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于飞 第二章 大婚之日醉醺醺 作者 : 季可蔷

夏去秋来,待城外山上的枫叶林尽数染红,时序便进入了初冬,静悄悄地下起了今年第一场初雪。

隔日,雪霁天晴,正是金于飞大婚之日,天色未亮,几个丫鬟便将她唤起,忙忙地替她梳妆打扮起来。

待她身上穿了绣着花开富贵的大红嫁衣坐在妆台前,她亲娘姚氏便来到了房内,接过珍珠手上递过来的一把玉雕鸳鸯梳篦,替自家女儿梳起那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一首梳头词,流露的是为人母亲殷切疼爱的心情,姚氏虔诚地念着,越念就越是心情激动,终于忍不住哽咽,潸然落泪。

金于飞扬眸,从海外搬回来的水银梳妆镜里望向姚氏的脸,脸盘圆润,鬓发隐约染上了霜雪,多了几条鱼尾纹的眼眶泛红。

“娘,您别哭了。”金于飞伸手往后,握住娘亲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您和爹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不就是盼着女儿出阁这一天能喜气洋洋、风风光光的吗?”

“娘和妳爹是想把妳好好嫁出去,但是……”姚氏强忍着心头酸楚。“娘知道不该在妳大喜之日触妳的霉头,就是这心里憋得慌,怎么偏偏圣上就许了咱们家这样的亲事……”

看来,还是舍不得她嫁给一个傻子了。

金于飞会意,起身面对娘亲,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点了胭脂的樱唇刻意绽开灿烂的笑容。“娘,您瞧瞧女儿,今日好不好看?”

“自然是好看的……这满王城里,谁比得上我金家女儿的颜色?”

“那您还担忧什么?今日,我必会是最美的新娘,嫁到夫家去,也必会是最贤慧持家的好媳妇,肯定不会给爹娘丢面子的。”

“娘哪是怕妳给家里丢面子?就是……”姚氏哽咽难言。

金于飞握住她的手,安慰地摇晃着。“我知道娘心里挂念什么,但女儿之前不也说了吗?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是我自己的选择。您和爹从小看着女儿长大,应当最清楚了,我决心做好的事,有哪件做不成的?谁又能拦得住我?”

姚氏转念一想,确实这丫头从小就要强,尤其七岁那年因溺水昏迷醒来后,整个人犹如一块拂去青苔的美玉,莹然生光,不仅更加聪慧伶俐,还生出许多灵思奇想,连她爹都叹为观止。

一念及此,姚氏幽幽叹息。“娘就是不放心妳……”

“好了,夫人,咱们女儿的大好日子,妳就别再说这些不中听的话,没得坏了气氛!”

一道粗豪的大嗓门在帘外响起,姚氏一愣,金于飞则往帘外望去,笑着扬嗓。

“爹,您怎么来了?”

因平素乐善好施,脸上又常年留了一把大胡子,因而得了个“美髯弥勒佛”称号的金首富,挺着圆滚滚的肚子,抱着自家大胖儿子,来到女儿闺房的外间,却是碍于礼法,不好再进里屋,只得清清喉咙,装作自己有点不情愿。

“还不是妳弟弟,放心不下妳这个长姊,硬要爹爹带他过来?”金首富干脆利落地拿怀里抱着的宝贝疙瘩当借口。

金若光一翻白眼,颇为鄙夷地扫了他爹爹一眼。明明自己也想来,还装呢!

他不客气地揪了揪自家爹的大胡子。“爹,放我下来。”

金首富被儿子揪痛了胡子,只得放他下地,金若光立刻欢快地抛弃他爹,咚咚地钻进里屋。

眼见他就要扑向金于飞,姚氏急忙拉住他。“光哥儿不可,可别弄皱了你姊姊的嫁衣。”

“喔。”金若光抿了抿小嘴,只得乖乖地退开两步,仰望今天格外显得容光艳丽的长姊,女乃声女乃气地问:“姊姊,妳看了嫁妆单子吗?”

金于飞微微一笑。“自然是看了,如何?”

