,整体空间看起来相当清爽。
偏中式的装潢设计,雕花木棂增添古风雅韵,随处可见诗词墨画、看上去不知真货膺品的古玩摆件。
杜清晓差点错以为自己跑错棚,在进门的一瞬间,穿了……
别人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家倒完全相反,外观一派杂乱,内在却天壤之别,更白话点叫……外头资源回收厂,里面风雅古院邸。
也有几分古玩店的味道,老桌古镜黄梨木柜,书画青瓷水晶矿洞。
客厅中央有座玉雕山,比成年男人身高更高,色泽青透,水头潋潋,几乎没有瑕疵,如果是A货真玉,价值难以估算,所以她直觉认为是假货,纯粹摆气派,吓唬人用的。
玉雕山里,有树有果有花草,有流泉有奇岩,精细无比,巧夺天工。
她凑近看,发现里面乾坤满满,雕刻许多生物,或大或小,或坐或跑,每一只皆有属于自己的姿态,绝无重复。
只是好多动物她不认识,明明是马却长角,明明是蛇却有翅膀,明明是鱼却生足?
她瞧得正起劲,阿修丫踩着陈旧木阶,一手插在裤侧口袋,从二楼下来。
“来干么?”他问得很直接。
还好,他问的不是你哪位。
杜清晓从玉雕山中抬头:“我来还你修理费,收音机的钱。”她掏出两百块,递给他。
这几天,被阿嬷严令在家休养,不能乱跑,心中却始终惦记这笔帐,欠钱的滋味很不好。
然而她自知,该付给他的,何止区区两百。
于情于理,她包给他一个救命大红包,都不为过。
可惜她刚离开前男友公司,正式沦为失恋兼失业人口,加上开刀动用掉为数不多的积蓄,实在掏不出能上台面的红包金额,包太少,又显得诚意不足,只能暂且压后一阵子了。
阿修丫很理所当然收下,省略你推过来我推回去的矫情戏码。
她还带来一盒养气人参饮当伴手礼,恭敬奉上,望他笑纳。
这个他倒是没伸手拿,看都没看一眼:“修理费就是两百。”不含其他杂七杂八。
“这是谢礼……这些日子,给你造成很多麻烦,一点心意。”她真诚说,也包括了一些心虚。
他轻哼,口气凉薄:“你比我更需要,自己留着喝。”吃人参补人生,顺便补补她愈后的苍白脸色,能看吗?
杜清晓以为他是客气,笑笑地将人参饮礼盒搁桌上。
摆上桌的,还有她背在肩上的小提袋,里头装着小狐崽套和它喜欢的布球玩具。
经过这几天,小幼狐双眼已开,两颗眼珠乌溜溜、圆滚滚,水汪汪瞅着人瞧,毛色未褪,带些浓褐,外型看上去和普通狗崽没哈差别。
毕竟不是普通物种,它长大速度也更快,昨天还不太会站,今天四条短腿已经可以立得稳妥。
“那天我们一起救回来的小狐,带来给你看看。”杜清晓心情扱好,跟他分享。
一起?谁跟你一起了?他啥事都没做,也没想救,当然,更没兴致知道它的后续成长,请别算他一份,谢谢。
“我喂它喝狗女乃粉,它食欲超级好,活动力也很强,有点顽皮,我阿嬷以为它是狗,我不敢说实话。”杜清晓报告它的情况,阿修丫倒是面无表情,没多认真在听。
她依旧吱吱喳喳继续说:“我阿嬷想叫它来福,可是太像狗的名字,对冯暖很不好意思,所以我还在思考给它取什么……它以后长大会不会自己变人形?如果会,阿嬷那边我很难解释,但它是人狐混血儿,变人形好像也很天经地义呴?”
她滔滔不绝,因为许多话她没人能说,说了也不见得有谁信,憋了太久,只剩他这个“战友”最合适倾吐,话匣子才会一时关不住。
阿修丫说:“你当初不多事救它,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杜清晓没料到,他不回答则已,一回答就是残忍无情
怎么可以在一个孩子……不,一只崽子的面前,说出这种话?!
