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坐上那张候诊椅,夏萝青活跃的思绪就没有消停过。
她一向没有向他人描述内心风景的习惯,该如何向医师精确传达她的病征?就算对方听懂了,万一她情况特殊,被标签为值得深入研究的案例,她是否能避重就轻,讳谈隐私?令人不安的还有一点,如果病况史无前例,医师向医界发表案情后,万一被媒体揶揄例如“伤寒玛丽”之类的蠢名字,她该怎么办?
越想越不妥,原本的心事添上新的忧虑,底座有如一把柴火闷烧,终于让她坐不住了。她从候诊椅上陡立起来,正要转身溜之大吉,护士推开诊间门,直唤她:“夏萝青小姐,请进。”她听若罔闻,起步要走,护士走到她跟前挡住去路,再唤一次:“夏小姐,门在那边。”她尴尬地回头,牛步走进诊间,坐下,面对等候她的医师,医师姓柳,是位温柔的女医师。
“最近好吗?萝青。”对方静静注视她,那张温婉似水的笑颜含有冰抚作用,她兵荒马乱般的焦灼瞬间偃息了。医师俏皮地眨个眼,“别紧张,在我这里,说错不会倒扣分数,说对了不会有奖状,出去以后,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会假装不认识你,你说的我全都忘了。”
夏萝青被逗笑了两声,还是挤兑不出开场白。
医师似乎习以为常,噙着笑兀自聊着:“前天有位漂亮的小姐,说她想杀了她劈腿的男友,她全都计划好了,非常完美,不会有人发现。她把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听得我嘴巴半天都合不起来,真是聪明的小姐。我说小姐,这么厉害高明的一百分手段,竟然用在只有五十分的对手上,太浪费了。我建议她,要不先写本推理小说,看看故事通不通,只要书大卖,就表示她的方法有人买单;要不呢,干脆换个更厉害的男人,不是更省事?”
这次夏萝青笑得畅快了些,她说:“但是医师,我不想杀人。”
“嗯,我知道,你看起来比较像是住进闹鬼的房子了。”任谁都能注意到,她年轻的脸庞缺乏血色,眼下的暗影说明她的睡眠品质有多不良。
不知是医师举重若轻的询问技巧高超,还是夏萝青身心俱疲,脆弱的程度和走失的小狗没两样,一番踌躇后,她期期艾艾地说出了困扰。
“我最近——”她低下脸,门牙紧扣着下唇。这动作近日太频繁,未愈的表皮渗出一丝甜腥味,“我最近——老作梦。”沙哑的嗓音并非她原有的音色,而是中气不足,长期疲惫所导致。
“你一次吃多少药?有按照规定吃吗?”医师语调放柔,视线落在她交握在膝上互抠着指甲的双手。
“原本吃半颗,半颗可以睡着,第二天也不会起不来。”
“后来呢?”
“后来……后来效果变差,我改吃一颗。但一星期后,效果又更差了,我再增加一颗,睡是睡了,但我开始作梦——一直作梦,白天醒来,反而更累了……”她开始焦虑,不安与困惑再度袭心。
“别紧张。你吃安眠药后,有依照嘱咐,好好躺下来,不到处乱走动,慢慢培养睡意吗?”
“我有尽量……”
“最近是否特别有压力?工作有没有变动?和家人的关系呢?”
她沉默了,偏头望向医师身后的窗外,琢磨着答案,却始终没有出声。
与她灰稠稠的心境形成强烈的对照,窗外艳阳高照,天色蓝得惊人,雀鸟在花台上跳跃,初夏暖风从百叶窗的缝隙中源源涌入,传送着悠远的七里花香,怡人得不可置信。但这一切美好并未渗透进她迷乱的心,她想起家中阳台那一方她钟爱的花草,有多久没有近身探视浇灌了?
医师观察着她,耐心等候了好一会,方轻声道:“没关系,这药如果效果有限,可以帮你改另外一种,成分不同,你试试看。”
“但是那个梦,实在太真实了——”她霍然瞪大眼,困惑地握拳敲敲太阳穴,“我第二天甚至——”说不出口,再度咬着唇,怔忡盯着空中某个焦点,然后,她察觉出异样,想捂住发烫的脸颊,却捂不住颧骨部位渲染出的一抹酡红。
“不要紧,你作了什么梦?如果是重复的梦境,也许有它的意义,说来听听。”
“……”太困难了。
“别担心,在我这里,你什么都可以说,不会有第三者知道。”
“柳医师,我是不是……要疯了?”