“那妳有没有看见光哥儿送妳的添妆?”

“你给姊姊添了妆?是什么啊?”

“金粉阁总店!”金若光得意地炫耀,小手扠腰,就差没仰天哈哈大笑三声。

金于飞顿时愣住,模了模金若光的头,目光不可思议地往帘外父亲圆滚滚的身影飘去。“爹,您把金粉阁给我了?”

“不是爹给你的,是我!”金若光又蹦又跳。“是光哥儿给姊姊的!”

“好好,是光哥儿给姊姊的。”金于飞柔声安抚着弟弟。

论理,家里的产业迟早都得交到光哥儿这唯一的嫡子手上,说是他给自己的添妆也不为过,不过若没有爹爹点头同意,这整个金家分量最是重中之重的一间铺子,她也拿不到手上。

“爹,您是认真的吗?”

金首富捻须微笑。“自然是认真的,这些年来,妳往家里的产业使了多少功夫,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金粉阁主要做的是女人家的生意,给妳正好。”

“可京城总店是咱们金家扎根的第一间店,意义格外不同。”

就好像一个大家族的祖厝,都得留给宗子嫡孙的,哪能给一个外嫁女?

“妳不同!爹爹原来想留了妳为家里守灶的,如今不得已将妳嫁了出去,可妳一样是咱们金家的姑娘,永远都是,家里的产业必须有妳一份!”

金首富话中不带丝毫犹豫,豪迈爽利,金于飞听着,却是不由得眼眸一酸,满腔情绪激荡。

前世,她曾贵为异族公主,她的父王掌握了草原大半江山,养了牛羊无数,金银财宝堆了上百个营账,可父王有众多儿女,她只是其中之一,还是被利用又惨遭舍弃的那一个。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但在前世,她孤苦无依,连亲生父母都不曾来为她送嫁,而今生,她有爹爹撑腰,有娘亲疼爱,还有个年幼可爱的弟弟,愿意将原该属于自己的都分给她。

她何其有幸,重生一世,竟然得到了前世求而不得的亲情,能够在这般温暖的家庭被善待着、呵护着。

她再也忍不住,投入姚氏怀里,紧紧拥抱她。“娘……”

姚氏吓一跳,慌乱又心疼。“怎么了?娘的乖女儿,怎么突然哭成这样了?”

金于飞含泪摇头,再顾不得礼数,抱了抱娘亲后,紧接着便冲出帘外,抱住自己的亲爹。“爹……”

金首富更是手忙脚乱,慌得连说话都口吃了。“飞飞,是谁、谁给妳受委屈了?爹、爹爹替妳作主……”

金于飞从亲爹怀里抬起头来,撒娇道:“女儿舍不得爹娘,女儿不想嫁了!”

“好好,飞飞不想嫁,那就不嫁了!”金首富完全没跟女儿讨价还价,竟然直接就应承了。

金于飞又伤感又好笑,松开被自己抱得全身僵直动都不敢动的老爹,娇嗔。“爹在说什么傻话?女儿哪能真的不嫁啊?圣旨还供在咱们家祠堂呢!”

“那也不管,爹带着你们娘儿三个,我们偷偷兑了银票,坐船出海。”

“好呀!姊姊,我们一起出海去玩,光哥儿想坐大船!”金若光人小不懂事,跟着拍手附和,一脸天真无邪。

就连向来柔弱善感的姚氏,此刻也毅然决然地走过来。

金于飞秀致中带着三分英气的眉峰一挑。“娘,不会连您也跟着胡闹吧?”

不料姚氏却颇为慎重地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娘既为金家妇,自然是妳爹爹想做什么,娘就得随他的。”

爹娘与弟弟都达成共识,就连几个贴身丫鬟也看着金于飞猛点头。

“小姐,妳去哪儿,我们都跟着一起去!”

