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良缘 第四章 净身出户被休弃 作者 : 千寻

高青禾猛地拉开门,没想到父母和妹妹竟然站在门外。

看见儿子,高父一掌往他脸上揭去。“看你做的好事!沈惜若有什么好,值得你心心念念,不管女儿、不要妻子?”

高青禾低头,却梗着脖子,半句不回。

高母气道:“你有没有良心?你瞎了吗?没看到慧槿为咱们这个家做多少?没有她,你能不能参加科考都难说,更无法过今天这样的生活,但凡你有一点点良知都不会这样待她。”

高青秋说:“这些年为了嫂嫂怀不上孩子,爹娘给嫂嫂多少压力?我们都以为是她把太多的心思放在生意上,疏忽哥哥,没想到竟是……哥哥,你到底有没有把嫂嫂当成妻子?”

高父苦涩一笑。“我们把菁儿的死全怪到媳妇头上,没想到当中还有这么一出!你说,我们高家欠沈惜若多少,非要连孙女的命都填进去?”

高青禾一听不依了,急吼吼道:“不是惜若的错,她什么事都没做,何况她已经死了,能不能不要事事怪罪于她?至于慧槿,爹娘放心,我不会同意和离的。”

“哥,把婉儿送走吧,当时我就说过,迟早要出事的。”高青秋劝起哥哥。

“不可以!婉儿没错,她不该遭祸。”

“所以是媳妇的错?不管她心里有多痛,都要被迫面对婉儿?”高母问。

“她是大人,自该有此雅量。”

高青秋错愕,哥哥怎么能够说出这种诛心话。“哥,嫂嫂嫁给你真倒霉。”

目光从家人身上逐一扫去,这个家竟然没有人站在他这边?没有人替他着想?天晓得他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决定收拾过去,与慧槿好好过日子的,可他们偏偏一个个都要来逼迫他。

为什么没人能体贴他的苦闷、理解他的哀伤?惜若死了呀!此生他再也见不着她,听不着她,他们已经被无情的阴阳相隔了呀。

猛地深吸一口气,他怒道:“闵慧槿再倒霉,这辈子她都只能受着。”

目光转开,他看见站在一旁的郁儿和婉儿,他们不知道父母发生什么事,只知道娘不要婉儿了。

兄妹俩的手紧紧牵着,目光充满不解。

郁儿拉起婉儿,穿过人群,走进书房,看见母亲双眼空洞地望向前方,他们跑上前,轻拉慧槿的手,低唤道:“娘,你怎么了?”

她下意识避开婉儿的拉扯,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

敏感的婉儿发现了,哽咽道:“娘不要婉儿了吗?是不是婉儿不乖?娘不要气我,不要讨厌我,我改好不好?”

眼泪从两张脸上刷下,慧槿倔强地逼自己把脸别开。

她知道的,不是婉儿不好,是她不好,是她心胸狭隘,她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她无法再爱她疼她,无法不把菁儿的死迁怒到婉儿身上。

是她不好!

“娘说过,要我们一起照顾婉儿的,为什么改变主意了?”郁儿把她的脸扳正,母子四目相望。

她不知道要怎么诉说哀伤,孩子太小,她不舍得在他们心上烙下伤痕,但是她的伤怎么办?她无法承受了呀。“对不起,娘食言了。”

“为什么食言?婉儿哪里不好?娘告诉我,我教她改。”

非战之罪,无法改。她道:“郁儿,娘要走了,你想跟娘离开吗?”

“为什么?因为婉儿吗?还是爹惹娘生气?娘不是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娘原谅爹爹这回好不?”

原谅?摇头……她没办法,她可以倾尽一切努力,却得不到丈夫的回眸,但现在她赔上的是菁儿的性命呀,对不起,她真的做不到以德报怨。

无法回答儿子,她只能问:“郁儿喜欢爷爷女乃女乃、父亲和姑姑对不?”