“说自己疯的通常都疯不了。”医师打趣。
夏萝青怀疑自己,始于难以启齿。
梦境并不复杂,甚至可说毫无变化,和一般人一样,在现实世界里的荒诞不经,在梦境里却进行得理所当然,她入了戏,尝了禁果,苏醒在万分倦怠里。
“本来只是睡觉的梦……”像穿花拨雾,她幽幽回溯起最初的场景。
起初,她感觉自己在走动,在家中唯一的走廊上,必须手扶着墙,因为双足似踩在棉花团里,重心不稳,彷佛下一步就要栽倒。颈子僵硬迟钝,所以并未俯首看向地面,但她感觉得到睡衣的裙摆拂在小腿上。灯光朦胧昏暗,眼皮沉重如石,始终耷拉着睁不开,但她并不畏怯,她知晓再走两步就会模到卧房门把。果不其然,指尖触到了金属门把,她紧紧握住后顺时钟旋扭,门开了。
她持续迈步,朝印象中睡床的方向趋近,直到膝盖撞到了床垫,无庸置疑抵达了目的地,她转身背对睡床,笔直朝后仰跌进柔软的被褥里。
她纯粹想睡去,睡眠已被剥夺太久,她必须要睡去,即使在梦里,这想望依然强烈,强烈到神识立即陷入一片墨黑里,梦境似断电般戛然而止。
“嗯,听起来没什么不对劲。”医师轻咬着笔盖聆听。
“是啊,刚开始只是这样。”
然而,不知从哪一夜开始,单纯的情节改变了,不再仅止于睡觉的梦,第二阶段的梦接续开启,沉入黑甜乡的她身躯陡然摇晃起来,宛如大地震般的摇晃。困倦令她掀不开眼、发不出声音,可摇晃的劲道无法忽略,她勉为其难撑开一线眼缝,微光中,她看见了男人的脸,熟悉的五官,熟悉的表情。她不禁想,真讨厌!梦中梦吧?她一点儿也不想梦见他。下一秒,意识如雪花纷飞了,离散了。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男人的声音由远而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得不到答案,男人重复问着同样的问题。
她不耐烦打扰,张开嘴,无法确定是否发出了声音。“嘘,别吵……”
别吵!她只想这么说;走开!我只想睡觉。
“不该在这里……”男人依稀这么责备。
“就要在这里……”她嚅动着唇,彻底闭上了眼。
“在这里很危险……”
“别说……”别说,她这么说,坚持睡去。
闭上了眼,感觉器官依然接收着讯息。不久,她感到脸庞被轻吻着,温柔地,试探地,在每一个部位。鼻子前端拂动着温热的气流,与自己的呼吸合而为一。
在梦里,她感受不到恐惧,只想仰起颈项,大口呼吸,她需要更多的氧气灌救,才能纾解体内沸腾。她或许发出了请求,因为一股强烈的力道回应了她,进入了她的体内,填满了她的渴望。
意识空白了多久不得而知,白昼的强光让她勉强苏醒。她掀开眼,环顾四周,果然作了梦,她好端端地躺在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床上,室内景物如同睡前般井然有序,连脚边的棉被都保持折叠状态,未有一丝凌乱。
万分惊愕中,她的脸发烫起来——她竟作起春梦来了。
但似幻若真,除了肢体倦怠,肌肤有种大汗淋漓后的黏腻不适。她检查了冷气机遥控器,面板显示二十六度,或许夜晚外面温度又上升了,室温调降不良。
她迅速淋了浴,果断忘却这场没来由的春梦。
“接着呢?隔多久又再作相同的梦?”医师追问。
“大概三天后。”她细想后答。
同样的场景,同样的程序,因为是第二次,驱除了生疏感,夏萝青和男人更快进入缠绵状态,超现实的狂放野性在清醒后彻底惊骇了她。
同样醒来在自己的睡床上,周边呈现着睡前状态,并无异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躯体出现莫名的酸疼不适。
再也无法等闲视之,夏萝青日里惴惴不安,质疑自我;夜里为了压抑梦里不可捉模的潜意识,她服下更多的药量。挫败的是,相同的梦隔几天依然再度出现,加乘的真实感令苏醒后的她备加惶恐。
百思不得其解,她索性更换了睡眠的地方,借宿在朋友住处。奇异的是,她停止作梦了,伴随的恐惧跟着一齐消失,一觉到天亮。
这是好现象,她得到了久违的安眠。
夜里虽然不再失控,但白日里活动时,莫名的空虚却悄然入侵,难以排解。夏萝青无意间察觉到,自己居然控制不住脑海回放那些旖旎的片段情节,这一点令她十分羞耻。难堪的是,对象为何总是同一个人?熟悉的气味,耳边的细语,如果是随机的梦,对象为何没有更换?