金于飞剎时傻眼,没想到自己只是一时太感动,任性地随口嚷了几句,自家亲人一个个都愿意陪着她来去刀山火海。

咳!他们有这般觉悟,她自己还没有呢,她可不想再像前世一般死得不明不白的,这一辈子,她只愿活得平安如意。

想着,金于飞讪讪一笑,拉过自己一束长发在指间把玩着,一副略羞涩又娇痴的好闺秀模样。“爹、娘,女儿刚刚……就是开玩笑的,怎么能不嫁呢?而且嫁的还是咱们大齐最赫赫有名的镇北王府,未来夫君又长得那么俊,女儿也不亏的,是吧?呵呵,还是嫁了好,嫁了干脆!”

金家二老与幼子齐齐横眉竖目,瞪向笑得一脸局促又尴尬的新娘子,登时有种俏媚眼抛给瞎子看的凄凉感,满腔感情与热血都给浪费了,灭得干干净净。

金首富带头一挥手,漠然撂话。“走了!让新娘子继续梳妆吧!”

“呵呵。”

金于飞目送决然离去的两大一小,只能干笑。

吉时到,新郎出发前往迎娶新娘,随着阵阵吹吹打打的喧闹声逐渐远去,镇北王府的当家王爷一直紧绷的神经总算有了松动的迹象。

“你哥出府了?”他慎重地向殷勤跑来的小儿子确认消息。

“出府了。”

“待他顺利将新媳妇迎娶回来,再如何也得花个一、两个时辰吧。”

“肯定的。”

“这意味着……”

“爹!”玉望舒盯着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房主位,极力撑着王爷架子的老爹,心情激荡,一时几乎忍不住含泪。“这意味着,咱们起码在这段时间里是自由的,没人盯着我们,随我们放飞了!”

呼!

听儿子如此一说,玉长天整个人放松,原本气势凛然的坐姿剎时就慵懒起来,简直就是瘫软在那把黑檀木太师椅上。

“舒儿过来,给你爹捶捶背、捏捏肩,老子这把老骨头可差点没被拆散了!”

“爹啊,我自个儿都浑身酸疼了,哪还有力气替您捏肩捶背啊?”少年苦着一张清秀的俊脸,学着他老子,恨不得整个人也瘫软在椅子上。

玉娇娇一进来,就见老爹与小弟都一副没骨头的浑样,即便她素来自持是王府嫡千金,骄纵任性,却也看不得家里一老一小两个男人都这般没规矩。

“爹,舒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玉长天见女儿来了,依然不改浑态,仍瘫坐着。“娇娇啊,爹不成了。”

玉望舒也跟着申吟。“姊啊,妳弟弟我被折磨得好惨啊!”

“究竟怎么回事?瞧你们一个个的,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吗?幸亏大哥出门迎娶新娘了,要是让他看见……”

“别提了!”玉望舒哀嚎。“姊,妳又不是不知晓,能将我和爹折磨成这副模样的,除了大哥还能有谁?”

玉娇娇秀眉一挑,有些不敢置信。“他该不会又一大早拉你们俩去练武场操练了吧?”

“妳说呢?”

“今儿可是他大婚之日。”

“所以才说大哥没人性啊!有他这样做新郎的吗?大婚之日还逼着自己亲爹和亲弟陪他练兵器,把我们当成新兵蛋子操练,还有啊,姊,妳可知晓?听说昨日大哥盘了一整天的帐!”

“盘账?”

“是啊,他说年底将至,要府里的大管事召集所有管事,将今年的账本都对一遍,对到一半,还把爹喊去,关起门来训了一顿。”

“训什么?”

“训爹太能花银两了呗!府里一年的开销,有将近一半都花在爹和爹养的那几个妖妖娆娆的姨娘身上,妳说大哥的脸色能好看吗?”

“那是得怪爹!”玉娇娇可一点都不同情这个在娘亲去世后便彻底放飞自我的混蛋爹。“咱们是他的嫡子嫡女,一年的花销还比不上他花天酒地。”

两个儿女联合起来诋毁自己,玉长天这个做爹的颇觉颜面无光,没好气地斥责。“你们这两个不肖子女,当你们爹是死人吗?老子还喘着气呢,你们就敢当着自己亲爹的面唠唠叨叨了?”

