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该起了。”一声低微的轻唤从芙蓉帐外传入。
帐内的年轻帝王慢慢睁开了眼睛,寝殿里光线暗淡,他有片刻的恍惚,然后垂目看了眼怀中安睡如故的女人,一缕笑意不自觉地便浮现在了嘴角。
听到帐内有动静,宫人上前挂起了帷帐,准备伺候龙牧归起身。
所有人,包括帝王的动作都放得很轻,只为不惊扰犹在熟睡的孕妇。
孕妇嗜睡,被人打扰睡眠后脾气还不太好,即使是九五至尊也是被嫌弃到极点,一直拒绝他在凤仪宫里留宿。
龙牧归为了不给她赶他走的借口,总是十分迁就她。
帝王如此,其他人当然更是小心翼翼。
换上冠冕朝服的龙牧归身上自带帝王威仪,回头又看了一眼熟睡的人,这才转身离开。
在他离开之后,床上的人睡梦中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宫殿内一片安静,宫人将自己的呼吸都控制到了最轻,小心谨慎地做自己该做的事,直到阳光透过窗桥映亮宫殿的时候,宫人鱼贯而入,伺候宫殿主人起身。
式样简单却舒适华贵的宫装,高挽的宫髻上随意簪了一枝九凤挂珠钗,九只凤头各有垂珠,看上去雍容华美端庄大气。
正如龙牧归在宁顺侯府外看到她时对她的评价,有当家主母的气场,能撑场子。
那时他便觉得自己的中宫之主有着落了,如今果然是心想事成,凤仪宫位稳。
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穿衣打扮上,而她却连凤仪宫的宫门都懒得出去,活动范围有时连殿门都不到,陶静姝不是很喜欢这样被折腾,这也是她极不喜欢某人来的原因。
皇帝一来,她怎么也得打扮整齐,不像独处时随兴自在。
如今她这里所有的事都尽量简化,她的衣着以宽松舒适为主,懒上来甚至会仅以一条绢带束发,更不消说素面朝天都是寻常了。
大概是因为她孕妇的身分,龙牧归倒也没对此表示异议,她就当他没意见。
九凤挂珠钗这种太过华美奢侈的首饰,其实陶静姝是拒绝的,但戴它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枝便顶得满头华彩,不需其他发饰。
一个人面对满桌色香味俱佳的早餐陶静姝吃得心满意足。
对于一个月分大了的孕妇来说,每日主要的任务除了吃便是睡,只要将自己养得珠圆玉润就可以了。
天气渐热,而陶静姝的腰身也终于见长,小月复也开始昭显自己的存在,但在宽衣大袍的遮掩下,很容易便蒙混过去了。
大婚的日期已定,在六日后,大家都怕月分太大诸多不便。
但婚期定好,龙牧归却不愿放人出宫,以她身子重行动不便为由,最后定下了提前一日出宫待嫁。
陶静姝没异议,她如今的状态到宁顺侯府只是给人家增加无谓的麻烦,这样也好。
但即便停留的时间短,宁顺侯府也为此忙了个手忙脚乱,徐老夫人更是拍板决定嫁妆他们府另出一份,此举得到了阖府上下一致同意。
皇后从自家出嫁,那意义非同小可,更不要说娘娘如今还身怀六甲,万一一举得男,那就更了不得了。
当今皇上可是至今膝下无子,皇子一旦落地那就是太子,正宫嫡出,当仁不让,就算只是个公主,那也是至今唯一嫡出的公主,身分同样尊贵无比。
宫外的纷扰都妨碍不了宫中的陶静姝,就连宫中的事基本也与她无关,她还未真正入主中宫,自然也不会提前去接手宫中事务。
主持六宫事务并不是个轻松的活计,以她现在的懒怠,真的不适合,好好养胎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今天陶静姝心情不错,便让人摆了琴案,打算弹上一曲自娱,她没有燃檀香,因为吃过香料的亏,现在她连衣服上的薰香都不用了。
素手理琴弦,琴音涤心胸。
高山流水的宁谧深远,蓝天白云的海阔天高一一随着琴音呈现。
一身常服的龙牧归负手站在殿外聆听着,眉心微蹙。
若琴音即心音,她显然心在山林,果然是心里有座观,这观还盖在了深山密林与世隔绝,她这是要修仙啊。
一曲既罢,陶静姝双手按在琴弦之上,神情有些怅惘。
那样的生活她曾经有过的,清修自持甘于清贫,若没有人为狙杀,那一世她原本该终老山林的。
“姑娘,喝水。”
陶静姝接过双喜递来的茶杯啜饮。
双喜拿了帕子帮她擦拭额头泌出的汗,一边擦一边有些担忧地说:“姑娘怀孕后比以往怕热了,只现在冰也不得多用,姑娘可怎么捱?”
