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起锚!上帆!”
随着那声喝令,船身轻震,脚步声由上方传来。
阿澪一震,瞬间清醒过来,她听着上头的声响,又静静躺了一会儿才起身下了床。
为防万一妖魔袭击,她早已习惯合衣而眠,倒是对于鞋袜没那般计较,她其实没那么爱穿鞋套袜,但多年下来,她早已学会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不想被人发现她异于常人,就要同常人一般。
平日没受伤便罢了,现下有伤未愈,自然是为上。
坐在床边,她熟练的梳着长发,挽了髻,方套上鞋袜,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一道刺眼的朝阳从舱门口洒落。
她信步走上阶梯,舱门外,阳光照亮船帆,一群雁鸟飞过青空,潮浪轻轻拍打着船身。
主帆在升起时,兜住了风,瞬间胀得饱满,很快就将整艘船带动了起来。
她转头看向高台,果然在上头看见掌握舵轮的,是那个姓楚的家伙。
那男人如往常一般,穿着短打,赤着脚,十根脚趾稳稳的扎在板上,一脸轻松愉快的迎风而立。
逆风呢,亏这家伙依然能兜风前进。
转眼,她在这船上,也已待了数日。
这短短时日,她很快就发现,这艘船上为何仅仅就只有五名水手船工,却敢航行在大运河上。
这纵贯南北的运河,虽然中间时有湖泊穿插其中,却有更多地方是人工开凿的河道,无法完全靠着顺流而下的水力或风力前进,若遇到这情况,多要靠人力甚至岸上马驴、纤夫拖船航行。
当然,船上每个人都武艺高强,乐乐更是怪力少女,阿布也不是简单角色,那昆仑奴一人能当三人用,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这姓楚的家伙。
要不是她确定他就是个人,非妖非魔,她真会以为他能御风。
这男人是她见过最高明的船老大,他似乎总能知道风何时会来,总晓得该在何时转帆,如何用船帆兜风前行。
若遇无风时,他有时干脆就靠岸下锚,也不赶着往前去。
到昨日,也才刚离开樊良湖,来到洪泽湖而已。
既是搭便船的船客,她当然不好多说什么,当初就是因身伤未愈,比起乘车虽较快速却颠簸,她才选择搭乘较安稳的货船。
反正回到京城,她也得找个地方休养生息,虽然说,这北上船运因河道水位不同,可能要花上数十天或更久时间,但京城里如今就是个龙潭虎穴,就是真入了京,她还真不知城里哪儿能是个安生之地。
“林姑娘,早啊。”
看见她,掌舵的男人露齿一笑。
她回过神来,勉强点了点头,维持基本的礼貌。
也不知为何,这家伙明明和那人长得一点也不像,却总让她想起那人。
她忍住想对他蹙眉的冲动,走到船头坐在堆叠在那儿的货箱上。
那昆仑奴灵巧的替她送来了洗手的水盆和擦手巾,她眼也不眨的洗了手,再把手擦干。他第一次这么做时,她还愣了一下,但这家伙显然被训练得很好。
见她擦干了手,他方又替她送上一胡饼。
这船上的水手船工,除了这昆仑奴阿布、怪力丫头乐乐、厨艺高明的胖子、青衣小白脸之外,还有一个独眼男阿万。
那叫阿万的,她是第二天才见到他,大部分时候他都被当成跑腿,轻功极好,无论船上有人缺什么,皆是派他上岸去买,那家伙虽然爱嘀咕,却也总是会乖乖去跑腿。
上船之前,她其实只为找个地方待身子复原,倒没真的细想这些人是运什么商货,后来才发现,这船上还真没太多米粮、商货,就是有,也就甲板上这几箱而已。
这几日,每当他们停船靠岸,总陆续有几位胡商特地前来,她才在他们和人交易的言谈之中意识到,原来这姓楚的家伙竟然是做珠宝生意的,也难怪船上水手个个武功高强,还养了昆仑奴,虽然穿得很随便,却吃得极好。
他们看似寻常货船,但这甲板上的米粮、货箱也就只是做个样子,真正的买卖,是那些他从海外运来的高价珠宝、香料。
没去大市交易,八成是私货,能让胡商特地找来,显然他的货很不错,做的看来也都是老客。
看着前方的湖光水色,阿澪一口一口的吃着那包着肉的胡饼。
湖面上,船帆点点。
除了商船也有渔船,大小船只散落在湖面,他驾船技术高明,船上水手和他配合得也很好,有时甚至不用他出声,胖子、小白脸和阿布就知道要拉哪条绳,转动哪块帆。
不一会儿,船只就进入更宽阔的水面,行驶得万般平稳。
吃完了饼,阿布又拿水盆布巾给她擦洗,她已见怪不怪。
比起待在狭隘的船舱里,她更喜欢待在宽敞的甲板上,填饱了肚皮,她仍继续坐着,吃着阿布给的葡萄。
水面上,波光潋滟,清风徐来,带来远方的荷花香。
她吃饱喝足,倚靠着货箱,心思有些涣散,不觉间,竟好似又看见那人手拿着一朵含苞的长梗白荷杵在廊上,隔着一整个天井看着她。
见她看来,他勾起嘴角,笑了笑,朝她伸出了手。
什么意思呢?
要她过去?她过去做啥?