“呿。”玉娇娇冷嗤一声,颇不以为然。

玉望舒也懒得跟老爹争论,揉着差点被虐断的细腰,只想回自己院里,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谁也别来扰他。

可惜啊!有大哥这个玉罗剎在,怕是这府里谁也别想过安生的日子。

“唉!”玉长天忽然一声长叹。“你们俩说说,你们大哥究竟是何时开始转了性,变了个人?”

这个嘛……

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俩瞬间沉默,这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若说他们的大哥从何时开始成了府里人人敬畏的煞星,恐怕得从数个月前,皇帝老爷颁下赐婚圣旨前一日说起。

那日,府里的气氛原有些愁云惨雾,原因是王府嫡长子玉怀瑾已经缠绵病榻达半年之久,就连宫里的太医来看过,都说怕就是在这几日了。

虽说这大儿子因小时意外撞伤,磕成了一个傻子,但玉长天对自己的血脉还是十分疼惜的,儿子重病不愈,他心情不好,某日皇上宣召他进宫,他就不客气地痛哭了一场。

许是镇北王府这百年来一直为国家守护北境,劳苦功高,即便传到他这一代,稍稍有些掉链子,但皇帝终究见不得一个粗豪武夫哭成一朵可怜的小白花,当下就允了赐婚,替他儿子冲喜。

也合该那个金家的嫡长女倒霉,当时皇帝老爷说俊男就该配美女,光从两家的姓氏合起来,也该是一桩金玉良缘,于是这婚事就这么定了。

岂料皇上派来的天使还未将赐婚圣旨送到府,玉怀瑾忽然从昏迷中醒来,这一醒,便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这儿子,不傻了,不仅不傻,还精明异常,一日日的,不动声色地将府里大权逐步收揽在手里,待他这个做爹的回过神来,这才恍然惊觉竟连自己都被大儿子控制了。

是喜是悲,如今玉长天倒也说不清了,但要他把自己儿子当成妖魔鬼怪防备着,甚至对着干,那也是万万不能的。

只能认命了!

不仅玉长天有此体悟,玉娇娇与玉望舒姊弟也是同样的想法,虽然大哥变得很严厉又很吓人,但有他坐镇府里,好像也能令人安心不少,何况托他的福,还娶进来一个家财万贯的新媳妇。

一念及此,玉望舒试探地问自家老爹。“爹,话说回来,大嫂的嫁妆昨日都送到了,咱们以后应该不愁吃穿了吧?”

“你这没骨气的,男子汉大丈夫,怎能靠女人的嫁妆吃穿?就算你丢得起这脸,你哥也丢不起!”玉长天凛然训斥,一副义正词严的姿态。

“呿。”玉娇娇又冷嗤一声。

玉长天顿时变了脸,满腔懊恼,可吐嘈自己的是掌上明珠,不能打不能骂的,还能怎样?只能生受着了。

三人躲在玉长天正院的书房里开秘密家庭会议,时间长了,外头几个守着的侍卫与下人开始骚动了。

府里大管事里里外外地张罗着,陡然惊觉几位主子都不见人影,不得不赶来提醒一声。

“禀王爷和世子爷、大小姐,贵客们都陆陆续续上门了,还请出来迎客。”

三人一凛,尤其是玉长天父子,总算醒悟到今日还有重责大任在身,就算全身骨头都快散架了,那也是绝对不能偷懒的,否则这婚礼哪个环节没办好,惹毛了那位煞星可就不妙了。

父子俩对望一眼,同时叹气,勉力撑着酸痛的身子,好不容易才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玉娇娇在一旁看着,摇头不屑。

临出书房前,一个念头蓦地犹如雷电闪过,劈中玉望舒的脑海。

“爹,姊,你们说,大哥如此月复黑,大嫂嫁进来能受得了吗?莫不会没过几日就吵着要和离了吧?”

玉长天与玉娇娇闻言皆是骇然一震,面面相觑,心头都陡然升起不祥预感。

这……不是完全没可能啊!