困惑始终无解,问题是,她终究得返家,应付现实人生。
也就是昨夜,服完剩余的安眠药,怀着忐忑的心情,入睡前,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促使她做了一个荒谬的举措——她将沉重的五斗柜推移至房门口。
这举措其实极为可笑,只是令她稍安心,但这么做到底是想抵挡住自己或抵挡住梦境?她亦不甚明了。
很快地,事实告诉她,一切准备徒劳无功,她的春梦宛如嗅闻到主人的踪迹,强势回归,让她毫无抵御能力。夜晚,更为激烈的一场欢爱在梦境里如实上演,也许是潜意识里注入了期待,致使梦境更长,更剧烈。男人不再温柔,像是惩罚她的缺席多日,他狂风骤雨式的强悍进攻令她首度感到畏惧,疼痛使她下意识就要睁开眼一窥男人在身上的模样,但她的眼睛适时被一只手掌蒙住,热吻堵住了她的惊呼,无法诉诸言语,只能被动等待这场风暴过去。她沉沉失去意识,懵然醒来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十分。
她的躯体似被车轮辗过般前所未有的不适,骇异的是——五斗柜回到了原先的位置!莫非她在梦境里也能卯足全力搬移家具?
“医师,您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医师原本镇定的脸上浮现解题遇上障碍的表情,思考良久后说道:“你该知道,这样的梦并非罪恶,任何人都可能会有幻想,你只是在梦里实现它,应该更宽容地看待这种状况。你说你记不得男人是谁,就算那个对象不是你的另一半,也不须谴责自己;你给了自己太多压力,很多时候,梦境反射的是自己的渴望,你不该一昧否定它。仔细想想你平常忽略了什么?渴望什么?至于身体上的真实感,不必奇怪。至于家具,你可能半夜迷迷糊糊想到厨房喝水就把它搬回原地了,犯不着胡思乱想。这样吧,我们换个药试看看,千万别再擅改药量,记得下星期再来复诊,看看效果如何。”
她望着医师,那样的说法完全起不了宽慰作用。她该不该告诉对方,她刚才没有说实话,梦里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但她的丈夫,长期与她分房而眠,有名无实,他们之间,无论身与心,绝不存在这般的恋恋不舍。
她站了起来,接过处方笺,感恩地欠个身,领了药,拖着步伐走出医院。
回到家,溽暑逼出了一身汗液,上衣已然湿透。她走进浴室,先褪下长裤,准备旋开水龙头洗浴,倾身的刹那,眼角余光从敞开的上衣领口扫视到不明痕迹。
她心生狐疑,走回化妆镜前,打开上方照明灯,月兑除上衣,靠近检查。
有个伤痕,不,不算伤痕,较像是印记,上下两道弧痕,完整地陷入肌理。她打了个哆嗦,理智判断,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齿痕,不知用上多大咬劲,已呈现轻微血瘀现象。
彻底傻了眼,继续审视。往右看,另一侧相同部位出现一元硬币大小的血瘀,甚至近腋下处也未能幸免,她再缺乏经验,也不致猜不透那是何种生理现象,那是吸吮出来的瘀痕,她早在中学时就从好友的颈项上见识过。
她僵立不动,无法置信,心跳加速狂奔,呆站一分钟,想起了什么,低头朝下检视,胯下内侧肌肤浮现两个怵目惊心的紫红瘀点,以指头用力擦拭,完全抹不去,鲜明存在着,绝非幻觉。
她忍不住颤栗,捂住嘴,急促的呼吸声回响在耳际。
一个念头,非常清楚——见鬼了!她必须离开,就是现在。
推开那扇玻璃门之前,殷桥足足犹豫了十分钟,其间他甚至转身一次,朝斜前方的电梯门板望去。返身走回电梯只需三秒钟,就可以离开这栋住商混合、出入份子复杂、空气中充斥着挥之不去霉味的陈旧大楼。但这样做,能让缠绕他整整一星期的念头烟消云散吗?