快得她都来不及伸手捂它的耳,崽子听见了,该有多伤心呀!
所幸小小狐崽,心智未开,忙着咬布球,没空太纠结,但不代表她能容忍他那句失言。
“按照你这样说,你当初不多管闲事救我,你也能省掉很多麻烦呀,可是你救了我,我真的很感激你!要是这辈子断送在那种人渣手中,我才替自己不值!”
杜清晓因为气呼呼,语气有些加重,但无损她语意间对他救她这件事的感恩。他的多事,让她有机会活着站在这里,再多说上几句话:
“我不知道它以后会不会怨我,最起码,它还有选择埋怨或是感谢的机会,而不是莫名其妙被结束生命!”杜清晓豪气吠完,觉得自己简直正气凛然之女中豪杰,结果人家一副“你在我家发什么火呀?”的冷眼旁观,让她气势瞬间蔫掉,甚至有些尴尬。
此时再不退场,更待何时?等人家回嘴,叫她滚出去吗?
虽然眼下的情况,太像废犬落败后,吠声超响亮,却夹着尾巴快快逃的孬样,但尊严值几斤?等她逃回家之后再去深思好了……
她背起提袋,准备携狐遁逃,他也没想留客,看她来去都像一阵风,不请自来,不送自走,自顾自演得很欢。
杜清晓低垂着脑袋,走到老纱门前,还没够着门把,右手边的墙上,突兀挂有一面大镜子,她很本能扫过一眼,疑惑这镜子摆放的位置不太专业,哪有人在这种地方挂镜子——
这一眼余光,瞟见镜内一道红影晃过!
杜清晓吓了一跳,而且是超夸张的那种吓法,整个人往后倒弹五大步,直接弹回阿修丫身后,躲好躲满。
这女人,遇事就往他身后躲,真当他是挡箭牌了吗?
“镜、镜子里有人……”她很确定,刚刚不是眼花,她真的看见有红影闪过,还跟一双眼睛对上视线!
“镜子里怎么可能会有『人』?”傻呀你,说什么蠢话。
能在镜子里的,当然不是人。
“你、你这里有没有后门?”若要踏出门,势必要经过那片大镜子,她不想、也不敢,只能另寻出路。
本能及浑身的鸡皮疙瘩在告诉她,别太靠近镜子,有古怪。
“你要不要考虑跳窗?”他努努另一端的窗户,神情说不上来是开玩笑还是认真。
“……”她偷偷瞟一眼镜子,真的认真考虑过他的提议。
那片镜子很大,足足半面墙,能把一个人的身影完完整整映照上头,镜身镶嵌在一片镂空雕花板内,典雅仿古,乍见下,古拙精美。
也因为太大,仿佛随时会从里头,探出一双十指鲜红的手,将人拉扯进去……
大概是她畏首畏尾的模样,有些逗趣,他兴起了戏弄的心情,故意凉凉说:“那面镜子,是客人送来修理的。”
“镜子也能修?……不对,那面镜子看起来没坏呀……”
“现在这个时间,当然没坏,半夜十二点来看,你就知道它哪里坏了。”
她怎可能半夜十二点还来他家看镜子,他这种说了等于没说的应答方式,很吊人胃口耶!
“到底坏在哪啦?”她仍追问,没得到答案很不死心。
阿修丫勾唇一笑:“听客人说,半夜十二点,准时会有一个红衣女人,坐在镜里梳头。”
这、这、这根本是鬼故事启动前的节奏有没有!
杜清晓困难地吞咽口水,咕噜声响亮。
阿修丫声音放慢,模仿起那种阴森调调:
“一边梳,一边问,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你若回答了她前头那个答案,接着,她脸孔慢慢扭曲,七窍流血,越发狰狞说『既然我比较美,你为什么选择她!』,从镜面探出手,把你抓进去……你若是回答了后一个——”
阿修丫停顿一秒,杜清晓已经能感觉阴风爬上她的背,凉飕飕透进骨子里。
“就会被逮进镜里,死得更快、更惨。”他揭晓答案。
“这两个结局有什么不一样?!”杜清晓声音抖到像要哭出来了。“……那不回答她呢?”保持沉默总行了吧?!