遥想大哥初初转性时,自家人可是被他整得鸡飞狗跳,从此和安逸享乐的日子挥手道别,生活中满是磋磨与苦难。

何况上回这对未婚夫妻初次相遇,大哥就当街将大嫂压在地上猛吃豆腐,把自己未过门的娘子气得俏脸惨白,恨不得拿刀砍人,这婚后两人日日相对,还不得斗得昏天暗地?

老天爷!饶了他们吧!

婚礼的仪式总是繁琐的。

迎亲、上轿、射箭、踢轿,新郎倌牵着新娘子走过红毯,入正屋喜堂,在礼官的唱仪与众宾客的见证下,拜堂行礼,接着一路被送入位于王府东北角松涛院的喜房。

新郎用那一杆红绸缠着的乌木秤挑起新娘的红盖头,女眷喧闹着拿花生、红枣、桂圆等果子撒帐,喂新娘吃汤圆,笑问新娘生不生?

最后便是共饮合卺酒,新婚夫妇各端着一盏用红绳系着的鸢尾纹甜白瓷小酒杯,身体相互偎近时,彼此鼻息可闻,说不出的暧昧。

一系列的流程完成后,新郎便被请出去待客了,约莫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又带着微醺的酒意,在一干丫鬟小厮的簇拥下回到喜房。

一番忙忙乱乱的更衣洗漱过后,这对新婚夫妇终于能在桌边相对而坐,四目相凝。

这才是今夜的主戏上场。

洞房花烛夜,新郎与新娘初次正式交锋,谁能取得主导权,谁以后就能在这个小院里当家作主。

金于飞是断断不容许自己败给一个傻子的,无论如何都要教他认清今后他们夫妻必须是“妇唱夫随”,做夫君的只能乖乖听娘子的话,娘子的命令就是圣旨,优先于所有的排序。

窗边的红木条案上,一对龙凤喜烛静静燃烧着,映得整间婚房红光流转,就连金于飞脸颊上都彷佛晕开一抹淡淡的霞色。

“娘子,妳脸红了,是害羞了吗?”

“夫君的脸比我还红,害羞的人是你吧?”她盯着坐在对面的男子,似笑非笑。

桌上摆着一壶酒,几碟下酒的点心,都是她方才命厨房的人备下的,如今正好拿来哄这个笑嘻嘻的傻子。

“娘子,我们还不睡觉吗?”玉怀瑾看了看桌上的酒菜点心,又看看面前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娘子,一脸傻乎乎的。“我有些困了呢。”

“不能睡。”她坚定地表示。“你得陪我喝酒。”

“可是我方才已经喝了好多、好多呢,爹拉着我一直跟人敬酒……”

“你是新郎倌,是应该款待来吃喜酒的宾客,可我才是你的新娘子,难道你反而不舍得陪我喝酒了?”

玉怀瑾茫然地模模头。“我们刚刚喝过交杯酒了啊。”

“那不算,那是为了婚礼的仪式喝的。”金于飞狡黠一笑,执起桌上那只绘着合欢花的酒壶,优雅地替两人斟酒。“这酒可是我亲手酿的,专程从我娘家带过来的。”

“是娘子酿的酒?”玉怀瑾眨眨眼,似乎有些兴趣了。“什么酒啊?”

“秋露白。”

“秋露白,好喝吗?会不会喝醉啊?”说着,彷佛很担心地皱起他浓密好看的剑眉。“爹说我今晚已经喝太多酒,要是喝醉了,就不能和新娘子圆房了。”

金于飞动作一凝,停顿两息才放下酒壶,故作不在意地笑笑。“你知道圆房是什么?”

“知道啊。”玉怀瑾理所当然地点头。“就是跟新娘子一起睡。”

“怎么睡?”

“就是盖着被子睡啊!娘子妳放心,我睡相很好的,不会抢妳的被子。”

好吧,终究是个傻子。

金于飞暗暗松了口气,笑得更真心了,却没注意到对面的夫君不动声色地垂下眸,掩去眼里闪过的异光。

她盈盈笑着,将一只酒杯推至玉怀瑾手边。“夫君且听我说,这秋露白是取秋收的新米,佐以清晨的露水所酿的薄酒,香气清冽,味甘,喝不醉的。”

“真的喝不醉?”