把一切抛诸脑后向来是他最擅长、也最习以为常的爽快动作,当然偶尔会有后遗症,但通常不会有大碍,至少他的人生座标并未因此位移。
可这次似乎失灵了。
所谓失灵,是指从前驾轻就熟的事,不知何故做起来索然无味。他努力用尽一切方法——认真投入工作、到城内各个角落的lunge bar消磨夜晚、频繁上健身房、安排不同的对象餐会……结果,喝进体内的各种酒液彷佛都参杂了苦涩味,连带眼前的约会对象倩影模糊、言语乏味;他甚至罕见地失神起来,和哥儿们聊天前言不搭后语;当他不知不觉穿着前一天的发皱衬衫走进公司电梯,遭到另一个部门主管调侃时,他终于决定接受好友推荐,到这个地方寻求专业解决。
十分钟的犹豫,源自于殷桥对这个决定感到疑虑不安,他甚至兴起一丝荒谬感,有一霎时动念离开,但还是毅然推开门,踏进那块约十坪大小的接待区域。
对角处坐在办公桌后的年轻女子抬起头,乍见他的出现,朱唇立即半张,殷桥见惯女人脸上出现这类表情,不以为意地四处张望,但女子立即以电话内线通报来客到访。
室内装潢简陋过时,办公设备寥寥可数。仿木纹塑胶地板斑驳缺角,墙上挂着一幅不知所云的抽象油画,强烈的日照让墨绿色的窗帘布明显褪了色。角落有一盆俗称发财树的植栽马拉巴栗,顶上一半叶片枯黄欲坠,可怜兮兮地在作垂死挣扎。这地方令他联想起诈骗集团的临时栖所,让他又动摇了刚下定的决心。
他模索口袋里的手机准备向朋友再次确认地点,从里间踱步出来的中年男人打断了他的动作。男人的形貌完全符合土肥圆的意象,堆满横肉的脸上有一道蜡笔小新的粗眉,底下嵌了一对精利的小眼,眼珠子在殷桥身上兜转了两圈便朝他伸出厚掌,声音浑厚有力:“殷先生是吧?您好,我姓曾,叫我曾胖就行了。”
殷桥暗讶,点个头,没出声,不怎么热情地递出手。曾胖欠身做个“请”的手势,他满月复狐疑跟随其后,走进对方的个人办公室。
和接待客厅差不多大小的房间中央有一张L型木制工作台,桌上环列四个电脑萤幕,屏幕不时闪着蓝光,显然正在忙碌运作;左侧置物架上堆放好几项电子仪器设备,有些形状稀奇古怪,门外汉根本搞不清楚名堂;右侧书架上塞满了心理学、法学,以及大杂烩般的生活知识丛书;后方白墙上则悬挂着五个主要不同时区的简易圆形时钟,不知是具有实际提示作用还是在夸耀其业务范围已跨不同时区,殷桥看了只觉滑稽。
但至少这地方展现了想象中应具备的专业氛围,他稍微释怀,端起焦躁的脸,先开了口:“我朋友张先生应该告诉过您,别对外透露我来过这里吧?”
“那当然,这点殷先生完全不用担心,若没半点口碑,您现在也不会来到这里了,对吧?”曾胖谈吐极为沉稳。
“……”殷桥没回应,在工作台前方的单人沙发椅坐下,抱着双臂注视对方,慢慢酝酿着将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外人说出口的话。
“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曾胖靠坐在宽敞舒适的扶手椅上,左右转动着椅座,神态轻松。
方才接待区的年轻女子端了杯热茶进来,弯腰时快速瞥了殷桥一眼,再慢吞吞倒退掩门而去。
“我不需要自我介绍了吧?”殷桥这么说并非出自不可一世的心理,而是瞧得起对方的专业。
“这倒不用,殷先生不难探听。”曾胖嘴角一歪,露出自视甚高的笑容。
殷桥并不怀疑这一点,否则对方不可能第一眼就判断出他的身分。
曾胖自诩专业,确实是稍作了一些探查,尤其是客户并非普通市井小民,事前的调查功课对这份工作会更有利,也可借此先行判断案子能不能接,该开多少价。