“对,也喜欢婉儿。”

也喜欢婉儿啊……闭了闭眼,她明白了,轻抚儿子的脸,她道:“好,郁儿留下。”

“那娘呢?”

她笑着摇头,声音轻道:“你要好好念书啊,要明辨是非,要学好处世待人……”

“娘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郁儿摇头,隐约不安。

“娘不管到哪里,都会想你念你,都会盼着你好。”

“不要!菁儿走了,娘也要走,那我怎么办?”郁儿急了,眼泪哗啦啦流下。

她无法回答,只能抱紧儿子,不断诉说歉意。

婉儿急了,害怕了,从来不耍赖的她耍赖了,她上前一把抱住慧槿,哭道:“娘,你不要丢掉我好不好,你可不可以要婉儿……我只有娘了,娘要我好不好……”

怎么能够不伤不痛?那是疼了爱了一年的孩子啊,她在她身上用过多少心思,现在就有多心疼,她用力别开脸,可是婉儿不依,她非要凑上前去亲娘、抱娘、不让娘走……

慧槿一急,把婉儿推倒在地。

郁儿受惊,婉儿也懵了……娘推她?娘再温柔不过的呀……

只见母子三人哭成一团,令人闻之鼻酸。

看着被推倒的婉儿,原本要离开的高青禾转身进屋,抱起婉儿,轻声道:“放心,娘不会走的,爹爹保证。”

闻言,慧槿偏过头望他,似笑非笑,双颊挂满泪痕,然目光微寒。

高父叹道:“郁儿,你带婉儿回房。”

郁儿看一眼大人,懂事地拉起婉儿往外。

门关上,高母和高青秋上前扶起慧槿,劝道:“你都看见了,如果你坚持和离,郁儿怎么办?孩子还小,需要你照顾。”

高青秋也说:“嫂嫂,这个家是你一手打造,为什么要退让?为什么要让别人坐享其成?”

因为……心累……她不求丈夫以心相馈,至少别伤她,伤得理所当然。菁儿的死教她痛彻心腑,而他不问己过,却只心心念念着沈惜若,事到如今……再不放下,她都觉得自己傻到无可救药。

高父道:“把婉儿送走吧,这件事我作主了。”

高青禾一听,怒道:“连父亲也要逼我?”

“本就是你不厚道,菁儿的死,你口口声声与沈惜若无关,但真的无关吗?你敢模着良心回答?如果你不丢下熟睡的母子三人,如果你离开前唤醒慧槿,现在菁儿还会活蹦乱跳地喊我爷爷。”

“可你做了什么?不思己过,反把过错推给媳妇,不亏心吗?前错已定,你竟还把婉儿带回来,你有没有想过,媳妇知道她的身世时要怎么面对她?总之,明天我就找人把婉儿带走。”

“父亲,你这是在逼我选择?”

“错!谁给你机会选择了,是我来选,我要媳妇、要孙子,其余闲杂人等通通给我滚出高家。”高父斩钉截铁。

“如果父亲非要如此,我宁可……”怒目望向慧槿,他一步步朝她走近,寒声道:“不是和离,是休弃,如果你非要坚持,那就净身出户吧!”

血液全成了冰渣子,冻得她失去知觉,风呼呼吹过,把心口那个空洞吹出阵阵哀鸣……

目光迎上,她望着眼前的男人,呵呵……她真的笑了,瞧瞧,她为这个男人努力啥啊?

她的心、她的感情全成了驴肝肺,往水里一抛,连点声音都听不见。

呵呵,真是彻头彻尾白忙一场,回心转意?守得云开见月明?以后少拿这种话糊弄人。

算了,她输,输得彻底,输给他的白月光,输给他的爱情。天底下像他这么专情的男子少了,她恭喜沈惜若,就算无法白头偕老,至少得他一世情意。

至于自己,早点认赔,早点收场,早点月兑离困局,逃出生天吧……

目光胶着间,高青禾以为她会败下阵,会愿意退让妥协,那么他会用实际行动向她证明,她选择留下是正确的。

没想到她竟然点头,道:“好吧,就休弃,就净身出户。”

她的回答让所有人讶异,她宁可被休也不愿意留下?