“不醉,我不骗你。”

玉怀瑾又垂下眸,再扬起时,眼神却是灼灼发亮,闪耀如星。“那我们多喝点!不过娘子妳可得陪我一起喝,不然我不喝了。”

“那是当然的。”金于飞巧笑嫣然。“一个人喝酒多闷啊,我陪你喝,我们一同来举杯邀明月!”

“好啊好啊,我们来邀月亮,也邀星星。”

“行!就让星星月亮都来陪我们!”

金于飞豪气干云,当下就和傻子夫君干起杯来,意图把他灌醉了,自己就能逃过新娘子必须圆房的责任。

一壶喝完了,见傻子夫君依然眼神清明,索性让贴身丫鬟直接再送上一大坛。

元宝和珍珠都有些担忧,却知道小姐一旦下定决心,她们是阻止不了的,只得顺她的意,小心地关上门,退到外间安静地守着,随时等候传唤。

房内却是越发热闹了,金于飞和玉怀瑾喝开了,两人还斗起酒来,拿了一个玉碗来掷骰子,谁输了谁喝。

“娘子,是谁教妳玩这个的啊?好玩!”

“是六娘姊姊教的。”

“六娘姊姊?”

“是啊,有一回我陪爹爹去南方沿海的城市做生意,爹爹跟人约在百花楼应酬,我坚持要陪他一起去,就是在那儿遇上六娘姊姊的,她可是楼里最有名的花魁呢……”

花魁?玉怀瑾脸色微变,盯着眼前略微喝高了,显得兴高采烈的女子。“我听说,花魁出身的地方都是些不正经的风月场所,姑娘家不能去的。”

“谁说的?爷就偏偏要去!”

“爷?”

“呵呵,我告诉你啊。”金于飞忽然放下酒杯,倾过身,伸手拍拍他脸颊。“我陪爹爹做生意都是穿男装的,别人都称呼我一声『小飞爷』,你说我威不威风?”

是挺威风的。

玉怀瑾由着娘子拿自己当个孩子似的哄着,还掐脸颊,心内五味杂陈,总觉得胸口窝着一把火暗暗焚烧着,烈焰就快要窜出来。

但偏偏,他不能动怒,还得继续把自己装成一个天真单纯的傻子。

玉怀瑾忍着气,笑得越发灿烂了。“娘子,我还要玩,掷骰子好玩,妳再教教我!”

“好呀,我教你,这摇骰和掷骰都是有诀窍的,你要是傻不愣登地照实来耍,那可就吃大亏了!”

“不能照实耍?那该如何?”

金于飞见玉怀瑾一副呆样,脸颊喝得红通通又鼓鼓的,越发觉得他可爱,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高挺的鼻子。

“小呆瓜,当然是得作弊啊!”边说边挽起衣袖,为了摇骰方便,还起身将一条玉腿跨站在椅子上。

玉怀瑾瞪着自家娘子这豪迈的姿势,眼角不由得微微抽了抽。

见他发愣,那粗鲁的女人还不知好歹地巴他的头。“你发什么呆啊?好好看着爷给你示范!”

玉怀瑾咬牙切齿,心想爷自个儿从前就是混军营的,三教九流早就见识得透透了,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还需要妳来显摆?

问题是,如今还不到他对她显露自己来历的时候,他只能忍着气,由他在自己面前张牙舞爪,明明是一只小野猫,还非把自己装成母老虎。

他暗自冷笑,冷眼看着金于飞耍乐,骰子玩不够,还命丫鬟拿了一副牌九进来,教他下注赌博。

呵呵,这是女人家该会的玩意吗?

掷完骰子,又连连赌了十几把牌九,金于飞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似乎有点醉意了。

事实上,不是只有一点,她好像连眼神都模糊了,看着眼前的人影总觉得在晃动着。

她忽然觉得烦躁,上前一把用双手定住那人的头颅。“你不要乱动了!”