人有拒绝回答的权利!
“她会认为你看不起她、鄙视她、忽略她、无礼于她,她狠狠把你拖进去——”
有没有这么不讲理的傲娇鬼?!
杜清晓忍不住嚷:“这镜子已经不是修不修的问题,它它它它闹鬼呀!你、你赶快送去给法师处理才对吧……”
阿修丫啧啧两声:“它最讨厌听到有人想送它去给法师处理,它的前一个拥有者,就是在送往法师家途中,发生车祸,当场嗝屁。”
杜清晓马上动手捂嘴,缩回他身后,强行否认自己刚刚说过那番混蛋话。
“你这么好骗,你家里人知道吗?”他先是冷静问,后来憋不住着笑了出来。
咦?杜清晓呆呆抬头。
他神情看起来颇乐,享受着吓人的快感,一笑起来倒没了冷漠时的疏远,只是说出口的话,一样不怎么顺耳,冷嘲热讽:“一听也知道是编来骗小孩的假故事,你几岁了,还信?”
咦咦?
杜清晓依旧一副没弄懂情况的木鸡样,见他又是勾唇一笑,说:
“那面镜子的镂空雕花板缺了一块,我叫了材料还没寄来,没办法动手修。”他很贴心指指损坏的那一处。
她终于反应过来。
前头他说的种种,纯属虚构!她被耍了!
没有女鬼,没有惊悚情节,没有拖进镜里,什么都没有!
“你、你、你——”她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觉得自己蠢到够本了,偏偏半个怼人的字眼都挤不出来,只能忿忿往门口走,用离场表达她的严正抗议,拒绝被玩弄!
“欸,不是要跳窗?”他很坏心提醒她。
跳你个大头鬼啦!
她的回应,是重重在他家木地板上跺脚,权当泄愤,头也不回离开他家。
怒火掩盖了恐惧,杜清晓一时忘记那面大镜子带给她的不舒服感,笔直从前方走过去,一心只想快快离开他家。
她走得又凶又急,于是忽略了一件事——
镜中映出来,竟不是杜清晓身穿军绿色羽绒外套的形影。
而是模仿她的动作,似在步行,身裹一袭艳红旗袍的女人,款款婀娜曳过,消失在镜框边缘……
杜清晓从小到大有一个怪癖。
举凡听完灵异故事的当晚,她一定会失眠,整夜在床上辗转难眠,反复想像画面。
例如,自家浴室水龙头的滴答声,像极了曾听过的经典鬼故事——女子惨遭男友背叛,愤而跳楼自杀,半夜男子宿舍长廊,传来诡异的“叩、叩、叩”,逐层逐间寻找负心男朋友,每打开一间房,幽幽失望声,叹息着“找不到?”,男朋友害怕地躲进床底,听着叩叩声逼近,宿舍房门咿呀打开,幽怨女声响起一阵冷笑:“找到了?”。
原来女子坠楼时头部着地,于是寻人时也是以头为脚,一步一声叩,男朋友以为躲床底安全,没想到正巧与女鬼视线胶着……
又例如:河边钓起一条吴郭鱼,几人烤鱼来吃时,鱼身上竟然浮现人脸,没多久还出现一个阿婆问他们:“鱼肉好呷某?”。待他们事后回想,阿婆的脸,不正是鱼身上浮出的那张?!