“嫂嫂,你在想什么啊,凭什么你要净身出户,凭什么你要放弃一切,你会后悔的,一定一定会。”高青秋急得跳脚。

“对,我一定会后悔,但……我是宁愿后悔的。”摇头,她认了,就算用尽一世辛勤是为了造就别人的快乐,但至少那个“别人”要懂得珍惜、感激,而非理所当然地利用她的努力来成就自己,对吧?

宁愿后悔吗?所以是心寒得彻底了?

但,怎么能不心寒?为婉儿,哥哥可以轻易抛弃结发妻子,如果惜若姊姊在呢,哪还有嫂嫂的位置?

高父万万没想到儿子会这般坚持,他与沈惜若之间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当年出家不成,如今又闹成这样……他后悔了,当初就算自己在沈先生面前下跪,都该为儿子将沈惜若求回来。

高母也懵了,她不知道儿子的心这么硬,能对慧槿无视到这等程度,这是多好的媳妇呀,他怎就猪油蒙心,半点都看不见?

视线扫过,慧槿看见公婆和小姑的诧异,她更想笑……看清楚了吧,这些年在高清禾心底,她是个怎样的存在?

她弯下腰,捡回被砸掉一角的砚台与折断的毛笔,重新磨起墨……

高母回神,急道:“慧槿,我把婉儿带到身边养,我保证不会让你看到她,保证不会让她影响你……”

慧槿摇头,不是养不养的问题,而是值不值得的问题。“婆婆,面对一个无心的丈夫,我好累。”

高母红了眼。是啊,一路走来,媳妇有多累,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气急败坏揄起拳头捶打儿子。“你怎么这么坏、这么可恶!你怎么……”

高青禾被打急了,恼羞成怒道:“很好,都这样了你还是非走不可,行!我成全你。”

他抢过半截毛笔,刷刷刷地在纸上写下两份休书,盖上指印。

慧槿面无表情地盖上指印,收妥休书后,她走到公婆面前,跪地三磕头。“慧槿感谢公婆多年厚待,今日一别,愿两老身体康健。”

再起身时,她连看一眼高青禾都没有,推开门,走出高家宅院。

看着媳妇的背影,高母痛心疾首,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她疼得捶胸,疼得狠狠捶打儿子,从小到大她不曾打过儿子,青禾那么好、那么乖巧、那么敦厚,可为什么偏偏会在上头犯胡涂?

“等着看吧,你早晚会后悔。”高父寒声道。

当初一身衣服进高家,如今也一身衣裳走出高家,只是怀里多揣了张休书。

七年过去了,她埋头苦干,汲汲营营,却不知道自己留下什么?夜了,城门已关,她出不去。

城里,每个能让人歇脚的地方都需要银子帮衬,她不知道自己能够在哪里暂停,只能走着,不停地埋头往前走……

直到一个高大黑影挡在前方,她抬头,遇见一张忧心面容。

她不曾告过状,不管是家变前后或成亲前后,她已经习惯遇事强吞,嫡母说的对,这世间能为自己作主的人,只有自己。

但是看到眼前这个男人,突然间好想告状,她不确定是因为他明摆着的担心,还是因为自己已经没有力气承担伤心。

她停下脚步,他上前一步。

她说:“我被休了。”

他眼底隐隐升起怒火。一语不发。

她在哭,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但嘴角却凄着微笑,好像在告诉旁人,她其实没有那么惨,可是……她好惨的呀!

憋不住、绷不住,她摇摇头,又冲动了,她不理智地投入他的怀中,不理智地环住他的腰,现在的她,需要很多温暖才能支撑她不跌倒。

被她一抱,卫晟傻了,他很久没傻过了,但此时此刻傻得忒严重,不曾无措过的他,此时此刻手颤心抖,瞬间袭击的欣喜若狂竟让他喜极而目润。

他不是齐天大圣,但筋斗云来到脚边,把他带上天空,尝了一回飘飘欲仙……

他自问,究竟有多在乎这个女子,才会让她一个小小的动作,瞬间就让自己如同一个痴人?