玉怀瑾淡定地睨着她如秋染霜红的俏脸蛋,她或许自己未警觉,但他可是精算着,那一大坛秋露白最后约莫十之七八都进了她的肚子,即便是薄酒,怕也不是寻常女子能扛得住的。

瞧瞧,如今是谁灌醉谁了?

他嘻嘻地笑。“娘子,我没动啊。”

“你真没动?”她困惑地瞪着他,双眸氲着朦胧水雾。“难道是我醉了?”

“娘子,妳不是说这酒是秋露白,喝不醉的?”

“就是啊,你都还好端端地站着呢,我哪里可能会醉?肯定是错觉!”

“嗯,是错觉。”他顺着她的话应道。“娘子,需要我扶妳上床吗?”

“不、用!”金于飞一挥手,很豪气似的。“爷不用你扶,爷、爷自己能走……”

“好吧,妳自己走。”

玉怀瑾还真的很干脆地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子一步一踉跄地往那张偌大又华丽的月洞式架子床走去,踢开脚上的软鞋,手脚并用地爬上床,结果额头还不小心撞上雕着喜鹊登枝的床柱,一阵吃痛。

“娘子,妳没事吧?”玉怀瑾故作焦急地上前,坐在床边看着自己醉蒙蒙的娘子。

“我没事!”

金于飞跪坐在铺着大红锦褥的床上,一边揉着自己的额头,一边望向身旁的男子,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醉眼看人,她竟是越打量他,越觉得自己这傻子夫君还真是长得俊俏非凡,唇红齿白的,看了就让人想疼。

她色心陡起,纤纤素手不受控制地主动伸出去,握住了人家的脸颊搓揉着。“夫君,你好可爱。”

“妳说什么?”玉怀瑾差点变了声调。

“我说,我的怀瑾长得真真好看,比六娘姊姊和石姊姊都好看!”

石姊姊?是她上回提及的那投资商船生意的石如兰吗?她又是在哪种场合认识对方的?

玉怀瑾思绪起伏,盯着金于飞的眼神闪烁异光,她却是毫无所觉,迷迷蒙蒙地睇着他,自两瓣樱唇吐露的呼息隐隐带着清冽的酒香,醺得他莫名有些不自在,不禁狠狠地瞪她。

“你瞪我做什么呀?小呆瓜,不准你这样对我不敬。”她用软软的手指尖戳着他的脸颊肉。

“娘子妳冤枉人,我哪里对妳不敬了?”虽然她看来分明是喝醉了,但玉怀瑾仍不敢大意,继续演个呆子。

不料金于飞见他表示委屈,竟是嫣然一笑,索性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拍拍。“好好,是我坏,冤枉怀瑾了,你最乖了,不难过喔!”

玉怀瑾被迫以一个几乎紧贴着一对香软“大包子”的诡异姿势被人揽着,只觉得胸口那把火越烧越旺了,且好似有往下月复放肆的不妙趋势。

“咳咳!”他急忙推开揽抱自己的女子,做出正襟危坐的姿态。“娘子,妳喝醉了。”

“才没有,我没醉,我还能喝!”

只有喝醉的人才会如此坚持自己还清醒着。

玉怀瑾似笑非笑,还未及回话,金于飞又黏过来。

“你别一直动,晃得我头晕……”她硬是用双手定住他的脸庞。“我跟你说啊,你这名字取得真不赖,『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她摇头晃脑地吟起来,忽地吃吃一笑,拍了拍他脸颊。“不怕不怕,你这块美玉就算别人不欣赏,也还有我,爷既然与你成婚了,肯定不会让你蒙尘的。”

玉怀瑾抽了抽嘴角。“那还真是谢谢妳了。”

“不谢、不谢。”她笑得还挺乐,真当自己做了件大善事。

这回玉怀瑾连眉峰也拧上了。“其实娘子的芳名也挺好听的。”

“才不呢!”金于飞嘟起嘴来,纤长柔细的羽睫颤呀颤着,似有无限委屈。“『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我告诉你啊,我这名字的典故是出自诗经,写一个姑娘家要远嫁,她的亲人来送行,哭得可伤心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其实也不必伤心的。”

玉怀瑾语气颇有些清冷,金于飞听了登时不悦,气哼哼地瞪他。“你懂什么!嫁人自然要伤心了,嫁了人就不再是自由身,生死都不由自己,多惨啊!”