“该怎么捱就怎么捱呗,至少坐月子时日子会好过很多,那个季节不错。”
“姑娘倒是想得开。”
“因为日子总得过啊,那何不多想些好事,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龙牧归便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殿里的,除了端杯自饮的人,其他人都对他行礼。
他笑着走过去,伸手将被她喝空的杯子拿走,随手递给一旁的人,然后将她从椅上拉了起来。
“陪朕到御花园走走。”
“不想去。”
“为什么?”
“热。”
龙牧归伸手替她擦汗,她玉白的脸因热而泛出一层粉,再带上些许汗意,让他想到了夜里她在自己身下承欢时情动高潮的娇态,眸光不由得为之一深。
感觉圈在腰上的手突然微微收紧,陶静姝不解地朝某人看了一眼。
龙牧归手在她腰间摩挚了一下,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
陶静姝皱了皱眉,这果然是个昏君啊,青天白日的就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要是闲的话,就回去处理您的政务去,我不用人陪。”
“我来都来了。”
“来了也白搭。”
“还真是一点儿也不温柔。”
陶静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皇上,您是不是很久没去看看您的后宫三千佳丽了?”那里面温柔小意的应该很多,好走,不送。
龙牧归捏捏她的下巴,无奈地说:“谁叫朕被一只妖精迷住了呢。”
陶静姝直接送了他一枚白眼。
“朕就没见过像你一样难哄的女人。”
“那是皇上见的人少。”
“少?”
“当然了。”
“不是有三千佳丽?”他笑问。
陶静姝不无同情地看着他,“因为您是皇上,所以她们好哄啊。”
“难道朕在你面前就不是皇上了?”一边说,他一边小心扶着她在罗汉床边坐下。
“我和她们所求不同。”
“你求什么?”
陶静姝却没有回答他。
她求什么?
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多少闺中少女的美好愿望,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情深意重?尤其是她们这种出身大户人家的,成婚后甚至为了体现大度还要主动为丈夫纳妾,烦心!所以,在解决了陶玉颜之后她真的想就此遁入空门了此残生。
只是事与愿违,她挣月兑不了世俗的束缚,便只能随波逐流。只是到底还是不甘心,相处之时便忍不住要刺某人几句。
他不来撩拨她,帝后就此相敬如冰过一生,也能算另类的圆满,可他偏偏要演什么深情款款,这是将后宫那三千佳丽置于何地,又将深情置于何地?
没听到答案的龙牧归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半拥着她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批阅奏章时间长了,他也累,到她这里能放松放松。
其实龙牧归明白陶静姝没有说的一些话——她知道自己要的自由他不肯给,所以她便无所求了。
在这后宫,对他无所求的人太少了,几乎没有,他也想有个不掺杂太多功利的地方能待着,有人可以陪自己说说话,即使她说的不一定是好话。
但这也算一种别样的体验,亦难能可贵。
躺在龙牧归怀里,大约是感觉安全的缘故,陶静姝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龙牧归察觉后也没有动,享受这难得温馨的时刻。
手下的肚皮突如其来的一跳,龙牧归猛地睁开眼,满是惊喜地瞪着她的肚皮。
小家伙在动!