抬起手臂,他不是冲动,而是理智,他很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所以将她结结实实地锁在怀中,把她的啜泣哽咽全数收入胸口。

“我心寒。”她说。

“我懂。”碰到高青禾那个混蛋,谁的心都会凉透。

“我自以为的幸福只是镜花水月,一碰就消失无踪,我为自己编织的谎言被戳出千疮百孔,我的人生被砍上一刀又一刀,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还要活着。”

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的贵夫人,谁知转眼沦为阶下囚。她死扛着伤口,稳稳地一步步往前走,正当她觉得自己正走入佳境,没想到又是转眼,方知“佳境”不过是她想象出来的幻境。

“累吗?”方才他就坐在高家屋顶,好几次想跳下去为她撑腰,但他强忍住了,他知道自己的出现将会成为高青禾鞭笞她的理由,他不会给高青禾这个机会。

“累。”

“找个地方休息?”

“好。”

“还走得动吗?”

过去的她,就算走不动也会咬紧牙根,强硬点头,但是今晚……请容许她虚弱,她在他怀里摇头。“走不动。”

“好。”他轻轻推开她,走到她面前,转身,弯下膝。

她没有太多考虑,直接趴上他的背,继续贪恋着难得的温暖,她此刻没办法想太多,只知道自己信任这个人,且她急需这样的温度,让胸口的痛略略模糊。

他背起她,阔步往前行,每一步都踩得稳实,不教她受到一分震动。

他走得很慢,因为需要时间想通某些事情,也想要她在自己背上停留,再久,更久……

在他背上,无人的安静街道不再让她感到害怕,屋檐下的灯笼透出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的影子叠着她的影子,叠出让人说不出口的安心。

他刚走回将军府,隐卫早已回来安排妥一切。

泡进温暖的浴桶里,身后丫头拿着皂角细细为她洗涤长发,缓缓地,慧槿吐口长气……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当她还是闵府姑娘时,教养嬷嬷对父亲说:“想让姑娘们力争上游,当个上得了台面的妃子,就不能眼皮子浅,小家子气。”

闵府旁的没有,金山银山多得很,因此父亲对她和三姊姊无比慷慨,为让她们对生活产生野心,所有吃的喝的用的,全按妃子的规制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着云裳,踩珠鞋,出入仆婢成群……那样的生活,让多少人羡慕不已。

然成为高家妇后,她得温良恭俭、贤德淑慧,一个不得夫心的妻子,她只能想尽办法让公婆疼入心。

因此她小心翼翼、谨言慎行,一步都不敢踏错,一刻都不敢休息,更别说家里的情况不容她奢侈,她早已忘记被人伺候是什么感觉。

闭上眼睛,感受婢女按摩头皮的力道,忍不住地遥想当年……

卫晟进屋洗漱沐浴,厨娘添了灶火,本想整治一桌大餐,没想主子下令,旁的不要,就要一碗清汤面,上头放一颗荷包蛋。

那蛋要怎么煎,用什么油煎,交代得一清二楚。

可是,真能让主子吃清汤面?这种事,打死将军府厨娘她都不敢做。

但主子规定只要清汤面,那么她就在汤头上作文章,无论如何都得让主子有垂涎三尺、意犹未尽之感才成。

“先吃面。”卫晟亲自把面端过来。

沐浴过后,精神好了几分,穿着婢女服饰,蓝色衣裳加上微湿的发瀑,衬出她脸上略显苍白。

慧槿安静入座,心底却充满感激,感激他……半句都不问。

现在的她,没有精力去应付一个男人的好奇心。

“夜了,先填填肚子,喝过安神汤,睡吧!”