她没有动,他仍笑着,但收回了手,拿着那朵含苞的荷花,转身走了。
心口莫名一抽,阿澪回过神来,才发现自个儿人在船上,那人也只是过往的浮光掠影。
刹那间,只觉得恼。
那一回,她没理他,只转开了视线。
她不懂那家伙在想什么,他有时就是会做一些意喻不明的事。
她知,他要她读他的心。
她偏就不要,就是不想。很多事,他也就这样不说了。
可是,那些意喻不明的事,没说出口的话,却总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浮上心头,扰着她。总教她忍不住去想,若当时她过去了,若那时她张嘴问了,他会对她说什么,会想同她做什么?
那朵含苞的白荷,他后来拿去了哪?
她不曾在屋里见过,却又不想认输开口问,更不想去读他的心。
她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不想知道……
“林姊姊、林姊姊——”
乐乐忽然冲到了她面前,教她吃了一惊,忍不住往后缩了一下。
那丫头没注意到,只咧开了嘴,冲着她露出开心的笑。
“岸上有草市啊!胖子说要去买菜补粮,顺便吃东西,你要不要一块儿上去逛逛?”
她一怔,抬眼看去,才看到不知何时他们又将船靠了岸。
不是才方离岸?她刚开口要问,就发现地上影子已转了向,原来方才她那一恍神,竟已过了大半天。
“林姊姊,咱们一起去嘛?好不好,我从来没逛过草市呢。”
阿澪本想拒绝这双眼发亮的丫头,她不喜人多的地方,可她也不想继续让那人占据心思,再往岸上一瞧,那临时聚集的草市,看来还挺热闹的,她也需要买一两套替换的衣裳,便开口应允了那丫头。
“好啊,我也得补些东西。”
乐乐一听,开舞足蹈的。
“老大老大,给我钱!”
那男人看也不看就拿了一沉重的钱袋给她,听起来叮叮当当的。
乐乐拿了钱袋,就冲去抓起自个儿的一对宝贝流星锤,一个蹦跳就跳上了岸。
“喂!乐乐!你这是去逛街还是去打劫啊?带什么流星锤?”小白脸跟在她身后,抽出她插在身后的双锤,扔回船上。
阿布看也没看,一手接住一个,搁回原来的位置。
“我怕人家打劫我啊!”乐乐冲着他怪叫,但也没回来拿双锤。
“你不打劫别人就不错了,还怕别人来劫你,哪个不长眼的真的来劫,那就算他倒楣好了!”
“也是。”乐乐想想也对,就揣着手上的宝贝钱袋,对着仍在船上的人挥手。
“老大!胖子!林姊姊!阿万!你们快一点啊!再慢人家都要散市啦!”
胖子闻言,这才背起一个空竹篓,同阿万一起走下栈板,那姓楚的本跟在后头,见她要去,伸手让她先行。
阿澪下了船,也没赶着往前走,她注意到那昆仑奴收起了栈板,单独留在了船上。
见她在看,楚腾笑着说:“总得要有人留守看着船。”
前头乐乐冲得飞快,花蝴蝶似的,一下子跑进了草市里,这个摊子晃晃,那个摊子看看,瞧着什么都新鲜,小白脸跟在她身后,虽没那丫头那般兴奋,也是东张西望的。
倒是胖子和阿万老神在在,像是早已司空见惯,直接朝卖菜、卖肉的摊子走去。
不知为了什么,身旁这男人却没跟上,只走在她身旁。
这草市不算小,大概附近村镇的人都来了,摆出的摊子一眼望去,一时竟也看不到尽头。
小白脸停在一卖烤串的摊子前,买了羊肉串,还分了乐乐那丫头吃。
“螃蟹!螃蟹!有螃蟹!它们在吐泡泡耶!这样口吐白沬,是要死掉了吗?”
“别胡说八道!螃蟹就是会吐沬啦!螃蟹就是要新鲜才好吃,什么死不死的,你别触人家楣头!老板,不好意思啊!咱们家丫头没见识——”
“咦?这是什么,是什么,蛇吗?怎么长得这么怪,还长胡须——”
“那是黄鳝,黄鳝啦!”
“滑溜溜的好恶心——啊,怎么一个长长的跑出来,它是不是大便啦——”
卖黄鳝的老板脸一沉,小白脸好气又好笑的赶紧拎着乐乐走开。
“什么大便不大便的,你嘴里怎么就吐不出象牙来啊?你好歹也是一个姑娘家,不要随便把屎尿放嘴里——”
乐乐根本没空回他,她头一转又看见另一个让她惊奇的东西。
“咦?这乌龟的头为什么长那么怪,尖尖的!”
“那是甲鱼,很补的,你真是少见多怪。”
小白脸话没说完,乐乐已经发现另一盆活鱼,万般惊奇的道:“哇!这大叔木盆里的鱼是活的耶!为什么要在里头放杨柳枝啊?”
“你问我?我问谁?”
“你不是从小在船上长大吗?我不问你问谁啊?”
“咱们船上不会这么做啊!海上哪来杨柳啊!可能放了这样翠翠绿录的,衬着好看,卖相比较好吧——”
“我听你胡说八道。”乐乐一脸不信,转头问卖鱼的小哥:“这位小哥,你为何要在里头放杨柳枝啊?”
卖鱼的小哥一愣,有些结巴的道:“呃……这……我、我爹从小就是这样教我的,一定要放的,我也不知是为何……”
“啥?你也不知道啊?”乐乐一脸失望,—回头看见她,立刻朝她冲了过来:“林姊姊、林姊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阿澪没想到她竟然来问她,一时不察,随口就回了。
“木盆里的水不是活水,鱼虾活不久,放了杨柳枝叶,便能让盆水里的鱼虾活久一点,活鱼价高,所以渔家方想到这方法维持渔货的新鲜。”
乐乐恍然大悟,开心抓着她手又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