这孩子大约也不是个活泼的,动了几下就没了动静,龙牧归于是又把视线落到了陶静姝的脸上,睡着的她总是显得很温柔,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阴影,皮肤透着淡淡的粉,唇瓣也透着健康色泽。
如非必要,她其实不太喜欢涂脂抹粉,大多时候是素面朝天的,但她的容貌无须点缀,就已经足够美丽。
姝儿曾当面直言不讳地讽刺说他对她是见色起意,偶尔还会透出几分等他“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不屑。
但这宫里缺美人吗?他看多美人了,单凭美色,是真的无法吸引他,而他若单单是见色起意,又怎么会花这么多的心神在她身上?
她从骨子里透着对人的不信任,可能只有双喜对她来说才是例外。
龙牧归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婚期前一晚,上千骑羽林卫护送陶静姝出宫。
宁顺侯府阖府出迎,坐在凤辇上的陶静姝有些无奈地看着外祖母他们对自己参拜行礼。明天才出嫁,可她早就是中宫之主的仪仗规制,任何臣民对着这样的仪仗都必须礼敬。
到徐老夫人居住的福善堂后,留下来的人就不多了,最后也就只剩下徐老夫人能再和外孙女说几句嫁前的贴心话。
生母早亡,外祖母就是这世上她最亲的人。
徐老夫人满眼感慨,“好好的,自己好好的,你好我们就好,别的都不用想。”
陶静姝只是点头。
徐老夫人将她搂在怀中,眼睛有些湿润,到底舍不得,一国之母的身分尊荣无比,可皇宫那地方太熬人,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外孙女只嫁个门当户对的。
“凡事别钻牛角尖,往开了想,别跟自己过不去。”
“嗯。”
“外祖母不求别的,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其实,徐老夫人心里也害怕啊,女儿早早去了,皇上又是个克妻命,她怎么能不担心外孙女的生命安全,可话又不能明说,犯忌讳。
徐老夫人不知道的是,这忌讳在自己外孙女嘴里早成了日常,龙牧归都被说得没了脾气,甚至习惯用克妻来自嘲了。
他们这也算是相处融洽,毕竟日常拿生啊死啊来调侃的帝后真的特别稀有。
看着外祖母塞到自己手里的小福袋,陶静姝忍不住眨了眨眼。
徐老夫人一本正经,“这是我从保国寺方丈那里求的,戴着保平安。”
陶静姝忍不住笑了,娇憨地唤了声,“外祖母。”
“好好戴着。”
“嗯,我一定好好戴着。”
“这一转眼,你都要出嫁,为人妻、为人母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徐老夫人忍不住感慨。
陶静姝将脸贴上外祖母的手,没说话。
徐老夫人抚着她的脸,恍惚间似看到另一张记忆深处的脸,花样年纪出嫁,出嫁前夕也曾依偎在自己膝前。
“外祖母不哭。”
听到陶静姝的话,徐老夫人这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中落泪了。
“没事,就是想到你母亲了,当年她出嫁时还没有你大……”眼看外孙女表情有些黯然,徐老夫人抹了把眼泪,振作精神说:“外祖母就是舍不得你。”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外祖母又不是见到姝儿了。”
徐老夫人没说话,一入深宫再见哪有那么容易啊,这傻孩子。婚礼之前还好说,明日大婚一成,诸多的条条框框便都要加身。
“老夫人,夜深了,明日姑娘还要早起上妆呢。”徐老夫人身边的贴身嬷嬷轻声提醒。
徐老夫人不舍地看着外孙女,她自己心里清楚,以后这面儿啊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半晌,徐老夫人终究开口,“回去歇息吧。”
陶静姝向祖母告辞,由双喜扶着离开,走到门口时却又忍不住回头。
徐老夫人含泪看着她,朝她摆了摆手,让她走。陶静姝红着眼眶点头,然后迈步出了福善堂。
飞霞院是之前陶静姝在宁顺侯府时住的院子,现在重新装饰过后成为她待嫁的闺房。
今天飞霞院里伺候的全是宫里来的嬷嬷宫女,羽林卫值守,宁顺侯府的人只能在院门外便止步。
陶静姝情况特殊,新身分更特殊,加之当今尚无嫡出子嗣,这所有的一切加在一起,就导致了对她的保卫那真是到了严防死守的地步,毕竟谁也承担不起一丁点儿意外的后果。
喝了碗养生汤,陶静姝才在双喜等人的服侍下歇下。
出宫的时间就不早,再加上路上耽搁以及与宁顺侯府众人叙旧用去的时间,不知不觉时间就已经很晚了。
陶静姝甚至觉得自己只是稍微眯了那么一会儿就被叫醒了。
今天是大日子,各个时辰该干什么都有流程,宫人们不敢怠慢。
宁顺侯府上下昨晚几乎也都是眯了一小会儿,早早便又开始忙碌起来,这种忙碌是一种荣耀,骨子里都是劲儿。
下人们来来往往有条不紊,足见当家主母的手腕能力。
而今天忙的不止一府一宅,所有王公大臣都忙。
皇帝娶后岂是小事,这是国家大事!