“多谢将军。”

他将筷子塞进她手里,再用自己的筷子挑破鸡蛋,未熟蛋黄流出的同时,麻油和姜的味道也冲了出来。

低头,她的眼角微涩……

那些年,夜里字练得晚了,不好让大厨房生火,她只能让丫头去厨房里找些面条、葱花,随意下碗清汤面垫垫胃。

丫头心疼主子,常常多带个鸡蛋,用麻油、姜给煎了,放在清汤面上头,但她手艺不行,蛋黄总没煎熟,然而一次两次之后,慧槿爱上这一味,未熟蛋成了她的最爱菜品。

他怎么会知道的?是凑巧……吧?

她猜错了,卫晟当然知道,因为经常蹲在屋顶、蹲在树梢头看她,不只半熟蛋,他还知道她所有怪癖,比方不爱束发,喜好果足,比方经常在夜半惊醒,一坐到天明……年纪轻轻就难以入眠,不是好事啊。

谁让她胆小呢?先生、嬷嬷严厉个两声,说几句糊弄人的话,她就吓得作恶梦。

“快吃。”他把汤匙塞进她另一只手里。

她吃了,用鸡架子熬上几个时辰的乳白色汤汁,味道自然比丫头做的好上数倍,热热的汤汁下肚:心更暖了。

他三两下把面吃干净,她还在一小口一小口把面条摆进嘴里,她细细咀嚼着,好像非要把面条的滋味给品足了,才肯放任它们滑进肚子里。

他喜欢她吃东西的模样,好像这样吃,方不辜负食物般。

当然,他明白这是规矩,是她从小到大日复一日学习的规矩,旁的女子也学、也会,可不知道为啥,他就是看她的规矩特别顺眼。

把安神汤放在她面前,他道:“喝了,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明天……好啊,明天再说。

她毫不犹豫地将碗拿起来,这次一点都不俊秀斯文,像赌气似的一口气把药汁喝光了,皱着眉、忍着苦,但下一刻,他捻着一颗蜜饯贴在她唇角。

她微怔……又是很久、很久没有过的待遇。

“张嘴。”

她乖乖照做,蜜饯入口,甘甜抑制了苦涩,就像他用一桶温水抑制了她从高家带出门的哀愁。

在丫头的伺候下,她上床了。

这时候他应该离开的,但是他没走,拿了把椅子坐在她床边。这时候她应该叫他走的,但是她没开口,直接闭上眼睛。他不走,是为了想多看她几眼。

她不教他走,是为了安心……

闻着他身上传来的淡淡薄荷香,她的呼吸渐渐沉稳……

是药好还是心放下了?慧槿不确定,但这个晚上,她睡得相当安稳,是自从闵家被抄家以来难得的一觉到天亮。

清醒时,她精神抖擞,彷佛所有的难关通通留在昨日。

坐起身,却意外发现卫晟躺在窗前的小榻上。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于礼不合,但是打从昨晚遇见他,他们之间不合礼数的事做得太多了,多到她想……于礼不合又如何,连被休这种大事她都做了,何必在乎旁枝末节。

他很高,挤在榻上很不舒服,她不懂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是,她感激。

慧槿下床,只是些微的声响他就醒来,坐起身,眼底没有刚睡醒的惺松,所以他并未熟睡?他守了她一夜?不会吧……是她自作多情吧?

“你还好吗?”他口气很急,眼神更急,急着想知道她好或不好。

“很好……吧……”

“胡扯,任何女人碰到这种事都好不了!你不只骄傲,还爱逞强。”

她吸气,点头。“对啊,我既骄傲又逞强,不过我应该会一路逞强到底。”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她凝眉道:“先去衙门里将休书给录册了,然后去桂花村寻找家姊。”

“闵三姑娘?”再重逢,他将她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

打听别人的妻子?无聊?多事?都对,但他就是想这么做。

当年闵府男丁杀头流放,他让人去找过,几乎都死了,至于打入贱籍和没入教司坊的女子多数不堪凌辱选择自裁,她与三姑娘、七姑娘算是相当幸运的。

“是。”

他道:“用过饭后,我送你过去。”

“卫将军没有别的事要忙吗?”