那阵子,她光听到任何类似叩叩声,两手臂的疙瘩都会自动立正站好。
还一连几个月不敢吃鱼。
所以今天被阿修丫一吓,她满脑子全是镜里有个红衣女人,一整天都逃避似的不敢瞟镜子。
她把小狐崽放到床边壮胆,撸狐撸到它睡翻过去后,她还瞠着大眼,没有困意,耳边回荡阿修丫的一字一句。
明知道他说的是假故事,偏偏自己脑补过头,忍不住内心发毛。
所谓的自己吓自己,说的便是杜清晓本人。
好不容易翻来覆去,睡意慢慢养出来了,她刚合起眼没多久,就听见有人呢喃说话。
声嗓轻软,不是凄幽飘零的那种,仿佛邻居有谁正在听唱片,唱着老一辈的歌,女歌手清甜婉转的嗓。
她本以为是屋子外头传进来的,不以为意,换个姿势,继续睡。
可是人一旦拨了些注意力到某事身上,即便你认为自己能忽略它,偏偏耳朵会自动追寻声音的来源、说了些什么……
“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
杜清晓直到听了第三遍,才完整辨出那些呢喃的内容!
瞌睡虫瞬间秒杀,她瞪眼清醒。
此时她的睡姿,背对着房间梳妆台。
那张梳妆台,是国小六年级时阿嬷买给她的。
有一片椭圆形镜面、四层抽屉,阿嬷说她已经是大女孩了,需要有个梳妆台打点自己,这种家具作工坚固,不容易损坏,十几年过去了,仍安稳占据房间一隅,也是目前她唯一能想到,有镜子的地方……
她确定,声音是从梳妆台那边传出来的!
阿修丫明明说那是编出来的故事呀!他到底有哪一句话能信?!
“我比较美,还是她比较美……”声音持续追问,飘荡在她耳畔。
杜清晓本来想装死不答,偏偏阿修丫说过,听而不应,女鬼会自动解读你看不起她、鄙视她、忽略她、无礼于她,下场只会更糟不会更好!
可是她不知道应该回答哪一个呀!
人在极度恐惧时,原来是发不出求救的,牙关忙着卡卡打颤。
她想念佛号,猛然记起这只鬼很玻璃心,光是听见人家要把祂送法师处理,都能让人出车祸,念佛号说不定更激怒祂……
“我比较美卷还是她比较美……”声音已隐隐夹带不耐烦,变得低沉。
好像再不回答,下一秒祂就会从镜里跳出来扯她棉被。
杜清晓缩进棉被里抖抖抖,忍着头皮发麻的无比恐惧,小小声说:
“我、我没见过你……也没见过她……我不知道怎么比呀……”
“那你看我啊……”
妈呀!她可不可以不要——
“你不是应该……在、在那面大镜子里……为、为什么跟来我我我我家……”杜清晓怕到忍不住提问,但她没料到,女鬼居然回答她了。
“我在那面镜子里,好久好久好久没有人能问问题,好孤单,好寂寞,好冷……”
所以她好死不死跟女鬼对上视线,激起了女鬼的久违发问欲,祂不跟着她,还能跟谁?!
“你刚好携带随身小镜,只要有镜子的地方,我都能寄生,所以,是你带我回来的……”
您能不能别这么便利挪动?有镜子的地方您都能躲!您是one piece里的镜镜果实能力者吗?!
“你不是没看过我吗?你睁开眼睛看啊,看我美吗……”
杜清晓想哭呀!
“你不看我,是因为嫌弃我吗?”
女鬼开始脑补了!
开始要走进“你看不起我、鄙视我、忽略我、无礼于我”的鬼打墙境界!
“没、没、没有!我我我看……我马上看……”杜清晓觉得今天晚上就是她的死期了呜呜。
她怕得要死,内心天崩地裂,勉强掀开被子一小角,脸蛋皱成一团,万分痛苦地想睁开眼,无奈臣妾做不到呀呀呀,只能全程抖着手指,强硬去拨开密合的眼皮子……
她睡觉时习惯留下一盏夜灯,房间不至于陷入黑暗,偏偏这种晕黄色的小灯,让气氛加倍诡谲恐怖,鬼片全是类似的省电模式。
杜清晓由梳妆镜里,看清楚女鬼的真实模样。
意外的是,那女鬼除了脸色青白了点、面无表情了点,确确实实是一个标致美人,与冯暖不相上下。
女鬼穿着合身红旗袍,旗袍料子极佳,丝绸光泽柔亮,领口袖缘绣有金花图纹,容貌姣好,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淡施薄妆,端端正正坐在镜中,虽无椅,坐姿依然娴稚自在,神似一幅老上海的旗袍美人图。
杜清晓无法违心说祂不美。
但又很害怕夸了祂美,下一句祂就堵她“既然我比较美,你为什么选择她!”,然后直接拖人进镜!她就呜呼哀哉了!