礼部最近都快忙疯了。
主要原因就在于自本朝开国至今,礼部还从未主持过迎后大典,只主持过封后大典,因为历任皇帝登基时都已娶妻,之后虽也有继后,但也是由妃位升任,并没有新娶的。
所以陶静姝可算是开国至今首位被迎娶的皇后,这等于是一切从零开始,许多礼仪流程大家都得好好梳理。
偏偏当事人陶静姝身体状况还特殊,受不得累,典礼得盛大却又不能累着当事人,这种条件让礼部尚书最近的头发很是忧伤。
来到检验成果的日子,礼部上下都提着一颗心,时刻准备应对补救各种意外,五城兵马司早早执勤戒严,但仍挡不住百姓们对迎后大典的热情。
今天的京城注定是纷乱又喜庆的。
玄赤二色为主的礼服穿在陶静姝的身上衬得她雍容美丽,一顶九翅凤冠端端正正戴在头上,象征着她一国之母的身分。
端庄大气,举手投足间气韵天成。
俗话说离别爹娘,足不沾地,时下女子出嫁多由家中兄弟背负出门上轿,但陶静姝如今身怀六甲,即使衣袍宽大可以遮掩身形,但被人背负出门是万万不可行的。
侯府这边便决定由世子兄弟抬小轿送出门,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帝亲迎至府,在陶静姝拜别徐家长辈之后,龙行虎步入内亲手将人抱起出门上轿。
来宁顺侯府贺喜的宾客们都议论纷纷,帝王亲迎,亲自抱上凤辇,可谓荣宠极盛,规格之高,待遇之优,只怕很难再有来者。
由此也足以看出皇上对新后是什么样的感情。
定国公府、宁顺侯府两府出的两份嫁妆可谓真正的十里红妆,亦给新后撑足了场面。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陶定山毕竟是皇后生父,再不被人待见,也是要出席的,但他很明智地尽量不出现在人家面前,隐藏在宾客之中,其他人也十分配合地忽视他。
“有没有觉得惊喜?”龙牧归低声对怀中用扇子挡脸的人说。
“受宠若惊。”她简单四字回答。
“有吃东西吗?”
“嗯。”
龙牧归将人一路抱上紮红挂彩的凤辇,自己却也没再下去,而是与她同乘,也方便就近照顾。
“累了就靠在朕身上歇歇,接下来还有得累呢。”
“嗯。”陶静姝一点儿没为难自己,从善如流地靠在他身上闭目养神。
街道两边是看热闹的百姓,羽林卫则前后左右沿路拱卫着帝后的安全,场面庄严喜庆而又十分盛大。
乐声、人声、马声,十步一响鞭清开道路,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直奔皇宫而去。
凤辇将帝后与外界隔成了两个世界,他们在里面,别人在外面,热闹是他们的,温馨是他们的。
陶静姝有些恍惚,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觉得似乎自己也曾经坐在大红花轿内风光大嫁,但不是现今的光景,迎亲的那个人不是身边的这个人。
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却直觉知道那不是龙牧归。
以往几世的记忆中她并不曾嫁人啊,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幻觉?她忍不住伸手轻揉太阳穴。
“怎么了?”一直关注她的龙牧归关切地低问。
“没事,可能是有些吵。”
他忍不住轻笑,“今天是举国欢庆,吵闹是必然的,你且忍忍吧。”
“嗯。”
当凤辇步入宫门时,陶静姝鬼使神差地回头。
她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她就是回头了,冥冥中似乎跟什么进行了一场隔空的告别。
陶静姝不知道的是,在这一刻,一身朝服的康王也朝着凤辇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曾经的姻缘线从此再不可续,前缘断尽。
她的异样自然引起了身边帝王的关注,“怎么了?”