这是嫌弃他太闲?无所谓,被嫌弃又怎样,他天生任性,他就是个纨裤,想怎么做没人能阻止。

“没有。”他回答飞快。

她皱眉道:“昨晚已经麻烦将军,接下来的事——”

“你有钱雇马车?还是打算一路走到桂花村?”他把她“接下来的事”给顶回去。

这话真伤人,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她不是英雄汉,却也真要被逼死了。

“你知不知道,送休书去府衙登记录册也要塞银子的,要不,府衙书记拖上个十天半个月,让你时不时跑上一回,也够累人的。”

慧槿咬牙,“我知道了,今儿个还是再麻烦将军一回,欠下的,我会想办法尽快还清。”

还清?他笑出一脸纨裤样。哪有那么容易,他会让她怎么都还不完。“可以,不过你确定吗?”

“确定什么?”

“与高青禾恩断义绝。”

“是,确定。”

“不后悔吗?高青禾的前途虽然有限,但不失为一个好男人。”

慧槿苦笑,他善良宽容,体贴细心,待她从来都是温言细语,从不限制她想做的事情,能嫁给这种男人,多数女子都会认为自己是三生有幸,她无法否认他的好。

她也想过,人生哪有事事如意的,只要不介意他心中没有自己……不就是生活嘛,凑和着总能过下去,至少他是个好父亲呀,至少她可以透过努力改变他的心,一辈子很长的,她可以慢慢来……

如果不是菁儿的死因太令她痛心,不是婉儿的到来太让她委屈,她可以继续下去。

“你想为你的朋友说项?”她反问。

“没有,我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她应该早点后悔的,在被下药隔天,在高青禾抵死不愿意娶她时,她后悔没有当机立断离开高家,要是当时再勇敢一点就好了,那么经过多年努力,现在郁儿、菁儿会在身边,自己不至于落魄到身无分文。

“我不会后悔。”

“很好。”他点头,嘴角不禁透出一抹笑意。“先洗漱,吃饱后我们立刻出门。”

有宣威将军出面,去衙门登记录册的事自然顺利完成。

卫晟已经很久没有坐马车了,但为了慧槿,他让车夫将府中闲置已久的马车拉出来。可他终究是个糙男子,于小事不上心,而将军府没有一个能当家主事的,因此马车就是马车,里头没水没点心,连打发时间的棋盘都没布置上。

“我们说说话吧。”他开口。

慧槿同意,两人光是呆坐着,气氛很尴尬,只是……“要说什么?”

“闵府有七位姑娘,为何闵夫人只将你与三姑娘记在名下?”

话说当年,眼角出现一抹淡淡笑意。

为什么是她和三姊姊?因为侥幸吗,当然不是。“我们是通过层层筛选,才有这番际遇的。”

“层层筛选?”这种事不是对仕子做的吗?连家中女儿也能这么处理?

“对,打三岁起,我便晓得何谓竞争,书背熟了,才能吃上一顿饱饭,舞练好了,才能得一套新衣,食衣住行想得到最好的,就必须比其他姊妹更出色。”

“闵家女儿从小就是在争夺当中打滚过来的?”

“对,不争就什么都没有,因此姊妹之间亲情淡薄,倒是为了争夺利益,心机城府、各种手段日日不歇。”

“那么成为嫡女的你与闵三姑娘日子肯定不好过。”

“是呀,成为嫡女等同于将我们推到风口浪尖,我和三姊姊成了其他姊妹们的主要敌人。有一回三姊姊被几个姊妹围起来推挤下水,她大病一场,却半句话都不说,我气不过,跑到母亲跟前告状。”

“闵夫人主持公道了?”

“并没有,相反地,嫡母认真告诫我:『后宫哪有公道可言,胜为王,败作寇,不想死,就好好学着吧!』在那之后我恍然大悟,父亲和母亲在盘算什么,也是在那时候,我很清楚自己与三姊姊不过是两枚有用的棋子。”

“你父亲的野心相当大。”

“是,若非如此,闵家也不会遭遇横祸。”

“那你知道,你父亲曾经抛弃发妻吗?”