“我美吗?”
“……我可以比较一下另外一个『她』吗?”反正看一只鬼是看,看两只鬼也没差啦,眼见为实嘛,起码还能拖个几分钟……
红旗抱女鬼轻哼;纤手轻抬,朝面前一比划,换上另一张脸,但很快又换回来,足见袖有多不屑顶着“她”的五官。
鬼大大,您要不要这么快呀!再多两秒好不好!
虽然速度极快,杜清晓已经看得够清楚了。
“她”没有红旗袍女鬼的美,也不大合适穿那样艳丽颜色,“她”就是个白白净净、乍见下没有很亮眼的女子,属于耐看型的清纯百合……
也不知道是不是红旗袍女鬼恶意丑化了第三者,难说哦,女人心眼很小的。
“你都看过了,我美,还是她美?”
问题又绕回原点了呀呀呀呀!
杜清晓一边抖、一边榨脑汁,这种选A是死、选B也是死,选C死更快,绝不能傻傻当成选择题来答,必须把它搞成高深申论题!
所谓申论题,字多话痨落落长,怎么瞎掰怎么来,只要掰到老师懒得读完,起码二十分也能蒙个八分!
于是,杜清晓开始申论了:
“如果纯粹只看长相,不论其他,你比她美太多了,我之前遇过一只狐妖,她已经够美了,今天看到你,我觉得她顶多排第二〔心中默默说声冯暖对不起〉……我知道你下一句想问,『既然我比较美,你为什么要选择她!』,这个问题,你真正该问,也不是我呀,我不是男人,没办法理解他们的择偶标准,拿我当例子来说吧……我前男友追我的时候,明明我闺蜜比我漂亮、比我聪明,他却告诉我,跟我在一起比较轻松自在,没有压力,我又很乖巧,不像我闺蜜亮眼爱玩。然后,很多年以后,他居然和我闺蜜悄悄交往,我也很想问他,当初他说的,到底哪一句是真的……我甚至怀疑过套他只是追不上我闺蜜,以退为进,先追我,再近水楼台接近她。”
承认自己沦为备胎,杜清晓本来以为会很难受,没想到慢慢说出口,也没那么疼痛,陈述一件事实的心情而已。
红旗袍女鬼大概从没遇过用申论题回复祂的家伙,在镜里懵了好一会儿。
“听你的问句,你应该也是三角关系吧?你男人最后跟『她』在一块了?所以你含恨而终,心有怨怼,才会困在镜子里不走?”杜清晓猜测红旗袍鬼的故事,随便猜随便准,天下故事出同哏,世界狗血都一样,瞎猜也能中七八成。
“我……我那时太生气,知道他们在一起时,只想让他们不好过,在镜上以鲜血留下诅咒,拿一根绳子吊死在他送我的那面镜子前……”
“傻呀你,我要是有你一半美,想挑什么好货色没有,值得为一个不爱你的男人,变成现在这样吗?”杜清晓一说完,觉得脖子凉了一大半。
她真该死,居然敢骂红旗袍女鬼傻,她想搧自己两巴掌!
幸好,红旗袍女鬼没有因为被骂了“傻”字而变脸,杜清晓缓缓松口气。
而松口气的同情,有几句心里话,也跟着轻轻吁吐出来:
“事实上,单纯就只是不爱了,跟你美不美、好不好,都没有关系的,我也是动完手术后,闲到在病房里顿悟出来的道理。”
红旗袍女鬼露出一抹困惑神情,问她:“你为什么动手术?”