“喔?”玉怀瑾剑眉一挑。“可是娘子还是嫁给我了。”

“你?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了?”

金于飞在自己唇前比了个嘘手势,左右看看,彷佛分享一个大秘密似的贴近玉怀瑾耳畔,兰息轻吐。“其实吧,我家里人知道圣上将我赐婚与你时,还悲秋伤春了一场,是我劝服了他们,嫁给一个傻子夫君,总比嫁给一个精明干练的好。”

“喔?”

“傻子不会斤斤计较,也不会三妻四妾,傻子拿捏不住我,反过来我还能拿捏他,多好!”

“是挺好的。”玉怀瑾嘴上淡淡回应,心下却是冷笑连连。

这女人,竟敢妄想拿捏他?再等几百年吧!

金于飞却不知他阴沉的心思,只是略带傻气地盯着他。“而且啊,你这相貌也长得好,即便爷对你没感情,可看在你这张脸的分上,勉勉强强,也不算吃亏了……”素手揉宠物般地揉着他的脸,又是不客气地吃了一番豆腐。“只不过你这脸……”

“我脸怎么了?”

“千好万好,就是有一点不好。”

“哪里不好了?”玉怀瑾瞇了瞇眸。

“跟那个人……太像了。”

玉怀瑾闻言一凛,紧盯着眼前醉醺醺的女子。“妳说哪个人?”

她依然迷迷糊糊的,只是提起那人,神情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委屈。“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人。”

他心一跳。“谁?”

“你想知道?”

“嗯。”

她没立刻回答,醉眼迷蒙地望着他,好半晌,蓦地噗嗤一笑,眉目间尽是欢快的俏皮。“爷偏不告诉你!”

玉怀瑾错愕,不可思议地瞪着自家娘子。

她浑然不晓他心海正卷起千堆雪,无声地翻腾呼啸着,只是眉眼笑得更弯了,有种自在洒月兑的得意。

他深深地盯着她,宛如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娘子,妳有小名吗?”

“有啊!”她很自然地点头。

那个女人也有。玉怀瑾紧绷着脸,暗暗掐握着自己的掌心,明知脑海乍然浮现的这个念头太过异想天开,但联系到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好似也不足为奇了。

“妳的小名,叫什么?”

“嘻嘻,不告诉你。”她又逗起他来了。

他强自隐忍着。“是不是叫……小燕子?”

“咦?”她似乎感到震惊了,睁大一双水蒙蒙的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他顿时心乱如麻。莫不是真被他猜中了?

“是小燕子吗?”他再问一遍,嗓音沙哑,沉淀着某种深沉的意味,清锐的眼眸直盯着她,不放过她任何一丝情绪的变化。

她眨眨眼。

“小燕子,是妳吗?”他轻轻地问。

她却忽然烦乱地摇起头来。“你好吵啊!我的头好晕……”

“妳先回答我的问题,妳是不是……”

“嘘!”

一张软嘟粉女敕的菱唇蓦地贴上他的嘴,堵住他来不及出口的疑惑。

他震住了,生平第一次呈现脑海空白的状态,完全不知所措。

她亲了他好一会儿,见他安静了,才心满意足地退开。“别吵了,你乖乖的,让我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就、就再亲亲你……”

她还想再亲他!

玉怀瑾惊骇地瞪着自家娘子,后者却是往后一倒,直接趴睡在软绵绵的枕间,晕着酒意的脸蛋润泽粉红,像是枝头刚刚结成的樱桃,教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玉怀瑾有种预感,这晚,自己怕是会夜不成眠。

他沉着脸,表面看似冷静,耳根处却异常地灼热,探手在床边模索着,好不容易模到一颗撒帐时遗落的红枣,手指往挂着床帐的银钩一弹,水红色榴开百子的锦帘倏地应声而落。

窗边,那对龙凤喜烛仍静静地燃烧着,火光摇曳,满屋春意暖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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