有这种事?慧槿摇头。

“闵家原是商户,生意做得很大,到你父亲那一代,族中鼓励子弟出仕,你父亲考上进士后被榜下捉婿,你的嫡母出身恭毅伯府,为结下这门亲事,以求仕途精进,你父亲一纸休书将正室抛弃。”

“竟有此事?我从未听人提起。”

“这种不光荣的事,遗忘都来不及,谁敢提?你父亲太功利、太冒进,才会死在皇帝的钏刀下。”否则先帝相当乐意重用他们这种没有背景的布衣臣子。

犹豫片刻后,她问:“四皇子当真谋逆篡位吗?”

她印象中四皇子饱读诗书,喜好做学问,闲云野鹤似的人,很难想象他会为权势谋杀先帝。

“不是,他是落人圈套。”卫晟对她无半点隐瞒。

先帝迟迟不立太子,夺嫡之争越演越烈,幸好七皇子生母位分太低,人又远在南地,无法与朝臣建立关系,若非如此他哪有那个命坐上龙椅。

七皇子是匹黑马,一匹运气好到谁都没想过能够出线的黑马。

至于四皇子则完全相反,他是个委屈人,先帝并未属意他入主东宫,就因为他博学多闻、生母位高,素有天才之誉,便成了木秀于林,必得摧之的倒霉货。

“换言之,闵家是无辜遭殃?”慧槿忙问。

“不对,虽说四皇子无心帝位,但闵家为了他,背后可做了不少坏事,虽说罪不及抄家,但当时皇帝必须表态。”

“于是闵家成了锄刀下的亡魂。”慧槿叹息,野心这种东西呀……

“闵三姑娘怎会住在桂花村?她成亲了吗?”见她眉目黯然,卫晟连忙换话题,虽然他早已把闵慧榕查得一清二楚。

“姊姊被卖进土坡村吴家,吴家有子自小体弱,道士说需要冲喜方能保住一命,买下姊姊之后,才过几天,吴家大郎还是药石罔效,吴家非要赖姊姊命硬克夫,竟想着让姊姊殉葬,幸好姊姊多番周旋,才说动对方,逃过一劫,之后她便迁居桂花村。”

“一个独身女子,能够独立生活不容易。”

“是,姊姊很能耐的,知道为什么她会被挑选为四皇子妃,而不是我?”

“为什么?”

“四皇子喜好琴艺、读书,并且下了一手好棋,而姊姊琴棋书画的造诣都远胜于我,姊姊配四皇子才叫志趣相合。”

这点卫晟很清楚,当年闵慧榕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才女。“换言之,你父亲认为我是个肤浅纨裤,只重外貌,不在乎才艺,便将你配了我。”

慧槿觑他一眼,这是在夸奖她容貌更胜一筹还是在嘲笑她本事不行?

“怎不说话?”他笑问,痞痞的坏笑,笑出当年的小霸王味儿。

“话都让你说了,我说什么?”

“评评我说的对不对?被挑选嫁进镇国公府,是因你长得太美,还是因为你同我一样纨裤?”

噗地一声笑开,慧槿道:“都不是,因为我是被挑剩的那一个。”

“就算是被挑剩的那个,在青年才俊多到招牌掉下来会砸中三个的京城里,你父亲会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他怎舍得把你嫁给我这个浪荡子?”

当时王氏知道他得了这门好亲时可恼火了,他自己也觉得天底下哪有掉馅饼的事儿,其中必定有诈,这才决定亲自会会这位闵五姑娘。

没想到一面心就沾上了,很有趣、很新鲜的感觉,他旁的不爱就图新鲜,于是夜探香闺,于是深陷……

“那时将军行为浪荡、名声糟,问题是你的身分并不浪荡,很符合父亲想要的。”

他哈哈大笑几声后又问:“闵三姑娘擅长琴棋书画,你呢?”