殷桥,三十一岁,在家族枝繁叶茂的某个企业分支体系里担任中阶主管,生长背景及求学经历和岛内常见的富二代或富三代没什么太大差异,中学以前都在外侨学校就读,大学依家族惯例在国外完成,在投资银行实习过一段时间,回国后经家人安排在普通人求之不得的位置上一步步累积年资和职衔。
个人成就没什么可值得关注的亮点,只要不出大错,不过就是等着日后位居要津,非要说出特色来,那就是这个男人有一张一眼即无法忽视的漂亮脸孔。此外,这个男人婚前名声不算好,以声名狼藉形容或许夸张了些,但绝非文质彬彬的君子之流。
其实寻思起来也正常得很,连曾胖这种粗汉都忍不住朝那张俊秀的脸庞多睐个两眼,以其优渥的出身背景,他敢打包票,殷桥的求学生涯,让女同学倾倒恐怕比考试及格来得易如反掌,换句话说,这个男人生命中绝不会发生女伴断粮的危机。
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一年前跌破众人眼镜地宣布结婚了,娶了一名没没无闻的对象。妻子据说相当低调,婚前婚后皆鲜少出席社交场合,作风和殷桥堪称对比。依曾胖多年的识人经验和专业直觉,会让殷桥这种条件的男人上门来的理由,八成是婚姻关系岌岌可危,而犯错的通常是男人,为了谈判时夺得好牌,先下手为强在妻子身上找荏,免得失血过多。这类难免考虑双方家族利益而结合的婚姻,分手时必然牵缠不清,令当事人头疼万分,就曾胖经手过的案例里,彼此步步为营对付枕边人的手段可说是令人叹为观止,殷桥恐怕也不例外。
基本上,曾胖鲜少对客户做道德判断,理由很实际,正因为客户的不道德,他甚至不必有堂皇的门面和大量广告开销就有应接不暇的生意上门。
“殷先生请说吧,您有什么要求?”
殷桥食指摩擦了两下鼻头,咬了咬下唇,“我要找人。”
“找人?”曾胖愣住。
“对,找人。”像是终于确定了来意,他郑重点头。
“请问找谁?”脑海中立即闪过一串预设答案——妻子的情夫、商业间谍、投资案的诈欺主嫌、父亲藏匿在外多年的外室……
“我太太。”
“……”
大概预期听者会有类似的反应,殷桥表情淡定,继续说明:“失踪一个月了,我到处询问过了,没有人知道她去哪、什么时候回来,她消失了。”
曾胖月兑口而出:“吵架了?”
“不,我们不吵架的。”
“有严重误会?”
“没有。”
“那您没想到要报警吗?”
殷桥抬眉,迸笑出声,笑出一口皓齿,曾胖怔了一瞬——这个男人即使愁容满面,亮眼的五官也兀自释放着说不出的吸引力。
“我们之间——不是外人想象的那种夫妻关系,我们互不干涉,她偶尔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但最多一星期,这次实在是太久了,所以我才——”
“消失一个月,家人很难不起疑心,您现在才找人,她娘家都不觉得奇怪?”与殷桥结褵的对象当然不会是等闲人家的女儿,一旦获知女儿无故失踪,肯定和女婿没完没了。
“这倒不是问题,我询问得很有技巧。其实,就算失踪再久,他们也不会找人,我太太和她家人……”沉吟了几秒,殷桥斟酌着恰当的说法,“她和家人不太熟。”
任凭曾胖想象力再丰富,也很难理解所谓不太熟的意思,他不禁失笑,忍不住打趣:“抱歉,听您的意思,您和太太好像也不太熟?”
“说来话长,你要这么说也行,我们并不是谈恋爱后才结婚的。”殷桥不否认,抬起头,正视他,脸上没半分尴尬。“所以我才要曾先生帮这个忙不是吗?”