杜清晓用最精简的字数,稍微提了一下自己的故事,往事不堪回首,不需要花太多字眼回顾。
红旗袍女鬼是自己选择结束性命,她却是差点枉死在旁人手中,连自己怎么当了鬼都不知道。
不过现在的她,能以平静口吻讲故事,代表她已经从泥淖里爬出来了。
爱时,你的小脾气小任性,全是率性不做作。
不爱了,不愿再花费精神,真心去品味你的好,曾经在他眼中的优点,都能逐一挑剔嫌弃。
真的不是谁不好,就只是,爱情离开了。
“听起来,你……好像比我惨。”
呵呵,她居然被一只鬼同情呢,杜清晓又想泪流满面了。
“我帮你报仇!走!你跟我进镜子里,我带你去找他们——”
咦咦咦咦咦咦?这是什么鬼展开?!
而且,努力答完申论题的下场,一样是零分……不,是拉进镜里去吗?!
鬼大大,您要不要这么讲义气?!我完全没想报仇呀呀呀呀呀——
杜清晓被一道无形力量拉动,跌下床,像一团虫茧往梳妆台滚。
她试图拉床脚拉衣拒拉任何能拉的东西,双脚仍遭受无形力量后扯,眼看要用最狼狈的姿势被塞进镜内。
慌乱中,她双手乱挥,仿效溺水人士,模索最后一线生机!
十指猛然抓到一物,遭拖拉的速度停下来,无形力量扯不动她,试图加大劲道,杜清晓马上抱得更紧,双臂死死攀牢这根浮木……
浮木?
她房间里,哪时出现一根钢管?
抬头看去,阿修丫视线朝下,略略歪着脑袋,正瞧着紧抱他小腿肚的杜清晓。
她哪顾得上问他:三更半夜你为什么在我房间?!
她现在一开口,只剩求救本能——
“救我!阿修丫师傅救我!”
“你脚上绑了尼龙绳,祂想拖你进去也进不去,慌什么?”尼龙绳三字,又是一贯咬牙哼声。
你来试试被女鬼半夜上门逼问又强行拖着走,你来!你来呀!
杜清晓很想这么吠,但她怕他甩腿踹开她,只能含泪含血含恨,继续窝囊抱他的腿。
她没看清楚阿修丫对镜面比划了什么,只听见红旗袍女鬼开始凄厉尖叫。
通常这种时候,女鬼都是恢复狰狞面容,杜清晓当然更不敢直视。
可是,她想起来红旗袍女鬼的义气和同情,觉得严格来说,祂并不能算太坏……就是爱拖人进镜里的习惯,不太好,得改改……
“你……”她正想开口,替红旗袍女鬼求情,才离嘴一个字,就被阿修丫冷冷堵回来:
“收起你没用的同情心,留在镜里,对她才是最大的折磨,早早解月兑更好。”
话狠,道理却不狠。
他说得没错。
一缕芳魂,困留冰冷冷的镜里,问着永远没有人能答对的题目,被过往纠结束缚,于祂,才是折磨。
上一个人生,已经选择错误那一步,连累自己无法超生,沦为镜中孤魂,不如让祂解月兑,再无怨怼、再无忿懑、再无记挂,将上一世的负担抛开了吧……
有舍,才有得;有弃,腾空手,才有能力再重新去抓握属于自己的幸福。
杜清晓咽回声音,低着头,把脸紧贴在他裤管,不去看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一切结束得很快。
扯动杜清晓的那股无形力量,缓缓消失,她终于安安稳稳地喘气。
明明是冬天,她竟冒出一身汗。
“还不放手?”他动动腿,提醒紧扒他裤管不放的女人。
幸好他穿牛仔裤出门,换成松紧带运动裤,被她硬拉下来都不无可能,这什么怪力爆发呀。
杜清晓还是没动。
一直处于紧张恐惧的她,神经始终绷紧紧,禁不住任何拨动,现在手脚全是麻的。
阿修丫听见她喃喃说了什么,又或者她没说话,纯粹牙关打颤的声音?
“你说什么?”他试探问。
她猛然抬头,双眼噙泪,无限委屈,控诉他:“你骗我!你说那个故事是假的!结果她跟着我回来!”