“从今以后,我是不是就要老死深宫了?”她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惆怅。
龙牧归将她的头转回来,让她跟自己面对面,“你只是嫁给了朕,朕并没有打算禁锢你的自由。”
“可到底不一样的……”她显得有些怔怔的。
龙牧归模模她的脸,“姝儿,别怕,有朕在呢。”
陶静姝伏在他怀中,恍若呢喃般地说:“女子嫁夫,为的是找一个遮风挡雨之人,可又哪知风雨会不会是那人带给她的呢。”
龙牧归轻抚她的背,无声地安抚她的不安。
他想大约女子出嫁总是有着这样的不安吧,为那未知的前途。
“皇后呢?”龙牧归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问。
身后的太监小跑跟着,气息平稳地回答道:“娘娘在御花园赏花呢。”
如今皇上但凡闲下来第一件事就是找皇后,久而久之,太监们也就养成了随时掌握皇后动向的习惯,保证无论皇上什么时候问都有答案。
疾走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带了几分讶异地说:“今天出门了啊?”
也不怪龙牧归惊讶,陶静姝成婚前后住在凤仪宫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似乎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圈在了某个范围。
“娘娘说,园子里的荷花再不赏就都枯败了,该跟夏天好好告个别。”
“走,去御花园。”龙牧归的脚步毫不迟疑地换了个方向。
“是。”
陶静姝的确是在赏荷,就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心情却不是很好。
原因就是之前她到御花园的时候碰到几个宫妃,她们却扭头就走。
身为嫔妃见了她这后宫之主不说上前来请个安,也不至于到望风而逃的地步吧?
她是洪水猛兽吗?显然不是。
那是那几名宫妃胆大包天到如此无视她这个皇后吗?显然更不是,其中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原因。
她就说嘛,自从她嫁进宫来,总觉得什么地方违和,今天出来这一趟,她似乎有点儿明白了。
到目前为止,她除了进宫第二天接受了宫妃的拜见外,似乎就再没让她们来点卯什么的,导致她现在还分不清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她这个皇后果然做得有点不合格。
“怎么看上去不高兴啊?”龙牧归笑着踏进亭子,然后在她身边坐了,伸手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腰。
“突然发现我不受人欢迎,多少有些受伤。”
“谁不欢迎你?”
陶静姝斜睨了他一眼,咂吧咂吧嘴,说:“您的女人看见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是老虎吗?”
龙牧归清了下喉咙,实事求是地说:“你也是朕的女人。”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她们为什么躲我?”她目光灼灼地盯上他,直觉告诉她答案十有八九在他这里。
龙牧归目光落到她凸起的肚子上,不以为意地笑道:“你肚子越来越大,万一磕着碰着就麻烦了,朕叫她们离你远些以保证你的安全。”
陶静姝回他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他自己体会内涵。
“今天儿子有没有乖?”