曾胖算是开了眼界。婚姻关系千百种,有钱人的世界果然不是他所能轻易想象的。他叹口气,解释道:“是这样的,您能提供的资料越多,就能越快找到人,所谓按图索骥,您一定懂我的意思。但您若不了解她,连她平日的生活习惯、喜好、来往对象都完全不清楚,想要立马找到人,困难度可不低。”
“我明白。”殷桥递交给对方一件八K大小牛皮纸公文信封,“我会尽量提供资料。下个月中是我女乃女乃九十大寿,她若不出席说不过去,希望在那之前就能找到她,别惊动任何人。再说,我总要知道她人是不是平安,如果有个万一,我们又不闻不问,到时候,不只我麻烦上身,我家人也月兑不了关系。”
听起来为的还是自己,但殷桥眉宇间一抹忧悒藏不住,曾胖敏锐感知这个男人只说了五分实话,所以不急着为这案子定调。
曾胖抓起厚实的信封,倒出里头的东西,桌面上散落着几张照片和一些影印的证件资料。照片是从打印机打印出来的,一张张彩色影像全都是一名短发女子的生活剪影。
从照片背景判断,场景应该都在夫妻俩的生活空间——厨房、客厅、阳台、餐桌旁,唯独没有卧室。每一张照片几乎都是侧影或是偏对镜头,只有一张正面照,女子的视线略朝下,盯着一只停在手背上的蜻蜓观看。显而易见,这些照片都是在女子不留神的情况下拍摄的。
女子外形相当年轻,体形偏瘦,有一头蓬松微鬈的层次短发,也许是在家里抑或个性不拘小节,几绺发丝散乱地飘垂在脸上也无所谓。衣着随性。那张正对镜头的照片,看得出女子拥有一双大眼,眼神淡漠且超龄,带着盱衡世事的味道和厌世感,眼下有层暗影,应该是黑眼圈,颊上有少数雀斑,下唇略丰满,五官组合起来称不上典型美人,但有种特殊味道。当然,以殷桥阅女甚众的眼光而言,或许有其特别观点也未可知。
这名女子的气质远非曾胖所预想的大家闺秀的端庄矜持,也和时下名媛的时尚俏丽有段距离,以曾胖敏锐的识人直觉,女子怎么看都不会是家族长辈眼里的良配,殷桥既然选择了她,照理是个人喜好因素,但两人相处却又不似外界想象般如胶似漆。仔细看,身分证复印件上的姓名为夏萝青,以出生日期推算,女子今年才二十五岁,所以结婚时刚满二十四岁不久,这样的年龄进入婚姻生活,对象显然是个不安分的男人,关系能有多稳固?
“照片是您拍的?”曾胖起了好奇心,女子或站或坐或躺,肢体极为放松自然,显然是在相识的对象面前才能表现如此。
殷桥羽眉一扬,“不然呢?家里一向只有我们两个。”
曾胖点头,扯了扯嘴角干笑道:“殷先生,恐怕您这样轻描淡写我很难帮上忙,我呢,一向和客户之间开诚布公,客户的隐私我一定守口如瓶,但请别对我有所保留,我这样不好办事。”
“您认为我保留什么了?”殷桥拧起眉头。
“嗯……她真的是您太太?她身分证上的配偶栏是空白的,你们俩结婚至今难道都未登记?好吧,就算和您举行婚礼的是这位夏小姐,以现行民法规定,未登记根本算不上合法夫妻,她要走要留,是她的人身自由,你们顶多算是同居关系。您刚才又说两人并非谈恋爱才结婚的,照理是没什么深厚感情存在的,既然没有感情,却又希望找到她,可见您另有目的,如果您真正的目的不能坦白,找起人来就会走很多冤枉路,我相信您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
没有丝毫被冒犯的心情,殷桥听罢莞尔,两手一摊,“您放心,我无意保留,我只是还来不及告诉您。我找她的理由很简单,实不相瞒,我太太她是个——”他停顿下来,脸上闪过一抹愠色。
“是什么?”曾胖翘首以待。
“她是个骗子。”
答案语出惊人,曾胖面颊肌肉不由自主抽动了两下,赶紧伸出大掌抹了把脸掩饰错愕。“您所谓的骗子——真的是您结婚的对象?”
“千真万确。我们两家都不是普通人家,婚礼无法从简,现场有录影,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我们不过是没到户政事务所登记。”
“那——如果她真是骗子,请问您损失了哪些东西?”
损失?殷桥垂下眼,沉默良久。
这不是容易回答的问题,因为难以估算,能确定的是,他必须追讨回来。
“这样吧,这点请您回去再慢慢详列出来,心里也好有个底。殷先生,请过来这里。”曾胖起身推开右后方墙面,原来那里有一道隐形门,贯通另一个房间。
殷桥跟着穿过那扇门,门后竟设置了另一个相谈室。装修高雅舒适,空间色调柔和,看得出曾胖花了不少心思。靠近窗边摆放了一张米色多段式沙发躺椅,从百叶窗缝流泄的阳光温柔地洒在椅面上,烘托出带着包容感的静谧。
不知道为什么,殷桥相信,只要躺上那张沙发椅,心防就会立刻缴械,任何难以启齿的隐私都将和盘托出。
另一边厢角落还设有简易吧台,曾胖走到吧台后道:“想来杯调酒吗?”
“不了,下午还得开会。”
“那就矿泉水吧。现在,我们从头开始吧。”曾胖递给殷桥玻璃瓶装水,从身上取出录音笔,在另一张沙发上端坐,一本正经看着殷桥。
“从头?”
“对,不必怀疑,从头。说说看,您是怎么认识这位夏小姐的。”
“……”
怎么认识的?殷桥怔住了。
再一次,他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