“嗯哼。”他不否认呀,坦承得很阿莎力。
他本没打算拿杜清晓当饵,一切阴错阳差,他顺势而为罢了。
只要能解决问题,过程及步骤如何,不重要。
镜中女鬼在他家时很安分,不敢作怪,他无从出手,祂却跟着杜清晓返家,猎物有动作,猎人当然展开狩猎。
再说,她有什么好生气?紧要关头他不是出面了吗,没让她掉半根头发,这就是“了不起负责”的证明。
“腿软站不起来?”他拎小鸡似地把人提起,单手就能圈握她的臂膀,真没几两肉,还能感觉到她不断传来的颤抖。
杜清晓拒绝回答这个问题,抿着嘴,憋着泪,坐回床上时才想挣开他的圈握。
“你到现在还想骗我你只是个修理师傅?!”没有修理师傅管这么宽的,住海边吗?!
“我没骗你,我只是个修理师傅。女鬼走了,我终于能好好把镜框修补完整。”不然每回费工补完,隔天再度变回损坏原样,脾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况且……他脾气向来不太好。
杜清晓点点点,被他这番歪理堵得无从反驳。
“我看你应付祂时,一副很罩的样子,对答如流,没什么怯场,我还以为你不会怕。”
“……你、你来多久了?!”
他想了想,回答:“你撸狐的时候。”
“所以我趴在床上,模仿小狗行径,抬脚翘教它上厕所……”
“嗯哼。”
杜清晓晕了一晕。
人在卧室最放松,不会顾及形象呀端庄呀,她夏天嫌热,穿内衣内裤满屋子趴趴走,她很庆幸现在是冬天,她包得很密实,没有走光危机,等等,不对!
“那你为什么拖到祂动手才露面?”明明这么早抵达案发现场!能出手救她的机会太多了!
“我想听听你怎么回答祂呀。”他脸上没有一丁点歉意,非常理所当然。
杜清晓拳头硬了,在心里默念“救命恩人不能打、救命恩人不能踹”,足足二十遍,才能阻止朝他挥过去的冲动。
阿修丫见小狐崽安稳睡在枕上,房里这么大动静也没吵醒它,到底是狐还是猪呀。手贱一把拎起来玩弄一番,嘴上继续说:“答得还行。能让女鬼反过来同情你,也算是特例了。”
他这算是夸奖吗?她怎么听怎么怪……
果然——
“用来开导祂的道理嘛……虽然有点老套,也说得太累赘,但已经不错了,没浪费你脑袋瓜挨过一击,在病床上顿悟成功,等级精进。”
这句她听懂了!是酸她的呴!一定是!
杜清晓抢回小狐崽,他刚正要用指月复去挠它小脑袋瓜、吵它睡觉,太坏了!
他的指月复落了空,收回之际,顺势朝她额心一触,当她是小狐崽对待,力道当然不会太重,毕竟她才出院没多久,顶上的毛都还没长长呢。
阿修丫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还能拿自身经验劝导别人,应该是真的释怀了,不会学那只女鬼做傻事。”
干么没模到狐崽就模她呀,她是狗吗哼哼,她用手背努力擦拭他留下的热度,边嘀咕:“我怎么可能学祂做蠢事——”惊觉失言,她马上双手合十,喃念着对不起我错了别跟我计较别再来找我,咕哝完,才再回答他:“为了那种不爱我的人而不自爱?也许一年半载他还会心存歉意,耿耿于怀,时间一久,再提起『杜清晓』这个人,会替我掉泪的,只剩真心在乎我的阿嬷了,任何让阿嬷伤心难过的事,我绝不会做。”她眼神坚定。
阿修丫唇角微勾,仿佛对她的回答颇满意,没再多说什么,方才从哪边来,现在自然往哪边走。
长腿跨上她窗台,一跃而下。
夜深人静,他落地竟也悄然无声,轻巧胜猫。
过了一分钟,杜清晓反应过来——
她卧房在二楼耶,他是怎么上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