“是女儿。”对于这一点陶静姝很坚持。
伺候的宫人们都悄悄地退远了些,帝后对于胎儿的性别之争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皇上莫名自信地认为娘娘怀的是龙子,娘娘则坚信是公主,为此两位主子吵了几架,最后,娘娘跟皇上打赌,说如果生下来是公主就放她出宫,当个闲散挂名的皇后,实际上则去当山中隐士;皇上则说若是皇子,让娘娘打消出宫的妄想,当隐士可以,在宫里给她辟个道观当居士。
宫里哪有什么真正的秘密啊,不过是知而不言与广而告之的区别罢了,这件事已经连宫外都有一点风声。
帝后拿还未出世的龙胎打赌,这也算是夫妻之间的情趣了,传出去无伤大雅,不过,大家普遍倾向皇后娘娘,毕竟皇上的成果摆在那里——嫔妃们压根就没有生下过皇子。
但皇上寻找支持时,百官还是无条件支持了皇上——纯粹出于君臣之义,以及对未来美好的期许,毕竟有皇子江山才后继有人。
“你总争这个有意思吗?”龙牧归有些无奈。
“那皇上坚持说是儿子,我压力也很大啊,是公主的话我就比较随大流没压力。”
“朕还真没看出来你有压力。”她当他不知道她让凤仪宫的人缝制的都是女孩儿的小衣服啊,在跟他唱反调上这女人总是这么不遗余力的。
“那是您看得不仔细。”
“能吃能睡,整天跟朕念声,压力在哪里?”
“那皇上为什么还一直容忍我?”陶静姝不否认自己极力的跟他打对台,所以他这样百般包容的态度,就让她有些不明白了。
龙牧归伸手模模她的肚子,语气温柔地说:“有人恃孕嚣张,朕又能怎么样呢?”
陶静姝恍然大悟,“您是等着秋后算帐呢?”
龙牧归凑过去在她唇角吻了一下,轻轻调笑道:“怕不怕?”
“废后吗?”她问得直接。
“你想什么呢?”
“不废后我怕什么?”
龙牧归直接被气死了,“你是不是整天没事就琢磨着怎么气朕了?”
“那倒没有。”陶静姝否认得很快速。
“那还做什么?”龙牧归饶有兴味地问。
陶静姝看着湖面的残荷,语带感慨地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那为什么就不能是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呢?”龙牧归忍不住问。
陶静姝淡淡地道:“因为跟皇上您过日子的女人有点儿多,我嫌麻烦,管好自己就成了。”
“这是吃醋了?”
“如果这么想能让您高兴的话,就当作是吧。”她无所谓地说。
龙牧归看着她恬静的侧脸,心中叹气,明明人就在自己身边,可偏偏有种人在天边的错觉,她的心不在这里,不在他身上,甚至不在这世上。
有时候午夜梦醒,他睁眼后本能的动作就是低头往怀里看,以此确定她没有消失。
不知为何,他似乎一直在害怕她不见,很怕很怕。
他不知为何会有这种错觉,但那种担心却如芒在背,无法摆月兑消解,而这也让他几乎一直留宿凤仪宫,喜欢抱着她一同入睡。
他也不喜欢听她大度地赶他去临幸其他女人,每次听到都忍不住要狠狠欺侮她,她渐渐便不再说了,却给他一副“你爱怎样怎样,随便吧”的态度,让他更生气。
这女人真是越发过分了。
可又有什么法子?
她就是住在了他心里,赶都赶不走。
“姝儿,你有心吗?”他在她耳边好似自言自语般地轻语。
陶静姝身子僵了下,他声音虽轻,可她到底还是听到了。
有心吗?
大约没了吧——太多的背叛与伤害已经消磨掉她的情感,她太怕受伤了,因为太疼太疼太疼,所以她将心锁起,冷眼看这个世间,看它还能怎样伤害她。
她不爱他,更不想爱上他,也不希望他在自己身上找爱,因为她回应不起。
龙牧归在她耳边叹气,一直叹进她心里。
陶静姝半趴在扶栏上,下巴撑在手背上,眯眼看着湖面若无其事地道:“我想吃莲子。”
“等你生产完再说。”龙牧归的脸色不太好看,语气更显得有些硬邦邦。
“所以说怀孕好无聊。”有太多忌讳和需要注意的地方,让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易碎的瓷器,挨不得碰不得的。
身边伺候的人战战兢兢不说,她本人也很累,心累!