慧槿赧颜道:“我擅长的本事上不了台面。”

“哦?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本事?”他一脸的兴趣。

“我会模仿旁人的笔迹,会调制脂粉,以人脸做画布。”

“难怪我们会被凑成对,原来我们的才艺一样。”他放声大笑。

“将军也会化妆、仿字?”她讶问。

“我擅长打架、斗鸡走狗,擅长使坏欺负人……我的本事一样上不了台面。”

慧槿失笑,他客气了。今上不是个傻瓜,能混成一品大将军的卫晟,不会只有一身上不了台面的功夫。

掀开车帘探头望去,她道:“桂花村到了。”

桂花村不大,只有七、八十户人家,离京城不远,三面环山,有丰富的天然资源,但民风纯朴,家家户户以种地为生居多,相对之下猎户的数目就少了。

有人说是因为山上有猛兽,也有人说山上精怪为乱,常常会被迷了眼,再醒来时人已经在数里之外。

猛兽吓人,但比起猛兽,精怪才是百姓不敢太靠近山林的主因。

眼下不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入眼处尽是一片耀眼翠绿,远山近田、茅舍竹篱,让人一进村里神情便自然而然放松了。

这里的环境好,泉水甘甜,河里的鱼虾毛蟹肥美,连空气都带着留客的气息。

就是这样,闵慧榕才会一到这里便不想离开。

进入村子,卫晟索性把车帘拉开看个够,车行辘辘,所经之处,田里插秧的农夫农妇直起腰朝马车挥手,车夫不曾被这样热情对待过,红了脸却也挥手同对方打招呼,这里的百姓比起京城里的更亲切热情。

在慧槿的引路下,马车往村子东边走去,直走到山脚下方停。

卫晟下车后伸手,慧槿看了一眼,最后把手交叠上去,让他扶着自己下马车。

这一下车,慧槿呆了,她才多久没来,姊姊的房子翻大十倍不止,青瓦白墙,黑亮的门板上还刻着花纹……姊姊发财了?

从围墙往里望,高耸的桃李正值花季,粉色的花、白色的花,花枝迎风摇曳,而硕大的青梅挂在枝桠间,眼看可以收成了。过去这些树都是种在门外的,地是里正家的,所以姊姊买地,将之圈入围墙里?

围墙外,像多数人家般种满一圈桂花树,刚种下不久,只有齐腰高。

卫晟够高,踮起脚尖就可以从墙头看向里面,里面是簇新的屋宅,目光所及处约有十来间屋子。

院子很大,种桃、种梅、种李树,但吸引他目光的不是屋宅或树木,而是安置在树下的石桌。

石桌不大,但上头有个棋盘,棋子还在,棋局未完,好像下棋人随时会回到位置上似的。

轻抚墙面,慧槿隐约听见琴声,那是姊姊弹的凤求凰,她已经很久不弹了,她道“四郎已死,凤心凋零”。

是的,姊姊于温润似水的四皇子有情意,可惜造化弄人,终是不得善终。

“这么惊讶?你多久没来?”卫晟问。

“一年。”

不再往下问了,因为心头明白,不来,是因为过世的菁儿吧。“需要我敲门吗?”

卫晟适时地转移话题,让慧槿对他心生感激,他是个让人舒服的主儿,不教人尴尬委屈,不为自己的好奇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见她点头,他上前敲门,然后站到一旁,耐心等待。

深吸气,她把背挺得很直。

姊姊曾说:“如果高家待不下去了,就过来吧,别忘记,你有娘家,你的娘家就是我。”

她把姊姊的话当成笑话,因为再苦也得待呀,她的孩子、丈夫在那里,她便得在那里扎下根基。

只是现在,她笑不出来了。

姊姊看见她会怎样?先臭骂一顿吧,骂她性子绵软可欺,骂她从不为自己考虑?但不管骂什么她都得受,因为姊姊没说错。

就在她做好挨骂的准备时,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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