做一国最尊贵的孕妇,月复中胎儿又被寄予了不切实际的期许,她都有些替女儿心疼。到时候一朝分娩,也不知皇上能不能承受住失望的打击,重要的是别因此迁怒女儿,否则小家伙以后的日子大抵会有点辛苦。
其实她不断强调肚子里的是女儿,不仅仅是跟皇上唱反调,也是在提醒他,叫他不要有过高的期待,生男生女的可能至少也是一半一半,这样看到结果尽管不如己意,但落差不会太大。
陶静姝是真有些不放心,毕竟克妻的阴影还笼罩在头上,万一她早亡,没娘的孩子在这偌大的深宫生存想必不会太轻松。
她没想过此生会嫁人,更别提生孩子了,但事情已经发生,她也只能见招拆招,她的人生过成什么样子她已经无所谓,此世已经是目前为止最好的一世了,她却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命运太过坎坷,这大约是天下所有父母的心声吧。
“那你觉得什么事有聊?”
陶静姝认真地想了想,“没有。”
“没有想做的事吗?”
“没有。”
“连想都不想了?”龙牧归忍不住笑了起来。
陶静姝伸手模模自己的肚子,一脸感慨地说:“俗话说一孕傻三年,自从我怀上身孕后,觉得我的智慧就全都喂了狗。”
“别这么说,”龙牧归却是不赞同的,“你的智慧还是在的,至少跟朕吵嘴的时候你很有数。”
“大概是冤有头,债有主的原因吧。”
龙牧归扬眉,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陶静姝没有一点惧怕,直言不讳,“我一个人能怀上吗?”她甚至都没料到这男人竟然下黑手。
“看来皇后对怀孕之事耿耿于怀啊。”
“嗯。”
“你就不怕将来皇儿知道了,伤心?”
陶静姝抬头看天,长长叹了口气,有些忧伤地说:“我都怕自己没机会面对她的控诉啊。”
龙牧归头又疼了,这又绕到克妻上来了。
果然,下一刻陶静姝就接着说:“谁知道我还能活多久啊,能猖狂时便猖狂吧。”
“你就不能盼自己好点儿吗?”龙牧归无奈道。
“这也不是我盼就有用的啊,还是皇上您八字太硬的原因。”
“我觉得你的八字应该也挺硬的。”
“唉,我没信心。”
龙牧归摇了摇头,肯定地说:“我觉得你是对钦天监的人没信心。”
陶静姝给他一个意会的表情,“那些大人们还是很辛苦的。”
“朕看你跟圆空大师的关系挺不错的,就没有替自己问问?”
陶静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缥缎地道:“我从来没觉得我会嫁给您啊。”所以根本不会去问这方面的事啊。
龙牧归一本正经地说:“朕有去问。”
“嗯?”
“想知道圆空大师说的是什么吗?”
陶静姝做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样子。
龙牧归脸上不自觉地浮上笑,模着她的肚子说:“龙凤呈祥,国运昌隆。”事关她的性命,他不可能不放在心上,甚至都已经做好了万一圆空大师给的答案不好的话,就改迎后为封贵妃了。
克妻嘛,只要不是妻应该就没事,不是吗?
好在,答案让他很满意。
陶静姝:“……”
“不信?”
陶静姝目光落到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蛾眉微蹙。
这一世的许多事和前世有很多的不同,也是她的人生轨迹发生最大变化的一世。
俗话说,龙气罩身,百邪不侵。是不是因为这一世她与龙牧归有了交集,他的龙气庇佑了她,从而导致了五妹的运势一路走低?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扭头看他。
“怎么了?”她的眼神有些奇怪,他不太能懂里面透出来的情绪,总之很复杂。
陶静姝什么都没回答他,又将头转向了湖面的枯荷上。
某种程度上来说,五妹跟丰佑帝还是有些同病相怜之处。
丰佑帝无子,需过继太子,五妹虽然如愿嫁了康王,但始终也没生出孩子,虽然康王并不在意,但这对五妹而言到底也是一桩憾事。
“怎么每次朕来陪你,你都这么不冷不热的。”龙牧归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语气中不免就流露出来。
陶静姝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情感淡薄。”
龙牧归暗自叹气,她不是情感淡薄,她是把自己藏得太深了,而这却是因为别人把她伤得太重了。
龙牧归知道原因,所以他并没有气馁,总想着有一天可以融化她包裹在外的那一层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